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格是讓人認識電影的重要媒介。
風格就像一件外衣,穿上身,你給人的第一印像就跳了出來。
衣服人人都穿,形色或許光豔,卻未必能穿得出風格。
穿得出風格的人,品味才會四散,才華才會受人注目。南韓導演朴贊郁在《原罪犯(Oldboy)》中就刻意打造風格,而且款式鮮明,一亮相就引人注意。
早期的電影都是一張白幕上搬演著上悲歡離合,後來多了電視和電腦螢幕,但是器材再怎麼變,二度空間的觀影場景始終沒變,二度空間不能滿足我們的,能不能呈現三度空間或多維的時空呢?就成為多數電影創作者致力開拓的空間遊戲。
在場景中擺一面鏡子是拓展電影空間最容易的做法,鏡子的反射與折射成就了多層次的身心與時空對照:在寫實主義的鏡觸下,《天才雷普利》明明是再單純不過的 鏡子,卻可以天生的反射能力,使得人們得能看透隱藏在禮教外衣下的真實與虛妄;所以那面破碎的穿衣鏡讓你看到了人格與精神同告分裂的三個雷普利;在浪漫主 義的打造下,《神鬼剋星》裡的魔鏡就是魔法世界與真實世界的無情對照。旁觀的人,因為有了多維的面向視野,見証了危機或真相,因而心痛或心急,成就了電影 世界裡面非常重要的心理參與。
然而,鏡子的技法已然變不出太多新意了;雙重時空在同一個畫面中切割成母子畫面同時並陳的手法,亦已然老舊;靠著平行剪接技巧,交代相同時間下發生的同質 事件的手法亦已被《教父》和《無間道》搶盡了風采;硬要套用人格分裂的心理學名詞來虛構前後錯序的驚悚片,也多數難以再橫攤在的解剖檯上任人做病理分析檢 驗……就在你幾乎要感慨太陽底下玩不出新把戲的時候,朴贊郁在《原罪犯》中嘗試做到的場面調度就有讓人擊節叫好的成績。
電影是錯覺的藝術,明知是假,只要能夠建構出言之成理的邏輯,而且運鏡流暢,氣勢雄雄,這款魔術特技就自有賣點,就夠讓人瞪目結舌,很難再運用理性思維來爭辯感性的論述是真或假。
南韓影帝崔岷植在《原罪犯》飾演一位莫名其妙被關在套房監牢裡十五年的男子吳大修,出獄後急於尋找真相,最後回到高中母校拼貼自己當年大嘴吧惹的禍事真相 時,我們先看到滿頭亂髮,一臉于思的吳大修急著思前想後,繼而從他的眼神中看到了高中吳大修,忽地就從窗前、樓下,身後的校園空間中急速奔跑,現實的吳大 修急著跟著記憶中的自己往前探尋而去,青春的他,老邁的他,就透過同一格畫面壓縮也串連出二十多年的時空。
那個畫面明明不可能真實存在於我們的物理空間,何以《原罪犯》的場面調度卻不需要再做任何言語說明,我們就已能明白他在物是人非的時空中找回了失落的記 憶?最厲害的魔法就是能夠讓我們信以為真,而且深信不疑,電影能夠拍成這樣,你還需要任何文字註解嗎?文字如果是多餘的,影像就成功了。《原罪犯》的第一 個魔法奇蹟就是如此。
《原罪犯》的第二個魔法奇蹟。就是讓你在似曾相識中,回溯了先前的震驚,再對照眼前的驚奇,在雙重驚嚇下,完全電影的美學洗腦。
吳大修重獲自由時,遇上的第一個人就是一位急於跳樓尋死的男人,吳大修在金鈞一髮中一把捉住他的領帶,留下了影史上最驚人的高樓危機景觀,乍看到這個突兀畫面時,你以為那只是朴贊郁玩弄視覺奇觀的場面調度,驚悚到可以讓人出汗,快速分泌腎上腺素而已。
可是,整整一個小時過去,真相即將揭曉前,我們再度看到了同一組相似的高空拉拔畫面,這會主角換了人,不再是相逢何必曾相識的陌生人,而是有骨肉深情的姐弟,姐姐已經搖搖欲墜,滿心不捨的弟弟拉得住她嗎?觀眾一方面被劇情的轉折震昏了,一方面卻又像是被催眠師催了魂一般,適時想起電影一開場就曾見過的墜樓 救人戲,明明是首尾呼應,卻又身份有別,然而就算是賓主、關係易位,震撼力度絲毫未減,也就是說你被同樣的力量,同樣的同心引力所牽引的肉體張力給嚇到了 兩次。
一次是偶然,兩次,你就相信那不是巧合,而是風格了。
風格悄悄替電影上了色。走出電影院,多年之後,你不會再記得詳細的對白和臉孔,但是你會記住風格與風味,那是記憶的催眠,同時也是記憶的喚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