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者天下:十字軍風雲

就製片品質和敘事語法而言,雷利.史考特的《王者天下》都是極有誠意,而且成就不凡的一部作品。

提到「十字軍」,歷史沒讀通,或是對歷史不求甚解的人,或是長期以來都只接受歐美基督教教義灌溉的人而言,「十字軍」或許是個神聖名詞,甚至在九一一事件後,在美國進軍了伊拉克之後,不少右派媒體尚且用「十字軍」來形容美國進軍回教國家的侵略行為,「人們都錯用了『十字軍』這一名詞,」雷利.史考特說:「人們忘了十字軍其實很多都是壞人!」

「十字軍」的成軍,宗教或許是很重要的理念,就像《王者天下》中連恩.尼遜飾演的Godfrey of Ibelin在臨終前所說的,有相當多人的相信「十字軍東征」的結果是要創建一個新世界,新造一個比現在所見更好的世界…是一個充滿良知的王國,和平取代了戰爭,愛取代了憎恨。」但是史書告訴我們,「十字軍東征」還包括了政治版圖和經濟勢力的考量,是那個年代歐洲冒險家換取聲名財富的捷徑,聖城耶路撒冷的爭奪戰,不能只用基督教和回教的衝突來形容或界定。

這也是奧蘭多布隆初次到達麥西那港時,見到基督教治下的領域內,仍有回教徒虔誠地禮拜著他們的神明,「只要他們定期繳稅就好了!」統治者算計得非常清楚,不同的宗教信念只是多元文化的碰撞,不必要搞得兵戎相見,冤冤相報,大家和平相處,各行其是,各信自己的神,只要稅金不少,日子都好過,何必搞得水火不容呢?

耶路撒冷聖城的爭奪戰向來是十字軍的故事焦點,《王者天下》的劇情描寫的時空焦點在西元1187年,薩拉丁在圍城十三天後攻克耶路撒冷,他沒有像基督教徒那樣大開殺戒,回教徒不會忘記在在88年前(即1099年)十字軍攻克耶路撒冷時幾近屠城的悲慘歷史,但是雷利.史考特最好奇的就是薩拉丁為什麼沒有以眼還眼,血債血還?為什麼薩拉丁進入耶路撒冷沒有殺一個人,沒有燒一棟房子?他是真的這麼有遠見的阿拉伯政治家嗎?雷利.史考特在這個史實的縫隙中找到了自己可以鋪陳戲劇的地方,他讓歷史的屠城血淚轉化成更寬大的人道醒悟,奧蘭多飾演的Ibelin爵士以智慧和勇氣爭取到談判的地位,爭取到全身而退的條件再適時投降,進退之間,薩拉丁成就了歷史霸業,Ibelin保全力人民身家,各取所需,也成全了所有的偉大的宗教與經濟理念。

這樣的情節,對照今天以牙還牙,有仇必報的國際情勢,對照有意撤回以色列軍隊,歸還加薩走廊給巴勒斯坦人的以色列總理夏隆,其實是相當有意義的一種觀照,夏隆前兩天到美國宣揚大和解理念,被許多以色列人和猶太人斥罵,痛噓,然而政治家的遠見,可能要多年後才會被人民感念,天下是天下人的天下,而非少數君王的天下,《王者天下》的政治理念在九一一事件後日益仇恨對峙的基督教/回教情結底下,有如空谷足音,既珍貴又難得啊!電影中,Ibelin和薩拉丁都是族人感念的勇士和智者,「不嗜殺人者能一之」的儒家古訓成為電影最鮮明的主題,雷利.史考特的道德勇氣讓《王者天下》找到了傲人的立足點。

主題確立後,接下來就是技術上的突破了,雷利.史考特在近年的《神鬼戰士》和《黑鷹計畫》中都已經展示了他在場面調度上,只要分鏡仔細就能創造視覺奇觀和磅礴氣勢的魄力,以及利用數位影像技術將真人和虛景相互搭配,以重現歷史場景的功力,十二世紀的歷史景觀或者服裝美術,多數人是無法詳細考証的,《王者天下》最大的視覺成績就在於在攝影上,大量利用濾鏡來控制影片的色彩,以創造山雨欲來的氣勢;至於海岸、平原、城堡,每一處景觀和建築都是那麼堂而皇之地讓人抬頭就看見,不用再像《神鬼戰士》那樣小心翼翼地卡位,生怕穿幫,至於大型戰爭場景時,不時飛射而來的冷箭,不時撲天蓋地而來的火石更是數位技術更上層樓的高妙所在。

畫家出身的雷利.史考特,每一部電影都像在畫布上做畫,《王者天下》的影像構圖更是電影平面進化成立體層次的佳作,電影的美術成就與《魔戒三部曲》到底有多少高下區別,或許值得研究美術設計的人好好寫上好幾篇大論文的,但是就觀賞者而言,史考特已經在彼得傑克森獨霸天下的數位特效世界中,努力走出一條新路了。

陪我到世界盡頭:青春

看到《陪我走到世界盡頭( Monsieur Ibrahim) 》的片名,你一定以為那是一部地老天荒,永誌不渝的愛情電影。

看到《陪我走到世界盡頭》中,十六歲的男主角Momo砸破自己的小豬撲滿,急著去和阻街女郎歡好的戲時,你一定以為那是一部少男懷春的性探索電影。

看到電影中,一位回教老頭和一位猶太男孩情同莫逆,甚至認做父子的情節時,你一定以為那是一部試圖以愛和了解來化解種族與宗教矛盾的政治電影。

是的,但也不全然是的。《陪我走到世界盡頭》具備了上面三段論述的部份特質,卻無法用任何一段論述來界定它的成就,因為導演Francois Dupeyron試圖做視野更開闊,心胸更寬廣的大融合。電影中談到的情,不是愛情,而是超越年齡與宗教的友情;少男懷春只是過場,人的寂寞心情與期待關愛、聆聽與分享的天性才是重點;埃及人在一九六0年代發動了六日戰爭(正是電影故事的發生年代),宗教讓人殺得眼紅,然而電影刻意鎖定他們的血統和宗教,卻試圖告訴你不管你愛讀聖經或可蘭經,一旦臉上掛著笑容就可以克服一切的障礙。

電影中,Ibrahim是個土耳其人,在到處都可以看到阻街女郎和藍領勞工的巴黎藍街開了間雜貨鋪子,猶太青年Momo常常到店裡購物,也順手牽羊, Ibrahim看在眼裡卻從不舉發,直到有一天才當面告訴Momo說:「你什麼也不欠我,你真要順手牽羊偷東西,我寧可你在我店裡偷,也不要去別的地方偷。」

順手牽羊,撈點油水,佔佔便宜,似乎是人類天性,吃虧的店家常常火冒三丈,聲嘶力竭,但是Ibrahim看在眼裡,一直不動聲色,也不在意別人是不是把他當蠢蛋,他選擇在最不傷人自尊的時機與場合告訴Momo說,你的做為我早就看在眼裡,但是沒有責難,沒有計較,只有語重心長地告誡,這樣的情節真的可能在我們的世界中嗎?夢幻,絕對的夢幻,卻說出了世人不可告人的期待。絕對的夢幻,正是《陪我走到世界盡頭》的魅力所在。

這樣的劇本,這樣的情節,其實是蘊含了深濃的教育意味,教育不是壞事,一切要看你用什麼樣的心態和手法表現這樣的教育內涵,電影中,有一回Momo陪著著 Ibrahim去洗土耳其浴,Momo忍不住問了Ibrahim:「你也割包皮啊?」這算什麼問題?這是個長期以來的偏見,猶太人從小就要施割禮,割掉包皮沒?竟然成為俗世文明裡辨認猶太人身份的最便捷「証物」,所以Momo看到Ibrahim也割了包皮才會那麼大驚小叫,凡人割包皮多數是為了割掉那層藏污納垢的贅皮,卻在無知與誤解下,成為猶太人的專利,文化的偏見與盲點,一直誤導著正常人生,《陪我走到世界盡頭》用了這麼含蓄的兩句對白就批判了俗世盲點,不是很犀利的創作手法嗎?

從電影一開場Momo總是忙著替工作辛苦的爸爸準備晚餐,卻總是被挑三揀四,後來才知道他的母親早已身亡,哥哥早已離家出走,另謀生計,父子倆相依為命,卻總是言談毫無焦點,親情沒有交集,Ibrahim的理解與包容,自然就成為他願意依靠的導師與家人,在回教文化與猶太文化的相互碰撞底下,《陪我走到世界盡頭》稍嫌刻意地讓我們聽見了諸如:「你只有一雙腳,鞋子讓你不舒服,就換鞋吧!」、「字典總是用一些我們看不懂的字來說明另一個字!」、「你想學東西的時候,不必拿書來唸,找人談話最管用。」或「人心好比籠中鳥,只要跳舞,你的心就會高歌了!」》這類充滿生命智慧和生活觀察的金言警語,刻意歸刻意,每次聽到這些智慧語絲時,你還是能夠欣然吸納,願意跟著Momo一起去跳隻土耳其人的蘇非迴身旋轉舞(蘇非主義是回教中的神秘派別,希望藉由樂、舞、詩、畫,達與神合而為一的至高境界),在迴身旋轉中遇見上帝、安詳和幸福!

如果說生命是一場冒險,Momo和Ibrahim從陌生到情同父子,甚至還繼承開始雜貨店的人生遇合,或許只能說是一場人生奇遇的逆轉大驚奇。Momo靈肉二元對立的愛情冒險和Ibrahim從驢車到汽車的人生大躍進,則是全片最浪漫的彩妝包裝。

剛開場時,Momo打破了撲滿,要到妓女追尋自己的第一次性經驗,他聰明又靈巧,但是毛頭小子就是毛頭小子,努力裝大人,只有讓自己的稚嫩更顯得無助,少男的嫖妓探索多過欲望,他和妓女間逐步建立的感情與默契,反而有了一些為天涯淪落人的默契與憐惜,顯示編導並不認為肉身的啟蒙與心靈的愛情有任何的違逆,反而是Momo純情愛戀的女生,卻不願早早就被Momo的癡情結綁死,少年的愛情通常只是一廂情願的嚮往,早熟的女孩顯然比Momo更能認知愛情本質,無情而又殘酷的愛欲對比,就是本片不落俗套的情愛宣言。

至於由《阿拉伯的勞倫斯》和《齊瓦哥醫生》男主角奧瑪.雪瑞夫(Omar Sharif)所飾演的Ibrahim,則是神秘的回教啟示錄。剛開始,他只不過個雜貨店裡的猥瑣老闆,開始講生命大道理時,則像是部落中的智慧長者;等到他付現金買下豪華跑車,才坦承自己根本沒有駕照,必需規規矩矩考筆試上路學開車時,卻又變成了焦燥又尷尬的老番顛;他嘲笑Momo如果戴起牙套矯正牙齒,一定很醜時,自己卻毫不忌諱地露出一口已經殘破的牙齒時,再看到他精赤子上半身洗起土耳其浴時,那已經鬆弛的肌肉。都是昔日偶像巨星忠於藝術,不在意自己形象損毀的大度與從容。

在藝術繆思的眼前,演員只要全力施展演藝本事,不必在乎自己美醜,繆思就會賜給最大的掌聲與恩寵。

亞歷堅尼斯:別問他是誰

May the force be with you!「願原力與你同在!」

1977年,《星際大戰》電影征服全球時,絕代武士歐比旺(Obi-Wan Kenobi)這句名言傳遍大街小巷,成為影史上的經典台詞。

時光來到1997年後,年輕影迷從《星際大戰首部曲:威脅潛伏(Episode I – The Phantom Menace )》開始看到的歐比旺換成了當紅帥哥伊旺.麥奎格(Ewan McGregor) 所飾演,渾然不知20年前,歐比旺以風燭殘年的智慧長者之姿風靡全球,全靠英國知名影星亞歷.堅尼斯(Alec Guinness)。

誰是亞歷.堅尼斯呢?不知道他,電影史要重修;沒看過《桂河大橋(The Bridge on the River Kwai)》, 至少也要看過《星際大戰》吧?《桂河大橋》的導演大衛.連(David Lean)讓他名聞全球,《星際大戰》的導演喬治.盧卡斯讓他穿越時光隧道,就像歐比旺永遠不死的立體影像投影一般,永為後世影迷懷念。

大衛.連和亞歷.堅尼斯的友誼肇因於小說家狄更斯。

1945年,大衛.連有意將狄更斯(Charles Dickens)的小說《孤星血淚(Great Expectations)》搬上銀幕,但是之前他只看過狄更斯的《小氣財神》,很沒有把握,也不曉得該怎麼拍才好,朋友就推荐他到劇場去看亞歷.堅尼斯自編自演的作品。

大衛.連才到劇場坐了五分鐘,就被亞歷.堅尼斯的表演給吸引了,後來他說:「要不是先看過亞歷.堅尼斯的戲,我可能拍不成《孤星血淚》,亞歷給我太多創意靈感了。」所以大衛.連的《孤星血淚》電影版男主角就理所當然就以亞歷做藍本。

可是,當時亞歷.堅尼斯對拍電影很排斥。因為不久之前,他才剛拍過一次電影,片酬按天計算,只拿到區區一英鎊,人在現場也被導演叫來喚去,既沒尊嚴,又沒有專業表演的空間,氣得他高喊說:「我再也不拍電影了!」

大衛很有誠意,找了經紀人發通告,請他去試鏡,然後大夥有說有笑,現場非常融洽,讓亞歷對於拍電影的戒心降到最低點。兩人的第一次合作經驗相當愉快,亞歷說大衛.連很少教演員怎麼演戲,他只會對自己覺得不妥的戲喊停,亞歷印象最深刻的一次合作是剛開始他不太會演放聲大笑的戲,大衛.連於是教其他的演員先休息,他特地坐到亞歷身旁聊天,說不了不少笑話,逗得亞歷放聲大笑,不料,這時候大衛.連卻滿意地喊了聲:「卡!」

原來他早就吩咐攝影師在旁等待,悄悄運鏡偷拍,總算捉到了他最自然的笑容,也讓亞歷明白原來電影拍攝可以玩這麼多的魔法。

亞歷.堅尼斯小時候就很喜歡和同學玩皮影戲,手上舞著皮影,嘴上則唸唸有辭來說戲,他最常扮演的角色就是《孤雛淚(Oliver Twist)》中那位霸道的怪老子費更,一聽說大衛.連要拍《孤雛淚》,他就向大衛.連毛遂自荐,但是大衛.連根本不考慮,理由是他長相不夠兇惡,體型也不夠粗壯。

可是亞歷.堅尼斯要求大衛.連:「讓我試一次,我用化妝術來証明我是最佳人選。」大衛.連明知可能浪費時間和力氣,可能看到的只是一位披著及肩假髮的怪老子,但他不忍傷了老友的心,勉強答應讓他試一試,事先還特別吩咐助理到餐廳訂位,宴請試鏡失敗的傷心人。

沒想到亞歷.堅尼斯手藝極巧,花了三個時間在額頭、鼻樑及面頰上墊滿乳膠,再用粉餅裝飾,徹底改頭換面成了面目猙獰的怪老子,他一走到大衛.連面前,大衛.連呆了半晌,只能呆呆地說:「天啊!」他就這樣爭取到這個角色。

天下英雄只要惺惺相惜,就一定能相互扶持,締創共同榮光,他和大衛.連合作了多部電影,但在拍攝《桂河大橋》前後,卻不時爆發了激烈口角。 

起初,大衛一直認為亞歷外型和戲路都不合適,花了一年多的時間走訪大西洋兩岸的知名演員,就是敲不定男主角傑克森上校,最後還是製片人眼看電影快拍不下了,直接找亞歷簽約,然後再教大衛的情婦通知大衛.連:「一切都搞定了,請趕快開拍。」

心不甘情不願的大衛被製片打鴨子上架,就把氣出到亞歷身上,一開始,兩人即使住在同一家旅館,在同一間餐廳用餐,彼此都不打招呼,場面尷尬,還是工作人員出面打圓場,告訴大衛:「合約都簽了,錢也付了,生悶氣無濟於事,還是把戲拍好才是真的。」

大衛想想也是,不必因為賭氣而砸自己的招牌,想通了之後,立刻就找亞歷吃飯溝通創意。

亞歷開門見山直接問他說:「你到底覺得男主角是個怎麼樣的人?」

大衛.連回答說:「一個無聊的老頑固。」

「我懂了,原來你希望我把他演成一個老頑固?」亞歷有點火大。

「不只這樣啦,他其實是一個滿有趣的人。」大衛驚覺自己失言。

「可是你剛剛明明說他是個老頑固。」亞歷這時候變得很頑固。

「我不想再討論這個話題。」

「我不管,我不想演老頑固,我自己買機票回家。」

可想而知,大衛花了好大的口舌和力氣才留下了亞歷,可是拍片期間,亞歷就像電影中那位堅持己見的軍官一樣,不時對鏡位和場面調度提出質疑,彼此心結似乎越結越深,一直到影片殺青,毛片放映之後,被劇情和自己的表現感動得不得了的亞歷.堅尼斯專程寫了一封信給大衛.連,感謝他給他機會參與《桂河大橋》的演出。亞歷.堅尼斯就以這部電影獲頒奧斯卡最佳男演員獎。

多年之後,只要有人問到他和大衛.連的特殊關係,亞歷.堅尼斯一定說:「我們有時候是會有不同意見,但他是我最佩服的導演,請不要搞錯了。」

事實上,後來亞歷在大衛的經典之作《阿拉伯的勞倫斯(Lawrence of Arabia)》飾演阿拉伯的費瑟王子時,栩栩如生,絲毫看不出是由英國演員來詮釋阿拉伯王子,兩人同心,其利斷金,真是精彩!

真正的朋友,吵吵架沒關係,只要言所當言,對好友說出自己的疑慮,雨過天睛之後,大家還是好友,彼此都會進步,才不會自陷盲點。亞歷和大衛的這種朋友交情,在現實功利的擾攘紅塵中,已然絕無僅有了。

鳳冠情事:不許俗人知

為了看電影,請假不上班,這款閒情逸志,你多久不曾幹過了?今天下午,台北街頭下著雷雨,我悄悄躲進戲院看了一齣楊凡導演的崑曲電影《鳳冠情事》,音樂就那樣一直在心頭盤桓縈繞著。 閱讀全文 鳳冠情事:不許俗人知

陪我到世界盡頭:父子

《火柴人》中,尼可拉斯.凱吉飾演的巨騙老爸,拗不過女兒之請,傳授了一招行騙術,用一張號碼和樂透頭彩只差一號的彩券,在洗衣店裡誆騙了一名婦人,分到了三百元美金,初試身手就有斬獲的女兒興高采烈地上車時,巨騙老爸表情嚴肅地強迫女兒一定要把錢還給對方,「……我只是示範如何行騙,如果你拿了這筆錢,我就是不負責任的爸爸……」

《陪我走到世界盡頭(Monsieur Ibrahim et les fleurs du coran)》中,飾演伊布拉罕先生的奧瑪.雪瑞夫不是少年摩摩(由皮耶.布朗格《Pierre Boulanger》)的生身父親,他只是街頭一家雜貨店的伊斯蘭教老闆,每天看著猶太少年摩摩進出雜貨店,能挾帶就挾帶,能行騙就行騙,直到有一天,他才在最平和,最不傷孩子自尊的時候告訴他:「你什麼也不欠我,你真要順手牽羊偷東西,我寧可你在我店裡偷,也不要去別的地方偷。」

順手牽羊是很多人不經意就會嘗試的新奇冒險,算不上是諸如殺人放火的十惡不赦大罪,被偷的店家和人卻因自尊和財務上的關係經常火冒三丈,一定要追究到底,摩摩如果被逮,被舉發,一輩子就會留下污點,再難洗滌,畢竟他還只是個十三歲的孩子,更重要的是,摩摩順手牽羊的目的只是博老爸的歡心:他的爸爸工作辛苦,太太早死(或者離異?),長子離家,只剩摩摩負責替老爸煮晚餐,然而老爸賺錢不多,為了要讓老爸吃得好,摩摩只好另尋不花錢的出口。

《陪我走到世界盡頭》的結構很奇特,你如果看到電影的前十分鐘,你的眉頭或許會深鎖,因為小小年紀就會打破撲滿去嫖妓、就會到雜貨店裡偷東西的摩摩很容易就被界定為不值得同情的壞小孩。細看下去,你才會發覺原來初嘗禁果的摩摩,並非好色之徒,家裡始終沒有大人,他尋求的是一種類似大姐姐或母性的溫暖與撫慰;至於他偷食物偷酒的動機,伊布拉罕先生知道,一切都是因為摩摩的老爸沒辦法改善他們的物質和精神生活。

經濟力往往操控著人生的幸福,沒錢人家只能在精神生活上求滿足,卻不知道老爸常會因為錢賺得不夠多,不能讓下一代過得更好而自責,摩摩的爸爸婚姻失敗,工作失利,每天下班回家吃完飯就把自己關在房間裡,逃避著做父親的責任,甚至到最後乾脆留書出走,甚至還在異鄉自殺。面對著這麼一個滿心創傷,充滿失意挫敗的靈魂,做兒子的也只能陷在無力和絕望的生命漩渦中嗎?

一個才正要迎接旭日的年輕生命,你要因為短暫的烏雲就埋葬他的一生?還是把樓梯搬到他腳前,讓他自然順階而下,不必被罪惡與恨惱折磨一生?《陪我走到世界盡頭》選擇了非常儒家的「少者懷之」與「老者安之」觀點來處理這段老少情緣。

奧瑪.雪瑞夫的角色其實也不是什麼成功的大人物,摩摩從來不知道他的太太在那裡?他連星期天都不休息,採取標準的7-11經營學,只守著他那間略嫌擁擠的小店鋪,然而,正因為他了解獨居之苦,所以才能將心比心對待摩摩,猶太人與伊斯蘭教徒只是兩個名詞,聖經與可蘭經也只是兩本宗教法典,拭去所有傳統、宗教和種族的名詞與形容詞,回歸純粹的人際關係,不過就是長者與少者的歲月交集嗎?

少年郎,對人生充滿好奇,卻總是跌跌撞撞,不知如何應對,有人適時伸出援手,不以「做之師、做之君」的導師心態來開示,只是提供另類視野的生命選項,是不是更有效地深入人心呢?摩摩後來會主動選擇伊布拉罕先生做爸爸,不但是一種期待、依歸,更是一種花開見佛的自然圓融。

伊布拉罕先生「少者懷之」的心胸,讓迷途的摩摩在生命的狂流中找到了方向燈塔,然而伊布拉罕先生也正逐步老去,教會他開車,陪他回到土耳其老家,毋寧就是「老者安之」的生命實踐。一位孤單的老人把愛留給青年,一位青年把愛回饋給老者,讓老者能安然躺臥在故鄉的土地上,那是多少世間父子可以互通共鳴的世界呢?

前天,一位學生遠赴紐約求學,行前,在電話中對我說著:「老師,我想祝你父親節快樂……」那一剎那,我想,話筒兩端應該有著四隻泛紅的眼睛。寫著本文的時候,腦海一直回想著父親臨終前的神情,我只能悄悄地附在他的耳旁說著父子間的對話,寫完本文,撚起一柱香,我要繼續對父親說話去……

鄭文堂:深海的運鏡

看到好電影,總是讓人開心又驕傲,鄭文堂導演執導的《深海》就是這麼一部作品,本屆高雄電影節就以《深海》做開幕,我有幸得能先一睹本片風采,滿心的讚歎,轉化成以下的文字。

「用愛情故事來概括這部電影,就太老套了,它是有關人際關係的電影,人們如何動心、相伴、發展,而社會和經濟壓力又如何影響他們……行為密碼讓他們走近彼此,卻也導致分離。」──肯.洛區

電影的第一個鏡頭往往就決定了電影的品味與特質。

鄭文堂導演執導的《深海》的第一場戲就是女主角蘇慧倫的牢獄生活。只有緘默,只有低眉,看不出她的過去,看不到她的未來。出獄時,沒人來接;獨自走在街上,沒人理睬,唯一能確定的只有:她是一個孤單的靈魂,她是一位無法掌控自己大腦開關的女人。這個意象,貫穿全片;這款宿命,首尾呼應。

《深海》是2005年最讓人驚豔的台灣電影,它沒有繁複的技法與特效,只有真誠的敘事與關懷,真實又細膩的演員競技讓戲分有了十足的說服力,海港和河流的城市意象,更讓人物生命有了溫暖寬厚的座標可資依靠。鄭文堂從親友的經驗出發,走進社會底層,挖掘出最平凡也最真實的人味和渴望,就在寬容與體諒、自私與占有、憤怒與恐懼、迷惘與失落的多重情緒激蕩下,建構出《深海》讓人對號入座的心靈感動。

《深海》的主軸是愛情與友情,然而《深海》不是《孤戀花》,更非《豔光四射歌舞團》,沒有複雜的性別與性向議題,只是單純的愛情與友情的交響樂;沒有異性戀/同性戀的夾纏論述,只有沉淪與救贖的根本人性。濃豔的激情火花固然最易討喜,卻是短暫到來不及眨眼;光華散盡,回歸平淡的悠悠歲月,才是人生常態,鄭文堂站在歷盡滄桑的高點上,交出了他疼惜俗世男女的人生觀察報告。

英國導演肯.洛區曾經說:「做導演只要去找到一個好故事,找出說故事的方法。」《深海》就是一則精巧的故事,鄭文堂的切入點與敘事法說明了他已經是成熟自如的影像魔法師了。

片中,蘇慧倫飾演一位罹患憂鬱症的女人,她渴望愛情,卻總是被愛情重傷。她曾經因為丈夫拳腳相向而殺夫入獄,出獄後別無選擇,只能投靠「安安」陸弈靜當了酒店小姐,她的美麗吸引了酒客,很快就被人包養,但是假戲真做的她緊黏纏靠的愛情態度,卻嚇跑了每一個接近她的男人;唯一會在生命的每個陰暗轉角處都來接納她的,只有似母亦友的安安。渴望與失望一直在生命裡輪迴循環,蘇慧倫的經歷與際遇,恰好與多數人的認知與遭遇形成平行波紋的震動,因而能夠放大,能起共鳴。

創造真實可信的影像是成功電影必需跨越的障礙欄杆,演員和場景就是其中的兩道關卡。《深海》從選角到表演都準確而可信。

從《藍月》到《心戀》,蘇慧倫的銀幕塑像一直是典型的都會雅痞,夢幻與慵懶就是她的特色,鄭文堂提煉了她的楚楚可憐與一往情深,先灌入尋常日子等閒過,卻總是理不清愛欲頭緒的女人身型;再套進愛如潮水,一發即不可收拾的癡狂板模,平凡而又真誠的掙扎與呼喊就成就了她最鮮明的形象,她對男人的咬與打都是情緒奔脫的自然反射,喃喃自語的叨念更讓人窺見了內心火山的滾沸,即使面對著舉手投足都已經收狂自如,與高峰與低谷都能拚命飆戲的陸奕靜,亦能形成有機拉鋸。

平庸是世人的名字,好演員則是要從平庸的外貌與軀殼中展示獨特的生命力。電影中,陸奕靜信仰「適者生存」的邏輯,有安之茹素的知命本分,方能以恰恰舞步周旋在酒廊、男人、小屋和樂透的迷你世界中,她的肢體準確傳達出內在靈魂,她的五官精準捕捉浮動情緒,既有看破紅塵的悽涼,卻也有參不透鏡花水月的偏執,每一回的亮相都兼具了情緒矛盾與思緒清明的內心拔河,極具說服力。

演慣偶像劇的李威,這回換上工作服飾演電子工廠的小工頭,從髮型、帽子到話白、動作,都在高度制約下擺脫了偶像劇的制式習慣,至於從動心、追求到不耐與告別的層次,亦能超越已嫌俗爛的愛情電影模式,最重要的是他和戴立忍的男人定位,固然有著被愛情糾纏到快要窒息的困扼,卻也有早知如此,何必當初的悵惘,但又必得出面解決的惶恐。

鄭文堂並不想扮演是非對錯的仲裁者,他的角色刻畫只想還原每個生命的座標,沒有批判,只有諒解,《深海》才能匯聚巨大的能量空間,收納失情男女的心事。那種通達人情,又在事理上委婉敘描的手法與心境,直追日本大師山田洋次鏡觸下的普世男女浮世繪。

人與戲是電影的肌理骨血,然而山河歲月的環境空間,卻是畫龍點睛,活絡故事的生氣所在。

優異的攝影機總讓我們看到創作者對世界的眷戀與深情,鄭文堂的鏡頭下就讓我們看到了他對高雄這個海港城市的愛。相對於《天邊一朵雲》有如浮雲掠過,《最好的時光》驚鴻一瞥地旗津來去,《深海》中彷彿聞見、彷彿嗅及的愛河、鐵路和海港,都讓戲中角色的生活有了合理可信的互動空間,那種緊密依存的空間感覺,雖然往往空洞到讓人無法名狀,卻是人們喘息思考時的呼吸所繫。

每一回,鄭文堂把鏡頭從人身拉向環境時,就有新天地新世界在眼前開展,這種緊張與舒緩的對比、壓力密度的調整及戲劇節奏的掌控,在在說明了鄭文堂的成熟與自信。

彩虹下的幸福:柴崎幸

接下來,就是行定勳的《GO!大暴走》,飾演父子的窪塜洋介和山崎努當然是主角,可是飾演窪塚洋介女友櫻井的柴崎幸,風采絲毫沒有被這對父子搶走,窪塚不只是要說定居日本的韓國人的悲情故事,他要說的是他和女友的故事,看到清純美麗的柴崎幸,多情的你難免就會產生移情作用想說:「有女友亦如是!」

轉到《在世界的中心呼喚愛情》時,觀眾就會有點猶疑了,柴崎幸這回遇到了史上超強的競爭對手,比她更年輕,才只有十七歲的長澤雅美,飾演亞紀的長澤不但在戲中強佔了柴崎幸愛人大澤隆夫的心與記憶,同時也因為長澤雅美肯為戲犧牲,硬為是了癌症治療剃光了頭髮,使得只因雨中送信而瘸了腿的柴崎幸,相形之下遜色不少,再怎麼賣力也不能扭轉觀眾的垂憐與眷顧。

2005年的金馬獎國際影展則是讓我看到了另一個柴崎幸,也發覺了自己在評論《在世界的中心呼喚愛情》時,對她稍嫌苛刻了些。

她在新作《彩虹下的幸福/彩虹老人院》中飾演一位老爸是出櫃同志,從小得不到父愛的她,即使在父親臨終歲月前為了蠅頭小利手肯到老爸開設的同志老人院幫忙,卻一直不肯好好陪老爸說話,更別說原諒父親了,戲中,她要從鄙夷同志,一直到同情、了情同志,甚至最後還能水到渠成地讓父親的愛人同志也對她動了心,吻了她,想要和她做愛。

電影中的她並不是如花似玉的美女,不時套著圍裙做著家事,略顯福態的身材,望之不似主角,而且多數時候只是靠著一雙凌厲的眼神來詮釋那個脾氣不遜的女僕角色,扮起兔女郎時更突顯了她身材的不完美,唯一的盛裝演出就是穿上導遊小姐制服帶著一群老玻璃到迪斯可跳舞的那場戲。

至於在最關鍵的感情世界中,柴崎幸原本也只是小建設公司中那位常偷瞄色情電話,最後還是不能避開老闆沾惹的女職員。逆女兼孽女的角色設計,顛覆了傳統電影中的女主角戲路,一開始的確會讓人好不習慣,然而從不屑、抗拒到同情,進而期盼她能化解對同志的誤會,隨著100多分鐘的劇情演繹過後,她已經充建立了「不夠完美,卻相當真實」的平凡女孩角色,不是天使,也不是聖女,平凡至極的喜怒哀樂,因此有了足夠的說服力。

看完《彩虹下的幸福/彩虹老人院》,讓我想起了柴崎幸曾經說過的話:「我的偶像是吉永小百合,但我不會以她為目標,更不想模仿她的戲路,我希望一直保持自己的獨特風格。」吉永小百合是日本影壇永遠的玉女,永遠詮釋著賢淑典範,然而時代不一樣了,女人的情貌也不一樣了,小百合的形象不必,也不可能拘束著後來的演員,景仰小百合,卻不受影響,走出自己的路,才是本事。

看完《彩虹下的幸福/彩虹老人院》,你可能不相信,柴崎幸才只有二十四歲,亮麗的青春和銀河路,正在她眼前展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