惡棍特工:一顆老鼠屎

如果你相信電影院像教室,可以讓觀眾學到許多知識,你一定要提防導演昆汀.塔倫提諾Quentin Tarantino)的惡搞花樣。

 

首先,你會拚錯英文單字,《惡棍特工》的英片名片叫做《Inglourious Basterds》,其中,Basterds是個錯字,正確的拚法其實是Bastards,從ae,一字之別,只有敏感的人會注意到(多數是英美人),但也因此就容易誤導非英語系的學生,以為Basterds才是「痞子惡棍」的正字,以後看到Bastards也許還會大笑那是錯字呢!

 

其次,希特勒不是死在法國戲院裡的,而是死在自己的地下室基地中的,連北韓都不知在那裡的年輕影迷,也許看完《惡棍特工》後,還會跟老師爭論不休呢。

 

電影很容易誤人子弟,《惡棍特工》是很鮮明的實例。

 

但是昆汀導演從來沒打算拍紀錄片,也不打算規規矩矩寫歷史,他自己的作品如果能夠列入電影史的教材,他也許才更開心。Basterds的錯字,就像希特勒死在電影院的劇情一樣,全都是他瞎掰出來的,歷史要忠於事實,電影卻可以天馬行空,這是他一向信仰的真理。

 

才情比天高的人,才敢恣意惡搞,但是惡搞要搞到匪夷所思,卻不失格調,才是真本事,《惡棍特工》最成功的惡搞人物就是克里斯多夫.華茲(Christoph Waltz)飾演的蓋世太保漢斯.蘭達(Hans Landa),而且格局比《沈默的羔羊(Silence of the Lambs)》中的金像獎影帝安東尼.霍普金斯(Anthony Hopkins)更上層樓。

 

他們同樣講話慢條斯理,但是安東尼陰暗低沈,濃密烏雲就如同他背後的暗影一樣,一切都可預期;但是克里斯多夫的表演卻是一派若無其事的樣子,但是話中有話,暗藏玄機,例如他去牧場農家查猶太人戶口,先開口要喝牛奶,就昭告了他已經清查了農家生計,繼而再握了一下小女兒的手,就又暗示了若不聽話,他可是會辣手摧花的;再來就是形容猶太人有如老鼠,明白暗示他懷疑鄰家猶太人就直接躲在地板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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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觀眾擔心已經到了攤牌的關鍵時刻,他卻又換了話題,「有菸嗎?我可以抽菸嗎?」農場主人拉帕提(Denis Menochet飾演)掏出來的是一只平常的菸斗,但是他順手掏出的卻是身材大一號的巨型菸斗,菸斗現身的那一剎那,電影院為之譁然,男人在生死關頭鈎心鬥角,竟然比到菸斗上來了,你大我小,大家都明白了蓋世太保贏定了。

 

只是那只菸斗不只是大,而且還有些小典故,菸斗的牌子叫做Calabash Meerschaum(我必需承認,其實我完全不認識這支菸斗品牌,更拼不出其名稱,我是因為看到菸斗的外型,覺得太誇張太離譜,有了好奇之心,才進一步查出那是「神探福爾摩斯」愛用的菸斗品牌),漢斯的英文說得非常流利,又隨身帶著福爾摩斯的菸斗,顯然他是心儀福爾摩斯的辦案神探,一位小小的法國酪農夫,如何鬥得過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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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動作、語言到道具全都一語雙關,而且全在談笑間輕輕帶過,克里斯多夫.華茲的演技為他自己掙得了坎城影帝的榮銜,也同樣讓人見識到了昆汀.塔倫提諾的導戲功力。

 

選角成功,是《惡棍特工》最迷人的特質之一,但是太強大的反牌固然讓人看得毛骨悚然,油生恨之入骨之心,但卻也把其他對手戲的戲份全都吃得光光的了。

 

他套問猶太戲院經理梅蘭妮.洛宏(Melanie Laurent)的身家時,明明就已經問到節骨眼,即將無所遁形之際,他卻急踩剎車,洛宏險些窒息的寒毛直豎表情,其實反射的正是觀眾的焦慮;他用「灰姑娘」遺失的金鏤鞋典故,卻試臥底女間諜Diane Kruger的玉足尺寸時,不但讓腳上打石膏的當事人無從閃躲,觀眾更是看得忐忑難安,然後他的失控痛毆與掐人脖子,固然是他最失態的發狂反應,卻也顯現了惡棍本質。

 

最悲慘的不是上述兩位女星,而是漢斯逮到了死對頭布萊德.彼特(Brad Pitt)時,布萊德根本毫無招架之力,頭上罩著面罩的他,只能任由蓋世太保捏著鼻子羞辱他,布萊德的唯一表演就是隨即用他的頭部反擊,把漢斯擊倒在地,勉強算是大快人心地扳回一城,但是隨之而來的談判,幾乎又全看克里斯多夫.華茲討價還價的電話談判技巧。壞到極點的漢斯可以大言無恥地漫天開價,布萊德連就地還錢的機會都沒有,也只能任憑宰割,完全被漢斯給吃得死死的,沒有那種惡棍特工隊領導人的痞子神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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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不是克里斯多夫.華茲的錯,他的鋒芒蓋過了其他人的演技,只因為戲的焦點全在他身上,只可惜最後正義還是得伸張時,樹林易囚的地位交換時,命運也隨之逆轉的結果,確實是言而無信的痞子才做得出來的事,只是大魔頭就這樣落敗,固然出人意料,但是反高潮的草率處理太讓人失望,完全沒有了回味餘韻。

 

百分之九十九的惡棍鐵金剛,最後卻敗在百分之一的敵人承諾上,表面上是機關算盡,實質上卻成了笨蛋鐵金剛,這不也是昆汀導演不按牌理出牌的惡搞技法之一嗎?只可惜,這一招,損人不利己,惡魔變笨蛋,IO急凍,不但風格不統一,給人的感覺就有如一顆老鼠屎了。

真情收音機:泰國芭樂


之前,我和多數人一樣,不過是在亞太影展看過幾部泰國片,就對泰國電影有偏見,嫌棄髒亂的市集景觀,厭憎金晶亮麗的俗爛色彩和陳腐劇情,提到泰國電影就是意興闌珊,一切就像「新亞洲電影面面觀」這本書在1991年所認定的:泰國電影面對的是「無望的未來」。

但是風水輪流轉,泰國電影如今不只是亞洲最重要的後製中心,2004年的坎城影展競賽更有泰國電影入選競賽還得了獎。看完《真情收音機》後,更驚訝新世代 泰國人的鮮沛生命力,他們不標榜文化姿態、不高唱藝術品味,而是用最通俗的音樂和悲歡離合劇情,來包裝、粉刷一則不夠新鮮的鄉下孩子悲歌,卻依舊能撩動你 自以為己經成熟世故的心靈。

 

《真情收音機》的劇情是非常標準的「未開發」國家的城鄉文明悲喜劇。男主角潘是很愛唱歌的年輕人,他生命中最甜美的時光就是以歌聲和容貌追求到心儀的女生莎 杜,婚後他的噩運開始降臨:先是莎杜懷胎五月時,只有潘一人中籤入伍;軍旅生活很無趣的潘抽空參加歌唱大賽得了第二名,因而決定做逃兵;做了兩年星夢的 他,卻只有擦地板的份,好不容易上台圓了星夢,卻被老闆性騷擾,還不慎失手害死了老闆;逃亡做了甘蔗工,替同伴打抱不平,又遭工頭追殺,只能繼續亡命,甚 至還因偷竊坐牢……歷經滄桑後,回到老家,田園荒蕪,妻子也替別的人男生下另一個兒子,但是他人生夢醒,決定不不再飄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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類似這種「清貧雖苦,卻和樂幸福;富貴雖美,卻賤亂人心」的劇情架構,誠然是通俗劇的陳腔;電影遵循「富人剝奪窮人」、「權勢剝奪卑微」這種未開發國家生 活的主軸,也看不出什麼新鮮趣味。《真情收音機》能夠脫穎而出,主要就是全片透過「聲音」的魔力穿透「層層剝削的社會體制」魔障,找到俗世男女的真情吶 喊。

本片根據泰國暢銷小說改編,重點在突顯六0年代遭人謀害的泰國流行歌手松巴洽隆(Surapol Sombatcharoen)的傳奇人生和動聽歌曲,電影的主線放在男主角潘的身上,女主角莎杜的戲雖不多,其實卻是畫龍點睛的關鍵人物。

莎杜先在廟會舞會上,被潘的「歌聲」所惑;繼而在看默片時,又被潘能言善道的「辯士」丰彩勾了魂;甚至老公沈淪於都市暗室時,傷心寂寞,獨守空閨的她遇上 能言善道的船上大夫時,很快就被他用廣播器賣藥的「叫賣聲」給「催眠」了。誰能掌握聲音,能夠掌握媒體,就能掌握美麗的莎都,這樣的邏輯其實正是導演拉唐 納阮篤信的聲音美學,所以他才會大量使用類似MTV手法,讓松巴洽隆的歌聲得以分別在「從軍」及「服刑」時盡情揮灑,同時再以「後設手法」改編時空順序, 讓電影中的人物,不論生死,不管時間順序,更不計肉體或靈魂,都能夠穿插現身,讓歌曲趣味及戲劇線索相互碰撞,產生更豐富的解讀空間,也構成全片最直接、 最通俗,卻也最迷人的聲音魔法,因為看完《真情收音機》,你的心靈和唇齒都會有急著要唱歌的衝動,這更應驗了電影原名「Monrak Transistor」的真精神,因為「Monrak」這個字指的是「魔法般的愛情」,只有歌聲才能傳遞魔法,才能將泰國社會的貧富差距真相不露痕跡融縮 在電影底片中(片中那場富人扮窮人的化妝晚會實為最不露痕跡的社會批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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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電影情節沒有太多的意外轉折,表演方式也單純到有些幼稚,幾位配角不時對著鏡頭說話的處理方式也太做作了些,但是幾場真情流露的戲還是可以打動人心,例 如棄婦莎杜要到都市探望夫君,她的禮物竟然是兩瓶保特瓶裝的「雨水」;片中的收音機更是從婚禮定情禮物的角色,一路默默守候著女主角,沒有躍上台面搶戲, 甚至最後只是滿面塵土地窩著藤椅下,成為感情質變的見証人,這麼節制不煽情的暗示手法,反而與全片的俗豔主流形成有趣的抗衡。

泰國人會在2003年選派電影《真情收音機》角逐奧斯卡外語片獎,一方面是因為他們真心喜歡這部電影,因為該片具體反應了泰國過去三十年的民生發展史,忠 實呈現泰國社會的變遷風貌,另一方面,則是該片有如一面鏡子,可以讓開發中國家的人們從泰國男女的通俗劇看到了自己曾經走過的過去。

遺忘過去,是人類的天性;重複過去,更是人類天性。夢幻愛情的三廳電影從台灣影壇消失後,悄悄轉進台灣電視台,就是流行文化換了胴體和臉蛋,換穿新裝後, 就得以一再借屍還魂的最佳例証,因為流行文化追求的就是反應「民之所欲」,「飲食男女」的生活基本欲望就是「民之所欲」,才是流行文化精髓,《真情收音 機》就是這麼一部兼具流行趣味與民俗紀錄的作品。

 

 

放牛班的春天:音樂情

電影市場每年都有兩百多部新片在台灣映演,可是有幾部真正能夠深入人心,甚至讓人熱淚盈眶呢?電影看得越多,感情越麻木了,但是也會有意外,《放牛班的春天(Les Choristes )》就是一次完全意外的衝擊。 閱讀全文 放牛班的春天:音樂情

午夜之後狂戀:神秘數

數學不但可以拍電影,還可以寫小說。

義大利導演大衛.法拉利的劇情片《午夜之後狂戀》最近在台北上映,很多人都根據「電影中的電影」,來分析他因為長期從事影評、發行、表演、紀錄片導演、編劇等工作,所以在電影中加進了巴斯特.基頓和《夏日之戀》等電影情節的心路歷程,但是更吸引我的卻是電影中出現的「費氏數列」。

看完電影後沒幾天,我讀完最近轟動的翻譯小說「達文西密碼」,赫然發現「費氏數列」也成為書中男女主角解開命案密碼的重要數學原理。

「費氏數列」接二連三來敲門,數學很爛的我當然就得去查考什麼叫做「費氏數列」?

費氏數列(Fibonacci sequance)的重點在於所排列的數字裡充滿了神秘的力量,這個數列中的首項及第二項均為1,從第三項開始,每一項數字均為前兩項之和,他的排列方式如下:1123581321345589 144233……

《午夜之後狂戀》中出現的「費氏數列」有兩次,第一次是博物館外牆上的展示數列,因為那是義大利人的驕傲,如果生命的神秘可以用數字來解說,那就該用博物館來展示;第二次則是主角根據這個數列簽中了樂透,神秘中另有天意,掰得有點離奇,巧合到讓人不可思議,但那就是電影中的噱頭。

進一步查資料才知道,「費氏數列」的發明人叫做費波納契(Leonardo Fibonacc),他是義大利中世紀最知名的數學家(11751250)。他於1175年出生於比薩,父親是個商人,經常到西西里,埃及和敘利亞等地旅行,發現阿拉伯的十進位數字系統比羅馬數字系統優越得太多,很早就激發了他對算術的興趣,1202年,費波納契出版了他的「算盤全書」,書中根據一個關於兔子繁殖的問題,發表了著名的費氏數列(Fibonacci sequance)

「達文西密碼」的作者顯然對中古歐洲的文明有很深的研究,所以他可以從「費氏數列」引伸到自然界中很多生物的形態,例如:蝸牛的殼、山羊的角、向日葵的花、鳳梨、,松果、植物的花瓣數…..等,都可以用費氏數列的數字來解釋,甚至還引伸到達文西最有名的「黃金比例」,一方面幫所有的讀者上了一堂數學文明課,另一方面則是展示了他雄辯滔滔的文采,建構了強而有力的推理輯和懸案架構。

費氏數列已經有八百多年的歷史,但是歐美人可以把骨董發展成博物館藝術,可以成為電影情節,可以充實推理小說的迷人數據.……站在2004年遙遠的太平洋海域的小島上,看著電影,讀著小說,無限遼闊的穹蒼在我眼前伸展著。 

生命三歎;紀錄片之憾

人之不同,各如其面,每個人的個性都不一樣,就像我們的外表都和別人有區別,但是很多劇情片裡的人物性格,卻都會讓你覺得似曾相識,在吳乙峰的《生命》中,每個受難者的心情都很獨立,不曾相互copy,不管哀怨蹭恨,都各自反應了出生背景、家庭壯況和抗壓能耐,其中,戅厚的人性與兀自挺生的生命力最是讓人動容。

 

四條災民的敘事線,各有一款色澤,各自代表了一股壓力和生氣,看吳乙峰穿針引線的技法就可以看出他的心靈和對人生的解讀角度。

 

先談在日本打拚的那對夫婦,離鄉背井所為何來?還不是想多賺一點錢,讓家人過得更好,但是一場地震改變了一切,兩個小孩都往生了,祖母臨終前還一手抱著小孫子,另一手還想拉著沒拉到手的另一個孫子……一切俱成泡影,他們還要回日本工作嗎?家都沒了,留在南投九份二山,是不是會更難過?

 

吳乙峰沒有拍他們的淚水,沒有他們在暗夜裡療傷的過程(或者說是拍了,但是完全都沒有剪進電影中),反而是拍下了他們夫婦在中年時刻重披婚紗,再拍一次結婚照,到夏威夷度蜜月,希望人生能夠重來,孩子能夠重新回來,他們的生命願望夠卑微了,但卻理直氣壯,那股不向命運低頭的豪情,就是傲人的生命力。

 

同樣地,很多九二一的災民原本就是工作上的勞動階級,而且是極度粗重的勞工,其中一對夫婦就負責台電的電台地基工程,經常要朝地下挖一百多公尺的深坑,安放鐵塔,多數的台灣人才因而能夠享受充沛的電力(如果你不健忘,應該會記得就在九二一的前三個月,台灣就曾因一兩座鐵塔的坍塌移位導致全台大停電,還影響到全球股市)。辛苦的工人爸爸在災難後很快就得回到工作崗位上繼續挖掘,可是每當電鑽鑽不透堅硬的地質石層時,他就會收工回家,再看看大女兒純真的笑容,那是他人生再充電的電源,他不說大道理,他就是那樣活著,那麼質樸自然的情感,卻讓每個人的眼睛都濕紅了。

 

後來,他的太太再度懷孕了,大家都說是死去的女兒又再投胎回來了,但是他的太太還是得挺著大肚子到工地去幫忙運土清土,他們一直是台灣最基層的勞動力,不管災難有多沈重,生活還是要繼續,生命也要繼續,我在此刻看到了悠悠天意。

 

然而,我也必需承認,電影中對三個年輕女孩的記錄與描寫更讓我動容。有一對姐妹,以前總是天塌下來有爸媽擋著,父親承諾著等債務還完就要帶她們去高雄玩,不知天高地厚,也不明白生活壓力的她們,災後除了尋親的煎熬,急著從垃圾堆裡找尋已經移位變色的家園,她們還小,生活的一切都是無能為力的,包括排遣煩悶的方式也無非是打電動或打撞球,肩膀還瘦小,歲月還青澀的她們該怎麼熬過漫漫長夜呢?妹妹早早就結交了男友,早早就懷孕生子,以前愛怎麼花錢就怎麼花,做了媽媽之後,開始計較,開始計算……這樣的故事不時在各個角度上演,我在此刻看到了生命的輪迴。

 

生命到底是什麼?再多的攝影機,再多的膠卷或是記憶體的容量都不足以捕捉全貌,吳乙峰在《生命》裡記錄了四戶人家的故事,長短不一,風貌不一,但是他不忘把自己家族的苦痛和矛盾附加進去,這種創作風格,肯定會引發爭議,不過,整體浮在我們眼前的卻是很完整的生命拼圖意像。

 

《生命》的藝術地位或創作盲點都有待專文評析,但是,生命一直在軌道上奔馳前進,風景時時刻刻不一樣,《生命》的故事還沒有結束,只是暫時畫下了一個句點。

生命電影;四年血淚汗

吳乙峰導演花了四年時間拍攝,再花一年時間剪輯完成的《生命》,即將在台灣映演,這部電影和台灣人息息相關,我相信所有的人都會想起1999 9 21日那一天的往事,但是你該用什麼方式記憶九二一大地震呢?

那年的九月底,一位美國朋友兼程趕回台北,調機器調人,急著要到南投災區去拍攝紀錄片,他的誠意很感人,但是他只能在台灣停留一個月,他急著要把地震的訊息留下影像,傳送給世人。那一年的台北電影節播出了一系列的九二一地震紀錄片,朋友的作品也在列,他的感性旁白和傷心畫面,確實是歷史見証,但是和多數的新聞報導,並沒有太多的不一樣,我沒有太多的感動與感傷,為什麼呢?

台灣社會已經被訓練成快速消費的年代,因為我們習慣的電視新聞是只要SNG開到新聞現場,記者來不及做太深入的採訪和真相了解,就得連線播新聞,多數人都只做到了看圖說話,看到什麼就說什麼,事情的原委是什麼?他來不及詳查,觀眾也來不及多問,一則則人間的悲喜新聞,就這樣被立即消費結束了。

吳乙峰的做法很不一樣,九二一之後他也帶了工作夥伴前進南投,他也拿起攝影機捕捉歷史畫面,但是記者來來走走,他卻留了下來,很多時候,面對災變現場,看著一張張傷痛到呆拙的臉孔,他什麼也不想拍,也不知道要拍什麼,他只是守候在現場,守候著災民,陪伴著一張張素昧平生的臉孔和無助的眼神。時間久了,災民都成了朋友,多說了一些思念,多分享了一些心聲,肯讓他多拍一些畫面,肯讓他走進他們的生活,吳乙峰成為他們的兄弟、朋友和叔叔,四年下來,他們的故事有多少轉折?吳乙峰的鏡頭和心靈都成了最佳記錄。

吳乙峰和其他人最不一樣的地方就在於他不急著消費,在歷史的動亂時刻,他沒有急燥地隨波逐流,他選擇了「停留」了下來,他把工作室搬到南投,他的人隨時都在各個災區現場穿梭,他具體實踐了紀錄片最艱難的考驗:「停留和守候」只有停留,才有累積;只有守候,才能累積,有了累積,才能開花,道理很簡單,但是沒有幾個人做得到,四年多的停留和守候讓他交出的《生命》成績單,有了更寬廣的生命厚度。

九二一的災變何其廣闊,吳乙峰的《生命》把焦點鎖定在南投的九份二山的四戶人家,當年九份二山的東側崩塌滑落,當地的十九戶人家共三十九人在睡夢中被土石活埋,倖存的人們面對一片陌生黃土,發現家都不見了,一切只剩記憶,大家拚命挖掘遺體和記憶,這才發現一切都很難再拼湊完全了。《生命》記錄的就是其中四戶罹難者家屬的故事,而且是父母和子女的雙重觀點,來對照人生的親情面貌。

其中,兩戶人家的壯年夫妻都因為外出工作而逃過一劫,但是一戶夫婦都在日本打工的人家,僅有的兩個孩子都喪命了,另一戶則是帶了大女兒外出,留在家裡的小女兒也不幸往生。他們的傷痛是不言可諭的,但是鏡頭裡,他們沒有搶天哭地的泣號,只有默默流下的眼淚,他們每天重返災區,只希望能早日挖出親人遺體。

以上,都可能是我們曾經在新聞報導上看過的相似影像,但是,吳乙峰繼續陪著他們,紀錄著他們如何走出生命裡的傷痛,第一對夫婦決定重披婚紗,再結一次婚,再度一次蜜月,希望人生能夠重來一次,希望兩位孩子能夠再回到身旁。另外那對災民,則是很快再懷了孕,媽媽很堅強,也很期待,雖然她懷了孕,但是為了生活,她還得挺著大肚子,陪著丈夫去工地做著吃重的勞力工程來養家,她一直相信往生的小女兒很想再回到她的身旁,再懷孕,就是女兒又回來了。

曾經創作過「九二一安魂曲」的音樂工作者沈懷一曾經說:「災難來臨時是不分階級和貧富的。」沒錯,但是看著這對勞動階級的受害災民,默默承受命運重擊,又慢慢找到生命軌跡,勇敢地活下去,而且要活得更好的意志與行動,你可以看到台灣人的生命力,這也是電影中最真實的情感之一,你很難不動容。

但是,無常的人生不只摧折壯年人,許多稚嫩的生命更要面對巨變後完全無根的茫茫,《生命》就在此刻也把生命的探照燈射向了孤苦無依的倖存子女。一對妙齡姐妹就此變成了孤女,不能再過母親節,也不想再過中秋節,因為她們受不了別人親熱地叫著爸爸媽媽,她們卻什麼都沒有了,「天倫歌」裡的那句「人皆有母,翳我獨無」再度衝撞了她們的心靈。

她們還年輕,只能靠打電動打撞球發洩情緒,吳乙峰的一路伴隨讓我們看到了她們走向了各自成家、懷孕生子的人生歷程,但是他心頭還有一股巨大的壓力,因為另外還有一位女孩一直不能走出喪親之痛的陰影,一直怨父母親一句話都沒說就離開了她,也一直沒有在夢中回來看她,她一直有怨恨棄世的念頭,吳乙峰不只是記錄人生,還要兼做心理輔導(這麼強力介入的畫面與動作,其實是有點違背紀錄片的創作理念,面對著一個寶貴的生命可能隨時消失……我們看到了吳乙峰選擇了了一條可能會引發議論的創作道路,他走到了鏡頭前,讓自己也成為電影的一部分。

《生命》裡記錄的不只是受災戶的生命,還有吳乙峰自己的生命,就在他忙著拍攝九二一的紀錄片時,他還得不時從南投到宜蘭養老院探視中風的父親,他的父親久病不癒,一直有輕生的念頭,不時喃喃唸著希望大地震發生在宜蘭外在的苦難,內心的煎熬,交織成吳乙峰這段時間的複雜情緒,隨著吳爸爸的生命紀錄,這部紀錄片有了更寬廣的對照視野,成了記錄者和受訪者共同見証的「生命情調」。

生命二書:人生的線條

在吳乙峰的《生命》中,敘事的線條痕跡很有意思。

鐵軌是電影中最鮮明的影像,因為吳乙峰經常得往返南投和宜蘭間,完成他的工作和做人子的孝心。

攝影機有的時候在火車頭前,有時擺在火車尾,鐵軌因而有時是無限開展,有時則是向內緊縮,有時則向上攀昇,和電氣化的電線形成另類平行轉化,每一種的線條變化,看起來只像是讓畫面變得更豐富多樣,其實吳乙峰還試圖用鐵路線條來影射人生。

特別是北迴線以山洞多著稱,火車經常在黝暗的隧道裡奔馳向前,有時眼前是一陣漆黑,然後遠遠看見前面有白光,再慢慢放大,好不容易大放光明,重見天日,卻又很快就穿進另一個隧道裡。這是台灣北迴線鐵路旅客經常見到的風景。

但是好的創作者就可以在日常所見的尋常景物裡,獲致生命的啟示,吳乙峰說:「人生就好像在隧道一樣,低潮的時候,暗無天日地讓人懷憂喪志,可是生命一定會找到出口的!但是你也別高興得太早,以為穿出了黑暗隧道,就這樣找到了快樂天堂,很快地你還是會遇上另一個隧道。」人生列車持續向前飛奔,我們會怎麼來迎接人生的每一個黑暗隧道和光明的出口呢?

《生命》的敘事結構則是另類的線性設計,吳乙峰透過寫信給一位大學時期老同學的書信往返結構,委婉透露了他在拍片時的心情,也巧妙做為四年來人事變遷和情緒轉折的串場文句,類似這樣一個虛構的書信結構很多電影都曾用過,但在吳乙峰的處理下,卻是先要打下一個書信往還的敘事基礎,當觀眾都已經熟悉了電影的敘事基調時,最後卻再帶出所有地震倖存者寫給至親的幾封永遠無法投遞的信,既讓我們窺見了所有攝影機都無法捕捉的心靈境界,也讓所有的受難人能夠用自己的淚水和勇氣,清洗至親傷逝的生命創口,更將觀眾充滿感恩的心情與救贖的期待,層層累積送上了最高點。

問題是這樣的對話設計和書信安排,卻都是紀錄片中少見的《安排》手法,也就是說並不是隨著事實自然衍生的畫面和情節,而是為了某些目的而特意去安排的做法,一切只為了讓人感動,事實上電影演到此刻時,多數觀眾都達到導演期待的境界,大家都感動得淚流滿面,但是刻意的安排,勢必也會引發不同觀點的爭議。

如果你不是客觀的文化評論人,只是單純的觀眾,二小時又二十分鐘的觀影經驗,宛如走過一道又一道的黑暗隧道,最後的這幾封信有如隧道出口的微光,不再遙遠,不再泠漠,讓所有的人都能感受到一股勇氣,陪著受難家屬一起浸泡那股堅強再生的勇氣,勇敢邁出下一步,勇敢接受生命裡灼人的強光,含淚接受陽光的溫暖和灼曬。

 

吳乙峰用溫情包裝出一道人性的光輝,催人落淚,也模糊了電影的包裝手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