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完《慕尼黑》最後的哈德遜海岸風景,你一定會看到世貿中心的雙子星大樓。
看到,不難,好玩的是,你看到時想的是什麼?
有朋友說,他想起了《人工智慧》中,最後地球文明毀滅了,外星人找到了小男孩,回到被水淹沒的紐約市,雙子星大樓被大淹了一大半,文明已毀,但是樓依在。可是,真實人生卻是文明依舊在,大樓無處覓。
有朋友說,史匹柏真厲害,雙子星還沒倒塌之前,就已經先拍了這場戲,熬了這麼多年,終於推出了《慕尼黑》,拍電影真辛苦,五六年才能成就一部電影。
他沒有看出那是電腦特效的合成效果。不是每個人都是專家,都能一眼辨真偽,但那也代表著特效驚人,栩栩如生,以假亂真。
也有朋友說,那有雙子星,我怎麼沒看見?……我只能啞口無言,別無一詞可回應了。
問題是,雙子星大樓在片尾出現有什麼意義?
就寫實面來說,《慕尼黑》的奧運悲劇發生在1972年,雙子星大樓則是在1973年竣工,這幢415公尺高的大樓當時被封稱為二十一世紀的第一大樓,《慕尼黑》暗殺小組的復仇任務在歐陸幾年殺伐,男主角艾弗納從老婆懷孕一直到紐約相會,女兒已經能跑能跳了,少說也有五六年的時光了,雙子星大樓的出現有反應時代的寫實証物功能。
就暗示意義來說,雙子星大樓的匆匆一瞥,就是史匹柏言盡於此的電影密碼。
《慕尼黑》中,史匹柏努力讓以色列人的憤怒先做充份的主張,所以才有總理梅爾夫人所說的:「Forget peace for now. We have to show them we’re strong.(忘掉和平吧,我必需証明我們的強大。)」,才有情報局首領所說的:「We kill for our future. We kill for peace.(我們為未來殺人,我們為和平殺人)。」
指著別人的鼻子罵別人愚蠢,通常不會有好效果,只會更添仇恨;不准別人說真話,通常也不會讓人服氣,只會累積怨懟;台灣的矛盾來自政客撩撥的族群衝突,中東的爭戰,來自歷史、宗教的血海記憶,《慕尼黑》如果以牛仔姿態來拍,只能火上加油,更添敵對,史匹柏無意陷入無間輪迴,他採取的手法則是「盍各言爾志」,以色列人受害,巴勒斯坦人也受創,可是大家無非都是想要個安身立命的家而已;猶太人有情緒,回教徒也有意見,連事不關己的法國人也會嘰嘰喳喳地說上:「Oh, we are tragic men. Butcher’s hands, gentle souls(我們都是悲劇人物,屠夫的手,溫柔的靈魂。)」所以殺人者,人恆殺之,而且在「以眼還眼,以牙還牙」的過程中,血性與濁氣遮蔽了靈性,正義與劊子手的界線,再也不是那麼清楚可見了。
所以,艾弗納退居紐約後,他就是擔心他曾經效忠的國家會不會殺他滅口?單向領導的情報局長官肯去紐約探視焦慮的他,只承認公誼,卻不肯去他家做客,不肯接納他的私情。他們的遇合無關友情,純粹只是曾經信仰的道義,那是公私分明的絕情寡義。這個時候,再說什麼話都已多餘了,鏡頭慢慢拉開,河的彼岸,遠遠地矗立著雙子星大樓。然後,字幕浮現,以色列的《慕尼黑》復仇行動鎖定了十一位元兇,一共殺了九位…。
可是呢,2006年看到《慕尼黑》的觀眾卻清楚地從雙子星大樓的影像中,想起了「眼看他起高樓,眼看他樓垮了」的那句古話,是誰炸毀了雙子星大樓?是《慕尼黑》中的回教「正義」使者的後代?還是他們的復仇火焰?
《慕尼黑》可以在紐約街頭落幕,可以在特拉維夫落幕,可以在巴勒斯坦屯墾區落幕,有太多的選擇,但是史匹柏選在哈德遜河畔,選在雙子星遠遠可見的河岸前落幕,那不是偶然,那不是巧合,那可是要花一大筆錢來做特效的,特效做了,卻不宣揚,相對於《世界大戰》中指桑罵槐地批評美國帝國主義的霸道蠻橫,《慕尼黑》卻選擇了「一切盡在不言中」的含蓄內斂,史匹柏的藝術成就與境界,也就更上層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