殺人者的難堪:借用IP


當紅韓劇《殺人者的難堪》,撿拾印度導演奈.沙馬蘭(Night Shyamalan )的《驚心動魄(Unbreakable)》觸碰通電效應及私刑正義概念,再掺雜一點神秘天意,既聰明又高明。
天生廢才亦有用,就是《殺人者的難堪》 吸引觀眾的前提設計,網路漫畫家CCOMABE與編劇金多珉聯手創造了百無一用的邊緣青年怡蕩,莫名其妙用一把釘錘殺了人,漏洞百出,罪證確鑿,應該難逃警方羅網,明明雪球越滾越大,偏偏罪證卻總是陰錯陽差消失,儼然私刑正義的「天選之人」。
飾演怡蕩的崔宇植擅長「廢才」青年角色,眼神中的茫然貼合角色定位,內心轉折相對虛空脆弱,就算一觸身就能知悉對方的私密,卻也不知如何因應解讀,還好其他配角都比他有型又有戲,就讓他們來書寫黑暗傳奇了。


怡蕩的命運轉折來自以「羅賓」自居的另一位宅男駭客(金耀漢飾演),蝙蝠俠的得力助手叫做羅賓,福爾摩斯也需要華生醫師幫忙才能夠逢凶化吉,這些傳奇英雄的搭檔,就是讓紅花更紅的綠葉,羅賓自願擔任副手,看似只是負責擦屁股,卻是穿針引線,強化理論的黑手,正義英雄角色靠他打造完成,光是這一點就讓他享受了滿滿成就感。外表拙笨,卻讓精明警探也上當,就有高度娛樂效果。


更有型的是冷眼辦案的警探張難堪(真是奇特的名字)和冷血又冷酷的神秘殺手松村,一個鬆到不行,全看眼神和下巴演戲;一個硬到極點,就像煞星下凡,兩個極端的對陣拔河,再加上麻花般的上一代恩怨,《殺人者的難堪》的角色設計各有魅力,加上每位看似平凡的「被害人/加害者」都各有不可告人的秘密,問號與驚嘆號的交叉疊乘效應,都更添全劇趣味,好奇編劇如何華麗轉身,還能另起言之成理的新世界。


《殺人者的難堪》第一季只有八集,其實短小精鍊,我卻常把只有只有兩套表情的怡蕩錯認成其他角色,欠缺清晰辨識能量的主角,卻更貼近怡蕩這位凡人中的凡人,廢才中的廢才,巧合也好,刻意也好,平凡中的不平凡,也是劇集的魅力了。

非誠勿擾:三粒馬卡龍

/相信愛情,探索愛情,辯證愛情,早已是《非誠勿擾》系列的特色商標,然而走火入魔的視覺美學則揭示了第三集電影鑽進了死胡同。

愛情滋味酸酸甜甜,借寓馬卡龍(macaron)的色彩與口感,當然是一種美學選項。我明白導演馮小剛的用心,然而《非誠勿擾3》票房口碑兩皆失利,馬卡龍並非元兇,美肌程式的視覺與主題設計才是。

《非誠勿擾》在2008年以都會男女愛情練習題問世,訴諸有錢有閒中產階級的愛情追尋與遊戲,避開了陳玉慧《徵婚啟事》原著的普羅祈願心聲,改走高階奢華路線,完成了帶動風潮的商業算計(但是仍應對陳玉慧說聲謝謝,避而不談陳玉慧的原創概念,實欠允當),透過葛優與舒琪的形神品味落差(笑笑與秦奮,有如鮮花插牛糞的自嘲語言),甚至成就了得以再拍續集的IP。

然而就像多數好萊塢的續集電影,有一有二都算精彩,硬要湊三就乏力沒氣了,《Die Hard》如此,《Matrix》亦然,《非誠勿擾3》更是不堪。

故事設定在2031年,所以許可出現「擬真」智能人,「擬真」其實不真,而且一看就假,因為相關角色都在提醒觀眾我是假的,不是真的,因此從肢體到語言都得矯揉做作,前提設定一旦歪偏,後續就都扭曲了。


從第一個畫面開始,《非誠勿擾3》的視覺就以色彩濃烈的馬卡龍風格現身,每位主配角都在蘋果光的修飾下,光鮮滑潤,歲月不留痕,有如全面開啟了「美肌」程式,問題在於「美肌」就是假,對照經典科幻電影《銀翼殺手(Blade Runner)》中美麗動人的生化人Rachel(Sean Young飾演),或許就能明白過度雕飾後的格局落差。

美肌導致過甜,美肌導致膩煩,這款美學選擇卻不經意點出《非誠勿擾3》的核心問題:人是假人,核心愛情也是編導耽溺其中,不捨離去的自說自話。就算主角們依舊伶牙俐齒,各自展示人生體驗的智慧火花,金句前仆後繼,但也只限嘴皮子運動,也只適合只剩一張嘴的黃昏老人咀嚼回味。

至於愛情世界容不容得下第三者?本尊分身能否和平共存?咱仨的愛情砝碼如何同質同量?更是編導自以為是又自得其樂的假命題,就算舒淇努力演出真假笑笑,大玩mistaken identity 的猜謎遊戲,也極難引發觀眾認同,參與共振。

稍有新意的點在於葛優可以訂製智能舒淇,愛慕葛優的男子為什麼不能訂製年輕版葛優?男人主宰的慾望世界,有男女配,也可以有男男配,長髮葛優一亮相成了全片最搞笑的亮點。

《非誠勿擾3》再次告訴大家,見好就收有多難。兩粒馬卡龍就夠甜嘴了,別再貪多吃三粒。

漫長的季節:音樂對位

最高明的電影音樂就在於他帶動的化學變化。

始料未及的音樂出現在情緒緊繃的場合上,突兀是必然,卻可以緊緊捉住你的注意力,這是大導演黑澤明最有心得的「對位」書寫。

三船敏郎在《酩酊天使》中已經走投無路,身體也不堪負荷,前途茫茫之際,走進小酒館找老闆談心,外頭的遊樂場播放著喜悅歡樂的「杜鵑圓舞曲」,對照他的心亂如麻,混亂指數頓時倍增。

三船敏郎在《野良犬》中飾演緝拿撿走警槍的歹徒,好不容易在沼澤草叢中發現賊蹤,火拚扭打之際,樹林外傳來林外住家女孩正在彈奏弗里德里希·庫勞(Friedrich Kuhlau)的C大調奏鳴曲(Sonatina in C major, op. 20 no. 1: I. Allegro)。這邊生死搏鬥,那邊安靜祥和,不合時宜的音樂是不是更凸顯了緊繃氣息?

《八月狂想曲》中的老婆婆在狂風暴雨來襲時,硬撐著雨傘往外走去,強風狂催,傘破反折,一如昔年長崎原爆情貌,此時配樂卻是舒伯特的「野玫瑰」兒童合唱曲,婆婆家人也頂著狂風奔跑尋人。極其喧鬧的歌聲,完全不搭調的音樂,反而讓觀眾更加關注劇情。

庫布立克(Stanley Kubrick)的《發條橘子(A Clockwork Orange)》中,先用「Singing in the Rain」搭配Malcolm McDowell 飾演的狂徒Alex在街頭糾眾毆人暴力,再用貝多芬的「第九號交響曲」搭配希特勒暴行紀錄片強迫Alex接受矯正治療。畫面驚人,音樂顛覆了本來情貌,更加駭人,恐怖等級直往上竄。

辛爽執導的《漫長的季節》則仿照庫布立克的《2001:太空漫遊》,採用「藍色多瑙河」音樂交代出全劇關鍵的分屍棄屍情節,以及其他相關當事人在案發前後走過的歲月腳步,20年的生死之謎逐一解開,「藍色多瑙河」音樂徜徉流瀉過每位角色身邊,不得已的、罪該萬死的、完全不知情的……都被音樂的漣漪貼身撫拭而過,歲月無聲,流水無言,唯獨音樂牽引著觀眾驀然回首,猛然有根心弦被緊緊摳住。

辛爽在字幕空檔還留了一手,多瑙河水一度歇息,插進來人生道路上,關係人曾經有過極短的髮夾和餛飩情願,人生如果停滯在初相識的剎那,美好永存,不知該有多好……然後,樂音繼續流動…….

音樂搭配畫面的絕美境界就像化學作用:自燃的氫加上助燃的氧,產生的卻是滅火的水。(感謝周傳基老師當年開示)

漫長的季節: 雪落時分

你不會忘記《齊瓦哥醫生(Doctor Zhivago)》的雪景,那是溫存與別離的記憶。

你不會忘記《霧中風景(Landscape in the Mist/Τοπίο στην ομίχλη)》的雪景,那是天地動情的祝福。

你不會忘記《鐵道員》的雪景,那有著職人的守候、奉獻與凝視。

你不會忘記《情書》的雪景,那有著青春追尋的吶喊與激情。

你不會忘記《千禧曼波》的雪景,那是青春浪遊的雪泥鴻爪。

雪景拍得好,就如一首詩,直鑽人心, 久久難忘。

《漫長的季節》的雪景出現在最後十分鐘,男主角王響歷經劫波,倒在養子懷中,此時,天空飄落雪花,細細淡淡,王響喜悅抬頭說這雪花,過去他見過。配合這場來自過去的雪花,導演辛爽帶領觀眾重新審視了劇中主要人物遇見雪花的心情,主要都是美好剎那的再次回味,愛過怒過哀過笑過……都好,雪花罕見,對照當下心境,各有感觸。雪花飄落之際,所有角色或許都在揣想著自己的未來,觀眾看見的卻是他們的過去,這麼魔幻的場景有如醅酒開封的轟然一響,細細品味著人生道路究竟怎麼走到今天這般情境?有人失落,有人變色,有人夢覺,有人夢殘,你必定會同意那家美容院要命名為「如夢」。

《霧中風景》是希臘導演Theo Angelopoulos傳世名作,尋找父親的一對姐弟被帶進警察局,偏巧老天落雪,室內室外的眾生全都停下腳步,仰首看雪,姐弟才能從容逃脫,繼續尋父之旅。雪的魔幻為電影增添了無數詩意,導演不想告訴你為什麼人們會呆立看雪,但你會同意那是天若有情的極美安排。

《漫長的季節》的男主角足足等了十一集半才知悉真相,劇情從Chapter 3走到 Chapter 4也足足走了十一集半,漫長啊漫長,雪落就是四季輪迴的終場,有人雪花落盡再無憾恨,有人空留遺恨,就容雪花逐一覆蓋吧。從蕭瑟秋黃到天飄白雪,清洗的清洗了,埋葬的埋葬了,過不去的終究都會過去的,人生與四季有了連結與對話。

一齣電視劇容許近三分鐘的長度讓音樂和雪景逐一審視所有角色,詩意氤氳,那是何等膽識與氣魄?辛爽的神來一筆,讓《漫長的季節》站上了罕見高度,光芒四射,全無僥倖。

漫長的季節:大器回首

《漫長的季節》改變了我對中國劇集的刻板印象,議題處理的大器與才氣,同樣驚人。

人比人,氣死人,處理同樣一首歌的手法與心態,高下立判。看完中國劇集《漫長的季節》,頓覺人生殘酷無情,不怕不識貨,最怕貨比貨。

《漫長的季節》是一齣十二集的劇集,以1996、1997、2016三條時間線交錯敘述一椿分屍血案的成因及迴波,靠著男主角范偉飾演的火車司機王響,鍥而不捨追兇要真相,完成了一個破碎家庭和一位癡心父親的時代拼圖。

第一集中就透過章回體的結構介紹了前三章《姐夫以前開火車的》、《響亮的響》和《那個人又回來了》,但也一直到了第十二集的最後,才又出現第四章《往前看,別回頭》,緊接著年邁的王響,站在高粱田邊,對著駕駛火車前行的司機王響高聲喊著:「往前看,別回頭。」此時,畫面出現了姜育恆的名曲「再回首」。

乍聽之下,似乎有些矛盾,嘴裡嚷著「往前看,別回頭」配合畫面的音樂卻深情依依唱著「再回首」:「再回首,雲遮斷歸途; 再回首,荊棘密佈。今夜不會再有難捨的舊夢,曾經與你有的夢,今後要向誰訴說。/再回首,背影已遠走;再回首,淚眼朦朧。留下你的祝福,寒夜溫暖我,不管明天要面對,多少傷痛和迷惑……」其實不然。

因為心頭放不下喪子之痛,沒有解開的死亡謎團,一直哽在心頭,所以王響頻頻回顧,反覆再反覆檢視碎心舊事,不放過每一處可能與可疑線索,才能從舊事碎片中組合解謎拼圖,一再回首的是他,勸人莫回首的亦是他,因為廿年的漫長守候究竟多難熬?沒有人比他更清楚。劇集初始看到廿年前的他,還有點黑髮鐵漢身段,廿年後他的已經是縮肩微佝白髮老翁,唯一不改的是要真相的偏執與堅持,盼了廿年等到雲破月來,「再回首」的副歌歌詞:「曾經在幽幽暗暗反反覆覆中追問,才知道平平淡淡從從容容才是真,再回首,恍然如夢;再回首,我心依舊。只有那無盡的長路,伴著我。」精準書寫著他長夜漫漫路迢迢,終能釋下重負的心情。

頻回首,才能無憾;勸人莫回首,則是苦盡甘來的祝福。縱然眼前只剩工作人員字幕表,樂音卻引領我們回想漫長廿年的人生風霜,主角的參悟及解脫順著歌詞滑進觀眾心坎,感同身受地歎出一口長氣。

至於究竟該不該回首的人生辯證?一旦套用到政治與歷史憾恨,同樣有著微言大義的小曲輕唱。

音樂用得好,一首就夠了,一次就夠了。同樣這首「再回首」,王家衛監製的《繁花》一用再用,用到讓人耳朵生繭,膩煩之至,那是把觀眾看小了,唯恐觀眾不懂的過度包裝,《漫長的季節》的處理則是自信又大器,一擊就中。《繁花》看似用電影手法拍劇集,終究只是劇集格局;《漫長的季節》則是把劇集當電影拍,瀟灑俐落。

導演辛爽1981年出生,才43歲,值得關注,也值得細究,滾滾長江東逝水,一代新人換舊人。

我的完美日常:小處著眼

眼睛聚焦的事物,就是你關心的。多數電影捕捉與訴說的也是這類焦點。一旦你有共振迴響,你就覺得電影好看極了,一旦錯失漏接,你就是無緣路人。

厲害的導演總會帶領我們看到一般人忽略的事物,文.溫德斯就是箇中高手,《我的美好日常》信手拈來都是範例。

役所廣司飾演的男主角平山有一間小花房,供養近二十盆小盆栽,每日晨起總會持拿噴霧器替每盆植物噴灑水霧,那是儀式,亦是信仰,更是對話-無需言語的關注與凝視。

平山何以花草成癡?溫德斯先賣個關子,多次行禮如儀之後,才讓觀眾目擊愛在林間樹下小憩的他,總能慧眼獨具在樹根角落發現小花小草,蹲下來、跪下去,掘土輕抬,連根帶土,把它挖起收下,帶回家放進盆中栽養。

草生花開都有強大生命力,雖然強要花草離開原生環境未必對他們最好,用心呵護也未必好過任其自生自滅,至少那款心境、儀式和供養,努力訴說著平山知福惜福的感恩心情。

難怪溫德斯會形容平山是一位視野開闊,見人所未見的多情人(who sees a lot more and pays attention to some of the little things we forget to.)太上忘情,其下不及,情之所鍾,正在平山。

電影細膩之處還包括在工作人員字幕表出現時,中文翻譯不忘趕緊提醒大家:電影還沒結束,別急著起身走人。此時,溫德斯慢條斯理再次分享電影出現的樹梢光影畫面,再拋出在「木漏れ日(komorebi)」這句富藏哲理的名詞:生命美好,稍縱即逝,罕少重複,能夠即時見證就是幸福。

平山做得到,我們望塵莫及,能夠心嚮往之,享受一時片刻,也算福氣了。

我的完美日常:道在尿溺

《我的完美日常(Perfect Days)》就是Wim Wenders的當代「東京物語」。

紅塵男女的日常生活無非就是重複再重複,重複非關意願,只是現象,歲月就在日復一日中流逝。Wim Wenders在《我的完美日常(Perfect Days)》中,生活一再重複,卻不讓人生厭,反而越嚼越有味,他示範了低限美學如何「淡極生豔」的電影拍攝技法。

左旋轉,右旋轉,再怎麼轉,轉不過三,似乎已經成為舞台表演的不成文默契,因為多必膩煩。事不過三,就是重複美學的入門法則,溫德斯用類似紀錄片的鏡位紀錄役所廣司飾演的東京公廁清潔工平山每天聽見阿婆掃地聲醒來,起身褶被、溫室噴花、盥洗著衫、備齊傢伙,買罐咖啡,開車聆樂到公廁清掃……見證過平山節奏有序的一日生活後,第二天再來一次,細節和重點如故,是溫習,亦是提醒,然後又是第三天相同鏡位如數搬演(其實,已經開始有了約略刪節),就在觀眾已經熟悉了平山的八坪斗室,瓶罐溫室和屎尿工序之際,攝影機鏡位開始有了變化:不論是從榻榻米邊往後退到瓶罐盆栽後方,抑或拉對角,從榻榻米望向盆栽小室……變動增添了趣味,亦擴大了視野,對平山這個人與他的世界都有了更寬闊深入的認知。

《我的完美日常》的出發原點來自東京奧運的公廁宣傳片,溫德斯卻把它轉換成他的《東京物語》:非常東京,非常小津,非常懷古,也非常溫德斯。

小津筆觸來自榻榻米空間,來自疏隔的親情與友情、靜物凝視、語言節制,以及交通動線與周遭建物的交織。溫德斯的筆觸則來自音樂素描、舊物流連與光影構圖。

例如,平山睡前會讀書,他的兩列書架有強大磁力吸引觀眾想一窺究竟,然而溫德斯的鏡頭沒往書架裡鑽,前後只介紹了三本書:福克納(William Faulkner)的「The Wild Palms」,顯然是撿字排版年代的老書,字間行距都很擠壓,讀著看著人很容易就倦了,難怪他一直沒能讀完;幸田文的「木」(Aya Koda, 「Trees」 )則是呼應著平川總愛看天看書,也會呵護樹下小花的詩心,溫德斯在官網中解釋平山這個人就像一棵樹,也愛觀察從樹葉間傾洩而下的陽光,也就是所謂的「木漏れ日(komorebi)」;Patricia Highsmith的「Eleven」則是描述病態又恐怖的母子關係,難怪平山離家出走投奔舅舅的外甥女ニコ(妮可/中野有紗飾演)會那麼認同書中的小男生Victor。

這些書本連結乍看只是剖寫平山心性的背景資料,然而觀眾只要順著書本爬梳而下,就會得著更開闊的內心世界,差別在於溫德斯沒有絮絮叨叨地替觀眾畫重點,唯恐大家錯漏了他的纖細布局,他的敘事節制在於讓讓大家看見平山是多麼念舊,不隨潮流起伏,也沒有包袱地讀著自己想讀的舊書,再帶領觀眾進入文庫叢書一本一百元的二手書店,還有那位看見顧客挑揀的書就能侃侃而談,發表自己讀書心得的老闆(那種愛書成癡的書蟲風情,像極了台北水準書局老闆),書的點點滴滴著墨不多,信手拈來卻盡得good old days風流神韻。這時你就能明白,平山的車上何以盡是舊式音樂卡帶,愛聽老歌的他,不但讓山田葵飾演的Aya也為老式卡帶樂驚豔,也要柄本時生飾演的takashi帶著大家走訪一趟黑膠唱片和卡帶行。

至於平山在數位時代的「不合時宜」趣味,還包括把妮可提到的spotify當成唱片店面,還有依舊用底片拍照,從裝載底片的熟練老到,很能激發思古幽情,至於沖洗照片沖洗出來才知好不好,不好的撕掉,想留下來的就放進標示年頭月份的容器中,都是不愛數位虛擬,眷戀實體物件的good old days的漩渦迴盪,溫德斯的創作心情其實是要獻給「You know how I feel」的知音,這也是他原本只寫在劇本首頁的「feeling good」 歌詞:「Birds flying high/You know how I feel 鳥兒高飛/你懂我的感覺
Sun in the sky/You know how I feel 日頭當空/你懂我的感覺
Breeze driftin’ on by/ou know how I feel 微風輕拂/你懂我的感覺」
最後成為畫龍點睛的收尾歌曲。懂的人,點滴在心頭,歌者不苦,知音不稀。溫德斯頭抬得很高,信心十足地昂首前行。

役所廣司最愛的五部電影中包括溫德斯的《巴黎,德州(Paris, Texas)》,理由之一是主角Harry Dean Stanton沒有幾句台詞,很像他所飾演的平山;之二是溫德斯示範了音樂可以如何點化電影主題。平山在《我的完美日常》的前一個半小時幾乎沒開過口,後來勉強應答,全部台詞也不到30句,他的心情起伏全寫在臉上和肢體互動之間,這種無需言語就盡得風流的表演功力,也讓《我的完美日常》的低限主義美學得著極具說服力的肉身實踐。

至於電影中出現的老歌,用「THE HOUSE OF THE RISING SUN」對照車窗外的日照風景,開啟平山的一天,有一點白描趣味,倒是居酒屋老闆唱起日文版的同一首歌,歌詞改為the man I loved , he never returned. It was then I left my home town abroad a trian and then another. Although the improvished woman I am Hasn’t changed a bit. My mind sometimes wanders back tothe train station of my hometown with that sooty platform簡單一句話來形容就像是馬致遠在元曲「天淨沙」所寫的「夕陽西下,斷腸人在天涯」,居酒屋老闆的感情分合對照平山的遠離家人,各有難以言述的暗傷,交給音樂提點,也是溫德斯最鍾愛的書寫方式了。

當然,溫德斯偏愛Lou Reed,不但電影直接採用他的曲名「Perfect Day」 ,卡帶上出現他的照片,台詞不時提到他的名字,然後當他唱起:「Just a perfect day, 多完美的一天
Drink Sangria in the park, 與你在公園裡飲酒
And then later, when it gets dark, 等到天色漸暗
We go home. 我們返家

Just a perfect day, 這美好的一天
Feed animals in the zoo 到動物園中餵食動物
Then later, a movie, too, 稍後再看場電影
And then home. 然後返家」
與世無爭的平和小確幸,不也就是電影中平山過的每一天?

溫德斯的「東京物語」還包括不可或缺的湯屋、相撲和職棒(那句「花錢買來的勝利有什麼了不起?」對資本主義下的職棒交易,是多讓人莞爾的犀利批判),以及淺草驛的庶民小店,還有九宮格的O/X遊戲,以及踩著對方影子的童年趣玩。當然也有極其現代的睛空塔及知名建築師精心打造的新式公廁,一位德國日本通見證的日本風情確實具備了與當代人對話的文化能量,難怪日本人願意選擇該片代表日本角逐奧斯卡。

最後一定要提的就是公共廁所的處理。《我的完美日常》讓大家看見了日本人為了迎接東京奧運推出的各式公廁,平山擔任清潔工人委屈嗎?顯然,他的妹妹對於他如此過活不以為然,但是他甘之如飴的心情,一如莊子《知北遊》所說的「道,無所不在」,道「在稊稗、在瓦甓、在屎溺」,在平山身上,回歸平山所做所為,人世的階級傲慢與岐視似乎都已使不上力。文明與社會制序的運轉就靠「道在屎溺」的無聲奉獻。

進化症候群:感官書寫

青春期孩子對身體的變化最為敏感,他要如何面對自己的與眾不同?他要如何找到自己的定位與尊嚴?誰才能給他最溫暖的擁抱?

人類從動物進化而來,如果有一天人的進化是逆向成為動物時,「正常」人怎麼看待「異常」人?這是《進化症候群(Le Règne Anima)》請教觀眾的第一個問題。

其次,如果「異常」人是你的妻子,你會做什麼事?想盡辦法保護她?放生她?棄養她?

《進化症候群》的劇情邏輯繼續問著如果「異常」人是你的鄰居、同學或兒子,你的態度會有差異嗎?身兼編導的Thomas Cailley巧妙地利用這種「進化異常」的議題設定套用進當代社會面對「非我族類」的岐視、偏見與恐懼:適用於備受霸凌與打壓的同志、移工或移民。

男主角Romain Duris飾演的François只是一位平凡廚師,妻子進化成為貓科動物,醫生束手無策,只能強行隔離治療,雖有進展,卻是不明所以,他一方面要耐心守候妻子「痊癒」,一方面還要照顧青春期的兒子Émile(Paul Kircher飾演),安撫他的叛逆、挑釁與脆弱。整部電影就透過一位爸爸全心全意面對家人與進化「新病」來書寫時代病癓。編導Thomas Cailley以小馭大的功力不俗,很難想像只是他的第二部長片。

《進化症候群》至少有四款動人描述。首先,妻子從醫護車逃脫進入森林,她會不會回頭找尋先生與孩子?François希望妻子回家的方式是在屋外林間,掛上妻子和他們的衣服,每件衣服都有著家人的氣息,嗅覺敏銳的妻子若能嗅想昔日美好,這款氣息就是最便捷的團聚之路。

其次,François開車載著兒子Émile沿著林間道路尋找妻子下落,他要求兒子找出昔日和妻子定情的音樂CD,調高音量播放熟悉曲子,父子再搖下車窗高喊妻子/媽媽的名字。編導Thomas Cailley先訴諸嗅覺,再強調聽覺,從感官切入,在人性中尋找共振,鋪排纖細,扣人心弦(另一位廚房打雜的女性也懊惱自己沒用唱歌方式溝通進化家人,以致驚嚇了他們)。

再者,Émile身體也出現進化症狀,他不想同學知曉,更不要爸爸知情,躲躲藏藏的心緒既是青春期寫真,同樣也是不欲人知的微妙情意結(不管那是羅患絕症的無奈?不想被別人視為怪物的逃避?抑或遮掩就是與眾不同的性向?)。電影開場是父子在塞車路上爭吵,後來也有多次車上爭執,最後卻是父親飛車掩護孩子逃走,眼神與談話語氣的轉變,在在說明了父子的共生與和解。至於Émile最後在森林中遇見完成進化的母親時,容貌已非舊時相識,語言亦已無用,彼此只能以頭相觸,相聞氣息,終究只能回歸各自生活環境,這款成長書寫既殘酷又寫實,卻也是生命歷程無可迴避的必然。

最後則是Émile與鳥人Fix結為好友,鳥人有翅卻不能飛,那種生命挫敗大概只有進化中的Émile最能明白,從敵對到摯友,這段友情進程成為全片最溫暖的對話,一如Émile的女友明明已經察覺他的進化異狀,卻仍擁抱相愛,讓進化「孽子」得著無限溫暖。搭配Fix際遇的三款「Le vol」樂音有他單飛的激昂,有著進化纏身的焦慮以及圍捕獵殺的野性節拍,律動層次截然不同,搭配遠方隱約可聞的嚎吼與喘息,讓人對進化族群寄予無限關注及祝福。

去年十一月沒能趕上《進化症候群》在台放映,直到凱撒獎12項提名,又先聽見了二月十八日出生的義大利音樂家Andrea Laszlo De Simone創作的原聲帶,頗覺新鮮,才在Catchplay平台上找來《進化症候群》,他用喉音輕哼的主題曲「Il Regno Animale」,搭配吉他輕撥的樂聲,替容貌盡寫著young與innocent的年輕男星Paul Kircher傳達了他其實不是「病人」或「怪物」的心聲,他或他們的進化是無可抗拒的命運,還好這個世界還有森林,還有不會因為進化與否而變質的親情與愛情,兩段不同結構的「Amour et Guerre」有著同樣青澀的孺慕書寫,是一張很耐聽,也有豐富想像力的原聲帶。

絕地盟約:照片復活

不是雪地野營,不是悠閒日曬,生死茫茫的困境中留下的照片是見證,也是復活。

人都快死了,拍照做什麼?誰還有心情拍照?拍下的照片自己都看不到,到底是要給誰看?

根據真人實事改編的《絕地盟約(La sociedad de la nieve/Society of the Snow)》對照片的「意義」提出了強有力的說帖:「只要看著照片,我們就能在他們的想像中復活。

照片是靜止的,照片的人物或許已經亡故或消失,然而照片捕捉住的人物,卻能因為觀看者的凝視與想像,栩栩如生躍然眼前,照片是得能穿越生死魔咒與時光框限的魔法。

《絕地盟約》根據1972年一架烏拉圭空軍571號軍機墜毀於安地斯山區,全體機組人員共45人,最終16人生還。電影中的照片就是其中一位倖存者丁丁,熬過60天艱困待援的日子後,拿出還能操作的相機,要為困在雪地山區的同伴留下影像紀錄。人在高山絕地,無人知悉他們下落與生死,不甘心等死的他們試圖求救,一直沒能突破困境,眼看著倖存同伴一位接一位在酷寒天氣下衰弱喪命,就算化為肉身菩薩濟助倖存同伴,但是沒有人能預見明天,丁丁拍下的照片同時見證了他們體弱氣虛,依然靠著殘破機艙勉強含笑的身影。

按下快門的剎那,倖存者沒想過要以最帥的身影留下遺照,糧食早已無存,連活下去都如此困難的時刻,拍照還有什麼意義?萬萬沒料到照片日後不但傳世,而且成為絕境勇氣的活教材。當然,這些照片也成了導演Juan Antonio Bayona重建災難場景非常重要的參考素材,更讓一部災難片得著生命意義的哲學省思

老照片可以讓斑駁或者褪色的昔日身影再次在觀看者的「想像」中「復活」「想像」就是戲劇的濫觴,「復活」則是Bayona導演重拍與重現這起空難悲劇的創作初心,「想像」他們在山中究竟怎麼活了下來,而且透過一位會寫詩的罹難者的詩意口白,貫穿全片,讓死者都能「復活」。

Bayona導演是災難片高手,以2004年南亞大海嘯為背景的《浩劫奇蹟(Lo Imposible)》就讓觀眾重新經歷了海嘯來襲無所逃遁的災難現場,《絕地盟約》的重建功力除了顯現在飛機撞山斷裂的場面(逼真到讓觀眾如遭創擊),同時也拍出了安地斯山的雪域峻險,再如上幾位演員瘦身有成的肌少奇觀,都能緊緊捉住觀眾的眼球與心靈。

尤其是最後涉險突圍者在河水邊見到騎馬牧人的時刻,很難不激動落淚,畢竟我們都陪同這群不幸的人度過了漫長的兩小時,認同的心,如釋重袱的情緒,都是催淚的動力。

英倫情人:生死書寫

一死一生,交情乃見,愛情何嘗不是,《英倫情人》透過戰爭寫生死,透過生死檢視愛情,鏡頭所到之處,筆法情思,都讓人歎息。

他鄉遇故舊,本是喜事,兩度重逢卻都帶出噩耗,你如是Hana(Juliette Binoche飾演),你要如何承擔這個打擊?

安東尼.明吉拉(Anthony Minghella)在《英倫情人(The English Patient)》中玩了一場事不過三的考驗遊戲,連輸兩場的Hana因此消沉失志,如果再輸第三場,肯定崩潰。

第一場發生在野戰醫院中,走路有風,笑容如陽光的Hana,願意用熱吻和笑容撫慰傷兵,穿了白衣的她,雖然不是天使,卻比天使更懂得怎麼讓傷兵安心。那一天,遇見一位哀嚎傷兵,和她未婚夫隸屬同一單位,她急著想問未婚夫安危,卻聽不清是否罹難,正要捉狂,德軍砲火已來襲,大家四竄逃命。

那是我們第一次聽見Hana的私心牽掛。戰爭讓一切變虛空,沒有永遠,只剩當下,不可測的命運像頑童一樣,捉弄著人生,也捉弄著愛情了。

第二次是在移防行列中,捷報頻傳,勝利在望,讓前線女兵也想借錢去買首飾,Hana就算心情落寞,也樂於幫人,借到錢的女伴神采飛揚,搭著吉普車飛快前行,走不到一百公尺,就遇上地雷給炸翻了。

是的,一百公尺,十秒鐘左右,熱情與生命就此飛灰湮滅。氣急敗壞的Hana狂奔上前,怎麼可能?怎麼可能?我受了什麼詛咒?遇到我的人都註定慘死?

Hana把親友的死亡責任全都往自己身上堆,管他前面是否還有地雷,傷心絕望的Hana一股腦就往前跑去。她的絕望叫聲,由於已經是第二回了,即使你不想拿掃把星來連結他,卻也不能不承認:Hana實在運途坎坷。

唯其如此,潛入修道院療傷的Hana,好不容易才走出陰影,剛與拆彈兵Kip(Naveen Andrews飾演)有了一夜歡好,一大早就有人來敲門,要Kip出發前往拆除新發現的未爆彈時,Hana顧不得自己衣衫不整,極力想封鎖消息的倉皇慌張,你的耳畔就會響起前兩次的哀嚎,然後,她是否真的受到命運詛咒了嗎?不能不出任務的Kip,真的能逃過生死魔咒嗎?

生死是人生大題,書寫生死同樣考驗著創作才情,安東尼.明吉拉在《英倫情人》中的生死書寫借用戰爭之刀,剖析得格外犀利精準,例如戰爭勝利的那個晚上,大夥在廣場狂歡作樂,帶著三分酒意的拆彈兵爬到雕像旁狂舞作樂,轟然一聲:戰爭結束了,死神卻還不肯罷手,禍福依舊難料。

Hana的生死際遇讓人落淚,Almásy(Ralph Fiennes飾演)的生死煎熬,則讓人唏噓。

Almásy愛上人妻Katharine(Kristin Scott Thomas飾演),鳳凰難共于飛,只能借酒發狂,情敵意外死去時,Katharine也已奄奄一息,他誓言要拚盡一切,求來外援給她最好治療,而且承諾一定回來救他。

他不是負心漢,更非薄倖男,只是戰爭中的黑暗變數太多,英軍把他當間諜,多所折騰,為了愛情,他只好真的出賣情報,才得以實踐諾言,趕回洞窟重會情人,雖然一切已經太遲了。

Ralph Fiennes在《英倫情人》中有一半的戲是烈火灼身後,肌膚嚴重燒傷變形,只能躺在床上的「癱人」,動彈不得,求生求死都不得的他,其實與Katharine的最後時光有著非常近似的情境:只能在悔恨中思念「遠方」情人,告解著自己的罪。

Almásy每天所受的「活罪」,就是重複著Katharine等不到情人歸來的絕望,每天重讀著Katharine的最後告白:「My darling. I’m waiting for you. How long is the day in the dark? 」誰不泫泣?胭脂淚,相留醉,幾時重?人生自是長恨水長東。

做了間諜,出賣情報,害慘了很多人,受害人找他算賬,他卻了無懼意,「你殺不死我的,飛機墜毀的那一天,我就已經死了。」為了救活愛人,他寧做叛徒,愛人沒能活下來,他其實也如活死人了,就算依舊熟悉所有唱片典故,精通文學妙趣,沒有了愛情,一切都是虛空。在人生的天平上,癡情人就是會把愛情看得比生死更重,就算已經生不如死,但是只要活著一天,就能再咀嚼一次曾經「臉貼臉(cheek to cheek)」的蜜情時刻;只要記憶還清明,就還能憶想起用指觸摸到她前胸凹陷地帶的酥麻感。

「太上忘情,其下不及,情之所鍾,正在我輩」,生死相隔,還能有愛,你就夠格號稱「情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