亂青春:冰淇淋的滋味

 

人生總是重覆做著自己喜歡或熟悉的事,有時是刻意,有時卻是不自覺的行為,在刻意與不自覺之間,人心迷戀或掙扎的事物往往就很難遁形了。

 

李啟源導演的《亂青春》中用了一家冰淇淋店的場景,訴說了中年男子的混亂心情。

 

首先是廖千慧飾演的阿咪與她的父親一起來到冰淇淋店吃冰淇淋,原本是父女相聚的幸福時光,吃著吃著,老爸卻落下了眼淚。

 

為什麼?太幸福了?還是太難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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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啟源沒有花太多的篇幅介紹這對父女關係(其實,我想李啟源也是不太想錯焦),就只在吃冰的場景上,偶而穿插了一位年輕男子曾經頭綁絲巾,丟著汽油瓶的抗爭往事。曾經年輕,曾經熱血,如今胖肥臃腫了,一切變得保守退化,是否就此想起前塵往事,因而落淚?

 

還是面對依順可人的女兒,想起自己連老爸都做不好的失職人生,有些慚愧,有些惶恐,看著女兒甜在嘴裡和心上的幸福滋味,不禁百感交集。是的,女兒已經婷婷玉立,但是女兒的母親呢?愛情是逝去了?是斑駁了?還是碎裂了呢?

 

看在眼裡的是涕泗縱橫的中年人,混在嘴裡的是淚水與甜冰的雜揉,觀眾因而有了隨意連結與推論的空間,故意模糊的影像敘事確實提供了自由解讀的各種可能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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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觀眾還多了一條線索。阿咪的老爸,不就是電影開場時那位開著汽車,載著漂亮Angel(姚安琪飾演),問她想去那裡的中年人呢?

 

貪慕少艾,當然是人性的一個面向,中年人與少女的勾搭遇合,多了一絲情色誘惑與交易的解讀,老爸與Angel的關係要到電影後半段才有了答案。

 

那是半夜時分,早已沈睡的老爸被手機鈴聲吵醒了,那是Angel打來的。Angel要找這位中年人出來吃冰淇淋,「你答應過我,隨時都可以找你出來吃冰淇淋的…」Angel的聲音有些哀苦啜泣,中年人似乎也被嚇醒了,「現在是半夜呢!」

 

「今天是我的生日…」Angel祭出的理由讓男人很難拒絕,多年前,他在追求或者誘惑Angel時,是不是順口說出過這樣的承諾?是不是也曾帶Angel去吃他最愛吃的冰淇淋?還做出只要打電話給我,隨時奉陪的承諾呢?Angel當時或許一笑置之,多年後再回頭索兌時,承諾是否跳票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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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人斜靠著床沿,他的身旁還有個女人,是妻子?是情人?突然之間,他就陷入三人行的攤牌時光,面對耳機傳來的情債,他只能尷尬地瞄了一眼枕邊人,然後輕輕唱了首「生日快樂」歌,就權宜當做是忘記女兒生日的失職老爸唱給寂寞女兒的生日禮物吧(別忘了Angel和阿咪是好朋友,而且正在打烊的冰淇淋店外頭陪伴著失意的Angel呢,如果她知道老爸也曾迷戀或者誘惑過Angel,那又是另外一則故事了……)。

 

愛吃冰淇淋的男人,曾經用冰淇淋灑下愛情的羅網,也曾經用冰淇淋撫慰了失落的親情,同樣一款冰淇淋記錄了這位男子不同時光,面對不同人物的心情與嘴臉,李啟源的冰淇淋論述留下了極大的想像空間,任由觀眾來填充了。

亂青春:顛覆時空邏輯

在我心中,台灣導演李啟源是一位努力開創新語言的先行者,劇情雕琢不是他最關切的創作元素,風格美學的可能性才是他要極力探索的先猷。

 

2006年,我們在《巧克力重擊》中看到他發掘新題材的功力,台灣街舞青年的肢體奇觀,配合音樂律動,呈現了台灣電影少見的青春動能與視野;2009年的《亂青春》就如電影的英文片名《Beautiful Crazy》一樣,既美麗,又瘋狂,同時也讓你經歷了一場奇幻的觀影之旅。

 

看不懂,可能是多數人初遇《亂青春》的直接感受,但是多細品咀嚼兩回,卻也自然會有「別有幽愁暗恨生」的滋味上心頭,「若有所悟,卻又難以名狀」,因而形成了觀眾與《亂青春》的對話實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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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啟源是電影教授,主授的課程就是電影創作,課堂上對於電影導演的ABC傳授甚多,但是輪到自己創作時,擺脫ABC的固定框架,尋找其他的可能組合,不論是CBA或者BAC,都是他念茲在茲的事物,《亂青春》的「亂」,因而顯現在敘事語上的邏輯跳躍,也成就了他記錄青春本質的詩人心境。

 

李啟源在《亂青春》的官網上強調:「這是一部關於時間、記憶與愛的電影。」時間有其章法,但是記憶卻是隨意又唯心,用來捕捉愛情的撲朔迷離時,就有了縱情自如的跳躍空間,李啟源既要顛覆時間邏輯的排列順序,又要讓當事人的敘事觀點得能先後並陳,他就像一位大廚一樣,既有花色繁多的精挑食材,又有細緻的刀法切工,再搭配搖幌自在的大火炒煮,確實端出了一盤滋味新穎的小炒,替台灣電影的藝術氛圍,留下一抹精彩的微笑。

 

《亂青春》最突出的魅力在於視覺,在於用視覺來呈現青春的韻味。

 

李啟源的第一個選擇是非常傳統的意象排比:短裙女郎既是青春的符號,同時也書寫著青春的驕傲;向日葵花田既象徵豐潤的燦爛人生,同時也有著令人目眩的野生力量。短裙女郎行走在向日葵花田的影像,還需要任何言語註解嗎?至於用高雄中都窯場的陰暗、空曠與斑駁來呼應少女的秘密基地,讓光影、假髮來凸顯青春叛逃的決志…都是淺顯明白,又有精準內含的符號運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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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來則是多元觀點的不規則排列。

 

事件發生必定有始有末,有順序因果,但在憶述事件時,則難免帶著個人主觀的取捨,不盡然偏頗,卻必定不夠周全,例如一位女郎在街頭玩著跳舞機,從她的觀點來看,那是汗心與心跳的記憶,但是她的舞姿與活力,同樣吸引了對街無聊青年的關注,就在還不確知他們之間能不能來電時,一輛轎車駛來停在女郎身旁,遮住了男孩的視野,車子只暫停片刻,迅速駛離,但是男孩已經望不見女孩的身影,從這個觀點來看,那是未完成的青春戀歌;不過,李啟源卻又把鏡頭轉向那輛車子的車廂內,那是一位中年男子面對青春少女的挑情誘惑,只不過,從少女的背影窗景中,觀眾同樣看見了那位被車子擋住視線,正急著挪移頭身,尋找少女倩影的少男心情。

 

是的,同一個場景,不同的組合,不同的故事正在各自發生,《亂青春》做了各自表述,讓人生的對應關係,起了迷離對話的效果,這些人物如果彼此沒有關連,也只是人生一閃而逝的即時街景而已,但是觀眾清楚知道此刻的他們或許陌生而遙遠,但是命運卻一定會將他們串連一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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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樣地,女友過生日,男友卻遲到了,只剩密友相伴,然後密友的手機響起,卻是女友的男友打來相約的電話,理應忠誠的愛情與友情,頓時在心動的誘惑下起了質變,探索的,接納的,窺探的三種視野,三種心態,先如一陣迷霧襲來,卻在多一點前因,多一點後緒的演變中,讓觀眾看見了背叛的忐忑與背棄的怒潮,亂的是眼前浮動的風景與情緒,冰雪明白的卻是內心再也無法彌補與挽回的歎息…

 

《亂青春》的敘事亂法確實蠱惑了觀眾的視訊,但是組合而出的情境卻另有詩韻。詩不只是文字意象的重新排列組合遊戲,詩的意境是一種空靈,難以表述,卻能夠觸動人心的特殊波長,懂了,你就窩心,不懂,你就如墜霧中,怎一個霧字了得…

夏日時光:多情與無情

人們害怕孤獨,於是急著去追尋熱鬧,但是熱鬧之後的冷清卻更噬人。

 

法國導演阿薩亞斯(Olivier Assayas)執導的《夏日時光(L’Heure d’été)》對於熱鬧和冷清的對比,透過一只電話,達到最強力的震撼。

 

那只電話是可以安裝三隻分機的新式電話,是海倫老奶奶的二子一女聯給送她的生日禮物,他們平常散居天涯,但是母親生日卻一定會趕回老家替老媽祝壽,有山有水有森林的奶奶莊園,就成了孫子輩嬉遊玩樂的快樂假期。

 

有的老人家禁不得吵,有的老人家卻是一日不能不見孫,海倫老奶奶對子孫的感情比較持中,不會刻意保持距離,做一位怪老子,也不會終日嘮嘮叨叨,嫌東怨西,她珍惜子孫滿堂的難得機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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代溝是一條無形的線,老人家的心情與戀眷,子女或多或少能夠明白,卻無法分擔與分享,注視與聆聽大概是最好的姿態了。至於老媽要過生日,送什麼禮物最好呢?有的子女會設身處地替老媽著想,但是更多的子女卻是從自己最熟悉的生活方式來發想,你可以挑剔說那是子女不夠用心,就近取材,但是子女畢竟想過,不論禮物合不合用,孝心情意卻也有一定的份量。

 

一切全看你用什麼態度來理解,來接受。

 

海倫老奶奶打開禮物時,叫了起來:「我不要。」這句不要,不是真的不要,而是不曉得該怎麼辦。

 

那是一只可以安裝多組分機的電話,「即使你在花園忙,也不怕接不到電話了。」莊園很大,不是距離太遠,什麼都沒聽見,就是心有餘,力不足,聽到聲聲催人的電話響,上了年紀的人,難免心急,難免就會腳步踉蹌…多裝幾組分機,樓上樓下,或者室內室外,都可以有分機伺候,就不怕漏接電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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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啊,年輕子女各有天地,不能教順膝下,打個電話問安是最基本的動作,讓老媽很容易就接到電話,確是子女孝心,也讓子女安心。

 

不過,海倫奶奶不想要這份禮物的原因卻也很單純,「我不會裝啦。」科技,也是人生代溝的重要關卡,年輕人玩電腦玩手機,多麼輕鬆自在,多數的老人家面對陌生的新科技卻是笨手笨腳,不小心按錯了鍵,所有的設定就全毀了,不然就是剎那就忘記了如何操作…原本一片好意,卻因為忽略了代溝元素,反而加深了長輩的挫折與失落。

 

生日派對之後沒多時,海倫奶奶就過世了,子女再回老家時就是要替她辦喪事了,兒子走到窗邊才發覺那只電話還裝在盒子裡,上頭貼了張便條紙:「打電話教兒子來裝。」

 

是啊,孝心禮物不是送了就算了,還要安裝,還要教會老媽使用,不是禮物一送就沒事了,老媽不會用,或者用不著,那份禮不是白送了嗎?那份孝心不就落空了嗎?只顧喳呼熱鬧,卻全然不理後繼妥善,算不算是半調子呢?

 

人生的無情現實,在阿薩亞斯輕描淡寫地這款點提下,就達到了發人深省的效果,指控或批判,往往不需要大聲疾呼,直指要害,絕對比聲嘶力竭來得有效。

 

電影開場的老奶奶生日派對其實是匆匆結束的,太陽即將西落,子孫們也就紛紛開著車子返回住所了,沒有人留下來相伴,孝心有如一場義務,人都來了,禮都送了,蛋糕也送了,你還要求什麼?形式的喧鬧當然是最便捷的藉口,這時,阿薩亞斯給了海倫奶奶一個悠長的特寫,她坐回自己的躺椅上,燈沒開,也沒有放音樂,疲累的她只想靜靜地坐著,不想吃東西,也不想再開口講話。

 

她是不是剛演完了一位慈祥老奶奶,歡度生日的戲呢?她的寂寞,子女不懂,亦不能分享,所有的孤獨,她只能獨自承擔,是的,阿薩亞斯殘酷地點出了生命真象,藝術家能夠提煉的人生真相,這樣即已足夠。

夏日時光:幸福的距離

讀一本書能讀到兩句金言精句,往往就會覺得光陰不虛度,這本書有了可以回味的空間;看一部電影其實也期待同樣的效果,九十分鐘或一百二十分鐘裡能有一個場面調度,一句雋永對白,一點人生情味,花過的金錢和力氣都不算啥了,點滴在心頭的觀影感動,就是讓人覺得一切值回票價。

法國導演阿薩亞斯(Olivier Assayas)去年獲選為台北電影節閉幕映演的《夏日時光(L’Heure d’été)》就如一道恬淡,卻又溫暖的暖流悄悄滑過心房。

關鍵在於一只花瓶。關鍵在於花瓶的功能究竟是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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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瓶是容器,不管是出自工匠或藝師的手,他們創作花瓶的目的無非就是用來插花,或者用來裝飾,實用第一,精藝其次,能夠圓全兼顧,能夠傳世珍藏,更是美好。

《夏日時光》的故事發生在老奶奶海倫(由Edith Scob 飾演)的生日壽宴上,在海外工作的子女,以及定居巴黎的兒子都帶著孫輩來到鄉下小屋團聚祝壽,七十多歲的老奶奶知道去日無多,也和道子女對於她的藝術收藏欠缺真正的了解與感動,所以急著交代後事,希望有過藝術家身影的故居老宅能夠有好的出處,不至於花果飄零。但是子女各有心思,明知坐擁寶山,卻不懂如何體會或利用。

sh91 海倫奶奶家的傢俱器物其實都出自名家手筆,各有傳奇故事,沒遇上知音,就好像是蒙塵寶玉,無人知曉,更無人珍惜,平時就隨手堆放在洗碗槽底下,由著年邁幫傭隨意取用,泡茶插花都可以。直到海倫奶奶過世,奧塞美術館(Musée d’Orsay)的專家到府品鑑,才發現這些看似平常的器皿傢俬都幾乎算是百年骨董了。

只有遇上知音專家,精品才能洗卻塵埃,得擁殿堂地位,海倫奶奶家的桌椅櫥櫃和花瓶、咖啡杯都成了奧塞美術館的珍藏展示品,海倫的兒子Frédéric (由Charles Berling飾演)也抽空來到美術館觀看自家傢俱的展示。

以前自家獨擁的,如今成了眾人共賞的作品;以前隨意坐握取用的器物,如今卻成了不可觸摸的藝術精品。擺在家裡都懶得多看兩眼的器物,如今卻成了有專人逐一解說的精品…近之則賤之,遠之則貴之,距離所造成的心理感應,確實會改變了世人的美學震動,或許就因為失去了對這些器物的親近權,過去曾經擁有的器物,如今就多添了一點惆悵的情思(如果還是依舊堆放在海倫奶奶的家中,Frédéric會用心多看兩眼嗎?是不是到了博物館之後,原本平常的就不再平常了,反而有了咫尺天涯的歎息呢?)。

sh07 不過,看著進入博物館櫥窗的昔日花瓶時,Frédéric講了一句意味深長的話:「花瓶不插花,又有什麼意呢?」花瓶一旦成為陳列文物,就不會再拿花插入其中了,花瓶不再有花,還叫花瓶嗎?故宮博物館裡的尊、爵、鼎是因為典藏而傳世,但不也因為典藏,而失去了它最原始的功能嗎?

放進奧塞美術館的那只花瓶,靜靜地與其他文物並存靜立,觀賞者也許會多花一點精神來欣賞它的造型與花紋,也難免會想起在電影的前半段時,幫傭太太是那麼隨意地就從流理檯下取出花瓶,插花剛剪摘下來的野花…《夏日時光》是奧塞美術館贊助拍攝的電影,但也一直要到最後時光才有了藝術品在生活與典藏之間的矛盾/和諧對話,看一部電影,你會進一步思索藝術品的存在價值,光就這一點,《夏日時光》就已經夠讓人回味無窮了。

黑幕謎情:刺青同志情

加拿大名導演大衛.柯能堡(David Cronenberg)很愛在人體器官上做文章,從1980年代的《變蠅人(The Fly)》和《雙生兄弟(Dead Ringers)》到1990年代的《超速性追緝(Crash)》和《X接觸-來自異世界(eXistenZ)》,無一例外,因此在看他的近作《黑幕謎情(Eastern Promises)》時,第一個念頭就是:這回他要玩什麼器官呢?

 

《黑幕謎情》有兩款海報,一款是眾生相,線條拉出了好幾回空間,但是這樣的設計,想要網羅太多的焦點,反而渙散了焦距,我沒有了感覺;第二款海報則是以男主角維格.莫天森(Viggo Mortensen)的雙手交錯圖案為主,黑色的襯底,青銅般的肌膚色澤,以及在手指和手掌上的刺青圖案,既突兀又醒目,再配上一句短短的口號:「每起罪惡,都留下一個印記(Every sin leaves a mark)。」精準有力地點出了電影的主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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維格.莫天森曾因《黑幕謎情》入圍2008奧斯卡金像獎的男主角獎,厚實又高聳的北歐髮型和鄉音濃重的語言談吐全變了樣,再也不是他從《魔戒》系列給人的金髮英挺神采,加上他陰鬱又冷酷的沈穩應對,確實給人全新的印像感覺。

 

《黑幕謎情》中他飾演黑道教父最信賴的助手尼可萊,少爺辦事不牢靠,經常得靠他搞定大小事,而他也從不居功地說自己只是個司機。他的人生看似低調,但要辦起事來卻常給人驚悚刺激,最典型的場景就是理髮店中被小混混殺害的黑道份子,屍體已經凍入冰櫃,他卻能要求店家給他一台吹風機,用熱風解凍,取出他胸口的錢包,錢可以發分,証件可以銷毀,他的冷靜有著讓人汗毛直豎的威力。

 

接下來,他則是把屍體的手指一節一節地剪斷,沒有了指紋,死者的身份就很難查出來了,維格每剪斷一節手指,你就可以聽見觀影同伴傳來的騷動與驚呼聲,是的,有點噁心,也有點殘忍。

 

這就是大衛.柯能堡要玩的器官遊戲嗎?如果真的只有如此,《黑幕謎情》還值得我們花這麼多篇幅來討論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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答案其實很簡單:不要被斷裂的手指給騙了,手指是有學問,但不在死者身上,而是在尼可萊的指背上。柯能堡想要玩的遊戲不是手指,而是刺青,手指只像道具,提供了刺青可以發揮的影像論述空間。

 

台灣電影《刺青》的導演周美玲曾經說男人刺青是為了彰顯力量;女人刺青則是要標識愛情。用她的觀點來解釋《黑幕謎情》的黑道刺青文化其實就已提供了簡捷有力的註解。

 

黑道透過刺青來記錄自己的勇氣與成績,黑道亦以特殊的刺青來標記是否已經接納幫派成員的識別符號,就算尼可萊已經是冷血無情的殺手,也同樣得全身赤裸地接受幫派審視,通過考核,才會授予終極刺青。這一場純屬男人間的對話場景,堪稱是全片精髓:審視的人,個個衣冠楚楚,你並不清楚他們身上有多少刺青,背負著多少冤仇血債;被審視的人,則需精赤全裸,毫無遮掩地公開自己的私密,威權下的人生階級與權力尊卑,就此判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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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就算擁有了相同的刺青,算是同門師兄弟,照樣有私心,照樣會內鬥,刺青只算是個晉身階,爾虞我詐的生命交易繼續會以意想不到的方式來搬演。尼可萊很快就在俄羅斯浴室中遭到出賣,刺青不是認同,而是鬆懈他的心防,就在他一絲不掛享受著蒸氣浴時,敵對殺手也找上門來,尼可萊被迫赤手空拳肉身迎戰,刀痕過處,明顯比起穿衣迎戰多了一點彷彿身破血淋的痛楚,而他身上的刺青也就彷如在鼓噪跳閃的惡魔精靈,有著火拚的力道,同樣也有著魔幻的光影,柯能堡的器官遊戲就在維格.莫天森的刺青和全裸胴體上達到恐怖的冷豔美感。

 

《黑幕謎情》其實也是忠誠與背叛的「同志」電影,黑幫少爺非得親眼看到尼可萊強暴女子,証明他並非只愛男人的同志,才願意視他如兄弟;但是即使已經成為黑幫同志,裸裎相見的坦誠時刻,卻也才是背叛交易的開場,看似涇渭分明的情義符號,卻可能隨時有因人而異的註解方式,刺青只是表象符號,永遠不是情義真諦,《黑幕謎情》對忠誠與背叛的解讀,讓人對海報上那雙刺青滿佈的手掌,不禁又多了幾回沈思。

黑幕謎情:悲傷俄羅斯

面對知名大導演,人們通常心中就會浮現三分意敬意,仰之彌高,對於偶而出現的一些問號,也許就輕輕放過,不多評論。

加拿大名導演大衛.柯倫堡(David Cronenberg)以既冷又怪聞名,坎城影展早就肯定他的藝術風格,所以推他出任金棕櫚獎競賽的評審團主席。但是名氣再響亮,也不保証每一部作品都是精品,也不保証就不會出現敗筆,他的新作《黑幕謎情(Eastern Promises)》其實嚴肅考驗著影評人的筆。

《黑幕謎情》開場的前兩場戲都很驚悚,一是理髮店老闆對黑道客戶的割喉命案,一是神思恍惚的十四歲少女塔提安娜到雜貨店求援,她已臨盆在即,卻急性出血,緊急手術後保住胎兒,自己卻往生了。產科護士安娜(由娜歐密.華茲(Naomi Watts)飾演)在她的手提袋中發現了一本俄文日記,因此想要替她找到家人,好把嬰兒送回去。

那本日記是《黑幕謎情》的關鍵証物,因為全片描寫的就是英國倫敦的俄國移民血淚,塔提安娜在日記中用俄文寫著:「我的名字叫做塔提安娜,我的父親死於村裡的礦坑中,人死時,也就埋了,我們都在葬在那兒,葬在俄羅斯的土地上,這就是我離開家鄉的原因,我要去尋找更好的人生…」但是她來到倫敦,卻被黑社會當做妓女,她不從,因而被教父的兒子基瑞爾毒打,最後更被教父賽揚強暴而懷孕,追尋更好人生的夢想成為噩夢人生的開始。

EP25 護士安娜同樣是俄國移民後裔,但是她已不識母語,更讀不懂祖國文字,拿到俄文日記,有如一本天書,只能靠著曾與KGB合作過的舅舅史蒂芬替她翻譯,但是史蒂芬很囉嗦,嫌本嫌西的,安娜乾脆就憑著僅有的一點線索,找上了知名的俄羅斯餐廳,請和藹可親的老闆賽揚幫忙翻譯,渾然不知此舉無異就是把線索捧著送上門,「請鬼捉藥單」,不但會毀了線索,甚至會引來殺身之禍。

曹植的七步詩裡慨歎著:「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然而,「親不視,故鄉人」是被過度包裝的形容詞,自家人欺負自家人其實正是人類的劣根性,《黑幕謎情》中的恩怨情仇就只鎖定俄羅斯移民社區做文章,賽揚表面上是以美食和歡笑服務眾生,實際上卻是無惡不作的教父,但是隱藏在電影劇情背後的文化迷航才是科倫堡點出的主題。

俄國人看不懂俄文,慘不慘?不會說俄語,慘不慘?那本俄文日記有著說不完的青春恐懼與憤怒,但是安娜急著找人解讀俄文日記所帶來的後續災難,卻是俄國後裔與祖國文化完全斷裂、無知與茫然的結果。塔提安娜是任強梁剝削的俄國女郎,她慕名來到英國,卻失去了一切;已經在幸福國度安身立命的安娜,卻也同樣因為無知,險些賠上更多的人命與災難。

EP31 塔提安娜的悲劇是鮮明的表面事件,安娜的無奈則是隱形的底層事件,兩位俄裔女郎以不同的生命際遇交會一則俄國人花果飄零的悲鳴曲。

電影的結局是安娜終於得能收養塔提安娜的女兒,讓她的遺願得能在女兒身上實踐,偏偏這時銀幕上卻再度出現了塔提安娜寫在日記上的自白:「我的名字叫做塔提安娜,我的父親死於村裡的礦坑中,人死時,也就埋了,我們都在葬在那兒,葬在俄羅斯的土地上,這就是我離開家鄉的原因,我要去尋找更好的人生…」

已經夠清楚明白的劇情,卻一定要再補上這麼一段傷心當事者的旁白,為什麼呢?是嫌前面說的還不夠嗎?還是意猶未盡,想要再留來個回馬槍嗎?對我而言,這段旁白就是蛇足,就是多此一舉,出自大學生的習作,情有可原,出自大導演的手筆,我的眉頭可就緊緊糾集在一起了。

蘋果:半部好戲金燕玲

找到金燕玲來演出《蘋果》中的怨婦,應是中國導演李玉的明智選擇;但是最後剪除也犧牲了金燕玲的戲份,則是李玉失算了。

 

金燕玲在《蘋果》中的角色戲路,很可能直追《畢業生(The Graduate)》中的安妮.班克勞馥(Anne Bancroft),無奈功虧一簣,真的可惜。

 

安妮.班克勞馥《畢業生》中詮釋的羅賓遜太太(Mrs. Robinson)是生活寂寞的中年女人,看到涉世未深的幼齒男孩班傑明(由達斯汀.霍夫曼/Dustin Hoffman飾演),起了色心,主動示好色誘,儘管既大膽又唐突,但是畢竟薑是老的辣,少男難脫欲網勾纏,很快就成為她的欲望禁臠,如非班傑明最後愛上羅賓遜太太的女兒伊蓮(由凱薩琳.羅絲/Katharine Ross飾演),班傑明永遠都只能是她的欲望獵物。

 

中年女人的欲望很複雜,也很直接,華人影視的劇本很少探觸及這個領域,主要也是擔心中年女子的情欲戲未必能吸引觀眾關切,以致於多半都只是配角戲份,李安的《飲食男女》中,歸亞蕾的情愛主張,既喧譁又嘮叨,雖然可愛,卻讓人緊張,以致於只能成了白忙一場的喜丑;伍思薇的《面子》中,中年秘密懷孕的陳沖則是直接挑戰了世俗禁忌,就算愛上了不適配的小男生,卻也欣然接受中年華人的邀約,逐一審視浮世臉孔,更加肯定自己的眼光與抉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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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蘋果》中的金燕玲同樣也是配角,但是一閃而過的短暫戲份中,金燕玲綻放的光彩,卻是整部電影中最有人味,也最看得出心靈波動的角色底層,她對這位看似洞悉人心黑暗,也深知老公偷腥本色,卻對自己不能懷孕,始終有憾的寂寞婦人王梅,還真的能在膩倦與不甘中找到適切的詮釋角度,以致於每回亮相,似乎就是華人版的羅賓遜太太活躍眼前。

 

金燕玲的第一場好戲就在於洗窗工人安坤(佟大為飾)找上了他,要他為老闆林東(梁家輝飾)強上了他的老婆劉蘋果(范冰冰飾)的行為賠錢了事。老公偷腥,老婆賠錢,確實讓人不舒服到了極點,金燕玲一方面承受的是丈夫偷腥的羞辱,另一方面則是被小痞子勒索的不堪,她可能接連敗挫兩回,但是不認輸,不服輸卻也是她最強靭的生命特質,她採取的反擊策略是不能給錢(勒索成功,未必能夠息事寧人,替丈夫擦屁股,不但沒人感激,反而會更加深自己的挫敗感),而且又贏回來,林東讓安坤戴了綠帽,安坤為什麼不能讓林東戴綠帽?她願意肉身倒貼,一方面讓安坤有了出氣管道,另一方面不也是同樣讓自己以肉體報復老公的出軌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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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的,這個匪夷所思的提議,算是她以其人之道還諸其人的報復行動,但畢竟顛覆了多數人的價值與道德觀,你可以解釋成或許是女性復仇的第一步,也可以解讀成那是精算女人,讓自己寂寞的身體有了發洩管道的買賣交易,超乎常情的提議,混淆了到底誰贏誰輸的傳統算計,讓觀眾對人性的深淵,有了更深層的體會。

 

接下來是蘋果懷了孕,求子心切的林東因而有了香火有繼的期待,經濟上還不能獨立的王梅必需另簽合約保障自己的元配權益,但是眼看著別的女人完成了自己不能做的事(生子),也聞嗅到丈夫還想沾惹的蠢動心思,她被迫得進入到權位保衛戰的迷宮中打拚,可惜的是,《蘋果》劇情走到這裡,再也難以兼顧色衰愛弛王梅的危機感受,更看不到這麼一位利害女子可能採取的反擊行為,而是把焦點轉向了陷入良知與厚利矛盾,徬徨無著的安坤身上,以致於王梅有沒有刺激安坤?有沒有厭倦林東嘴臉,設計誘他毀約賠款?都成了輕輕帶過的一片迷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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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明精明犀俐的女人一旦成了性格平板,無戲可演的怨婦,難免就註定兵敗如山倒了。想當年,《畢業生》的羅賓遜太太採取坦然告白的毀滅式攤牌,確實夠狠夠辣,逼得班傑明非得挖心剖肺,苦追不鍥才能扭轉乾坤,但是《蘋果》中的王梅卻多了隱忍,少了耍潑,以致於最後還要把自己的地址給了明知不會再上門找她的安坤,更讓她的優柔寡斷,成為自己最讓人扼腕跌歎的註解了。

 

安妮.班克勞馥在《畢業生》中,不用裸身露點,光靠那件絲襪和豹紋式胸罩,就寫下了色誘經典;同樣地,金燕玲的兩場情欲出擊戲,原本亦可不靠裸露就能展示她的欲望、憤怒與寂寞,但是兩場床戲,她的胸罩上衣卻成了最礙眼的障礙,沒有人要求金燕玲全裸,亦不要求她正面示人,她的肉身不是主戲,她的情緒才是,能夠用最自在,最有主張的身體來主張的她的報復與需索,才是這個角色最實在心情反應。不應該穿戴在身上的胸罩,多少反應了演員拍戲時的顧忌,卻因而削弱人物情緒的可信度,實在可惜。

巴希爾.波爾杜立斯

美國加州州長阿諾.史瓦辛格前天順利連任,他戲稱自己最會也最愛拍續集電影,所以州長也要「續集(連任)」,然而,也就在他勝選之際,25年前用音樂把他塑造成英雄偶像的美國作曲家巴希爾.波爾杜立斯(Basil Poledouris)在十一月八日因為肺癌和腦癌病逝家中,享年六十一歲,不能再做續集音樂了。。

巴希爾.波爾杜立斯一九四五年八月二十一日在堪薩斯市出生,他是好萊塢的電影作曲家們少數,曾經接受全方位的電影教育的專業人才。

他在南加大的電影系裡接受過導演、攝影、剪接和音響等專業訓練,而且一路讀到了碩士學位,他的同學們後來不是做導演,就是做攝影師和剪接師,只有他在音樂世界中找到自己的天地。

他從小就生活在音樂的環境中,父親是小提琴家,母親也是名氣相當的鋼琴家,他七歲開始學琴的時候就立志想當鋼琴師,十二歲時頗有天份的他參加了爵士樂團吹薩克斯風賺生活費,那時候,好好做一位古典音樂樂師是他的人生最高理想,所以他選擇到南加大的音樂學院就讀,可是當時的音樂教育強調二十世紀現代音樂,強調理論課程,很快就讓他覺得索然乏味,他讀大學的年代正是知識青年反越戰,反傳統的激烈年代,他和年輕人同樣愛上了披頭四合唱團。

於是他很快就轉系,改讀南加大電影系,他轉系的三個動機是:1.好萊塢的知名作曲家米克勞斯.羅薩(Miklos Rosza)當時正在南加大教電影音樂,他正巧就是羅薩迷;2.鋼琴系的系主任是知名的約翰.克朗,3.他的女朋友也在南加大唸書。

可是他才進去念,羅薩就退休了,接任的電影作曲老師大衛很清楚地告訴他:「在寫下電影音樂之前,一定要有感性和知性的基礎。」意思就是說在創作音樂之前,一定要先徹底明白劇情重點,巴希爾一生都信奉這個理念。

每位作曲家的發跡難免都有些傳奇故事,巴希爾因為讀了南加大電影系才認識了在那裡任教的導演約翰.米遼士(John Milius),在他的賞識下才得以進軍影壇;認識了保羅.威赫文(Paul Verhoeven)更確定了他的配樂王國。

在約翰.米遼士的鼓勵和慫恿下,巴希爾先是替《偉大的星期三(Big Wednesday)》寫劇本,後來才又負責電影音樂工作,這部電影描寫的夏威夷衝浪好手的故事,巴希爾採用了大型的管絃音樂來表現衝浪高手的浪漫豪情,也要帶出美國勢力入侵夏威夷的文化碰撞影響,一鳴驚人,奠定了他在作曲界發展的基礎。

接下來,約翰.米遼士又請巴希爾替《王者之劍(Conan the Barbarian)》作曲,《王者之劍》是阿諾從歐洲進軍好萊塢的關鍵作品,那時候的阿諾空有一身肌肉,表演沒有深度也沒有趣味,電影也只能從古典傳奇上去著力,更重要的是這部電影描寫地球洪荒的人類蠻性,角色之間基本用不到對白,米遼士當時要求的就是雖然是個虛構的神話故事,但是要有歷史的質感,既然沒有對話,就要讓觀眾聽見音樂,就知道角色心情和遭遇情境,電影開場前三十分鐘的畫面只有三分鐘有旁白,其他的二十七分鐘全要靠音樂來強化畫面的劇情張力,他因此戲稱自己簡直就是替一部默片在做配樂了。

電影中雖然很少對話,但是電影音樂可以用人聲合唱來突顯戲劇感情,巴希爾把整個音樂的構想整整放在心裡營釀了快一年,電影拍攝的時候,他還跟著外景隊到西班牙外景地實地感受導演的美術戲劇質感,靈感和創意就這樣潛進了他的心靈意識之中,到了最後三個月才開始工作,從樂譜到樂團,從音樂到畫面,用法國號吹奏出的「Anvil of Crom」,果然氣勢磅礴,合唱的力量更讓人感覺到茹毛飲血的原始暴力,整體效果非常傑出,獲得樂評人和影評人的極高讚美。

巴希爾的另一部代表性作品是《機器戰警(Robocop)》,這是荷蘭暴力導演保羅.威赫文(Paul Verhoeven)的代表性電影,已經瀕臨死亡的警察,最後只剩一顆腦袋,肉身全成了機器,繼續來執法,絕對暴力,絕對殘忍,遊走於半人半機器的扭曲人生,面對這樣一個科幻又挑戰人性題材,如何找到最適合的音樂調性就充滿了挑戰性。

電影公司站在行銷的立場上,認為年輕一代的觀眾才會喜歡這部電影的暴力美學和科學奇想,因此,音樂的表現上就應該多用年輕人聽得進去,也容易聽得有感覺的龐克搖滾音樂;可是,巴希爾不同意,他認為半人半機器的《機器戰警》在安良除暴時,應該有大快人心的戰爭效果,電源被切掉,生物記憶和電腦記憶天人交戰的時刻,更應該有深入人心黑暗世界的音樂描寫,這些都是交響樂才能掌握表現的情感。

在現代和古典的拉鋸戰之後,出現妥協性的結果:就是除了管絃樂之外,也同樣夾混了電子合成器來表現搖滾龐克音樂。在著名的「艾比之路」錄音間錄音的時候,巴希爾還特別拿了錄音室裡的滅火器來敲大鑼,營造出機器戰警帶著鐵身去辦案的震撼效果。

1997年,他和保羅.威赫文在相交十二年之後,再次合作了《星艦戰將(Starship Troopers)》。

《星艦戰將》描寫二十三世紀,人類和外太空的蟲族爭奪宇宙生機,互相發動致命毀滅性攻擊的故事。這是一部採用電動玩具攻擊按鍵構想的作品,人類軍隊從頭到尾就是不停地對虫族怪獸扣扳機,用最強的火力去射殺體型龐大,殺傷力極強的虫族怪獸,巴希爾的詮釋就是透過九十六位樂師所營造出來的巨大音樂震撼,來詮釋這部未來世紀的大場面殺伐戲,在他的想像世界中,這麼鉅大的樂團編制目的就是想達成一種類似二次世界大戰電影,盟軍攻略德軍的作戰效果,音樂結構很簡單,撩動觀眾同仇敵愾的情緒成為全片唯一的訴求。

好萊塢的科幻電影都會面臨一個難題:如何超越約翰.威廉斯的《星際大戰》系列?因為所有的科幻電影都是未來式,未來的世界究竟該用什麼樣的氛圍與結構來表現呢?因為是未來式,所以沒有標準答案,可以任由創作者自己去構想發揮的,可是約翰.威廉斯豎立的標竿是那麼優異鮮明,多數後繼者不是掉入他的模式,就是想要創新卻變得四不像,而《星際大戰》那重由銅管主導,氣勢恢宏的史詩音樂,更是後繼創作者難以超越的威廉斯障礙。

巴希爾接下《星艦戰將》的作曲工作時,就和導演保羅威赫文研商如何另闢蹊徑,不要走《星際大戰》那種浪漫傳奇的史詩結構。巴希爾的作法是強化人和虫的對立現象,只要是人類談夢談理想談宇宙未來視野的浪漫戲分,他會大量使用器樂來表現人類在「適者生存」的外太空生存大賽中的情境,至於可怕的虫族,就留給專門製造低沈震撼的恐怖音效去加油添醋了。

巴希爾另外一部膾炙人口的作品要算《獵殺紅色十月(The Hunt For Red October)》了,那是一部生不逢辰的電影,小說家湯姆.克蘭西(Tom Clancy)的原著原本強調冷戰時期的美蘇緊張關係,描寫1984年時蘇聯核艦意圖攻擊美國,艾力克.鮑德溫飾演的傑克.雷恩(這個角色原本是湯姆.克蘭西的小說英雄,後來由哈里遜.福特接手,才成為票房偶像)出面斡旋才化解了危機,但是電影直到1990年才推出,那時蘇聯帝國已經全面敗退,即將瓦解,電影被迫大幅修改劇情,使得原本希望自己的音樂能有帝俄風情史詩的巴希爾,只能轉而去譜 寫帶有驚悚風味的音樂,不過一首「Hymn To Red October(紅色十月頌)」還是威武動人。

巴希爾其實也很善於動物電影的音樂表現,著名的人獸深情電影如《白牙(White Fang)》、《威鯨闖天關(Free Willy)》和《森林王子(The Jungle Book)》都出自他的手筆,這類電影同樣要表現人與自然相親相愛,則一片美好;互為仇敵,則必釀災害的基本理念,在音樂的結構上也是有大自然的寬厚樂聲和人獸對立的衝突矛盾,觀眾從音樂上就可以明顯聽出戲劇焦點和情感。

巴希爾在樂壇上也有一些趣味佳績,例如在一九八七年替女星米蘭妮.葛里菲斯主演的科幻冒險電影《櫻桃兩千cherry 20000》所譜寫的音樂cd竟然在一場拍賣會上以二千五百美金的天價售出,成為唱片史上最貴的唱片。

巴希爾很重視家庭,也鼓勵女兒卓伊從事音樂創作,卓伊在七歲的時候老纏著工作中的爸爸,間接幫助老爸完成了《王者之劍》中一首「聖讚」的音樂,所以巴希爾內舉不避親,就把卓伊列為這首音樂的共同作曲家,《星艦戰將》中她也是老爸音樂的演奏家之一,繼承父業,為期不遠。

1998年,他和瑞典導演比利.歐葛斯特合作,改編法國文豪雨果的名作《悲慘世界(Les Miserables)》,雖然有人看好這是他最接近奧斯卡金像獎的一次機會,最後還是沒有金獎罩頂,如今撒手人寰,想必留下了無數遺憾。

吳清源:人生如殘局

古龍的小說「天涯明月刀」中,描寫男主角傅紅雪去挑戰對手公子羽時,要連闖書、畫、琴、棋、劍五關,這五關拍成電影就是莫大噱頭,楚原導演拍成《天涯明月刀》最讓我好奇的,也最失望的就是這棋陣。

象棋中的棋子無非就是車馬炮仕相卒,一切都以保帥奪將為爭勝目的,《天涯明月刀》的棋陣就是要將我殺手當成棋子,有人只能像步兵直攻,有人卻能像砲兵空擊,還有重裝甲的車與馬高速衝前來厮殺,讀小說時,這等場面何等壯觀,拍成電影是不是有一樣的震撼呢?

答案是沒有。楚原導演在他的回憶錄中特別提到當年他把棋陣的構想說給長官聽時,邵氏公司的製片主管卻嫌不是每個人都懂象棋,把車馬炮轉換成武打場面的設計太複雜了,最後只同意楚原在地上用石灰畫出一個大棋盤,狄龍飾演的傅紅雪必需走進棋陣打敗車馬炮,才能過關。因為場面寒酸,攻效就不彰,小說的想像世界全都毀在點到為止的影像設計上,只能以可惜來形容,如今,有了電腦動畫的能力,如果有人重拍棋陣,也許會是另外一種立體奇觀了。

同樣是象棋的電影,徐克的《棋王》把最後的大陸「棋王」王一生(梁家輝飾演)的一對多的棋王大賽拍成了武俠電影「華山論劍」的奇觀,屬於江湖奇俠決戰群雄的英雄傳奇,但是棋王的棋路到底有多厲害,鍾阿城的小說沒寫,電影自然也沒拍,只要擺出陣勢,再找一個老棋士趕赴棋賽現象來致意,就完成了王一生終於可以向母親交代的人生大願了。

棋難拍,同樣地,撲克牌和麻將也難拍。香港人拍了那麼多《睹神》、《賭聖》和《賭俠》的賭片,坦白說,都只是虛張聲勢,故布疑陣,少有難解棋局或牌局的神來一筆,也就是熱鬧有餘,但是精彩不足,大家都只會拿棋牌做包裝,很難從棋牌上切入議題,真正的做出一點文章。

中國大陸導演田壯壯的新作《吳清源》,其實也有同樣的問題。

《吳清源》其實是部傳記電影,人多過棋,但是吳清源一生的志業都在圍棋中,不談棋,就看不出吳清源的成就,然而圍棋不是人人能懂,只談勝負,格局就小,奢談棋藝,又太像人生哲理的教科書,對多數觀眾而言,恐怕又太過沈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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會寫文章的人都知道「悟透棋道,也可悟出人生之道」,問題就在於這句話到底要怎麼表現,才會有趣,才不像說教。

根據棋壇文獻敘述,吳清源的圍棋成就在於「1933年與與本因坊秀哉名人進行了著名的『三三、星、天元』對局」,以及「在1939年陸續與木谷實等高段者進行『升降十番棋』大戰,結果都將對方打至降級,稱雄日本棋壇數十年,日本棋壇稱之為『昭和棋聖』」,要拍吳清源的傳記電影,不能不談這兩件風光往事,問題在於怎麼談?

田壯壯和編劇鍾阿城的選擇是輕輕帶過。例如,「三三、星、天元」對局到底有多神奇?有多震撼?不是棋迷的人如何神往?棋迷又如何感受到破天荒的神奇佈局?向觀眾解說「三三、星、天元」的奧秘,或許有人會嫌太白,太瑣碎,但是庸俗如我,卻是深切渴望有人能三言兩語就直擊要害,帶領入門,從棋局歷史中窺見棋聖功力。這不就是《吳清源》在娛樂中教育觀眾的機會嗎?

棋史上盛讚吳清原的棋道要旨是「完美的和諧」,追求一種淡泊名利、純粹求道的圍棋精神,電影中也特別強調「真理」和「棋奕」是他一生追求的兩件事,然而,要做昭和棋聖不只是棋藝高明就夠了,他還必需打遍日本無敵手,才會贏得日本人敬重,才會使得日本棋士認為他缺席的本因坊就毫無光采了,但是生於動亂中國的吳清源,要在日本生存定居,贏是必要條件,因為,只有贏,日本人才敬重他,才禮遇他,才會誘他入籍日本,棋盤是另一種戰場,鬥志和人格同樣也在拚搏,有人因而盛讚吳清源「是用一個人的戰鬥在詮釋著一個民族的抗爭」!

然而,田壯壯卻不願陷在俗世的棋盤戰爭中,電影中,張震飾演的吳清源只是一盤棋接一盤地下著,對手流鼻血倒地了,他卻視而未見地繼續思索著他的下一步,這樣的癡,對照著追求自然與和諧的「平常心」,也許是事實的重現,卻模糊了主題,很難洞悉吳清源的棋藝哲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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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次,《吳清源》中有更多的篇幅描寫著吳清源在亂世中追求宗教心靈的滿足,不但娶中原和子為妻的前提是對方也有濃厚的宗教信仰,夫婦倆才會在飢寒交迫的亂世中,那麼淡泊地安適度日,所以先後加入了如「红會」、「篁道大教」和「璽宇教」等新興宗教,也曾矢志追隨教長,做出一些如今看起來真是愚昧信徒的行徑……這些人生章節,都是吳清源生命中的一些過場,在電影的篩檢和剪裁下,卻成了想要從電影創作中了解吳清源人生精髓的凡夫俗子勉強搜集到的斷簡殘篇,怎麼樣也拼湊不出吳清源的面貌。

張震的表演非常認真,只可惜導演的觀點搖擺,完全看不到重點,也看不到趣味。看完《吳清源》,我對於吳清源的認識其實還是一團模糊,只能一面嚷著:「棋可棋,非常棋;人可人,非常人!」然後,找找吳清源的自傳來看吧,電影不能說完人的一生,不能點出人生精髓,觀眾只好自力救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