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船敏郎在《野良犬》中飾演緝拿撿走警槍的歹徒,好不容易在沼澤草叢中發現賊蹤,火拚扭打之際,樹林外傳來林外住家女孩正在彈奏弗里德里希·庫勞(Friedrich Kuhlau)的C大調奏鳴曲(Sonatina in C major, op. 20 no. 1: I. Allegro)。這邊生死搏鬥,那邊安靜祥和,不合時宜的音樂是不是更凸顯了緊繃氣息?
庫布立克(Stanley Kubrick)的《發條橘子(A Clockwork Orange)》中,先用「Singing in the Rain」搭配Malcolm McDowell 飾演的狂徒Alex在街頭糾眾毆人暴力,再用貝多芬的「第九號交響曲」搭配希特勒暴行紀錄片強迫Alex接受矯正治療。畫面驚人,音樂顛覆了本來情貌,更加駭人,恐怖等級直往上竄。
這些書本連結乍看只是剖寫平山心性的背景資料,然而觀眾只要順著書本爬梳而下,就會得著更開闊的內心世界,差別在於溫德斯沒有絮絮叨叨地替觀眾畫重點,唯恐大家錯漏了他的纖細布局,他的敘事節制在於讓讓大家看見平山是多麼念舊,不隨潮流起伏,也沒有包袱地讀著自己想讀的舊書,再帶領觀眾進入文庫叢書一本一百元的二手書店,還有那位看見顧客挑揀的書就能侃侃而談,發表自己讀書心得的老闆(那種愛書成癡的書蟲風情,像極了台北水準書局老闆),書的點點滴滴著墨不多,信手拈來卻盡得good old days風流神韻。這時你就能明白,平山的車上何以盡是舊式音樂卡帶,愛聽老歌的他,不但讓山田葵飾演的Aya也為老式卡帶樂驚豔,也要柄本時生飾演的takashi帶著大家走訪一趟黑膠唱片和卡帶行。
至於平山在數位時代的「不合時宜」趣味,還包括把妮可提到的spotify當成唱片店面,還有依舊用底片拍照,從裝載底片的熟練老到,很能激發思古幽情,至於沖洗照片沖洗出來才知好不好,不好的撕掉,想留下來的就放進標示年頭月份的容器中,都是不愛數位虛擬,眷戀實體物件的good old days的漩渦迴盪,溫德斯的創作心情其實是要獻給「You know how I feel」的知音,這也是他原本只寫在劇本首頁的「feeling good」 歌詞:「Birds flying high/You know how I feel 鳥兒高飛/你懂我的感覺 Sun in the sky/You know how I feel 日頭當空/你懂我的感覺 Breeze driftin’ on by/ou know how I feel 微風輕拂/你懂我的感覺」最後成為畫龍點睛的收尾歌曲。懂的人,點滴在心頭,歌者不苦,知音不稀。溫德斯頭抬得很高,信心十足地昂首前行。
役所廣司最愛的五部電影中包括溫德斯的《巴黎,德州(Paris, Texas)》,理由之一是主角Harry Dean Stanton沒有幾句台詞,很像他所飾演的平山;之二是溫德斯示範了音樂可以如何點化電影主題。平山在《我的完美日常》的前一個半小時幾乎沒開過口,後來勉強應答,全部台詞也不到30句,他的心情起伏全寫在臉上和肢體互動之間,這種無需言語就盡得風流的表演功力,也讓《我的完美日常》的低限主義美學得著極具說服力的肉身實踐。
至於電影中出現的老歌,用「THE HOUSE OF THE RISING SUN」對照車窗外的日照風景,開啟平山的一天,有一點白描趣味,倒是居酒屋老闆唱起日文版的同一首歌,歌詞改為「the man I loved , he never returned. It was then I left my home town abroad a trian and then another. Although the improvished woman I am Hasn’t changed a bit. My mind sometimes wanders back tothe train station of my hometown with that sooty platform」簡單一句話來形容就像是馬致遠在元曲「天淨沙」所寫的「夕陽西下,斷腸人在天涯」,居酒屋老闆的感情分合對照平山的遠離家人,各有難以言述的暗傷,交給音樂提點,也是溫德斯最鍾愛的書寫方式了。
當然,溫德斯偏愛Lou Reed,不但電影直接採用他的曲名「Perfect Day」 ,卡帶上出現他的照片,台詞不時提到他的名字,然後當他唱起:「Just a perfect day, 多完美的一天 Drink Sangria in the park, 與你在公園裡飲酒 And then later, when it gets dark, 等到天色漸暗 We go home. 我們返家
Just a perfect day, 這美好的一天 Feed animals in the zoo 到動物園中餵食動物 Then later, a movie, too, 稍後再看場電影 And then home. 然後返家」與世無爭的平和小確幸,不也就是電影中平山過的每一天?
去年十一月沒能趕上《進化症候群》在台放映,直到凱撒獎12項提名,又先聽見了二月十八日出生的義大利音樂家Andrea Laszlo De Simone創作的原聲帶,頗覺新鮮,才在Catchplay平台上找來《進化症候群》,他用喉音輕哼的主題曲「Il Regno Animale」,搭配吉他輕撥的樂聲,替容貌盡寫著young與innocent的年輕男星Paul Kircher傳達了他其實不是「病人」或「怪物」的心聲,他或他們的進化是無可抗拒的命運,還好這個世界還有森林,還有不會因為進化與否而變質的親情與愛情,兩段不同結構的「Amour et Guerre」有著同樣青澀的孺慕書寫,是一張很耐聽,也有豐富想像力的原聲帶。
Ralph Fiennes在《英倫情人》中有一半的戲是烈火灼身後,肌膚嚴重燒傷變形,只能躺在床上的「癱人」,動彈不得,求生求死都不得的他,其實與Katharine的最後時光有著非常近似的情境:只能在悔恨中思念「遠方」情人,告解著自己的罪。
Almásy每天所受的「活罪」,就是重複著Katharine等不到情人歸來的絕望,每天重讀著Katharine的最後告白:「My darling. I’m waiting for you. How long is the day in the dark? 」誰不泫泣?胭脂淚,相留醉,幾時重?人生自是長恨水長東。
做了間諜,出賣情報,害慘了很多人,受害人找他算賬,他卻了無懼意,「你殺不死我的,飛機墜毀的那一天,我就已經死了。」為了救活愛人,他寧做叛徒,愛人沒能活下來,他其實也如活死人了,就算依舊熟悉所有唱片典故,精通文學妙趣,沒有了愛情,一切都是虛空。在人生的天平上,癡情人就是會把愛情看得比生死更重,就算已經生不如死,但是只要活著一天,就能再咀嚼一次曾經「臉貼臉(cheek to cheek)」的蜜情時刻;只要記憶還清明,就還能憶想起用指觸摸到她前胸凹陷地帶的酥麻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