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佳演員:凱特溫斯蕾

今年奧斯卡獎頒獎前夕,我收到了以凱特.溫斯蕾(Kate Winslet)做封面的最新一期Time雜誌,封面上除了凱特的照片外,只有兩個英文大字:「Best Actress(最佳女演員)」。

 

當時,我嚇了一大跳。天啊,Time雜誌真敢賭,奧斯卡獎馬上就要頒獎了,誰贏誰輸,可是一翻兩瞪眼的事,沒有模糊的空間,凱特真要獲獎,也就罷了,萬一不是她,Time雜誌不就丟臉丟大了嗎?

 

可是,進一步細想,這一招可是Time雜誌很高明的一招,在編輯學上玩了一語雙關的遊戲。一如這篇在奧斯卡獎前十一天所做的專訪中所強調的,所謂的「最佳女演員」一詞,可以形容凱特在當特女演員中獨樹一幟的成就,更適用於押注,稍後才要揭曉的奧斯卡獎如果真是凱特獲獎,Time雜誌就等同於預言先知了。從結果論來看,顯然Time雜誌賭贏了。

 

賭注,其實不過是編輯的眼光精準,訪談深入核心,才是這一期Time吸引我反覆細讀,再三咀嚼的原因所在。

 

精彩的專訪文字都有開啟讀者眼界,寫出受訪者人生真性情的功力,這篇由Mark Harris所撰寫的文章中至少讓我看見了這位女明星的人生堅持。例如他筆下的凱特就有如「入太廟,每事問」的孔子,拿孔子比擬凱特?也許有人覺得我形容得太誇張了,太捧這位女演員了,不過,我強調的是「每事問」的工作態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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演員每回對於新片題材的第一手接觸就是劇本,拿到劇本後開始分析台詞、動作與性格,做功課的紮實與精細程度關鍵著演員的詮釋能量,凱特的習慣則是在劇本上細細麻麻地註記上她的剖析與理解,她隨身還會攜帶一個文具小包,有鉛筆,有相機和錄音機,所有可以用來幫助她理解劇情與人物的工具,隨時都可能派得上用場。

 

不過,這種每事問的好奇態度還是有不同程度的,首先,她強調每接演一個新角色,她不會刻意去設計一些動作以討好觀眾,也不必故意去美化這個角色,但是一定要了解這個角色,只有了解,才能做出最貼切的詮釋,而她的問題就精細到包含演員的裝扮道具,諸如要不要戴眼鏡?平常,會不會把眼鏡挪到頭頂上去?這種跡近瑣碎的小動作,都是她必做的功課之一,銀幕上也許只是一閃即過的鏡頭,卻可能讓這個角色透露出自己不一樣的生活習慣,創造更有說服力的效果。

 

第二個層次則是對導演選角考量的追問,她最愛問導演:「你為什麼會選中我來演這個角色?是因為臉蛋?是身材?或是其他?」明白了導演在選角時的考量,她才能更精準地迎合這種期待。

 

表演往往考驗也解剖著演員的內心層次,演員淺薄,層次就少,這是先天的局限,但是聰明的演員都知道透過後天環境創造自己的利多,與對手演員激發火花是其一,明白導演選角時的主要考量,藉勢使力,也是一條捷徑。可想而知,與凱特合作的導演壓力有多大:你會遇上一位凡事問個不停的女演員,但在她的嘮叨糾纏中,原本模糊的會變清晰,原本說不出口的意念,就會找到更妥適的表達方式,她的要求,其實是讓更多潛藏隱形的底層事物,逐步浮出水面,得能全方位伸展手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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根據這樣的訪談內容,再回頭檢視凱特在《為愛朗讀》中的角色詮釋,不論是住家前廊初會時,看見罹患猩紅熱的少男發燒嘔吐就拿水潑洗的動作,然後又以肉身擁抱給予溫暖,舉手之勞的平常小動作,就是能給落難少年體心難忘的回憶;至於她每一回碰觸文字時的瑟縮畏難(特別是要驗她簽名筆蹟的那一刻),隱藏得極其小心,卻又不時會顫動外露的細緻心情,一直要到真相大白之際,才讓人恍然大悟,不禁拍案叫絕。當然,她在法庭反問法官:「難道我不該加入西門子嗎?」理很直,氣不壯,卻也不卑,眉宇中盡是平凡小人物只能隨著時代洪流載浮載沈的生存無奈,卻也讓人對時代悲劇的多元面向有了更多的同情與了解(雖然,因此也使得部份人士指責電影對納粹惡行太過寬容)。

 

這篇專訪文字中,最精彩的一段話是他的導演先生山姆.曼德斯(Sam Mendes)說的「她讓生活簡單化,讓演技迷宮化(這是我簡略的意譯)。」育有一兒一女的凱特,平時努力做個平凡的好媽媽,工作時,則要幻化成人間精靈,演出人間千萬風情,在簡單與迷宮中自由來去的人生,這位外貌絕對稱不上豔星,甚至只能以小胖妹形容的女演員,比起他人,顯然很清楚自己的生命方向,這就是為什麼我們只是凡人,她卻是能夠深人凡人靈魂的最佳女演員了。

 

守護者:解剖藍巨人

曖昧又複雜的岐異論述,充斥在電影《守護者(Watchmen)》中,刻意打造的懷舊(Nostalgia)色彩,更讓《守護者》得以巡迴在美國近代史中,遂行以古諷今的政治批判。

 

美國影星Billy Crudup飾演的曼哈頓博士(Dr. Manhattan),因為遭遇實驗室意外,成了藍色神人,名字也從原來的Jon Osterman變成了曼哈頓博士,但是這個Dr. Manhattan 卻是有典故的,脫胎自美國在1942-1946年之間進行的「曼哈頓計畫(The Manhattan Project)」,曼哈頓計畫是美國因應德國納粹可能發展的核子武器的國防措施,由知名物理學家歐本海默(J. Robert Oppenheimer.)領軍研究,終於成功研發出原子彈,並且用來結束二次世界大戰。

 

從曼哈頓計畫到曼哈頓博士,《守護者》對於人們取得新能源的渴望,以及面對致命武器的隱憂,透過「曼哈頓」之名,就已經連結了歷史,並從中汲取了超能力能源的崇拜與焦慮。

 

Jon Osterman原本只是一位錶匠之子,從小就在父親的訓練下,懂得從完全肢解的鐘錶零件中重新組合成件,亦即他從小就能深諳物資的分子結構,即使長大成大,愛玩的也是深究物質本元的拆解與重組遊戲,看著他運用超能力移動鐘錶零件的特效動畫,童玩的眷戀與成年的耽迷,形成了有趣的生命延伸。

 

但是所有的科學家都很難逃避國家機器的徵召與役使,不管名稱叫做愛國心或者使命感,曼哈頓計畫的科學家如此,曼哈頓博士亦然,《守護者》最嘲諷的場景無非就是曼哈頓博士在美國總統尼克森的請求下,帶領著他的守護者同伴走上越南前線,就在華格納「女武神的飛行」樂音中,在直昇機的遙相呼應下,藍色神人有如君臨大地,橫掃了湄公河,重演了《現代啟示錄》中強力美軍進攻越南軍民的場景。在愛國主義的口號下,神人也只不過是國家的機器手臂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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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不堪的當然是神人也未必站在良善風俗或正義法紀這一方,守護者中的「笑匠」一直扮演著雄性的掠奪者,他會強暴同夥,也搞大了越南女人的肚子,女人要笑匠負責,笑匠卻想拍拍屁股一走了之,不堪女人吵嚷之後,他直接取槍射殺了懷孕的越南女人,連帶地,自己的骨肉也如此一命嗚呼。是的,笑匠是自私的美國人,只顧做自己想做的事(他還是行刺美國甘廼迪總統的元凶),越南女子只是他洩欲的對象,沒有感情,也不想有羈絆,更不想生個混血兒來找麻煩,一槍斃命最是簡單。

 

問題在於當時的藍色神人就在他身旁,只要覺得不妥不當,憑他的神力,隨時都可以粉碎槍管,阻止危機,但是神人卻直到女人倒臥血泊中,才譴責笑匠說:「喂,你殺了一個懷孕的女人呢!」不料,笑匠卻反而消遣起他的偽善:「你可以阻止,卻也沒有做任何事啊!」明明是自己糟踏人,卻反過來責怪別人沒有扼阻悲劇,混淆真相,顛倒是非,真是莫此為甚,然而,神人的責任與使命真的也是要比別人更深更重的,如果結束越戰的屠殺可以說成是正義凜然,坐視同伴濫殺無辜,又那能與正義沾上一點邊呢?不也是狼狽為奸的共犯嗎?

 

殺人兇手也可以耀武揚威,正義天神卻也難逃道德譴責,複雜岐異的角色性格,是非黑白瞬間翻轉,很能一刀切分的曖昧論述,因此讓《守護者》的觀眾不時就有快速洗浴三溫暖的冷熱交遞心情。

 

神人神通廣大,誘惑就多,原本做凡人時,擁有的幸福感情與患難時的守護真情,就在神人呼風喚雨之後快速質變,甚至在神人已經貴為國家權臣時,類似陳世美與秦香蓮的負心戲碼再度上演,也就不足為奇了。犀利的卻是就在曼哈頓博士接受電視節目專訪時,他的前任女友卻也出面指控只要和他在一起生活過,都難逃致癌悲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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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人的超能力來自實驗室意外,遍體藍光是否也意謂著輻射能量,導致親友皆致癌?而神人看到罹癌的女友再度亮相時,似有悔意地高聲叫起:「我不知道…」卻也間接坦承他已經早已多時不曾關切陪他走過生命低谷的親密女友了,神人其實也不過是一位但見新人笑,不見舊人哭的負心漢子。

 

神人是英雄,卻也有著凡人弱點與缺點,神人可以救世,卻也可以成為促成世界和平的代罪羔羊(這也是《守護者》最犀利的反諷指涉),藍色神人的存在意義其實是「反英雄」的一次病理大解剖。

守護者:全裸藍巨人

看電影,理應聚焦於劇情主軸或視聽聚焦的重心,但是我們卻常會被一些枝微末節給分了心。

 

美國導演查克.史奈德(Zack Snyder)根據Alan Moore的圖像小說(graphic novel)改編的電影《守護者(Watchmen)》是一部龐大又怪異的電影,英雄與反英雄,超人與凡人,守護者與孤獨者的矛盾論述,都有耐人尋思之處。但是冗長的理念論述,輝煌往事及所造業障的交叉梭巡,以及備多力分的角色刻畫,都讓這部長達一百六十分鐘的電影對影迷形成莫大的挑戰,當然,書迷和非書迷之間,可能又有先知對後覺,內外對外行的無休止論戰了。

 

所謂的「守護者」是一群替天行道,替美國執法的變裝英雄,他們也許有熱情,基本上卻還都是凡人,唯一有神力的是由Billy Crudup飾演的曼哈頓博士(Dr. Manhattan),他因為困在實驗室中,全身都被分解重組,再生後就成為渾身發藍光的神人。

 

世界人種很多,膚色各異,有黑有白還有黃,就是沒有藍種人,一身藍光,又是光頭赤身的曼哈頓博士,其實就有如「藍色巨人」,不但是全片外型最奇特的人物,也是造成觀影困擾的角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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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因在於他不愛穿衣服,在實驗室裡不時赤身,原因在於他不時有正面朝向攝影機的鏡頭。

 

正面全裸,你一定會看到「藍色巨人」的雄健肌肉,也一定會看到「藍色巨人」的第三點。雖然「藍色巨人」的小雞雞與劇情一點關係都沒有,但是每回看到那塊藍色肉條在銀幕前幌動時,你就是會分神,會產生與劇情無關的連想。

 

我首先想到的是《綠巨人浩克》。漫畫原著和電影都沒有交代浩克身上的那條內褲是什麼質材,何以耐得住浩克的巨大體型與動能?但也正因為有那條深藍短褲順利遮住浩克的下半身,讓他在發威或作惡時,不致因為第三點的幌動,分散了觀眾的注意力。不穿內褲的藍巨人,真的就是比綠巨人多了礙眼又分神的「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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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次,則是對電檢進步的省思。

 

我從1984年開始跑電影新聞,當時的電檢尺度既保守又顢頇,政治符號與意識形態會被修剪,人體器官不論胸前兩點或者下部第三點,即使只是一閃而過,也難逃剪刀伺候,官員關切的不是創意,而是罹患了器官恐慌症候群,只要露點就要剪,沒得吵也沒得辯,但也在創作者和發行商的一再請命衝撞,配合著分級制度的界定,電檢尺度才逐步鬆動,社會對於電影藝術的表現空間,也逐漸獲得了共識,不再單純以「露沒露」做為「剪不剪」或「噴不噴」的唯一標準。

 

不穿衣服的藍巨人,一旦轉身面對鏡頭,你自然就會看見他的正面器官,天體裸露其實無涉情欲,根本無需大驚小怪(即使有了充血反應,也未必就不雅唐突),硬要噴霧或修剪,還真是荒唐怪異,「藍巨人」坦然自露,固然還是會讓人小小分神或莞爾一笑,卻已經進步到「本來無一物,何事惹塵埃」的自在情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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藍巨人露不露真的是小事一件,藍巨人也得面臨情欲困擾,才是《守護者》最有趣的兩個論述。

 

首先,藍巨人在電影中是神力超人,面對蘇聯的核武威脅,要能找出化解「世界末日」的危機方式,工作壓力何等沈重,但是即使是「神人」也得面對女友的愛情渴望,所以他像孫悟空一樣,變化出多位分身,本尊依舊在實驗室裡尋找化解之道,分身卻能在藍色手掌在女友身上觸摸摩挲,帶給女友滿足高潮。

 

偏偏,他的分身多了一位,於是我們在女人身上看到了四隻手的蠕動,那是怪異的三人行,女人也發覺了,睜開眼,她才發覺藍巨人根本是在應付她。對於藍巨人而言,滿足女人也許就是一種愛的表現,但是對女人而言,心不在焉,不能專心的情人,簡直比劈腿更難忍受。神力超人這時才明白他其實並非無所不能,他也是邱比特的俘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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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次,後來女友出走,另結新歡,藍巨人面對愛情失歡及綠雲罩頂的打擊,也陷進了迷惘與失落之中,出走到火星,再回頭修補裂縫,像凡人一樣撿拾碎裂的愛情心房,神人也得告白,也渴望擁吻,神不再是清心寡欲,至高無上的神,一如「情之所鍾,正在我輩」的凡夫俗子,「藍巨人」的脆弱與平凡,因而也形成全片最有人味的神來一筆了。

 

為愛朗讀:契訶夫魔法

電影改編小說是門大學問。有小說做藍本,改編似乎都有依據,很好著力,但也因為明明有所本,各人的想像與理解卻又不盡相同,又會有「像不像」或「好不好」的的印像爭議。

 

更難的則是明明小說裡面沒有的人物或情節,可不可以自行添加呢?這其實也沒有標準答案可言:加的好,就是主題的成功延伸;加的不好,就是畫蛇添足,多此一舉。

 

改編自德國作家徐林克(Bernhard Schlink原著小說的電影《為愛朗讀(The Reader)》中,男主角麥可為女主角漢娜唸了好幾本書,其中多數都是德國作家 (因為男女主角都是德國人),雖然荷馬、托爾斯泰與海明威都被點名到了,但是導演和編劇特別加入了俄國作家契訶夫(Anton ChekhovАнтон Павлович Чехов)的小說「帶狗的女人(The Lady With The Dog)」,則是一舉數得的高明加法(小說中只出現了契訶夫之名一次,根本沒有提及這本小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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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先,契訶夫是俄國斯文學大師,短篇小說和劇作一直都深受文藝青年喜愛,大學時期如果參加話劇社,沒演過他的劇作《海鷗》、《凡尼亞舅舅》和《三姐妹》可是莫大的遺憾呢。一方面是契訶夫的名字取得好,一看就有詩意,另一方面則是他筆下的人物看似平常,故事情節也沒有太激烈的高潮,但卻有洞悉人性的透視感,信筆拈來的恬淡人生常常就流露出一種浪漫的詩意風格,淡而有味,引人入勝,只要沾上契訶夫之名,就有如一抹淡香,或浪漫一筆,可以活化生姿。

 

如果電影要附庸風雅,訴諸文學或詩情來包裝電影,契訶夫堪稱是最聰明的選擇,因為他名氣響亮,有獨特的藝術座標,而且共鳴者眾,《為愛朗讀》不去碰觸施尼茲勒、席勒和萊辛等德國作家的作品,反而多次停留在荷馬、托爾斯泰、海明威和契訶夫等文學大師的名字,無非就是試圖讓文藝青年找到容易認同的「大人物」,完成簡單而有力的文化包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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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過,選擇了契訶夫的「帶狗的女人」,則另有趣味。首先,這是一篇描寫男女偷情故事的小說,第一句的開場白就寫著:「聽說,濱海道上出現了個新面孔:一個帶小狗的女人…」一個男人就這樣開始了他在雅爾達的獵豔人生。《為愛朗讀》並不想帶領大家去深究小說情節,知道契訶夫的人,自然知道小說和電影情節相呼應的微妙力量,不知道契訶夫的人,眼看著漢娜那種癡情神往的表情,其實,也彷彿感應到契訶夫的獨特魔法,聽著漢娜一次接一次地唸起「帶狗的女人」的英文「The Lady With The Dog」,似乎也恨不得趕緊找來這本小說一讀,看看這位養了一條白毛的博美的女人,到底發生了什麼故事(這就是電影附加商品的神奇魔法效應)。

 

當然,《為愛朗讀》的真正功力,則是善用了「The Lady With The Dog」這五個英文字來完成電影最關鍵的文字障拼圖。「The Lady With The Dog」發音簡單,意思也清楚明白,初學英文的人,大概都學過冠詞The,就學會的前二十個英文單字中也一定包含了Dog這個名詞,有The還有Dog,觀眾彷彿就又回到初識英文,一切都還是初學乍練的懵懂時光,看著漢娜把小說第一頁中的所有The都圈畫起來時,真相一點一滴穿透紙背傳送出來時,那種感動舒暢,還真是筆墨難以形容(唯一美中不足的是:漢娜明明是德國人,卻要從The Lady With The Dog上學英文)。

 

原著沒有的情節,編導巧妙加了進去,活化了劇情的連動關係,讓隱藏在字裡行間沒有點明的人生情節全都有了從想像中落實,從虛構中豐實的震撼力量,一點都不勉強,絲毫不嫌多餘,這就是電影改編小說最成功的成就了。

 

為愛朗讀:陪伴三重奏

浪漫是一種嚮往,亦是一種追求,然而浪漫有時亦只是表像,若能另有幽愁暗恨或多重餘韻,更耐人尋味了。

 

《為愛朗讀(The Reader)》的片名給人無限浪漫的想像,望文生義,直接就解讀成為你所愛的人大聲朗讀篇章,用動人的聲音和抑揚頓挫的情緒,誦念出千鎚百煉的精緻文字,勾畫出美麗的想像世界,無非就是聲音美學的一個巔峰。

 

十五歲少年麥可(由大衛.克羅斯/David Kross飾演)初識卅六歲少婦漢娜(由凱特.溫斯蕾/Kate Winslet飾演)時,無可避免地就被成熟豐潤的胴體給迷惑住了,初識雲雨情的少年真的很難從欲望城邦中脫身而出,蹺家蹺課,奔赴漢娜的床上,似乎就是他每天最關切的事,古人說「醉鄉路穩宜頻到」,對麥可而言,則是「溫柔鄉甜宜頻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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漢娜是職業婦女,麥可則是年輕學生,書包裡藏有得做報告的課外書,漢娜因為好奇,要麥可唸書給她聽,其實就是原著小說和電影中所暗藏的第一個密碼。在漢娜誇他聲音是好聽,寧可聽他唸書,也不要自己閱讀的嬌嗔中,麥可就不假思索地開始唸起了托爾斯泰、契訶夫和海明威等人的名著。

 

取悅情人,是戀愛中人絕對樂此不疲的奉獻,漢娜愛聽麥可唸書,麥可也能從她幽然神往的表情中得到相當程度的成就感,讓他更得意於自己的聲音魔法,取悅了情人,其實自己更有成就感,這不就是愛情的蜜甜實況嗎?加上每念完一個段落,一個章節就有魚水之歡做獎勵,麥可唸得就更加勤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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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床上,在澡盆裡,在每一個人兩人單獨相處的空間中,他們自在進出書本的書籍,麥可的聲音,漢娜的想像,迴盪在兩人世界的小小空間中,不足與外人道,也不需要第三者理解,朗讀小說不但是他們相互取暖的爐火柴薪,更形成《為愛朗讀》最浪漫的章節。

 

但是這樣的朗讀,其實只是序曲,嘗完浪漫的糖衣後,隨之而來的苦澀,更有另有讓人鼻酸的喟歎,這才是《為愛朗讀》得能不朽的關鍵轉折。導演史蒂芬.戴爾卓(Stephen Daldry)遵循原著徐林克(Bernhard Schlink)的敘事加構,讓替愛人朗讀小說的取悅行動有了全然意想不到的面向。

 

大女人和小男人的戀情註定難以長久,麥可與漢娜分手後,麥可才發現漢娜曾是納粹集中營的警護,涉及三百位猶太人在教堂內遭大火燒死的慘案被判無期徒刑,麥可知道漢娜的秘密,卻沒有出面替她辯解與澄清(人生都有一些羞於告人的弱點,麥可一直不曾向世人昭告過自己的初戀,同樣地,漢娜也不願向世人白告自己的文字障),直到多年後,才赫然明白其實自己可以用聲音和朗讀,錄下一捲再一捲的錄音帶,再陪獄中的漢娜一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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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年的朗讀,是陪伴,亦是激勵;如今的朗讀,同樣扮演著朗讀和激勵的功能,但是麥可不再需要性愛的獎勵,每念完一本書,卻像念完一回心經一般,完成又一次的回向與救贖滌罪,於是麥可日以繼夜地唸著,他看不見漢娜,亦不確知漢娜的回應,他的拚命唸書,真的就像和尚道士的頌經修行。

 

這樣的朗讀,雖然有些犧牲奉獻的自我燃燒,但是層次不高,很難讓人興奮狂喜,一直到了漢娜聽著錄音帶找到自己的生命轉折出口時,才柳暗花明有了讓人驚喜的轉折。

 

麥可的心意,漢娜全都明白,她也知福惜福,但是麥可的贖罪柴薪,卻讓她找到了生命的出口,她把聽覺的想像轉換成為書寫的行動,就在她聆聽著錄音帶,再比照書本,一字一句畫下符號註記時,她就已經不是以前那位只能靠想像去建構書中世界的女郎了,原著徐林克和導演史蒂芬.戴爾卓都懶得批判假公平正義的司法審判,世界的涼薄與醜陋,其實綁縛不了漢娜的身心,她的蛻變,剛好替她所背負的冤曲懸案找到了解謎的關鍵。

 

輕輕一筆,淡淡一句話,就可以化消萬鈞壓力,不必爭辯,亦無需抗爭,最簡單的事實,就是最有力的生命和真相陳述。《為愛朗讀》靠著看似最浪漫的愛情行動,完成了關鍵的乾坤大挪移,那款本事,就是「大辯無言」的具體實証了。

 

魏德聖:走過海角七號

(註:本文為三月十六日自由時報星期專訪所刊載的文章)

《海角七號》寫下了二○○八年最動人的電影傳奇,二○○九年,導演魏德聖正在籌募一千萬美金拍攝《賽德克巴萊》,為台灣原住民立傳,《海角七號》的成功讓他有了更多機會去實踐夢想,《海角七號》的風波,也讓他更堅定文化出擊才能讓人家看到台灣的位置。

問:媒體報導《海角七號》到中國映演被剪了卅一分鐘,你怎麼看待這件事?

答:那是誤傳啦,一開始我聽到電視媒體報導時,也覺得錯愕,剪這麼多,不是很多戲都被拿掉了,結構都不對了。後來中國記者告訴我,發行商把一些茂伯說日文和講粗話的片段剪掉了,沒有超過十分鐘吧。

問:十分鐘還是很多,很誇張啊,以前台灣新電影發生的「削蘋果事件」(中影作品《兒子的大玩偶》中《蘋果的滋味》因為呈現台灣貧民生活情貌,被國民黨文工會要求大幅修剪),就因為不肯妥協的創作者強力抗爭後而救回了要被剪除的片段,導演你為什麼不抗議?

答:我至今都沒看過中國映演版的《海角七號》,就是不想自己看了傷心,說出狠話。基於創作自由的理念,我當然捍衛自己的作品。當年,台灣新電影的抗爭改變了台灣的電檢尺度,但那是人民對國家的抗爭,合情入理;如今則是要面對另一個國家,國情不同,禁忌不同,法律規矩不同,抗議不會改變人家的法律,反而讓對方有藉口禁演你的作品。

既然抗議無效,我們應該在可以贏人家的地方去展現身手,我們有李安、王建民,誰敢小看你?就像跑百米,一馬當先跑出了冠軍,誰能說你是第二?讓中國人看見一部好看的台灣電影才更重要。

商業映演,我尊重人家的市場規則,但若改採文化映演的方式,也許更能保持作品的完整性。如果以後能以兩岸三地文化交流的方式,用影展名義在三地知名城市帶動新片做完整版映演,因為是影展,就要尊重原創概念,不能修剪,屆時就能用文化說服對方,進而創造商機,或許就更妥適了。

問:《海角七號》修剪版在中國映演的票房約三千萬人民幣,不像台灣這般火熱,是否與修剪版或盜版有關?

答:電影是完整的個體,一旦剪掉十分鐘,難免劇情不連貫,失去細微感情,原味不見了,我原本最擔心的是日軍遣返那場戲會悉數遭剪,因為台灣光復,日軍遣返,碼頭上全部是中華民國國旗,沒想到中國全數保留,否則最後的戲劇高潮就出不來了。

其實,許多去戲院看《海角》的大陸影迷都已先看過盜版或從網路下載,他們只是想要去體會台灣影迷為何能重複看個三、四回,在戲院共同歡呼和流淚的共鳴經驗,有了比較,知道少了什麼,反而更清楚發現修剪版的殘缺或不必要,連他們都想抗議時,對中國的電檢體制未必沒有正面效應。

問:《海角七號》在台灣創下五億三千萬票房,寫下影史紀錄,很多人都爭著要模仿你的成功模式,回首來時路,你的感受是什麼?

答:以前,我的概念都被人家笑說不可行,《海角》的成功卻證實了自己的概念與堅持不但是正確的,而且可行。例如我堅持創作要先搞好劇本,有了好劇本,電影就能從六十分起跳;資金不夠,請不起大牌明星,就找小演員慢慢來磨,也可以磨出好戲,創造共鳴;例如誰說本土題材沒有賣點?其實,《海角七號》的創作過程如一場豪賭,每一步都好像踩在懸崖邊,不小心踩垮了一顆小石頭,就死定了,沒有任何的安全防護措施,下一部作品我希望能搭出一座安全的橋,讓大家都可以安全過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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問:《海角》的成功是不是讓你籌備十年的《賽德克巴萊》資金籌募更加順利?畢竟花三億五千萬拍一部電影,對台灣影人而言都是罕見的經驗。

答:《海角》成功,只證明了台灣市場有無窮潛力,並不代表每一部電影都能賣錢,目前我有了新聞局核撥的一億元資金,台灣亦有人感興趣,台資過半應無問題,下個月我會從香港電影節的創業投資會出發,向國際投資者詳細解說《賽德克巴萊》的拍攝構想,解說場景會在那裡拍,演員會是誰,讓人家知道我們是玩真的。以前台灣電影給人最不好的印象就是唬弄投資人,不是拿了錢沒拍,就是明明談好了要怎麼拍,結果拍出來是另一回事,信用不好,嚇得人家都不敢再投資了。我們一切都按計畫走,向世人證明我們是玩真的。

問:上一次訪問,你強調自己是個說書人,《賽德克巴萊》與《海角七號》是完全不同題材的作品,你的說書方式會不同嗎?

答:完全不一樣,我不是藝術家,我只知道怎麼樣講下來好看,會讓人哭,讓人笑,讓人起雞皮疙瘩,因為我一直相信會感動我的東西,也會感動大家。《海角》是小人物的故事,可以笑笑鬧鬧,《賽德克巴萊》則是英雄傳奇,不同的故事要有不同的講法,小人物缺點很多,可以親近,英雄則要突出他的氣魄,把缺點還諸時代,我會有淡淡的幽默,不再是讓觀眾開懷大笑,方法或許不同,好看的目標則沒有改變。

問:《賽德克巴萊》強調動作場景,大導演吳宇森是不是傳授了你什麼心法?

答:吳宇森面授機宜,帶給我極大震撼。他是動作片的高手,他強調動作片成功的關鍵就在注意細節,以戰爭片《獵風行動》為例,彈著點要如何安排?選擇多少磅數的火藥?什麼款火藥才不會傷到演員,攝影機如何調度都是學問,拍片就像作戰,導演則像三軍統帥,一切都要計算到才不會出岔。他還傳授我一個秘訣,森林作戰戲要把炸藥炸在樹上,藥包在地上開炸,只會飄揚塵土;在樹上炸開,樹葉著火,火苗隨風飄揚,才會創造類似雪花火雨般的空間美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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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還警告我拍動作場景千萬不能走火入魔,只顧耍鏡頭,玩場景,就漫無節制,一發不可收拾,玩太長了,觀眾就倦了,一定要回到戲劇和人物上,這些都是千金難買的寶貴實務經驗。

問:《賽德克巴萊》有許多戰爭戲都發生在山林裡,可是現行法令卻限定電影工作者不能砍一棵樹,不能搭景,你要如何突破?

答:內政部營建署和農委會林務局都願意協助我們拍戲,可是法令明白規定不能砍樹,也不能放火,的確就綁住了創作空間,我們固然可以用合成特效來解決,缺點是費用昂貴,而且感覺太假,沒有層次。我支持山林保育,但反對偏執,只要不傷及珍貴林木,也致力復原,枝葉可以再生,小草可以重長,如果動輒得咎,最後只能困在二百坪大小的私有地拍,震撼力就差太多了。而且國家把整座山林都給商人BOT了,卻不准文化工作者搭景拍片,是不是很離譜?不破壞國土,用文化創作來開發經濟效益,不是雙贏的做法嗎?

問:你才剛去紐西蘭參觀了他們最擅長的後製工業,有什麼體會?

答:紐西蘭的電影強項是後製工業和美麗山河,除了積極吸引好萊塢去拍片,如今多數電影的後製都在紐西蘭執行,連《赤壁》也是。紐西蘭官方知道我的新片可能會動用到後製特效,就向主力廠商發放我的五分鐘宣導片,先做好研究,明白我可能需要的技術支援,再包吃包住,負擔所有費用讓我去紐西蘭實地參觀他們的專長,這種積極輔導電影產業的作法,讓人動容。

台灣的問題在於只會複製別人成功經驗,不明白自家的文化創意強項究竟是什麼?不會創新,不能出框。台灣電影後製工業不強,山河美景的競爭力亦難與紐西蘭抗衡,我們不必學別人去號召外國電影來台拍片,而是要走自己的路。台灣人會拍的是文化電影,資金亦不是太大問題,我們可以定位為資金基地,只要集資百億成立文化電影基金,先贊助台灣人拍文化電影,再開放外國人來申請,幾年下來,世界影人想拍文化電影就會想來台灣集資申請,台灣文化電影名聲就能弘揚國際。

為愛朗讀:單車春日遊

史蒂芬.戴爾卓(Stephen Daldry)執導的《為愛朗讀(The Reader)》描寫十五歲少年麥可(由大衛.克羅斯/David Kross飾演)愛上卅六歲少婦漢娜(由凱特.溫斯蕾/Kate Winslet飾演),肉體的耽溺,朗讀的神往,以及單車出遊的場景就是他們戀愛過程的主要章節。

肉體歡愉和號朗讀紀趣,都只能窩在小房間裡,由男女雙方單獨享用,單車春日出遊,多了人與自然的對話,也多了與其他人的互動感情,一旦不再不是小兩口閉門獨處的小小世界,人生的複雜度很容易就讓一切變了質,這正是《為愛朗讀》偏愛小處著手,隨手就能四兩搏千斤的力道所在。

單車春日遊的第一個層次,就是美麗的愛情頌歌,凱特.溫斯蕾其實很擅長單車表演,早在《長路將盡(Iris)》中,她也有御風奔馳的浪漫場景,充份展現青春快意的神采,《為愛朗讀》中的單車場景,有陽光、微風、綠野和歡顏,為青春與戀曲留下了清楚鮮明的印記。

老子道德經曾云:「禍兮福所倚 , 福兮禍所伏。」原本無憂無慮的快樂出遊卻悄悄出現了攸關全片情節的兩個關鍵:菜單和埋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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騎車騎累了,就得休息用餐,笑嬉嬉地在餐桌旁坐下,麥可興沖沖就翻著菜單,想要點菜,急切與饑渴是很自然的生理與心理現像,漢娜從來不想掃興,她也出汗了肚子,但是她沒有打開菜單,更沒有點菜,臉上悄悄掃過的一點陰霾,一般人幾乎很難察覺,她態度自若地對服務生說:「麥可吃什麼,我就吃什麼…」你可以說她一時拿不定主意,所以隨著小男生點菜,而且分享或共享情人愛吃的食物,同樣也是戀愛中心糾纏難分的必要動作之一。

但是只有到了最後真相揭曉時,再回想這次的點菜記,你才會赫然明白,其實,漢娜不可告人的小秘密,就已經在點菜時刻,埋下了解謎線索。

其次,則是用完餐,服務生對著前往結賬埋單的麥可說:「希望你和母親一路玩得開心。」麥可笑了笑,看了漢娜一眼,沒有多解釋,踏上單車,就繼續前行了。

漢娜是麥可的女友,不是麥可的媽媽,但是兩人年齡差了二十歲,一位中年,一位少年,即使肉體上沒有任何距離,卻也更改不了年紀、歲月和外形的差距,服務生當然不清楚他們之間的瓜葛,只是忠實地從外貌上來判斷或認知他們的可能關係。問題在於,如果稱姐弟,麥可也許還能接受,叫母子,對麥可而言可是一記既沈重又致命的一擊。因為,他頓時明白在別人眼中,他們從來不是戀人,而是母子親人,這教他未來要如何向自己家人介紹漢娜呢?他的愛情到底有沒有明天呢?他有芥蒂,漢娜難道就沒有嗎?他們要如何面對呢?

tr121 人生有了陰霾,未必會立時落下傾盆大雨,《為愛朗讀》最犀利的結構就在於一切點到為止,但是雲開始翻滾,雨開始匯聚,等到終於嘩啦啦滴落時,就已經沛然莫之能禦了。

單車出遊,確實是華麗的愛情詠歎調,但也就在高潮時刻,浮現了風雲遞嬗的微妙因子,好導演確實有時好像氣象預報員,警語出現時,許多人也許還渾然不覺,等到大雨落下,卻也有了恍然大悟的驚歎折服。

自由大道:政治的遊戲

《自由大道(Milk)》除了是同志電影,勵志電影,同時也是一部政治電影,因為導演替很多人上了兩堂政治課。

《自由大道》所以被我定位為「政治電影」,主要是因為電影主人翁哈維.米克(Harvey Milk)是舊金山市同志議員,導演透過他的從政歷程,點出了政治人物必需改頭換面,甚至交換妥協的內部秘辛。

西恩.潘(Sean Penn)飾演的哈維.米克一開始是浪漫青年,有了同志伴侶後,開始去追求及開創人生的不凡意義,原本只想在舊金山安家立業,但是租個房子也會遇到房東冷言冷語,同志族群本來就是弱勢,飽受世人的岐視與譏諷後,他決心競選議員。

MI23 一開始,他率性浪漫,紮著馬尾長髮,滿面鬍髭就開始參選了。率性做自己,就是他的參選始意,只是從政絕非一己之事,從政不能只圖自己玩的開心,政治是眾人之事,個人意志固然可以標識獨特座標,但是眾人的感受卻絕對是政治人物能否得到擁護與支持的關鍵。

就算得票數屢創新高,但是一再落選,卻很容易挫折人心,能夠從失敗中檢討得失,汲取教訓,則是政客能否勝選的關鍵,改頭換面的新風貌,就是哈維痛自檢討後的心得。

剃掉鬍子,穿上西裝的哈維,確實不復昔日模樣了,乾淨取代邋遢,端莊取代隨性,外貌也許變了,但是哈維的內心靈魂依舊是那位要為同志人權抗爭的孤鳥,他有部份的妥協,只不過妥協卻讓他距離夢想更進了一大步,因為「人不可貌相」只是書本上的智慧語絲,真實人生中,所有的政客都得面對選民的篩選,第一印像沒過關,後面的奮鬥就更加吃力;第一印像還不錯,也許就會有更多人願意聽聽看你的理念到底是什麼?不懂民之所欲的政客,要如何打贏選戰呢?

MI28 要進場,就得遵守遊戲規則,要從政,就得遵守政壇法則,搞偏峰,出奇招的人,當然容易譁眾取寵,卻未必能屢試不爽。衣冠楚楚的哈維.米克就是比強調嬉皮形象的哈維.米克讓人覺得容易親迎與信賴,政客造型的世俗化與問政品質其實是兩回事,拿捏精準的人才能在既定的遊戲規則中,走出自己的道路。

《自由大道》的第二堂政治課則是合縱連橫的必要。每位議員都要對自己的選民交代,讓攸關選民利益法案過關是最基本的動作,只不過單槍匹馬絕對難以成事,找到結盟對象,在不損及理念的前提下交換利益,則是另一種必要的世俗算計。

MI302 哈維.米克與同為新科議員的丹.懷特(由喬許.布洛林/Josh Brolin飾演)互通聲氣,其實是合情入理的選擇,先投其所好,再施恩求報,其實也是政壇交易的必要過程,只是《自由大道》卻暗示丹.懷特可能是隱性同志,哈維可以聞嗅出一些隱性氣味,卻也因為他自己的同志旗號太鮮明,與來自篤信天主教的愛爾蘭社區的丹.懷特政治理念相距太遠,即使哈維時而挑逗,時而示好,卻讓若有感應的丹.懷特備添困擾,很有不知如何因應的困擾,喬許.布洛林精準詮釋了中年惶惑的心情,演來確實精彩。

政治交易就難免背叛與算計,再加上感情的挑逗,以及面對哈維.米克精於操縱議題,頻頻攻佔媒體版面的競爭壓力,丹.懷特的多重矛盾情緒讓《自由大道》的悲劇結局成為難以避免的結果,愁眉深鎖,鬱鬱寡歡的喬許.布洛林其實有著畫龍點睛的傑出貢獻

為愛朗讀:蛋的起手式

你很難想像一部電影用一只蛋做開場,史蒂芬.戴爾卓(Stephen Daldry)執導的《為愛朗讀(The Reader)》就選擇了這麼一個奇特的起手勢。

 

一只水煮蛋,靜靜地立在蛋托上,由男主角洛夫.范恩斯(Ralph Fiennes)飾演的麥可,恭謹地端放到餐桌上。

 

如果你以為那是一只水煮蛋,只是早餐的一道菜色,等閒就讓它從你眼前溜走了,也許你就錯失了導演精雕細琢的主角性格。

 

是的,那只是一只水煮蛋,只在開場出現,後來不曾再提及,更不曾再出現,何必大呼小叫?何需大驚小怪?小題大做。

 

但是真正的戲劇論述,其實就要像偵探辦案那樣,在最不起眼的小物件上,讓人窺見真性情。

 

麥可是一位不輕易洩露感情的人,肇因於初戀的創傷,肇因為性格的內向封閉,既然不懂得示愛,卻有愛情滿溢胸口,他該做什麼呢?

 

是的,為愛人煮一只水煮蛋。

 

蛋很輕,很微小,但是早餐吃了蛋,一天的元氣就有了滋補。但是,麥可的體貼卻也未必讓他的女人明白她的深情,畢竟那只是一只蛋而已,不懂愛人心,她畢竟只是路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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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有人關切那個女人叫什麼名字,她彷彿只是一夜情的女人,她的第一回亮相就是赤身裸體地走過餐廳要去梳洗,「我以為你已經走了,不想見我了。」愛人的絮語有點酸,卻也清楚交代了她們的露水姻緣關係,「不是,如果我不想再見到你,我就不會煮蛋了。」拙於言詞的麥可只能這樣急切地解釋自己的行為。

 

一夜雲雨,求的只是肉體的歡愉,感情淡去,理性就會回來,人生最自私最無情的一面也會悄悄浮現。一旦你依舊有著感性纏綿,願意多付出一點心意,讓對方帶著飽滿的心情與腸胃離開,那已經是低調男人所能唱出的最高音了。

 

即使已有肌膚之親,即使有了願意為愛人煮顆蛋的深情,但是麥可依然對女人藏了許多秘密,包括他有個女兒,即將要從海外回來看他,聽完他的解說,女人眉頭縐了一下:「我從來不知道你有個女兒。」麥可表情有點僵,有點糗,不過女人不再深究,聳聳肩,推門走人,留下麥可站立窗旁目視送行。

 

這是《為愛朗讀》的開場戲,不只是蛋,或者這位叫不出名字的女人,後來都沒有再現身,但是蛋和女人都不是廢戲,而是讓觀眾直接了解麥可個性的強力論述,而且一直要到最後,當你聽完他的愛情折磨,看著他哭紅的雙眼時,再回想起這幕開場戲,主角的怯懦、脆弱或自私,其實早就已經打好了地基,隨後的搭建工程,都不脫開場的框架。

 

起手式是一種宣示,只有高手能在輕描淡寫間,看似無關痛癢間,埋下深情論述,尋常小物件,盡藏人間情,沒看懂的人就讓它等閒滑過吧,看得懂的人,就來為導演史蒂芬.戴爾卓拍拍手吧!

 

 

自由大道:同志見真情

 

同志電影不好拍,主要是尺度難以精準拿捏。一面倒說好,未必有說服力;稍有走火,就給人剝削同志的柴薪,狂火猛批。

 

《自由大道(Milk)》以舊金山市同志議員哈維.米克(Harvey Milk)做主軸向外放射,為同志爭人權是哈維.米克的奮鬥目標,但在過程中,電影敢於揭露同志的「偏見」,卻也是全片最富人性和藝術價值的處理手法了。

 

哈維.米克是男同志,他的競選團隊都是男性,感覺上是理所當然的安排,然而就在男友史考特飄然遠去時,他另外找了一位女同志安妮出任競選總幹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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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妮是女的,安妮進佔了競選團隊的核心,從政治權力的解讀觀點來看,這意謂著一位女士爬到了男同志的頭頂上號令指揮。「你用了一位蕾絲邊來取代史考特?」其他夥伴不禁這樣質疑起哈維。

 

Gay是男同志,Lesbian是女同志,同為屬同志家族的一員,同樣在為同志人權奮戰,還要分男女嗎?不分,是世界大同的美麗境界:分,則是紅塵俗世最單純的人性,因為事關權力的分配。一直被世俗成見所苦的同志,在自己的小圈子中,也未能免俗地用成見來論斷人事嗎?也有權力失寵的危機感?也油生了傾軋排擠的心態嗎?

 

能幹的安妮很快就証明了自己說服媒體,創造聲勢的能力,但是她跨越同志岐視的第一天第一時刻,卻也成為《自由大道》中最「真實」的一刻,既是異性,也是異類的矛盾情懷,讓同志心情有了「鏡子反射」的寫真效果。

 

其次,哈維.米克為了打贏法案公投這一場,邀集了核心幹部聚會,要求大家勇於出櫃,向家人告白自己的同志身份,因為他相信只要清清白白動員,必能號召共同的同情與理解,拉到更到的選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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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同志所以要躲到密室暗夜中,當然就是因為受到傳統異性戀思維的排擠,出櫃需要勇氣,就算哈維.米克提供了同志的避難港灣及黑夜明燈,但是那一天,哈維卻也扮起了父權角色,挑戰著所有還不敢向父母親友告白自己同志身份的夥伴。

 

「我都出櫃了,你為什麼不敢?」「我們在為同志爭人權,你為什麼還羞於向家人坦承自己的同志身份?」看似理直氣壯的這些言論,其實正悄悄扮演著變形的威權指導角色,不敢出櫃必有原因,在威權逼嚇下,在同志相脅下,不出櫃儼然就會面臨「非我族類」的排擠效應,在非自由意志下做抉擇,不也是另一種變形的威權嗎?

 

曾經是威權體制下的受害者,一旦要去爭逐更大更鮮明的理想,就可以套用華麗的口號,扮演起另類威權,強要別人接受自己的道德標準,完成悲壯的革命獻身嗎?曾幾何時,你又成了自己最厭憎的那種人而不自覺呢?

 

鏡子通常只反應了一個平面面向,《自由大道》的鏡子卻有了立體縱深,為同志代言,卻也不忌諱地點出了同志世界的坎坷路面,這樣的藝術創作才符合了人性的氣息,才完成了寫實的震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