烈火情人:採訪路易馬盧

很多文章,寫過就寫過了,沒有想到隔了十六年之後,還有重見天日的機會,人生機緣真是奇妙,不是因為片商重新發行了《烈火情人》,我幾乎也忘了自己曾在十六年前採訪過路易.馬盧(Louis Malle)這位法國新浪潮電影的火苗點燃者。

1993年4月2日清晨,在《烈火情人》台灣發行商的安排下,路易.馬廬以電話聊天的方式接受我的採訪,進行的方式是他從洛杉磯的辦公室裡打電話到我家,接受電話採訪,我主要的問題無非就是他將出任1993年坎城影展評審團主席,以及他對評選影片的看法和取捨標準,對於積極進軍坎城影展的我國影人也提出了建議;至於他的《烈火情人》因為裸露鏡頭遭到新聞局噴霧處理才准上映,他則理性地說可以理解,但是還是心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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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易.馬廬的太太就是主演電視影集《風雲女郎(Murphy Brown)》成為電視界首席紅牌的女星甘蒂絲.柏根(Candice Bergen),他們在1980年結婚,育有一女克蘿伊,原本是影壇人人豔羡的標準夫妻,但是過去一年來,卻有各種流言傳出,說他們情海生變,美景不再。

流言的起因主要是路易.馬廬十多年前確實是世界頂尖的導演,那時的甘蒂絲.柏根名氣遠不如他,但是從988年起,甘蒂絲.柏根的聲名鵲起,主演的電視影集不但主導流行風潮,還一度帶起政治話題,相對之下,路易的聲勢就被老婆給壓了下去,所以不少好事之徒就認定妻比夫貴,肯定婚姻不能長久,但都找不出介入其中的第三者。

「我們之間唯一的問題就是聚少離多。」路易.馬盧身處耳語風暴中心,很清楚流言起因,在越洋電話中以爽朗的笑聲暢談他的婚姻,「我不是在法國,就是到英國拍片,拍完片還要到世界各地去做宣傳!甘蒂絲則是一直在洛杉磯拍她的電視影集,我們因為工作的關係常常得分隔五千哩,而且經常見不到面,彼此都是以單身模樣亮相,難怪有人要說話!」

以下就是電話採訪的問答記要。

問:外電說你將出任1993年坎城影展的評審團主席,確實嗎?

答:是的,我最近就要和影展主席商議可能的其他評審名單,原則上希望能網羅和電影有關的製片、演員和幕後工作人士,當然我可能會特別強調導演人選,因為導演要過問所有的電影細節,所以導演絕對比其他人更適合當電影評審。

問:什麼樣的電影比較容易獲得坎城影展的青睞呢?

答:世界上什麼樣的電影都有,本來也沒有什麼好電影或壞電影之分,我只能說坎城是比較嚴肅的影展,它要求的都是比較精緻有內含的作品,不想特別來取悅觀眾,所以各地有名、有文化企圖的導演也會樂意拿作品到坎城來參加評比。

問:既然是評審長,你會用什麼樣的標準來分影片高下?

答:最重要的就是看影片品質。

問:品質一詞太含糊也太抽象了,是否可以明確說明你對品質的定義?

答:像我所有拍過的電影都是高品質的作品(哈哈大笑!)。我想我個人最滿意的作品就是《童年再見》,它把我對電影、對人生、對世界的看法都有了完整的表達,當然《烈火情人》也是一部嘔心瀝血的作品,如果你能對照看這兩部作品,就可以明白我對品質的看法。

不過,我想你問的問題是到時候我會根據什麼樣的標準來投票,選擇最佳影片或其他獎項,我的答案是:導演風格、影片的電影感、演技的純度、劇情的張力都是不可或缺的因素,但是最重要的是看影片的原創性。

問:你看過華人電影嗎?聽過台灣的侯孝賢或大陸的陳凱歌的名字?

答:有,但是不多,也不太說得出華人導演的名字。我聽說今年會有一兩部中國電影入圍(註:1993年的坎城影展就有陳凱歌的《霸王別姬》和侯孝賢的《戲夢人生》兩片參賽),這是好現象,下周我和影展主席會面時,我會提醒他多邀優秀的中國導演作品參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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問:很多人從大明星演出的大膽性愛場景,認為你的《烈火情人》很像貝托魯齊的《巴黎最後探戈》,你覺得呢?

答:我想這其間有些誤會。馬龍.白蘭度在《巴》片中一出場就是人生已破碎的虛無人物,我的傑瑞米.艾倫斯則是位前途無限的政壇人物,但是他們都同樣會為了一分無可名狀的激情付出一切,可能就因為結果的相近,產生了這種聯想,但我認為那是兩部完全不同的電影。

問:可是你在影壇的地位有如一代宗師,背負如此盛名來拍這麼引人爭議的電影,你到底想表現什麼呢?

答:我認為當代人可憐,都在嚴格的社會制度下掙扎過日子,但是我們心中潛伏的欲望本性到了一定的情況時,就會做出讓人意想不到的反射,譬如暴力殺人,或是像我的男主角一樣為了莫名其妙的激情,付出了一切代價,這種反抗社會的愛情,常被我們刻意壓抑,所以我提出來討論,由觀眾自己做決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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問:片中男主角戀情敗洩,全裸下樓追探墜樓兒子的戲,因為看得到男主角的下體,所以被新聞局噴霧處理,你心疼嗎?

答:有一點,因為每一位導演都不願自己認可的底片被修改,即使只是短短的一秒鐘。但是我也知道各地民情不同,不能要求各地政府完全通融,我想說的只是其實電影中的裸露很自然,要拿放大鏡一格一格看,才看得清怎麼回事,對於一閃而過的畫面,我是覺得沒有什麼好計較的。

那一年的坎城影展上,華人電影大放光芒,《霸王別姬》與《鋼琴師和她的情人》並列最佳影片獎,《戲夢人生》則獲得評審獎。

頒完獎之後,我混進了影展當局為評審與得獎者所辦的慶祝餐會,再度與路易.馬盧見到了面,完全沒想到他還記得不久之前才和我在電話中聊過天,談過電影(我只是天涯小島上的一位小記者而已啊!),因而有了第二度的採訪(順帶也採訪了另一位明星評審蓋瑞.歐曼(Gary Oldman)),話題則是以得獎結果為重點嘍。

問:怎麼會有兩片並列金棕櫚獎的結果呢?

路易答:那是我的建議和決定,因為多數評審雖然都很喜歡《鋼琴師與她的情人》,但是每說到一次該片的好,就有人又提到不可忽視另外一部同樣精彩的作品《霸王別姬》,幾乎每一次討論時,都有這樣的結果,就像手背手心都是肉,實在難以割捨,怎麼投票都沒過半數。

所以我想了一下,既然大家都不願割愛,只好做出並列金棕櫚獎的決定。現在我回想起來,還是覺得是最理想的安排。

蓋瑞歐曼:這兩部影片都是非常傑出的作品,但是風格根本不同,不可能分出誰比誰好,我想並列大獎,讓好片都出頭,是使我們不覺遺憾的完美決定。

問:《鋼琴師和她的情人》的荷莉.韓特(Holly Hunter)得了女演員獎,可是《霸王別姬》的張國榮卻未得獎,為什麼?

蓋瑞.歐曼:你千萬不能以輸贏論英雄!張國榮並沒有輸,事實上我是投他為最佳男主角,因為他的乾旦表演,我只能以《PHENOMENON》(特殊奇觀)來形容,因為實在是太特殊,太搶眼了。他與英國影帝大衛朱利士是不同的表演風格,只能說有一些評審將票投給了大衛,而沒有給張國榮。不過,最珍貴的是在選女主角時,一票一票開出來時,都是荷莉韓特的票,可是最後竟然有一張票是給張國榮的,是義大利豔星克勞黛卡汀娜投的,因為她認為張國榮比女人更能演活女性角色。

路易.馬盧:張國榮是讓人難忘的好演員,可是投票是眾人的事,不是一二個人的意見可以扭轉的。

問:你們怎麼看待侯孝賢的《戲夢人生》呢?

路易.馬盧:很美麗的作品,是值得肯定與得獎的。

閃亮光芒:澳洲行銷學

多年前在元智教過的學生俊亦寄給我一本名為「閃亮光芒Shining Lights)」的小書,裡頭是澳洲郵政總局發行的四位巨星郵票,以及四篇介紹明星生平的趣味文字。

 

澳洲郵政總局從1997年開始推動「澳洲傳奇」的名人郵票活動,2009年的焦點就是四位透過好萊塢作品名揚全球的明星,分別是:妮可.基嫚(Nicole Kidman)、凱特.布蘭琪(Cate Blanchett)、傑佛瑞.洛許(Geoffrey Rush)和羅素.克洛(Russell Crowe)。

 

澳洲總理Kevin Rudd還特別為郵政小書寫序,盛讚他們是世界舞台上最為世人熟知的澳洲人,理所當然夠稱之為澳洲傳奇。至於澳洲郵政總局則把這些「澳洲傳奇」視為文化大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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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電子郵件當道的今日,出版郵票其實算是相當古典,還帶一些浪漫的行為,即使面對的只是小眾市場和少數民眾,但是持續做一些想做或者該做的事,那種堅持就是一種古典的浪漫。

 

不管是澳洲大使或者澳洲傳奇,我看到的是澳洲用國家之力來行銷他們的文化傳統,他們或許生在澳洲或成長在澳洲(有些紐西蘭人就不太滿意澳洲把羅素.克洛當成澳洲人,強調他生在紐西蘭的威靈頓,也在奧克蘭唸過書,後來只是因為父母親移居澳洲雪黎開酒吧,才轉往澳洲發展,並且在2006年成為澳洲公民,儘管如此,也不能改變他生為紐西蘭人的事實。但是這樣的爭吵,其實很無聊,羅素.克洛選擇歸化澳洲,做澳洲公民,與他是否飲水思源,根本是兩回事,無需夾纏的),他們廣為世人所知,主要還是參與了好萊塢生產體系,演活了行銷全球的賣座電影角色,與澳洲電影產業的關連並不多,但是借力使力本來就是當代文化行銷的一種策略概念,魚幫水,水幫魚,明星國家兩相得利,有何不可?

 

小時候,集過郵,也喜歡從父親旅居世界地的朋友來信中剪下各種珍奇郵票,認識世界,認識不同文化傳奇,後來年歲漸長,疏於寫信,對郵票的感情也就淡了,除非郵票與電影有關,似乎都懶得多看兩眼了,直到2006年,中國替李行導演出了紀念郵票,才明白電影文化可以透過這樣的方式被人們珍藏與記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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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本「閃亮光芒」的小冊子除了替四位澳洲巨星的生平做了介紹(有關他們的一些生命小故事,我還是第一次得見,讀來趣味橫生)外,還悄悄滲透了兩項訊息,一是過去十二年來的一些澳洲傳奇人物的郵票檔案,那是澳洲文化的種籽,感興趣的人或許就會再往下挖掘鑽研;二是順便介紹一些澳洲電影的發展簡史,有的人看明星傳奇,有的人看影史傳奇,文化是可以如此相互參考的。

 

闔上「閃亮光芒」,我心裡想著,那一天,如果台灣的郵政總局也能刊行「台灣之光」紀念郵票,會有那幾位明星入選呢?或者,會有那幾位導演入選呢?選了某人,不選某人,或許會有點小爭議,但是只有先做了,才算邁開腳步,才有後續可能,不是嗎?不做,永遠只是癡人囈語。

李行傳奇:不吵不相識

第一次見到李行導演,是在採訪《玉卿嫂》的拍片現場,當時他出任該片的監製,導演張毅算是他的徒弟之一了,對戲的要求,對品質的追求,兩個人都很堅持。

那一天,大家都很尊敬李行,不太敢上前去搭訕,畢竟他是台灣電影的前輩巨人,對於初出茅廬的年輕人,他沒有多搭理,對於經常言不及義的電影記者,他也懶得多聊八卦,只聽他有若洪鐘的大嗓門,迴盪在華國片廠相當考究的《玉卿嫂》場棚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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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來,李導演獲得國民黨文工會的贊助,在台灣電影製片廠的協助下,開拍了《唐山過台灣》,大家都到了霧峰片廠去採訪開鏡典禮,李導演的企圖心很強,台影那時候也很想大幹一票,要和台北的中影文化城打對台,不但蓋起了清代民房宅院的街道實景,也引進了三百六十度的環形劇場,李導演不但要重現吳沙開台時的史詩場景,也要利用棚內特效,拍出先民跨越黑水溝來到台灣的颱風特效。對於年輕記者,導演沒空多做理睬。

《唐山過台灣》殺青映演後,票房不如預期,評論亦不肯定,讓李導演有些灰心,那時,英國知名影評人艾德禮(Derek Alley)每年年底都會來台灣看片,順便為英國的電影年鑑撰寫台灣電影發展章節,對於白景瑞導演拍出了《日內瓦的黃昏》、丁善壐的《八二三砲戰》和李行的《唐山過台灣》都有些批評意見,看到艾德禮的文章後,我摘議了部份內容在當時服務的聯合報上,當天晚上,我頭一回接到了李行導演的電話,但是他一開口就破口大罵,罵說電影沒拍好就算了,事情都過了一年了,何必再雪上加霜,加進外國人的批評文字。而且不等我辯解,他氣得就把電話給掛了。

年輕氣盛的我,當時亦時有滿腹委屈的,外國影人批評了台灣電影,記者可以報導,可以不報導,報導出來就供大家參考好了,不報導,並不代表事情就不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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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晚,李行導演的好友張雨田先生打電話給我,他也是《玉卿嫂》的投資人之一,知道李行光火的事,他居間做調人,代我約了李行,三人就見了面。李導演脾氣來得快,去得也快,對於我的報導他是有意見的,但是脾氣發完了,也就算了,反而是很少遇到雷公的我,面對轟隆隆的雷鳴,很不適應,還好,見面三分情,大家喝喝茶,說說談談,開罵掛電話的事情就這樣拋到腦後去了。 

吵過一架後,李導演卻和我結成了忘年交。

李導演看得出我對電影的熱情,也知道我的筆還算管用,所以他也就不客氣,先是要我在全國電影會議中,在兩個小時內幫著他寫出了電影人的結論心聲,雖然大家都知道那只是聊表心意,不可能有效變更台灣政府的電影政策;後來,李行導演出掌金馬獎執委會擔任主席,我更是默默地扮演獻策出力的工作,包括悄悄替他募到了百萬元的捐款,包括替他寫出了一篇又一篇的主席心情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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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的合作是愉快的,而且我由衷敬佩他對電影獻身的熱情,所以多數時候都是來做義工的。他雖然對我知無不言,但在新聞分寸的拿捏上,也很堅持原則,該發通稿的,他絕不會發獨家給我,至於我是怎麼從他滴水不漏的天羅地網中跑出獨家新聞的?他也從不追究,還會替我打圓場說:「人家就是勤快嘍!」

認識李導演二十多來,蒙他一路提攜,去年的《華語電影一百年紀念音樂會》上,李導演熱心又熱情地提供了他所拍攝的電影片段,又親自聆賞,在謝幕時分,又堅拒上台,不願搶去音樂家的榮光,這些生活和工作上的細節,我都是點滴在心頭的,今天看著他送給我的這兩套紀念郵票,前塵往事全都上了心頭,謹以短文做註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