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拿:黑暗中欲望流動

《推拿》的張磊應否得獎?只有看過全部作品的評審們可以仲裁。但是張磊該得什麼獎?卻是看過《推拿》的觀眾可以一起討論的話題。

我完全沒有眨抑張磊之意。確實,她在《推拿》中表現極為亮眼,確實,她原本就是視盲,演自己,全不陌生,重要的是,她拿捏精準,讓觀眾「看見」她的惶惑與心跳,著實不易。但她畢竟不是演員,日後也不會再來演戲,評審真要肯定她的表現,該考量的是她夠不夠格角逐最佳配角,而非新人,畢竟,「新人獎」對新人的期許在於有潛力,有未來(當然,這或許亦是我的偏見,畢竟有太多得過「新人獎」的新人,快速就像泡沫般消失了。畢竟,給獎這回事代表的是當下的論斷,誰知道未來究竟如何)。

秦昊是明眼人,但是他在《推拿》中飾演的盲人,從外形到舉止,何其傳神,那是一位敬業演員應該追求的專業高度,他做到了,唯其如此,表演才可信,唯其如此,全片才有戲。金馬獎漏了他,那就是創作、評審和觀眾三輸的結果了(入圍肯定,也是部份觀眾的選片參考)。

花這麼長的篇幅來討論《推拿》的演員表現,主要在於婁燁強力發揮了集體統御的引導力量,明眼人與盲人同處一室,既沒有參差不齊的層次感,反而是因盲人有戲,是真又帶勁;明眼人有型,又有技藝從容優遊,不論是寫實指數或戲劇濃度,都有魅力,正因為少了「生嫩」的距離隔閡,《推拿》的好看密度就更高了。

不過,型或技都只是寫實工程的地基而已,婁燁與編劇馬英力的真正功力在於從原著小說畢飛宇的盲人浮世繪中,提煉出「欲望」主軸,給了畫龍點睛的勁力一筆。

《推拿》的欲望主軸有三個層次:同理、盲從和摸索。

以推拿為業的盲人,鎮日以手觸身,對肉體最是熟悉,對浮動在體內的欲望亦全不陌生。他們的七情六欲與凡夫俗子並無不同,不管是朝夕相處的日久生情(王大夫與小孔),或者不經意觸及的溫度與香氣(小馬);或者落花有意,流水無情;或者同為天涯淪落人,欲迎還拒的兩難……其實亦都是人間百態的複刻版,只是因為眼睛看不見,反而讓蠢動的欲望濃度更加鮮明且火燙,相較之下,「看得清楚」的觀眾另外亦有了「攬鏡自照」的感受了。

盲從,則是《推拿》最犀利的批判。秦昊飾演的推拿店老闆沙復明,成天聽著客人脫口而出的讚歎,才明白店裡來的新小姐都紅(梅婷飾演)豔冠群芳,更為她的失明叫屈,眾口可以鑠金,更可以引導風潮,沙復明從傾心到追求,發動機不在他的內心,而在他的耳朵,是他相信能有如此美麗女伴,可以在明眼人的世界上備受注目,愛情一旦不盡純粹了,成色自遜,都紅不肯就範,不肯遷就,反而更凸顯了沙復明「聽見」就「相信」,就「附庸尾隨」的「盲從」心態,人生一旦「從俗」真的就不俗了嗎?嗯,大哉問。

欲望的核心在小馬(黃軒飾演)。內心一旦澎湃了,即使名不正言不順,他亦要大剌剌地黏纏而上,他對小孔的愛,難以名狀,理未必直,氣卻壯極,油生的失落與懊惱,另外還有放不下,捨不得的惆悵,都屬於愛情重傷的相關症候群;至於他與都紅的閒閒絮絮,無關風月,卻也卻能輕風拂面,終究無緣;比較犀利的是他想買春,卻因為癡與蠻,而在小蠻(黃璐飾演)身上撞見春天,這段因緣,可能玉石俱焚,亦可能修成正果,畢竟一隻手掌拍不響,人生機遇能夠如響斯應,就值得拚力以赴了。

當然,電影中所有的濺血畫面,亦都分別註記著人生欲望的不同情貌:有的是失去視力的痛;有的是欠債還血的狠絕;有的則是衝冠一怒為紅顏的血性,再加上生計乍斷的痛楚哀嚎……血花噴灑處,在在讓人悚然心驚。

除了欲望書寫用力極深之外,婁燁亦不忘在形式美學上「提醒」本片的盲人素材,攝影機上肩的搖晃感,錯焦後的視覺混淆,或是低光圈底下的人影晃動,屬於視覺上的模擬;工作人員字幕用唸的出現(不再是文字輸出),或者相親時的三毛詩句朗讀,形式改變了,效應就浮現了,婁燁的技術處理都反應著他對盲人世界的思考與探索,是實驗,亦是突破,在在都能讓人停駐思考了。

推拿:黑暗中欲望流動

《推拿》的張磊應否得獎?只有看過全部作品的評審們可以仲裁。但是張磊該得什麼獎?卻是看過《推拿》的觀眾可以一起討論的話題。

我完全沒有眨抑張磊之意。確實,她在《推拿》中表現極為亮眼,確實,她原本就是視盲,演自己,全不陌生,重要的是,她拿捏精準,讓觀眾「看見」她的惶惑與心跳,著實不易。

但她畢竟不是演員,日後也不會再來演戲,評審真要肯定她的表現,該考量的是她夠不夠格角逐最佳配角,而非新人,畢竟,「新人獎」對新人的期許在於有潛力,有未來(當然,這或許亦是我的偏見,畢竟有太多得過「新人獎」的新人,快速就像泡沫般消失了,畢竟,給獎這回事代表的是當下的論斷,誰知道未來究竟如何)。

秦昊是明眼人,但是他在《推拿》中飾演的盲人,從外形到舉止,何其傳神?那是一位敬業演員應該追求的專業高度,他做到了,唯其如此,表演才可信;唯其如此,全片才有戲。金馬獎漏了他,那就是創作、評審和觀眾三輸(獲得入圍肯定,對於部份觀眾而言也是選片參考)。

花這麼長的篇幅來討論《推拿》的演員表現,主要在於婁燁強力發揮了集體統御的引導力量,明眼人與盲人同處一室,既沒有參差不齊的層次感,反而是因盲人有戲,是真又帶勁;明眼人有型,又有技藝從容優遊,不論是寫實指數或戲劇濃度,都有魅力,正因為少了「生嫩」的距離隔閡,《推拿》的好看密度就更高了。

不過,型或技都只是寫實工程的地基而已,婁燁與編劇馬英力的真正功力在於從原著小說畢飛宇的盲人浮世繪中,提煉出「欲望」主軸,給了畫龍點睛的勁力一筆。

《推拿》的欲望主軸有三個層次:同理、盲從和摸索。

以推拿為業的盲人,鎮日以手觸身,對肉體最是熟悉,對浮動在體內的欲望亦全不陌生。他們的七情六欲與凡夫俗子並無不同,不管是朝夕相處的日久生情(王大夫與小孔),或者不經意觸及的溫度與香氣(小馬);或者落花有意,流水無情;或者同為天涯淪落人,欲迎還拒的兩難……其實亦都是人間百態的複刻版,只是因為眼睛看不見,反而讓蠢動的欲望濃度更加鮮明且火燙,相較之下,「看得清楚」的觀眾另外亦有了「攬鏡自照」的感受了。

盲從,則是《推拿》最犀利的批判。秦昊飾演的推拿店老闆沙復明,成天聽著客人脫口而出的讚歎,才明白店裡來的新小姐都紅(梅婷飾演)豔冠群芳,更為她的失明叫屈。

眾口可以鑠金,更可以引導風潮,沙復明從傾心到追求,發動機不在他的內心,而在他的耳朵,是他相信能有如此美麗女伴,可以在明眼人的世界上備受注目。愛情一旦不盡純粹了,成色自遜,都紅不肯就範,不肯遷就,反而更凸顯了沙復明「聽見」就「相信」,就「附庸尾隨」的「盲從」心態。人生一旦「從俗」真的就不俗了嗎?嗯,大哉問。

欲望的核心在小馬(黃軒飾演)。內心一旦澎湃了,即使名不正言不順,他亦要大剌剌地黏纏而上,他對小孔的愛,難以名狀,理未必直,氣卻壯極,油生的失落與懊惱,另外還有放不下,捨不得的惆悵,都屬於愛情重傷的相關症候群;至於他與都紅的閒閒絮絮,無關風月,卻也卻能輕風拂面,終究無緣;比較犀利的是他想買春,卻因為癡與蠻,而在小蠻(黃璐飾演)身上撞見春天,這段因緣,可能玉石俱焚,亦可能修成正果,畢竟一隻手掌拍不響,人生機遇能夠如響斯應,就值得拚力以赴了。

當然,電影中所有的濺血畫面,亦都分別註記著人生欲望的不同情貌:有的是失去視力的痛;有的是欠債還血的狠絕;有的則是衝冠一怒為紅顏的血性,再加上生計乍斷的痛楚哀嚎……血花噴灑處,在在讓人悚然心驚。

除了欲望書寫用力極深之外,婁燁亦不忘在形式美學上「提醒」本片的盲人元素:攝影機上肩的搖晃感、錯焦後的視覺混淆、低光圈底下的人影晃動,則屬於視覺模擬;工作人員字幕用唸的出現(不再是文字輸出),或者相親時的三毛詩句朗讀,不再套用傳統表現形式,超越制式的視聽效應就浮現了,婁燁的技術處理都反應著他對盲人世界的思考與探索,是實驗,亦是突破,在在都能讓人停駐思考了。

永不屈服:舊瓶釀的酒

這個世界有一個詞,一般人永遠勉強不來,也強求不來,那就是:才情。

曾經有多少明星夢想著自己日後能當導演,冀望自己不但幕前發光,幕後才能呼風喚雨,創造奇蹟,但是Dustin Hoffman失敗了(《唱快人生(Quartet)》只有音樂浮動時,還可一看,其他光采有限);Anthony Hopkins也失敗了(《意外訪客(August)》只得到一個亂字);Angelina Jolie初試啼聲的《永不屈服(Unbroken)》只有一詞可以形容:平淡。

關鍵有二:第一,不能超越,就受困;第二,捉不到重點,就尷尬。

選擇《永不屈服》這個題材,光有勇氣和興趣是不夠,因為這類以戰俘營中敵對雙方的緊張關係做主題的電影,前輩已經拍過太多,而且經典無數,從《桂河大橋(The Bridge on the river Kwai)》、《戰地琴人(The Pianist)》、《美麗人生(La vita è bella)》到《俘虜(Merry X’Mas Mr. Lawrence)》,不論是史詩、親情或情慾,都已處理得如此撼動人心,Angelina Jolie就算可以不鳥投資老闆,堅持一圓導演夢,但是她必需告訴觀眾:我的《永不屈服》和以前這些戰俘營經典電影有何區別?

如果不能揚眉振齒說出不凡之處,《永不屈服》要如何吸引觀眾?又如何證明自己?

《永不屈服》的主角是曾在柏林奧運五千公尺出賽的Louis Zamperini(由Jack O’Connell飾演),其實他沒得牌,只跑了第八,只是他的最後一圈跑出了56秒的佳績(比金牌得主都要快),連希特勒都為之動容,要單獨接見他,推崇他是「最後跑得最快的孩子」。這段軼事,其實可以見證他的耐性與毅力,但是《永不屈服》的劇本割捨了這一點(或許是因為希特勒?),甚至也不能讓觀眾更清楚他的「第八」成績(甚至連老八都沒有提到)究竟有什麼意義?

關鍵戲份交代得不清不楚,《永不屈服》就難以累積張力,創造更多感動。正因為徑賽細節交代太少,Louis後來幾度在戰俘營中被迫低眉之際,都要「蒙太奇」回到徑賽往事,既勉強又乏力,這種手法就得匠氣與流氣了。

其次,日本中士渡邊睦弘(由音樂人Miyavi飾演),特別鎖定Louis釘孤枝的心理癥結為何?英勇男兒不到前方殺敵,卻留在自家門口以凌虐戰俘為樂,觀眾不會想知道何以如此?何以致之嗎?Angelina Jolie難道不明白唯有惡人黑到底,惡到極限,才能讓「善人」的光與亮更加光鮮,Angelina Jolie如果先看過《進擊的鼓手(Whiplash)》或許就明白,只靠Miyavi呲牙裂嘴地吆喝怒斥,不但搔不到癢處,更觸不到痛處,畢竟,就算真的是冤家路窄吧,總要先說清楚何以成冤家吧!

以前,法國作曲家Alexandre Desplat的樂音總讓電影如虎添翼,虎虎前行,這一次的配樂,卻難見光采,一個欠缺銳猛新意的題材,一個找不到戲劇切入點的題材,就連配樂大師也束手無策啊!

上帝的男高音:白話文

南韓電影《上帝的男高音(The Tenor-Lirico Spinto)》用最直白的方式說出了一位罹癌男高音的心路歷程,全片確能催人熱淚,但也太淺太白了。

前途似錦的男高音,聲帶卻遭癌細胞侵襲,他還能夠再唱歌嗎?南韓電影《上帝的男高音(The Tenor-Lirico Spinto)》劇情,以上卅個字就講完了,但這個大綱留下了問號與驚歎號。問號,源自男高音裴宰徹真實遇見的悲慘考驗,若能再唱,還能像高峰時那般完美嗎?驚歎號,則是透過手術刀和導演手法來創造催淚效應。

唱歌是天賦,是老天賜給的禮物,裴宰徹(劉智泰飾演)能在競爭激烈的歐洲歌劇界竄紅,當然就可視為老天賞飯吃,至於後來罹病,除了「苦其心志,行拂亂其所為」,考驗他的靭性與信念,或許還另有「天降大任」的託付,要他在唱歌之外,向世人示範從無可救藥的絕境敗部上演逆轉勝的生命奇蹟。

裴宰徹的生命傳奇曲折彎轉,很有戲劇張力,只不過,導演金相滿卻採取了平鋪直敘的手法,順著時間軸線一路滑動,少了電影魔力,也少了電影語言,以致於《上帝的男高音》的格局只像齣電視劇,催淚有餘,動人能量則有缺憾。

關鍵在於導演把戲劇矛盾衝突都交給了塞爾維亞女明星Natasa Tapuskovic飾演的女中音Melina身上,而且一直要她帶著「勢利」面具往前衝:先是看不起亞洲歌手,要擋人前程;然後則是近水樓台,想要討好裴宰徹,見拒惱怒;既而見他倒嗓,立刻就冷嘲熱諷,鳩佔鵲巢;最後更是破壞裴太太(車藝蓮飾演)的試音,逼她黯然離席……是的,Melina的黑暗之心,是要讓裴宰徹「不經一番寒徹骨,那得梅花撲鼻香」的折磨坎坷更動人,只不過,Melina的惡形惡狀都太可以預期,沒有意外,既然她不夠壞,不夠狠,她的傷害也就有限。

其次,從金嗓子變啞嗓,從雲頂掉入谷底的裴宰徹勢必難以適應,先是失望,既而失意,最後失志。導演讓觀眾看見他的「不適應」在於:化妝室被奪的激動(心理建設不足,無法面對劇院現實),遜角取而代之的悲憤(過不了專業這一關,無法接受人家就是比你幸運的人生機遇)以及滿街海報被撕(這一點有些誇張,只要有新海報取覆蓋而上即可,不必讓他的肖像海報裂成碎片)。這些明顯可見的受傷症候群印證了《上帝的男高音》採用的是通俗劇手法來取悅觀眾。

通俗,不是壞事,但要雅俗共賞,不能只在表面敲敲打打,還是要往靈魂深處挖掘,才能激發更大震動。其實,導演金相滿努力過,例如:裴宰徹在排練《奧塞羅》時病發倒嗓,他的肉身與靈魂依舊纏連著的《奧塞羅》空曠殿堂,頗有對照效果;例如:裴宰徹的復健旅程並不順遂,過去擅長的歌曲,如今唱得支離破碎,於是舞台上出現了昔日與今日的兩位裴宰徹,完美高音對照殘缺破音,美麗與遺憾,帥氣與焦慮的情緒都有了精準對位。問題在於這些都只是噱頭,你還是很難看見裴宰徹千迴百轉的內心糾葛。

不過,裴宰徹的大起大落,確實太過傳奇,他想要振起,卻又幾度遲疑,到最後終於還是勉力一唱,還是很能吊人胃口,特別是他選唱的那一曲「Amazing Grace」,誰不紅眼?誰不落淚?有了壓軸這定音一槌,上帝與男高音的連結就此順利牽手,這亦是通俗劇的必殺絕招之一了。

只剩下勇敢:背包傳奇

《那時候,我只剩下勇敢(Wild)》雖然是改編自真人實事的Cheryl Strayed回憶錄,但是導演Jean-Marc Valle和編劇Nick Hornby的取材重點,很有畫龍點睛之效。

首先是背包。

Reese Witherspoon飾演的Cheryl從來不是登山健行高手,她選擇了這條艱難的太平洋登山步道(PCT)前行,除了想贖罪,更想徹底清洗自己俗世塵埃。正因為不是高手,參考旅行指南,有用沒用、大大小小什麼物件全都收進了她的背包中。

這場開場的人與背包對抗戲,製造了喜趣效應。體重只有40多公斤重的女孩,如何扛得起比體重多一倍的背包?光是Reese Witherspoon在地板上翻來滾去,就是無可奈何,完全受制於背包的趣味就夠人發噱的。

不是外行,不會塞進那麼多「廢物」;不是菜鳥,不會那麼心虛,什麼都不敢少,就怕萬一。但是,不是她那麼嬌小,那種不知輕重,硬要扛起那只大背包,她的決心與勇氣,就不會那麼神采飛揚。

更重要的是,等她摸熟了登山之道,明白了那些才是求生必需品,她的背包開始變輕變小。背包大小與信心與反比,舉重若輕,成為一個女子歷經淬煉,終能開悟的具體象徵。

其次是保險套。

爬山就爬山,健行就健行唄,1600公里的長征,那個女生會擕帶一打保險套?Reese Witherspoon的背包翻出這打保險套時,她自己都臉紅了。

看起來像是搏君一粲的噱頭笑話,卻精準標示了她的自知之明。因為,她以前輕狂放縱,舉凡雜交、劈腿、吸毒,無一不來,即使她想靠著健行來戒除惡息,但她沒有百分百的把握,備妥保險套無非就是買個保險,萬一失控,萬一心魔再度來襲,好歹還能有「保險」。

看似無關輕重的道具,卻標示著主角的性格與自覺,亦精準交代了她的往事。

第三則是名人詩句。

PCT登山步道在主要關隘前都設有留言簿,一方面是重里跋涉的旅程記錄,一方面則是心情點滴的留言板。

Cheryl初次健行,既是單身長征,又是女性,不像其他山友經驗老到,或者有伴,本身就是個話題,偏偏她在留言板上又愛掉書袋,不管是女詩人狄金蓀(Emily Dickinson)的

或者男詩人弗洛斯特(Robert Frost)的

這些迷人詩句,其實是Cheryl的讀書心得,寫在山友聯絡簿上,卻也散發出意想不到的力量:

首先,一位山友,還能有如此閒情逸志,吟詩填詞,出其不意的文化包裝,讓她多添了幾分神秘氣質。

其次,詩句的金言雋語,不但是她的心情自況,也很有勵志情調,很能激勵其他山友,因此每會遇見山友,就有人背誦她的留言金句,她沾了詩人的光,卻也成就了她的傳奇,還真是一魚多吃的高手。

《那時候,我只剩下勇敢》其實是Reese Witherspoon的個人秀,全片因為多了這些細節,讓她更有人味,也更有趣味,這些素材取捨,就是編導慧心的具體成就了。

一代宗師3D:滄海月明

王家衛說:「世間的相遇,都是久別重逢。」

我喜歡《一代宗師》,但是相隔不到一年,再度相遇,卻悵然若失,少了重逢喜悅。

關鍵有三,首先是太暗了。

捲土重來的《一代宗師》,經過3D處理,我的肉眼無法分辨那是真3D(拍攝時即用特殊器拍攝)或假3D(在後製時重新處理),但是戴上3D眼鏡的我卻清楚感覺到《一代宗師》畫面變暗了,原本有如潑墨山水的色彩飽合,原本金樓的燈火輝煌,原本東北飄雪的殯葬行列,全都讓濾鏡隔過一層,全都黯淡了。

3D的偏光處理,目的在強化視差,營造立體質感。事實上,《一代宗師》開場的雨夜決戰,穿上3D外衣,確實更添了立體層次,頗有「大珠小珠撲面來」的效果,但也僅此於此了。此後的諸多場合,3D外衣有如一件厚重外套,讓宗師的身手也變遲緩了。

其次,很多人抱怨原版的《一代宗師》太過含蓄簡略,很多地方輕輕帶過,讓人一頭霧水,重剪的目的,就是想讓更多人的看懂《一代宗師》。

其實,原版像詩,偶而曲折晦澀,卻是詩情充沛,耐人低迴吟詠,把玩再三;新版則像散文,淺白是淺白了,卻多了無數的累字贅詞,稀釋了原本的密度,品嚼起來,淡而無味(例如,宮老爺子要南下會拳時,特別點明陳濟棠兩廣聯省自治的時代背景,就是治絲益棼,江湖與政治的連結,依舊無解;至於原版用一曲「何日君再來」點明葉問身平際遇春秋之別,原本有「堂堂溪水出前村」的乾淨俐落,卻硬是又多添加進葉問的民族情懷後,再緩緩唱出,就顯得拖泥帶水)。

王家衛的作品一向最能在曖昧處悠遊自在,任人各取一瓢飲;新版《一代宗師》化暗為明的努力,水清無魚,餘韻就缺缺了。畢竟,曾經滄海,回頭再見小溪,誰不跌歎?

第三,張震、小瀋陽和趙本山的戲份都有了大幅調整。張震飾演的一線天,少了火車避難與理髮廳裡兩場戲, 多了八極拳與詠春交手的一場戲,那把剃刀的金屬聲響,確實震耳欲聾,很有張力,但是如謎如霧的隱晦身世,還是讓人摸不著頭緒(如果兩版戲份盡皆保留,或許就讓時代、江湖與宗師的縱橫關係,更添韻味了)。趙本山的面子與裡子說,篇幅固然加長了,依然無法解答他甘做裡子,淪落南方的犧牲,反而少了當初那一鍋熱騰騰的蛇羹所帶來的灼焦意境。

最苦的是小瀋陽,原版中,他是白玫瑰理髮廳裡找碴的痞子,雖然落淚落得沒頭沒腦,卻另有陰陽怪氣的江湖濁氣;新版中,卻成了擋在宮二小姐家門口,不讓葉問求見的癟三。痞子還是痞子,濁氣與狠勁都遜色不少,更慘的是小瀋陽身份變動,混亂了世人對《一代宗師》的記憶,久別重逢,已然茫茫,無所是從了。

至於葉問與宮若梅的那段情,如果只是六十四手的緣慳一面,就太蒼白了;王家衛的鈕扣傳奇,確實餘韻無窮,新版加柴添添薪,多了一扇門開關的擦肩而過,讓葉問得能驚鴻一瞥,厚了武學脈絡,讓淡了兒女情長,取捨之間,多少曖昧情絲就從指縫中溜走了,豈能無憾?

久別重逢,期待的是「夜來幽夢忽還鄉,小軒窗,正梳妝」,最怕「縱使相逢應不識,塵滿面,鬢如霜」。

只剩下勇敢:老鷹飛過

《那時候,我只剩下勇敢(Wild)》電影足足兩小時,難免讓人看得疲憊,唯其如此,你或許才能夠更強烈感受到女主角雪兒(Reese Witherspoon飾演)一人獨走1700公里,走過太平洋屋脊步道(The Pacific Crest Trail ,簡稱PCT)的孤單和寂寞,但是導演 Jean-Marc Vallée懂得用音樂來提神,來點題,卻也有讓人唇角上揚的能量。

這首歌叫做「El Condor Pasa/老鷹之歌(雖然譯作「老鷹飛過」會更貼切一些)」,是秘魯作曲家Daniel Alomía Robles在1913年根據傳統民謠改編的作品,後來列入秘魯文化資產。不過,我相信多數人認識這首歌都源自Simon & Garfunkel當年唱出的天籟美聲。

《那時候,我只剩下勇敢》至少用了十二次這首「El Condor Pasa」,但是開場有宅,結尾亦是它,儼然有如無所不在的魅影。不過,別被我的數字給騙了,Jean-Marc Vallée的精明與犀利在於次數雖多,絕大多部分都是只有排笛與吉他的合奏前奏,而且總是零星片段,才剛起個頭,才剛沾了點風韻,音樂就隨風吹散了。

電影一直要到演了一小時又五分鐘之後,雪兒越走越自在的時刻,才第一次讓觀眾聽見了Art Garfunkel帶有歌詞的唱腔。然後,電影再過了五十分鐘,雪兒走上眾神之橋,滿心感激地禱謝上蒼時,Art Garfunkel的歌聲再度浮響,一直貫穿到最後工作人員字幕。

這是一種音樂美學的選擇。

不是名曲,不能這樣玩,也未必能玩得如此盡興歡暢。

首先,「El Condor Pasa」旋律特出,知名度高,辨識度更高,前四小節樂章浮響起來時,就能撩動觀眾興趣,偏偏才要說出歌名,前奏樂音已然躲了起來。

這叫做調戲,這亦是捉迷藏。連玩三次後,你就能明白一切絕非偶然,導演用了這種方式提醒大家:「El Condor Pasa」有點題功能。

其次,爬高山的人,或許都曾經有過唏噓經驗,氧氣稀薄,背包沉重,跋涉耗氣力,全身痠痛,思緒零碎,歌聲亦然,雪兒隻身走在太平洋屋脊步道,多數的生命思考與迴想都是零碎與片段的,來無影去無蹤的樂音,竟然亦有三分神似。

再者,這首「El Condor Pasa」亦是雪兒的母親(Laura Dern飾演)平常時最愛哼唱的歌,而且是不管人生多麼困苦,她都還能輕呼三兩聲,自得其樂,Laura Dern演活了這位無可救藥的樂觀主義者,也形成了雪兒心中最偉大的形象,因為遇上家暴又落單失學的母親都不曾被命運擊倒,她又豈能自甘墮落,聞樂如見娘,音樂多了思親的串連(坦白說,Laura Dern演得真傳神,真好,就因為她的鮮活有力,才讓思慕之情更添更說服力)。

第四,走過高山峻嶺,才知人生何其渺小。遭逢母喪的雪兒,因為身心失衡,人盡可夫,婚姻破裂,又染上毒品,才26歲就彷彿走到了山窮水盡的死胡同裡,於是她要用千里苦行淬磨心志,盼能清洗靈魂,更盼因此贖罪,恢復母親期待的那個女兒模樣。她踽踽獨行的身影,有如孤鷹;咬牙前進,不肯放棄的決志,像不像腳步雖慢,卻不改其志的蝸牛;命運像鐵錘一般敲打著她,但是她終於可以不必做任人錘打的鐵釘的,她可以打造自己的命運。

這時,她的身影呼應了歌詞,同樣地,歌詞亦點出了她用苦行換得再次翔飛的能量。

人生被命運羈絆,但是不要哀怨,不要嗚咽,只要你願意,你就可能改變自己的命運,這首「老鷹之歌」用高飛天際的響亮高音,歌頌著生命祈願,雪兒亦用她的腳步,換來了可以自由自在做自己的生命翅膀。

美國狙擊手:貓咪策略

Blake Snyder寫的「先讓英雄救貓咪(Save The Tiger)」這本書果然能夠幫助更多人了解電影。

「先讓英雄救貓咪(Save The Tiger)」所謂的「救貓咪」只是寫作噱頭下的奇襲策略,建議電影編劇安排的第一場就要讓觀眾喜歡上主角,願意跟著他走這一趟銀幕冒險之旅,於是若懂得安排一場英雄救貓咪的戲,效果肯定強大。

如果你還看不懂這個「救貓咪」的比喻,請參看《美國狙擊手(American Sniper)》的第一場戲。

Bradley Cooper在《美國狙擊手》就飾演海豹部隊中槍法神準的狙擊手Chris Kyle,一開場就是他到伊拉克出任務,趴在屋頂上,監視周遭敵情,要掩護樓下沿路掩進的海軍陸戰隊兄弟。他先是看到一位伊拉克男人拿手機講話,再看到一位女士帶著孩子走出房子,來到街上。「她的手勢很奇怪,衣服裡肯定有東西!」眼光銳利的他Chris隨時報告他從瞄準器中看到的景觀。

果然,女士拿出一只金屬瓶給孩子,要他走向美軍,Chris的直覺就是:「炸彈!」問題就在於對方只是個孩子,這位狙擊手扣得下扳機嗎?他要不要放過這孩子?(意即:他要不要救這隻貓咪?)他若冷血無情,面不改色就扣下扳機,電影就註定只是一部殺戮電影;但是他若非真的冷血又冷靜,哪有可能成為狙擊手中的傳奇?

Chris會不會扣下扳機?(救不救這隻貓咪?)就這樣形成了《美國狙擊手》天人交戰的矛盾好戲,也吊足了觀眾胃口。

關鍵在於導演Clint Eastwood懂得貓咪的重要性,他不想太早告訴你Chris的抉擇,槍聲隨即響起,但並不是伊拉克戰場上的槍聲,而是跳回到Chris的童年時光,父親帶著他走進森林,啟蒙他的狩獵技能。槍聲響起時,正是他初試槍法,要獵殺野兔的決志。

是的,他是天生狙擊手,童年如此,壯年更是。難關就在於這回的目標是個小男孩,金屬瓶如果不是爆裂物,豈不枉殺生靈?如果真是爆裂物,又會有多少兄弟死難?

左右為難,一顆懸著的心和一根彎勾的手指,構成了《美國狙擊手》極其誘人的開場。

《美國狙擊手》不純然是替美國政府講話的政策電影,只是簡單明白地帶出就是有那麼多的美國人目擊911恐攻事件後,急欲報國,於是從軍。只不過,沒有人明白,他們未必能改變戰爭的結果,但是戰爭一定會改變他們。誠如Sienna Miller所說的,就算Chris休假返鄉,他的心還在中東前線,掛念著那兒的安危與挫敗,亦即肉身在家,魂魄還在戰場。

Chris的迷惘與執拗,恰如《危機倒數(The Hurt Locker)》中的拆彈勇士Jeremy Renner,至於他一定要與伊拉克的狙擊手一較高低的心態,同樣亦是《大敵當前(Enemy at the Gates)》的Jude Law故事,再次搬演。列舉這兩部電影來比對《美國狙擊手》,當然就是對Clint Eastwood未能更攀巔峰,有些小小的不滿足。

只不過,Clint Eastwood既然懂得救貓咪,讓貓咪出現兩次,也是滿好的選擇。在又一次的行動中,Chris適時狙殺了一位拿出火箭筒要擊發的男子,但是不遠處一位好奇男孩,慢慢走了過來,拿起沉重的火箭筒?他是好奇?是好玩?還是決心前仆後繼?完成同志心願?Chris再一次天人交戰,觀眾也再一次想起他在開頭時分所做的抉擇。他到底變了沒有?兩回懸念,深度與密度都更添變化,那就是戲劇魔法了。

鳥人啟示錄:音樂趣味

鼓手Antonio Sanchez替《鳥人(Birdman)》創作的鼓聲,可以拿來和譚盾在《臥虎藏龍》中的擊鼓聲相比。

鼓聲的功能,基本上都在凝神聚氣,號令指揮。軍樂隊的鼓聲,有如一個命令,一個動作,讓軍士們得以踏鼓前行,不錯不亂;傳統戲曲裡的鑼鼓點則是提醒著演員何時該走位,何時該與臂揚眉做戲去,或者乾脆開口唱曲了;流行音樂的鼓聲同樣數著節拍,驅動,也指揮著琴聲相和。

著名電影《金剛(king Kong)》電影中,來自都市的冒險家在蠻荒小島上撞見活人祭時,假扮金剛的部落巫師走向冒險家時,一個腳步一聲鼓,鼓聲強化了他的氣勢威嚴,鼓聲同樣更添增了異文明的神明力量。這時候的鼓聲,既是附和,亦是強化。

《臥虎藏龍》的鼓聲則是跳脫了尺寸分圓的框架局限,從夜襲、盜劍到飛簷走壁,鼓聲不想指揮,亦不想附和演員,看似亂無章法,卻是,有時中,有時離,依離之間,打響了更大的格局,讓武打的「亂」創造了寫實的情緒感染。

《鳥人》作曲家Antonio Sanchez的創作理念跡近於譚盾,電影主題環繞著男主角Michael Keaton想要靠著新舞台劇再創高峰,他有才情,但是信心不足,偏偏劇團繁雜事太多,讓他手忙腳亂,應接不暇,不時穿梭在休息室、後台通道和舞台之間,但是他又不能露出破綻,製造恐慌,只能強做鎮靜,見人說人話,見鬼扯鬼話,他的苦與焦慮,怎一個亂字了得?此時,Antonio Sanchez的鼓聲似乎就在註記著他的雜亂心緒。

是的,男兒心事埋心底,看不見的沸騰情緒,卻悄悄地在時疾時徐的鼓聲中,抑揚起伏,抽象的音符對照曖昧的心事,看似不對盤的組合,卻拼湊出「此『愁』無計可消除,才下眉頭,又上心頭的意像。

導演Alejandro González Iñárritu曾經用「八爪章魚人」來形容Antonio Sanchez的神乎其技,不過就是兩隻手兩隻腳,他竟然有本事毃打出韻律和節奏不同的節拍,鼓聲就是男主角腦中的各式聲音,是一種澎湃在心的呼喊,他在開拍之前,專程向Antonio Sanchez解釋男主角不同困擾下的心聲,而且直接就用哼哼唱唱的方式做示範解說,聽著聽著,Antonio Sanchez真的就完成了一段又一段,談不上「悅耳」,更不適合「單獨」聆賞的鼓聲,但是說也神奇,擺進電影之中,不搭調的,不受羈絆的樂音,卻成了最有色彩的音符,就在Michael Keaton遊走在劇場內外通道時,鼓聲就像畫筆,敲出/畫出不同情趣的聲音表情,讓抽象的情緒找到了依附的歸屬。

或許正因為Sanchez活蹦亂跳的樂音很有導引力量,Iñárritu乾脆就請設計公司依據Sanchez樂音,重新設計片頭/片尾字幕的出現方式,讓字母不則規地跳閃亂跳出現,眼見一個名字才要拼完,字幕就已經不等人轉到下一組演員的名姓去了,這種不按牌理出牌的音樂/字幕組合,讓電影從一開場就發揮了吸睛功能。

此外,Iñárritu還安排鼓手在電影中出現兩次,一次是Michael Keaton在劇團經理絮絮叨叨講個不停時,急著處理疑難時,經過後台房間,就看見Sanchez正在亂彈,另一次則是Michael Keaton走出劇院時,Sanchez亦在街頭任情敲著鼓棒。電影配樂通常看不見作曲家/演奏家,《鳥人》卻毫不避諱地讓演員和觀眾都看見演奏家,除了是要經由現場演奏的樂音來註解主角的內心節奏,另外亦讓這些音樂有了「環境聲音」的臨場感,讓「混亂」情緒貫穿了舞台前後。

Sanchez的樂音充滿前衛實驗趣味,很能呼應Iñárritu想要創造一種不受干擾,可以一鏡到底,一氣呵成的美學氛圍,那種場面調度的功力,可是沒有三兩三,不敢上梁山的豪情霸氣;不過Iñárritu另外還有一顆古典的心,不想只用單一樂音來撩撥觀眾情緒,每回Michael Keaton幾度面對困局,無計可出的時刻,他適時穿插了馬勒、柴可夫斯基、拉赫曼尼諾夫和拉威爾的古典交響曲,既緩和了躁動之心,亦提供了對比空間,更豐富了多元聆賞的能量。

鳥人啟示錄:怪獸趣味

墨西哥導演Alejandro González Iñárritu在《鳥人(Birdman)》中埋伏了不少趣味小梗,而且還能搔到好萊塢癢處,投資大亨再有意見,眼看電影名利雙收,往往也只有睜隻眼,閉隻眼了。

首先,片名是《Birdman》,你卻很容易想到《Batman》,《Birdman》與《Batman》既押頭韻,又押尾韻,甚至電影中真的有位神龍見首不首尾,說來就來,說起就走,口水比汗水更多的Batman絮絮煩煩地賣弄低沉嗓音,消遣著男主角Michael Keaton,更忙著拆穿他的假面具。

Michael Keaton在1989年就演過大導演Tim Burton執導的《蝙蝠俠(Batman)》,他飾演的就是這位黑頭巾黑眼罩黑衫黑褲黑披風的黑暗騎士,著名影評人Roger Ebert當年的評論開場白,一下就戳破了該片困境:「拍片的人沒人開心,看片的人也看不出什麼樂趣(The movie’s problem is that no one seemed to have any fun making it, and it’s hard to have much fun watching it.)。」

四分之一世紀下來,《蝙蝠俠》系列一拍再拍,Michael Keaton演完兩集,就沒人再找他了,《Batman》的風光往事確如昨日煙雲,剎那即過,難以再繼,Michael Keaton快速過氣,很難再有獨挑大梁的戲份,更難扮英雄了。

更殘酷的是,他的《蝙蝠俠》接班人George Cloony明明在《蝙蝠俠與羅賓(Batman & Robin)演得更爛,更沒扮相,票房更爛,但是人帥人氣旺,後來的星途發展,更不可同日而語,他還在載浮載沉,人家早已成為超級巨星了(中間另外夾了個Val Kilmer墊背)。

《Birdman》中會出現《Batman》,絕非偶然,更非瞎掰,唯有放到電影史的脈絡上去檢視,才看得出趣味。Batman的不請自來與冷嘲熱諷,那既是Michael Keaton的心魔魅影,亦是他的微妙心聲,理性與感性不時在他眼前拔河較勁,剛好顯現他期待東山再起,可是諸事不順,信心不足,終日忐忑難安的焦慮心情。至於房間裡的那張《Batman》的海報,既標識著他的昔日風光,亦強化了他擺脫不了一片紅星的昨日夢魘。

全片最瘋狂的註記當然就屬那位亞裔記者一聽到《Batman》,誤以為他要再拍續集,就腎上腺素直飆的莫名興奮,雖然那是調侃了語言不通的半吊子媒體,但再搭配一位不知羅蘭巴特為何人的年輕妹妹,Iñárritu顯然刻意把他闖盪好萊塢所見證的諸多怪現象全都滲透進《鳥人》的劇本了(更別提Michael Keaton是多麼畏懼劇評家,但被筆劍口刀逼到牆角邊時,還是會反譏說沒辦法創作的人,才去寫評論,只顧玩文字遊戲,就要斷人生路,自己卻一點風險都沒有,但是最後還是多麼饑渴地大聲誦讀評論文字……這類既愛又恨,難割難捨的曖昧情思,比對劇團經理見人說人話,見風轉舵,唯恐軍心渙散的牆頭草性格,《鳥人》其實又是一部百老匯、好萊塢都適用的「內幕」電影,尤其是對其他好萊塢明星品頭論足的褒眨用語(從《鋼鐵人》罵到《雷神索爾》),活脫脫就像隨手亂拋地雷,時時刻刻會引爆,夠讓熟悉掌故的影迷笑翻了腰。

不過,《鳥人》明明只是一個百老匯劇團從排演、預演到公演的歷程故事,卻還是有怪獸來襲、有爆破、有槍戰,有炸車、有升天,還要飛天…所有好萊塢科幻電影的場面「雛型」無一不缺,何以如此,又所為何來呢?

Iñárritu此處用了雙面刃,一方面凸顯好萊塢現實,主流觀眾就愛這味,透過幻想方式,讓一部藝文電影也能沾上邊,行銷就更便利了(君不見,《鳥人》的預告片裡就乒乒乓乓挾帶進這些畫面,唬得觀眾一楞一楞地,心想不知是多大規模的怪片?)!另一方面,文藝片都得如此混血,如此跨界,這種適者生存的新生代鐵律(你很難想像從柏格曼到阿特曼,這些熟悉劇場的前輩大師,如果活在當下,要如何存活了),不正是Iñárritu項莊舞劍的背後心思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