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看大衛.柯能堡《暴力效應》的第一場戲,你會以為這是一部冷血殺手的兇殺電影。
看到《暴力效應》的中場戲,你會以為這是小鎮餐館老闆的中年懷舊電影。
看到《暴力效應》的高潮戲後,你卻好像看到一部華文作家筆下那種強調「大隱隱於市」的武俠電影。
這麼複雜嗎?是的,好的藝術作品往往就有「橫看成嶺側成峰,遠近高低各不同」的魅力,不過,《暴力效應》的架構更上層樓,它像條從寒帶高原直奔熱帶雨林的迆邐長河,沿路風景各殊,不到三分之二的高潮戲時,你實在很難摸清楚這回大衛.柯能堡的葫蘆裡賣著什麼藥?然而歷經千山萬水,到達最後出海口時,卻又是氣勢堂堂的磅礴澎湃。這是功力,同樣也是噱頭。
《暴力效應》堪稱是大衛.柯能堡近年來最平易近人,最能緊叩人心的力作,三段式的觀影感受,讓人如洗三溫暖,最後的飯桌團圓,更讓人有「度經劫波親情在」的感歎。
不過,那天在試片室裡看著《暴力效應》時,心裡就一面想著武俠小說,一面想著《慕尼黑》。
為什麼?先說武俠小說。我心中隱隱約約總覺得這位加拿大導演一定是參考了武俠小說,才編得出這麼精彩的「俠隱記」。雖然不像《功夫》那麼壯觀,一座豬城寨裡什麼英雄好像都是隱身群俠,也不像《七劍》,把一個小小武莊改造成天地會的群雄聚義處,一定要烽火連城來殺個雞犬不留。《暴力效應》是個人主義的浪跡風塵,隱身江湖,而且是幾經撩撥都不動聲色,真正做到唾沫自乾,寵辱不驚的高級休養,把最高明的暴力收納進最平凡的軀體裡,建構了西方版的「臥虎藏龍」傳奇。
史記「刺客列傳」,豫讓漆身為厲,吞炭為啞,毀容變聲隱於市,目的只想暗殺趙襄子,是胸懷大志的隱身斂志,紅線女則是夜行千里,寧為主公肝腦塗地的俠女,她在「採菱歌怨木蘭舟,送客魂消百尺樓,還似洛妃乘霧去,碧天無際水空流」的歌聲中退隱江湖,不知所蹤的瀟灑自在,不知羨煞多少人。他們的隱身,不是別有目的,就是淡泊名利,能捨能放,自然而偉大。《暴力效應》卻是一代殺手悔罪懺情,才隱姓埋名,只想做過尋常百姓而不可得,不能像風清揚一樣自由自在,獨孤九劍愛傳不傳。
想到《慕尼黑》,則是想到殺人者人必殺之的殺手輓歌。
《慕尼黑》的愛國殺手,為了以色列而殺人,但是國家明著不能保護你,只能暗著偷埋單,可是一旦任務完成,或是告一段落,是就殺人滅口?還是可以隱姓埋名,安養天年?
外國人不必熟讀「狡兔死,走狗烹,飛鳥盡,良弓藏」的中國古訓,知道太多秘密的人,本來就不太容易有好下場,《慕尼黑》的復仇行動執行者是國家機密任務的走狗,就算大功告成,一家人都躲到紐約,也難免風聲鶴唳,杯弓蛇影的恐懼,何況只是一位洗盡血腥,想要從良的黑道殺手。只要身份曝光,有仇報仇是必然的人性邏輯的,既然躲不掉,就要比以往還要狠心地迎接考驗。
然而,中國武俠小說通常簡化了隱身英雄的心裡惆悵與糾結,真相大白時,俠義之風總是備受讚揚,《暴力效應》則是回到家人,有一天,當你發現至親至近之人騙了你一輩子時,你會怎麼面對這件事?攤牌?決裂?未免太無情;忍氣?吞聲?未免太慈悲了…問題是,每個人心中都有不可告人的秘密,我們不希望親人有秘密,但你又如何面對他不可告人,卻不得不告人的秘密呢?這時,拿《隱藏攝影機》來對照看,趣味就更多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