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情決勝點:球場人性

古老的相親術告訴我們,從吃飯的禮儀與挾菜方式,可以看出一個人的個性。至少,嗯,看吃魚的部位,就知道他的出身和品味。

其實,球場上也可以看出人品,球場決戰,無非就是求勝,追求勝利,就生計較心,本性就難掩了。

伍迪.艾倫的新作《愛情決勝點(Match Point)》,片名來自網球術語,男主角則是網球教練,第一個鏡頭就在球網上做文章,用球場比喻人生的企圖心非常鮮明。

網球、排球和乒乓球都有觸網球的爭議,觸網後有兩種可能,過,或者不過。過,可能致勝,不過,肯定落敗,過或不過,純粹是運氣,球賽如此,人生亦如此,球打得好固然重要,運氣更重要。《愛情決勝點》就從這則球場啟示錄開始,探討人生的機緣與幸運,結論是幸運比較重要,有幸運之神眷顧,生在豪門家,娶豪門妻或嫁入豪門,你的人生都比他人省了無數力氣。

電影用這麼淺顯易懂的方式做開場,觀眾很難不去想自己的人生運途有多少幸運?有多少坎坷?把失敗歸咎於運不如人,而非技不如人,或努力不夠,人生的罪惡感與挫敗感會輕一些。但是人生真的可以用過不過網的幸運球來做比方嗎?

伍迪.艾倫的《愛情決勝點》劇情其實只像齣通俗劇,一位網球教練只因看了場歌劇,就被富家千金愛上,一路扶搖直上,但是他的愛欲卻不在富家千金身上,而是富家少爺的美國女友。為了富貴,他娶了富家千金;為了欲望,他沾上了美國女郎。他的妻子努力懷孕,卻始終無效;他的情婦卻因來不及防衛,一下子就懷孕了,面臨攤牌的抉擇,他會選富貴?還是愛欲?

但是我更欣賞的是電影中的乒乓球賽,美國女友一度在乒乓球檯上稱英雄,別人都打不過她,然而她的球發得很高,男主角第一次認識她,立刻被她的美豔吸引,急著上場要和她對打,藉機搭訕。然而,她才發了個球,他二話不說,立刻殺球得分。

別人,也許是禮讓她的;但是,男主角不讓。

別人,也許是打不過她的;但是,男主角就是比她強。

第一次相見,別人憐香惜玉;但是,男主角卻是辣手摧花。

招數和別人一樣,肯定只能隨波逐流,吸引不了別人的注意;一出招就不同凡響,才會突出,才會讓人刮目相看。而且,你才可以順理成章教對方打球,才可以近水樓台。

挫敗驕傲的女人是一種身段的展示,卻也是一種本性的流露,他們的第一回交手,男強女弱,男主動,女被動,男勝女敗的優劣關係早已註定,伍迪.艾倫只用一場乒乓球賽,只用一個殺球,就寓含了這麼多密碼,可想而知,《愛情決勝點》的劇本多麼地縝密周到,值得細細分析的。

愛情決勝點:導演指紋

人都有指紋,犯了案,指紋是辦案的最佳証據。

導演亦有指絞,拍了新片,從指紋上去辨識導演風格,是很多影迷的通關考驗,別有趣味。

你看到有人在分岔的人行道前行走,你會想到蔡明亮;你看到房子漏水,或者淹水,你也會想起蔡明亮。阿亮的創作紋路,不只是李康生和陸奕靜的肉身,他的選材和表現手法,時而隱性,時而顯性地在膠捲中閃動著。

希區考克和徐克則是都有在自己作品中客串亮相的習慣,早期從《夜來香》、《蜀山劍俠傳》到《上海之夜》,只要看到有位蓄著山羊鬍的臨時演員,台詞就算只有一兩句,你就是可以認出徐克的指紋。

同樣地,侯孝賢的長鏡頭功力,不管其他台灣導演怎麼學,還是他最有味道;周星馳和劉鄉鎮偉都有一套無厘頭本事,看到他們的掰功,大致猜得出是誰的手筆,至於王晶的水準就差了一大截,只能跟在人家後面抄。

指紋,是人生的印記,在藝術的世界中,通常就叫做風格。人的指紋不會改,藝術家的指紋卻不是一成不變的,雖然藝術家的指紋往往是創作者和觀賞者之間的對話密碼,然而只想順著指紋去品味舊風味,難免就會大吃一驚。

例如,一向標榜自己一輩子好命的伍迪.艾倫,可以不理影評,不管票房,每年拍完一部電影,就可以回到家裡再寫新劇本,再拍新片,但是他在2005年交出的成績單《愛情決勝點》,卻讓許多人嚇了一跳。

伍迪.艾倫的指紋是什麼?是自導自演?是自己負責劇情旁白?是冷眼看人生,極幽默又冷酷地調侃人間情愛百態?……不同的影迷可以排列出各種不同的印記認証,據此拼貼出伍迪.艾倫的風貌特色,可是《愛情決勝點》中,伍迪.艾倫只導不演,連旁白的敘事者也換了人換了嗓音,更慘的是電影中沒有一個真正讓人同情的角色(只有糊塗被害的女房東是無辜受害者),主配角都有私心,都有算計,這像伍迪.艾倫一貫的作品風格嗎?

這是很有趣的一堂藝術指紋學課程。到底要像到什麼程度,才算指紋相符?指紋只比對紋路,相似度高即是。但是藝術指紋不能被形式牽著鼻子走,不能因為外表有沒有,就認定魂魄是不是。剛拍電影的蔡明亮很不喜歡用音樂,但是他的《青少年哪吒》讓黃舒駿得到了金馬獎最佳電影配樂;後來,從《天橋不見了》到《不散》,只是壓軸一首歌,從《南屏晚鐘》到《留戀》,都教人蕩氣迴腸;甚至他後來還拍了以歌舞為主的《洞》和《天邊一朵雲》。音樂算不算他的指紋?還是,只有寂寞才是他的指紋?

《愛情決勝點》沒有伍迪.艾倫的肉身,沒有他的聲音,但是靈氣魂魄卻依舊烙印著他的紋路。為愛癡迷,為愛瘋狂的人生,從來都是他談笑揶揄的對象,他的鏡頭下永遠有一群參不透鏡花水月畢竟總成空的俗世男女,這一回,劇情紋理更細密,情節迴轉更驚人,讓人搖頭三歎的生命啟示卻也更鮮明。不被形式所困所惑,能夠找到靈魂,看到靈魂,你就看到了藝術的指纹。

英勇戰士:導演的謊言

瞿友寧導演的新片《英勇戰士俏姑娘》,讓我嚇了一跳。

首先,你一定要問,這是什麼片名?這會是什麼樣的電影?

是的,這樣的片名一旦帶給你這樣的疑惑,你會不會覺得瞿友寧如果把片名改換成拍攝時所用的《英勇戰士俏姑娘之愛在瘟疫蔓延時之中國一定強》,才更拔辣,才更勁爆,才更吻合電影那種荒誕超寫實的趣味?

不過,《英勇戰士俏姑娘》讓我嚇一跳的關鍵不在片名,而是電影本身。

首先,瞿友寧拍出了馬祖的美麗。

我到金門當過兵,沒去過馬祖,在看《英勇戰士俏姑娘》之前,從來沒想過有去馬祖旅行的念頭,可是看完電影後,一見鍾情的我,卻對馬祖也有了惑引的遐思了。

一部電影可以讓觀眾記住一座城市,曼哈頓、巴黎和威尼斯…這種故事太多了,台灣呢?除了了九份、金瓜石,還有多少的地方讓你有電影旅遊的衝動?《英勇戰士俏姑娘》卻讓我慕羨起馬祖的花崗岩石砌壁牆起來。

第二個意外在於敘事。

電影一開場,光良在冰果室裡向著一群阿兵哥說著他的風光往事,老鳥蓋菜鳥,這是天經地義的當兵傳統,但是光良說他一把握住「日本鬼子」投擲的手榴彈,反身投向水道,就這樣捉住了來襲的「水鬼」。

「日本鬼子」是中日戰爭,「捉水鬼」是國共戰爭的往事,八竿子打不在一塊的兩場戰役,只因光良故事說多了,不經意說溜了嘴,把水鬼說成馬日本鬼子,創造了硬把馮京與馬涼的迷離錯亂,耳尖的人很快就會拆穿他的扯淡破綻,導演瞿友寧這時很俐落地把背景音樂從「天皇萬歲」的日本軍樂換成了「毛主席萬歲」的義勇軍進行曲,電影的荒謬本質就在這個小枝節上,讓人綻開了笑容。

為什麼要這麼荒誕?為什麼要這麼瞎扯淡?瞿友寧到底要拍什麼樣的電影?說什麼樣的故事?

荒謬是《英勇戰士俏姑娘》的主軸,關鍵的時空座標卻是在馬祖,而且是八0年代前後的馬祖。                                                                               

一個曾經是反攻跳板的前線堡壘,一個軍事統治的基地,一個為了自保,為了政權,說過許多善意謊言(或者惡質謊言)的地方:例如傳單有毒,例如反共必勝,建國必成……謊言有大有小,形式不一,本質卻是一樣的。瞿友寧在電影片尾時,讓我們看見了阿寶和光良兩家四口坐在舢板上晃盪前行,海和陽光就照映著他們的臉龐,他們結伴出遊了嗎?他們共結連理了嗎?鏡頭慢慢拉遠了開來,他們只是陸地行舟,船尾有三個阿兵哥賣力地搖著船,搖得徐,就像是海上輕揚;搖得疾,就像乘風破浪,電影是錯覺的藝術,記憶和謊言同樣也是錯覺的藝術。

誇張與羅織,原本就是人性,光良的謊言還包括馬孩子的媽是病死的(其實是離棄?),得到猝睡症的守寡阿寶,她的先生是死於共軍炮擊?(還是遺棄?)他的馬祖酥曾經得到蔣經國的命名與祝福?吃他的馬祖酥就可以對抗怪病?海盜真的教他躲毒氣?真的告訴他寶藏在那裡?每個人的記憶都不一樣,謊言因而成為記憶的延伸與變形,謊言成了夢幻與祈願的隱寓。所以光良的兒子海上失蹤再回來後,每回說的故事都不一樣,那不只是DNA的遺傳,那是民族的共同基因。

做為一部荒謬電影,《英勇戰士俏姑娘》的故事主體摒棄了《八二三砲戰》的陽剛正統,採取了後冷戰、又後現代的對抗SARS狂想曲。台灣有了瘟疫怪病,所以小島也就杯弓蛇影,開始做起防疫訓練,曾經嚴厲考驗人性,也撕裂人心的SARS戰役,台灣人記憶猶新,見疫如見鬼的大呼小叫,大驚小怪,剛好在這個神經兮兮的前線島嶼上,提供了荒謬喜趣的培養皿,開放出台灣電影少見的黑色喜趣。

電影政策:台灣的明天

2005年的英美電影中,唯二能夠在藝術成就上威脅李安《斷背山》得獎大運的電影是英國的《疑雲殺機》和美國的《慕尼黑》,英國影藝學院的會員已經以實際的投票結果,証實他們雖然愛國(《疑雲殺機》提名獎項超越《斷背山》),但是更愛藝術(《斷背山》獲得四項獎,《疑雲殺機》只有一項);美國影藝學院的會員比較愛史匹柏?還是李安?(他們都曾經分別以《紫色姐妹花》和《臥虎藏龍》獲得導演協會年度最佳導演獎,最後卻雙雙在奧斯卡獎上失利)三月六日就可以知道了。

英國人讓李安抱走了影藝學院的最佳影片及導演等大獎,然而他們沒有洩氣,知名的公共電視電視集團BBC在二十三日宣布在未來十年要投資二億五千萬英磅來投資電影事業。

二億五千萬英磅換算成台幣就是一百億台幣,如果台灣能繼續撥出一億經費來做國片輔導金,這筆錢就是台灣電影未來一百年的預算,夠養活三代電影人;這筆錢夠讓台灣人來拍五十部《臥虎藏龍》了。那是多大的數字?那是多大的企圖?

英國電影在1980年代末期靠著BBC的大力獎掖投資,確實創造了一股中興熱潮,雖然比不上好萊塢風雷火燙,至少在歐洲的發言權僅次於法國,讓英國的影視文化能夠繼續保持發言權和影響力。

英國人主力投資的《疑雲殺機》,請的卻是《無法無天》的巴西導演來執導,影像創意和運鏡邏輯,甚至演員魅力及音樂處理都是上乘之作,輸給《斷臂山》是可以算作雖敗猶榮的。

但是輸了就輸了,英國電影工業可不想就此一敗塗地,公共電視電視集團BBC於是就提出了十年二億五千英磅的投資企畫,今年是一千萬千磅,明年是一千五百萬英磅,後年則是二千萬英磅(亦即第一年五億台幣,第二年七億五千萬台幣,第三年十億台幣),而且每年都會在BBC1播出主流類型的名導作品;BBC2則 當代戲劇作品; BBC3則以年輕新秀導演的作品為主。這是英國電影局繼前年的投資減稅計畫後,又一項積極振興英國影視文化的政策。可想而知,不但影視幕後工程人員不怕沒飯吃,幕前演員更是可以安心地在自家家園發揮所長。

公共電視投資電影拍攝是可以創造雙贏的政策,從工作者的角度而言是,既有一定的經費預算,也可以有一定的發表平台,更重要的是它讓新舊的工作者都能持續在穩定的工作環境中去練劍,從熟練中開創新語言及新的可能;從投資者的角度來看,明確的投資標的,就是取得優秀節目軟體的投資,而且影視文化的周邊商品效應,經常有意想不到的收獲,只要品管得宜,文化投資甚至可能獲利超過其他商品。

台灣公共電視目前在「人生劇展」及「紀錄觀點」兩個節目概念下,曾經提供機會和經費和年輕人一個發表和工作的平台,其中,「紀錄觀點」節目儼然已經成為創作短片和紀錄短片的母體,六年來的成績非凡,從《跳舞時代》到《無米樂》成功帶動了台灣紀錄片的風潮,至於辦了四年的《觀點短片》更是時下年輕人試劍的最佳起跑點了。至於「人生劇展」則是讓許多導演可以在150萬的經費下學拍電影或者試驗自己的影視夢想,成就也是有目共睹的。

當然,公視早期也曾部份投資了電影《愛你愛我》、《十七歲的單車》和《藍色大門》等片,最近的《英勇戰士俏姑娘》也獲得了公視相當的資金掖助。堪稱是最能讓電影工作者及愛好者有棲身之地,甚至進而踐履夢想的踏腳石。

2006年的台灣電視產業可能有個轉機,一方面是華視要從三月底公共化了,小野掌舵的華視,能否接下公共電視的戲劇棒子,在小野的熱情與愛好下開拓影視合流的新局面,不少人都在期待著;另一方面則是無線電視即將數位化,頻道加多的無線電視可望能有更多的資源來和有線電視抗爭,這個機會,台灣人能夠把握多少呢?電視台掌舵者的每一個決定,其實都會影響到台灣影視產業的合流與提昇效能。

不久之前,曾經寫過一篇台灣數位電視發展的文章,僅附於後,提供關心台灣影視發展的朋友參考。

文章中提到台灣數位電視的勃興,關鍵在於能否確定經營優勢及經營方向。數位普及既是大勢所趨,誰能利用數位科技吸引民眾接收數位節目,就成為經營成敗的關鍵所在。

經營者首先應該確認數位電視普及化之後,電視生態將進入一個更加細緻,更強調分眾的市場生態。關鍵在於數位電視的互動選單功能。電視一旦能夠互動,就意味著觀眾對節目可以有更多的意見,可以有更多的回饋。意見,可以構成電視台的經營方針,回饋,則成為電視台的利潤來源。

因此,能夠主導風潮電視台必將成為軟體資源最齊備的節目供應商,而且應該就電視台經營屬性開發出枝葉繁茂的分眾節目,以吸聚觀眾。屆時,電視台不再以頻道數量多寡來爭取觀眾,而是以內容的細緻、多元和便利性來吸引觀眾;至於觀眾每回的選單,就意味著一次商機的來源,購物節目如此,益智、體育、教學和戲劇節目亦然。

互動式傳播最大的好處就是觀眾能夠隨地隨地,極度便捷地搜索和觀看到自己想要觀賞的節目與資訊,相對應於電視台的經營者就要全力經營能夠(1.)滿足消費者;(2.)誘導消費者的軟體片庫,以戲劇節目經營者而言,做跨媒體及跨平台的異業結盟,更是大勢所趨,假設業者能夠集合相關業者匯聚節目軟體,建立從電影、連續劇、單元劇、外國影集、地方戲曲、卡通動畫、實驗短片、紀錄影片等廣義的戲劇節目,形成觀眾接受戲劇節目的超大基地,而且可以隨選隨看,甚至多次觀賞、隨時觀賞,就可以迅速超越當前的電視格局,甚至改變電影院線及DVD市場的生態,蔚為新世代的媒體主流。

數位電視經營者此時就應全力做內容整合,不但有多元的節目資料庫可以選擇,同時還應開發出類似搜索引擎的服務機能,使得數位電視不僅是家中必備的一台電視接收器,更成為一個既專業又有娛樂功能的龐大資料庫。

除了內容的整合之外,數位電視還是應該積極拍攝建立自己特色的節目品牌。因為在便捷的服務之外,最能創造風潮,吸聚全民視野,蔚成舆論風潮的還是品牌節目的建構。以戲劇節目而言,每年有年度大戲,每季有應時新戲,都是絕對不可少的規畫,而且應該充分運用高畫質電視的特質,拍攝能夠在內容上擺脫傳統格局,一新耳目的精緻好戲,不再沈淪在小成本經營,只能在本土市場運轉的小格局,讓節目既能娛樂本土民眾,也有了進軍海外的魅力。

然而,台灣目前數位電視最大的困境在於資金不足。(英國公共電視集團的百億投資計畫因而讓人格外佩服與驚訝!)

要想創新格局,就一定要有大量資金投入。各家電視台目前要投資數十億元硬體建設外,但若不能有相對資金開發新節目,以及建立節目資料庫,一切只能原地踏步。電視台的公共化固然可以在經營初期獲得國家一定經費的奧援,但不可能長期仰賴政府經費,而且政府年度預算在實質經營上恐怕仍只是杯水車薪,無法迎戰嚴苛的新生態挑戰。

法令政策上的適度鬆綁,開放民間企業投資,並分離產權與經營權,並立法確定一定比例的固定回收做為公共化的投資抵繳,讓電視台得能以互動收入及廣告收入創造利潤,再依比例分配盈餘給股東或產權投資人,藉此紓解政府資金壓力,亦可厚實電視台的競爭實力。

愛情決勝點:古典輓歌

在白話文中夾帶文言文,或者是引用古人名言,不管是談話間,或是寫文章時,通常是作者要顯示自己博學多才,而且才思敏捷,隨時都能旁徵博引,瀟灑用典,一旦運用得妙,還真有畫龍點睛之效。

精緻的文言文,因為字少情長密度高,用得巧用得妙,確實有餘蘊無窮裝飾功能,但是用得太多,就顯得太矯情,太炫耀才情了,太急著要拉抬自己的下巴了。

電影中呢,偶而淡淡地掉一兩句書袋,其實沒有什麼不好,反而讓人回味無窮,例如《情癲大聖》引用張小嫻的一句:「世間最遠的距離,不是我站在你面前而你不知道我爱你,而是明明相愛,却不能在一起!就浪漫到極點;伍迪.艾倫在《愛情決勝點》中就引用了希臘悲劇家蘇弗克里斯(Sophocles)的名言:「未能出生在人世,或許是最大的恩賜。讓殺掉自己孩子的負心漢有藉口來缷責,即使多數人都和我一樣完全不知道這句話的典故出自蘇弗克里斯的那本劇作(不知是不是《伊底帕斯王》?),但在此情此景下,這句古話,就有韻味四溢。

同樣地,電影中善用 老歌,功用也有多重。王家衛最愛用老歌讓你聽見他迷戀的六0年代;蔡明亮則愛在電影散場前,神來一筆,用老歌畫出生命彩妝,用古典音樂或歌劇音樂,亦有異 曲同功之妙,《遠離非洲》中的莫札特音樂,一定要用留聲機播放,才有年代神采和異國風味;但是馬斯卡尼的《鄉間騎士間奏曲》則是要極盡華麗能事,才能突顯 《陽光燦爛的日子》的青春凶猛;莎莉.波特的《縱情四海》大唱猶太文的《採珠人》詠歎調「依舊在我耳旁縈繞」,剛巧呼應了猶太人的悲情;《2046》中的 《諾瑪─聖潔女神》則是體現王菲徘徊在父仇和私愛的矛盾漩渦。

伍 迪.艾倫的《愛情決勝點》原聲帶中都是知名的歌劇音樂,然而版本很另類,不是當代男高音的清晰版,而是一代歌王世卡羅素的珍藏歷史錄音,斑駁、沙啞的留聲 機音響,將威爾第、比才、董尼采第、羅西尼的歌劇詠歎調一首接一首地唱了出來,其中,董尼采第的《愛情靈藥》中的「一滴情淚」更是在情緒激昂的時刻,重複 出現了四五次,清脆的鋼琴聲在留聲機的鋼針唱頭下滑唱出:「一滴隱密的淚珠,在她眼中湧出…只要一下子,讓我感受到她美好的心跳/讓我的歎息和她的歎息輕輕混合/心跳,我感受到心跳/讓我的歎息和她的混合/我再也無所求。我可以死了/可以為愛而死了。」那是多淒涼,多古典,又多曖昧的情緒啊?

伍迪.艾倫可以用現 代版本的精緻音樂卻不用,留聲機的古老斑駁其實是呼應著電影的主題,男人為了榮華富貴,不惜踐踏自己的尊嚴,不惜背叛清貧時的摯愛,中國戲曲中的《玉堂 春》、《蘇三起解》和《王寶釧》都有主題近似的變調,這種見利忘義的愛情是見怪不怪的人性本色,即使時空座標換到了當代倫敦,即使換穿上楚楚衣冠,依舊只 是人間悲喜劇的反覆輪迴而已,人是新的,感情卻是舊的,環境是新的,故事卻是舊的,日出日落,陽光底下沒有新鮮的事物,古典戲劇就是從普世現象中提煉真 理,而且讓人感同身受。

此時,越是古昔的聲音,越是淒涼的情感恍然入夢而來。

伍迪.艾倫一直有顆古典的心,《愛情決勝點》就是他最古典的愛情輓歌。

暴力效應:西方俠隱記

初看大衛.柯能堡《暴力效應》的第一場戲,你會以為這是一部冷血殺手的兇殺電影。

看到《暴力效應》的中場戲,你會以為這是小鎮餐館老闆的中年懷舊電影。

看到《暴力效應》的高潮戲後,你卻好像看到一部華文作家筆下那種強調「大隱隱於市」的武俠電影。

這麼複雜嗎?是的,好的藝術作品往往就有「橫看成嶺側成峰,遠近高低各不同」的魅力,不過,《暴力效應》的架構更上層樓,它像條從寒帶高原直奔熱帶雨林的迆邐長河,沿路風景各殊,不到三分之二的高潮戲時,你實在很難摸清楚這回大衛.柯能堡的葫蘆裡賣著什麼藥?然而歷經千山萬水,到達最後出海口時,卻又是氣勢堂堂的磅礴澎湃。這是功力,同樣也是噱頭。

《暴力效應》堪稱是大衛.柯能堡近年來最平易近人,最能緊叩人心的力作,三段式的觀影感受,讓人如洗三溫暖,最後的飯桌團圓,更讓人有「度經劫波親情在」的感歎。

不過,那天在試片室裡看著《暴力效應》時,心裡就一面想著武俠小說,一面想著《慕尼黑》。

為什麼?先說武俠小說。我心中隱隱約約總覺得這位加拿大導演一定是參考了武俠小說,才編得出這麼精彩的「俠隱記」。雖然不像《功夫》那麼壯觀,一座豬城寨裡什麼英雄好像都是隱身群俠,也不像《七劍》,把一個小小武莊改造成天地會的群雄聚義處,一定要烽火連城來殺個雞犬不留。《暴力效應》是個人主義的浪跡風塵,隱身江湖,而且是幾經撩撥都不動聲色,真正做到唾沫自乾,寵辱不驚的高級休養,把最高明的暴力收納進最平凡的軀體裡,建構了西方版的「臥虎藏龍」傳奇。

史記「刺客列傳」,豫讓漆身為厲,吞炭為啞,毀容變聲隱於市,目的只想暗殺趙襄子,是胸懷大志的隱身斂志,紅線女則是夜行千里,寧為主公肝腦塗地的俠女,她在「採菱歌怨木蘭舟,送客魂消百尺樓,還似洛妃乘霧去,碧天無際水空流」的歌聲中退隱江湖,不知所蹤的瀟灑自在,不知羨煞多少人。他們的隱身,不是別有目的,就是淡泊名利,能捨能放,自然而偉大。《暴力效應》卻是一代殺手悔罪懺情,才隱姓埋名,只想做過尋常百姓而不可得,不能像風清揚一樣自由自在,獨孤九劍愛傳不傳。

想到《慕尼黑》,則是想到殺人者人必殺之的殺手輓歌。

《慕尼黑》的愛國殺手,為了以色列而殺人,但是國家明著不能保護你,只能暗著偷埋單,可是一旦任務完成,或是告一段落,是就殺人滅口?還是可以隱姓埋名,安養天年?

外國人不必熟讀「狡兔死,走狗烹,飛鳥盡,良弓藏」的中國古訓,知道太多秘密的人,本來就不太容易有好下場,《慕尼黑》的復仇行動執行者是國家機密任務的走狗,就算大功告成,一家人都躲到紐約,也難免風聲鶴唳,杯弓蛇影的恐懼,何況只是一位洗盡血腥,想要從良的黑道殺手。只要身份曝光,有仇報仇是必然的人性邏輯的,既然躲不掉,就要比以往還要狠心地迎接考驗。

然而,中國武俠小說通常簡化了隱身英雄的心裡惆悵與糾結,真相大白時,俠義之風總是備受讚揚,《暴力效應》則是回到家人,有一天,當你發現至親至近之人騙了你一輩子時,你會怎麼面對這件事?攤牌?決裂?未免太無情;忍氣?吞聲?未免太慈悲了…問題是,每個人心中都有不可告人的秘密,我們不希望親人有秘密,但你又如何面對他不可告人,卻不得不告人的秘密呢?這時,拿《隱藏攝影機》來對照看,趣味就更多元了。

慕尼黑:高樓誰與上

看完《慕尼黑》最後的哈德遜海岸風景,你一定會看到世貿中心的雙子星大樓。

看到,不難,好玩的是,你看到時想的是什麼?

有朋友說,他想起了《人工智慧》中,最後地球文明毀滅了,外星人找到了小男孩,回到被水淹沒的紐約市,雙子星大樓被大淹了一大半,文明已毀,但是樓依在。可是,真實人生卻是文明依舊在,大樓無處覓。

有朋友說,史匹柏真厲害,雙子星還沒倒塌之前,就已經先拍了這場戲,熬了這麼多年,終於推出了《慕尼黑》,拍電影真辛苦,五六年才能成就一部電影。

他沒有看出那是電腦特效的合成效果。不是每個人都是專家,都能一眼辨真偽,但那也代表著特效驚人,栩栩如生,以假亂真。

也有朋友說,那有雙子星,我怎麼沒看見?……我只能啞口無言,別無一詞可回應了。

問題是,雙子星大樓在片尾出現有什麼意義?

就寫實面來說,《慕尼黑》的奧運悲劇發生在1972年,雙子星大樓則是在1973年竣工,這幢415公尺高的大樓當時被封稱為二十一世紀的第一大樓,《慕尼黑》暗殺小組的復仇任務在歐陸幾年殺伐,男主角艾弗納從老婆懷孕一直到紐約相會,女兒已經能跑能跳了,少說也有五六年的時光了,雙子星大樓的出現有反應時代的寫實証物功能。

就暗示意義來說,雙子星大樓的匆匆一瞥,就是史匹柏言盡於此的電影密碼。

《慕尼黑》中,史匹柏努力讓以色列人的憤怒先做充份的主張,所以才有總理梅爾夫人所說的:「Forget peace for now. We have to show them we’re strong.(忘掉和平吧,我必需証明我們的強大。)」,才有情報局首領所說的:「We kill for our future. We kill for peace.(我們為未來殺人,我們為和平殺人)。」

指著別人的鼻子罵別人愚蠢,通常不會有好效果,只會更添仇恨;不准別人說真話,通常也不會讓人服氣,只會累積怨懟;台灣的矛盾來自政客撩撥的族群衝突,中東的爭戰,來自歷史、宗教的血海記憶,《慕尼黑》如果以牛仔姿態來拍,只能火上加油,更添敵對,史匹柏無意陷入無間輪迴,他採取的手法則是「盍各言爾志」,以色列人受害,巴勒斯坦人也受創,可是大家無非都是想要個安身立命的家而已;猶太人有情緒,回教徒也有意見,連事不關己的法國人也會嘰嘰喳喳地說上:「Oh, we are tragic men. Butcher’s hands, gentle souls(我們都是悲劇人物,屠夫的手,溫柔的靈魂。)」所以殺人者,人恆殺之,而且在「以眼還眼,以牙還牙」的過程中,血性與濁氣遮蔽了靈性,正義與劊子手的界線,再也不是那麼清楚可見了。

所以,艾弗納退居紐約後,他就是擔心他曾經效忠的國家會不會殺他滅口?單向領導的情報局長官肯去紐約探視焦慮的他,只承認公誼,卻不肯去他家做客,不肯接納他的私情。他們的遇合無關友情,純粹只是曾經信仰的道義,那是公私分明的絕情寡義。這個時候,再說什麼話都已多餘了,鏡頭慢慢拉開,河的彼岸,遠遠地矗立著雙子星大樓。然後,字幕浮現,以色列的《慕尼黑》復仇行動鎖定了十一位元兇,一共殺了九位…。

可是呢,2006年看到《慕尼黑》的觀眾卻清楚地從雙子星大樓的影像中,想起了「眼看他起高樓,眼看他樓垮了」的那句古話,是誰炸毀了雙子星大樓?是《慕尼黑》中的回教「正義」使者的後代?還是他們的復仇火焰?

《慕尼黑》可以在紐約街頭落幕,可以在特拉維夫落幕,可以在巴勒斯坦屯墾區落幕,有太多的選擇,但是史匹柏選在哈德遜河畔,選在雙子星遠遠可見的河岸前落幕,那不是偶然,那不是巧合,那可是要花一大筆錢來做特效的,特效做了,卻不宣揚,相對於《世界大戰》中指桑罵槐地批評美國帝國主義的霸道蠻橫,《慕尼黑》卻選擇了「一切盡在不言中」的含蓄內斂,史匹柏的藝術成就與境界,也就更上層樓了。

鱷魚先生:電影與人生

凡人的愛情,總是悄悄地來,又悄悄地走,看不清楚,也捕捉不到,用「春夢了無痕」來形容,大致是貼切的。

十二年前,我曾經在坎城影展訪問到了以《鱷魚先生》走紅歐美的澳洲男星保羅.侯根。我始終沒搞不懂這位長相不很帥,當過游泳池救生員,也主持過電視節目,氣質很有「澳客」(這是我發明的名詞,可以用「台客」的俗語來對照參看)味道的男星何以靠著一頂牛仔帽和一些簡單的鄉野笑話就紅遍半邊天,所以也找不到什麼有野心的話題來採訪他,我的選擇是「硬」不起來,就來比比「軟」吧!問不出什麼嚴肅話題,就改朝八卦切入吧。

我的問題是:「你拍完《鱷魚先生續集》後和髮妻離婚,娶了片中女星琳達(Linda Kozlowski),可是此後,你們就不再合作了,為什麼?」

表面上看起來,這個題目平平淡淡,沒有什麼特殊,問題的核心卻是把歐美影壇對他「見異思遷」的批判,換成八卦的輕鬆方式來探探他的底。因為,保羅.侯根的糟糠妻是標準的蒼老矮胖的黃臉婆,1984年《鱷魚先生》莫名其妙爆紅時,他還很驕傲地擁著黃臉婆一起拍照,畢竟,他們曾經共同走過一段患難歲月。

可是,人紅了,情就變了。愛情和友情的下場都差不多。

勢利的人,不念舊情,只圖順遂,只會嫌友伴老土寒傖見不得世面,渾然不記得自己也是那樣走過多少風雨,也不在意是不是曾有兒女,曾有多少的海誓山盟,《秦香蓮》的陳世美如此,《西廂記》的張君瑞亦如此。保羅.侯根就跟陳世美和張君瑞沒有什麼不一樣,猛然走紅,就貪新戀色,把老婆全都忘了,只急著要和《鱷魚先生》的女主角琳達共享富貴,所以很爽快地付出大筆贍養費,離了婚。但是,保羅.侯根走紅的時間很短,兩部《鱷魚先生》後,他的鴻運就用完了,新片不再靈光,連以為琳達是他走老運的「福星」,卻也不再能帶給他任何幸運手氣了,兩手空空的保羅,實際只贏得了銀河薄倖男的醜名。

02-97

1994年的《閃電傑克》坎城宣傳會上,我看到了一位即將過去的昔日紅星,戴著他的註冊商標─牛仔帽和緊身牛仔褲,擺出各種姿態正在做最後掙扎,但是他回答我那充滿挑釁和地雷陷阱的問題時,卻還是真誠,而且有智慧的。

縐紋很深保羅的回答是:「因為世間男女一旦結婚了,有些戀愛的感覺就不見了。觀眾就再也接受不到來電的訊息了。」

我並不相信婚姻是愛情的墳場,保羅的回答未必是真理,卻是很有趣的觀影心理學,關鍵在於歡眾的夢幻心理學,「當你和她還是情人時,大家對於你們的關係充滿期待,要愛要恨要吵要鬧,再白爛的劇情都很迷人。」保羅接著說:「可是大家都知道你們結婚成了夫妻後,再演任何調情戲都不對了,早就已經近水樓台了,怎麼還會有釣你胃口的調情戲?演愛情戲,不再有說服力,即使生氣鬥嘴,觀眾也不信了,例如唐.強生和米蘭妮.葛里菲斯、歌蒂.韓和寇特.羅素、湯姆.克魯斯和妮可.基嫚這些著名的好萊塢影色夫妻都一樣,明明是同床多年的夫妻,就算再會做戲,就算劇情寫得再迷離,再曲折,再也沒人信,沒人看了,」

保羅的真心話,可以由《史密斯任務》得到印証。電影上映前,布萊德.彼特和安潔莉娜.裘莉兩人情各有所歸,但是來電偷情的消息從拍片現場就始終沒斷過,銀幕上打得兇愛得深,一颦一笑都有吸引觀眾對號入座的趣味,電影大賣,他們也各自結束前一段情緣,共效于飛,甚至即將做爹娘了,紅塵滾滾終告平息後,你還會想看他們兩人在銀幕上男歡女愛的偷情戲嗎?他們還敢再拍《史密斯任務第二集》嗎?還不如合演《不可能的任務第四集》吧!

朝夕相處就容易近水樓台,就會讓很多人起異心,生二志,電影和人生,在這一點上其實是很相似的。

暴力效應:迷幻雲雨情

雲雨情是人生大事,初識雲雨情,有人興奮,有人惶恐,有人打顫,有人狂喜…不論你是什麼反應,記憶肯定都是深刻的。

雲雨情是凡人大愛,有人看不懂藝術片,卻不致看不懂色情片,所以,電影再不景氣,A片生機卻依舊繁榮。

雲雨情拍得好,更正確地說,拍得聳動,電影聲勢和票房一定不會差。

梁家輝和珍.瑪奇合演《情人》時,莒哈絲的原著精神和文化趣味全都不是重點,大家忙著比較梁家輝的臀形美不美?翹不翹?還有呢,則是運用放大鏡和想像力,仔細端詳著他是不是來真的?

莎朗.史東主演的《第六感追緝令》,光是第一場鏡床床戲,就唬得觀眾一楞一楞的,再赤身從床下拔出冰鑽猛刺下去時,則是色情加血腥之大成了;同樣地,後來麥可.道格拉斯照著她的性愛規則上了手銬演床戲時,觀眾一面忙著看她的肉身,一身則是擔心著她何時俯身拾鑽往下刺了。

巫山雲雨,神人共愛。床戲只要拍得不噁心,再加上大牌明星擔綱,就一定會看得人目瞪口呆的。這一點,伍迪.艾倫也懂,《愛情決勝點》中,不該相愛的男女主角硬是雨天在麥田相會時,來不及躲雨,來不及覓地,草地野合成了情欲高張時最直接,也最明快的出口。

接下來,只要是房間私會,兩人只要做出急著互脫衣裳的動作,不必再荷槍實彈衝鋒陷陣,觀眾已能心領神會。

比較特別的床戲是大衛.柯能堡的《暴力效應》。

柯能堡喜歡拿器官做文章,而且性暗示的境界與層級遠非凡夫俗子所能想見。例如《x接觸:來自異世界》中在人體神經尾錐打洞,插著電纜就能進入電子遊戲世界 的概念,其實是非常明顯的性器官做性接觸的意象衍伸,而且一通電就能在異世界裡各種飄飄欲仙的享受,和雲雨情的天人合一相差無幾。

至於《超速性追緝》中金屬肉身,和速度碰撞的性高潮,更是心靈和肉身欲望的另類痙攣,既匪夷所思,又讓人歎為觀止,從演員到觀眾都不得不佩服這種鬼才心靈。

《暴力效應》的床戲有兩場,一場是老夫老妻的男女主角維果.莫天森和瑪莉亞.貝羅在孩子不回家吃晚飯的空檔回家做愛,還打扮起高中啦啦隊的青春造型重溫少 年癡夢,那場床戲是故意讓你以為他們真的只是一對既平凡又無聊的小鎮夫妻(事實也沒錯),後來劇情一路失控,瑪莉亞才發現她的丈夫瞞了她太多事,明明朝夕 相處了十多年,其實根本不明白他的過去,不知道他的底細,可是一旦真相揭曉時,她只要攤牌,她只要棄守,真正的輸家才是她,老公沒了,家庭沒了,甚至子女 和自己的小命也可能沒了,除了包容和遮掩之外,她能怎麼辦?但是她的不滿情緒是與日俱增的,最後終於在樓梯間爆發出來,夫妻從打到吻到翻滾到糾纏,那場床 戲全在樓梯上演出。

怎麼可能?你一定會問:「在樓梯上怎麼做愛?」不要問我,我也不知道。可是柯倫堡硬是拍出了這場樓梯床戲,據說《暴力效應》的美工道具還得特地找軟木來搭樓梯,同時還得拆牆才能在樓梯間換鏡位,拍出他們翻來滾去的肢體變化。

這場床戲,一般人會被場景給騙了,因為難度太高了。男女主角拍下來鐵定全身烏紫,但是床戲的焦點不在肉身,而在情緒。

共枕眠的夫妻不能知道彼此的秘密,一定會憤怒,特別是如果涉及惡意欺瞞,就有背叛的感覺,既憤怒又背叛,卻不能發作,只能繼續演戲,繼續容忍,偏偏被懷疑 背叛的丈夫又無意背叛,有秘密不說,不代表欺瞞,只是不說而已,只是不想面對舊傷疤而已,偏偏人在江湖,身不由已,他也有激憤情緒。這時,火雷震山海,一 點都不意外,最意外的是明明在樓梯間發洩了欲望,你猜是誰推開誰?憤怒起身?

光是《暴力效應》這場床戲,柯倫堡就已經展現他高超的情愛功力,過去或許孤芳自賞,或許曲高和寡,《暴力效應》卻讓你一眼就看到平常人生中的深刻人性呢。

魔鬼終結者:舊瓶新酒

舊框架可能是資產,也可能是包袱。遵循既有框架,運作氣力就少費心思;但是不能摔脫包袱,就不可能再創新局。

《魔鬼終結者:未來救贖(Terminator Salvation: The Future Begins)》肩負著《魔鬼終結者(The Terminator)》在二十五年前就制定的遊戲規則,框架成了吸引觀眾再上門的魅力,編導懂得在舊瓶裡裝上新酒,當然像源頭活水,可以激化再生能量。

雖然,所謂的新酒,卻有著昔日模型的陰影,只是巧妙變形了。

我指的新酒就是山姆.沃辛頓(Sam Worthington)飾演的馬克仕。

他是個殺人不眨眼的兇手,但在行刑前簽署了大體捐贈同意書,多年後拜科技之賜,他死而復生,差別在於他是肉身與機器合體的混血人,改造他命運的就是海倫娜.波罕.卡特(Helena Bonham Carter)飾演的「天網」工程師高更,設定的終極使命則是做誘餌,誘出反抗軍領袖約翰.康諾。

凡機器人都是壞人,這是《魔鬼終結者》設定的遊戲規則,但是《魔鬼終結者續集》卻顛覆了這套規則,機器人有好有壞,不可一概而論。第一集殺得好人無路可逃的恐怖惡魔終結者(由阿諾.史瓦辛格/Arnold Schwarzenegger飾演),外型絲毫沒變,卻因設定的指令不同,搖身一變成為捍衛人類,對抗機器人的機器人。

所謂的正邪是非,在好萊塢編劇的巧手下,其實只是一場遊戲,能夠雄辯滔滔地把黑的說成白的,絕非弱者,即使純屬詭辯,才情依舊備受肯定。

《魔鬼終結者:未來救贖》的高明則在一方面善用了舊公式,另一方面則是添加了新元素,舊新比例約為七三比,卻已足夠引發關切。

死而復生的馬克仕被工程所設定的生存指令就是有如鮭魚返鄉般,引導反抗軍人士來到天網總部,動機在於他發現自己一覺醒來竟然成了非人非機器的怪物,「我要找出是誰把變成這副模樣的?」他的憤怒與嘶吼,一點不讓人意外。

TER07 馬克仕的心靈狀態一直停留在「人」的階段,但是絕大部份的軀體卻都成了機械金屬身,他被改造得更強悍,因此也就被人類「界定」為機器人。

凡是機器人必屬壞人,反抗軍沒有理由接受馬克仕,他成了被人類排斥的異類;但是他從來不認為自己是機器人,更視改造他的天網為仇讎,萬里追尋就為報仇,既不容於人類,就成了孤臣孽子,他的煎熬與處境,正是阿諾飾演的終結者在第二集中遭遇的尷尬情境翻版。

血統上,混血人被機器改造,因而被人類認定為「非我族類」的壞人一族,;情感與做為上,他卻站在人類這一邊。是敵是友,該從血統來論斷,還是從做為上判定?是看一時,還是看結果?馬可仕的尷尬困境,其實是編劇從兩元對立的黑白世界中刻意安排出來的灰色曖昧,從歷史教訓來看,人類絕對不該相信他;從生命經驗中,他的作為與話語卻又充滿了說服力,信與不信之間,其實不能用簡單的二分法定義,如果說連克里斯丁.貝爾(Christian Bell)飾演的約翰.康納都無法做出正確判斷時,觀眾的忐忑徬徨也就順理成章地成了全片的戲劇焦點了。

《魔鬼終結者:未來救贖》的編劇群所創造的馬可仕,其實是基於「人性本善」的始意,強調你一旦有了「再生(second chance)」選項,也許就有重生機會,這是全片最光明的訊息,卻也是最一廂情願的選擇。

TER803編劇相信,即使是罪無可赦的惡人,一旦遇到人類存亡絕續的關頭,也會大義凜然做出「正確」的選邊決定,這個安排符合了正義期待,卻不幸也模糊了他的本性。因為電影並沒有交代,以前,他何以罪孽深重?重生又帶給他何等衝擊?人生還可以再選擇一次時,何必他就必定做出合乎眾人期待的決定?他的選邊決定其實不是問題的焦點,而是重生之後的良知與理性的覺醒過程,幾乎全是一廂情願似地輕輕帶過,太過順理成章,太過單向思考,使得馬可仕在耍脫「程式指令」以及「良知本性」的舊框架過程,少了內心徬徨或開悟啟示的轉折。

明明馬可仕的角色雖然極其重要,山姆.沃辛頓的外型也相當突出,但在性格層次和戲劇空間上,卻嫌單薄又平板,以致於最後的選邊剎那,你感受不到任何「悲劇英雄」的壯烈情懷。還好,導演另外設計了Moon Bloodgood 飾演的女飛官布萊兒,她們曾經共患難同生死,所以她究竟是要服從命令?還是私下縱放?也成了吊足觀眾胃口的劇情元素,只可惜,馬可士的互動回應不足,亂世兒女的內心波濤不能蔚成海嘯,少了震撼。

扁平化的角色,性格少了轉折層次,戲劇的動人力量也就稀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