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納.蘇德蘭:變色龍

所有追悼文章中,他的兒子Kiefer Sutherland寫得最好最傳神。他在訃告中這樣寫著 Never daunted by a role, good, bad or ugly. He loved what he did and did what he loved, and one can never ask for more than that. A life well lived.什麼角色他都演,無論好、壞或醜陋。愛他所做,做他所愛……無負此生。(下圖就是他們父子合影)

有的演員只會一招半式,早早就被定了型,一輩子都在重複自己;有的演員,崑亂不擋樣樣精通,很難歸類,姑且以變色龍名之。唐納·蘇德蘭就是其中一條龍。

據說他小時候問過媽媽:「我帥不帥?」媽媽的回答很妙:「你不帥,但是你的臉很有個性。」確實,他從來不是帥哥,也沒太多機會演出正義凜然的角色,遇上邪魔或怪咖角色,保證一眼難忘,因為他的眼神總會閃爍出怪異光芒,讓人忐忑。坦白說,這就是本事。

我愛他的反戰電影《外科醫生(MAS*H )》,看著他的嬉笑怒罵,你似乎明白了美軍怎麼打輸了越戰。


我愛他的戰爭喜劇《戰略大作戰(Kelly’s Heroes)》,看著他瘋瘋癲癲搞得納粹德軍雞飛狗跳。

我愛他的恐怖電影《變形邪魔(Invasion of the Body Snatchers)》,最後一個鏡頭的猙獰尖叫,永生難忘的天外魔花啊!


我愛他的親情電影《凡夫俗子(Ordinary People)》,看著一位碎心傷情的父親/丈夫勉力縫合家庭創傷,你的同情全給了他。


我愛他的愛情電影《傲慢與偏見(Pride & Prejudice)》,聽著女兒Keira Knightley告白的那一幕,你看見也聽見他的祝福眼淚。


我愛他的史詩電影《1900(1900)》,看著敗德惡行的地主被憤怒農民用石塊和農具攻擊時,你知道那就叫做大快人心。


我愛他的反烏托邦電影《飢餓遊戲(The Hunger Games)》系列,用權術玩弄人民的史諾總統,只有在眨眼時才能你窺見他貪戀權力的私心。

我愛他的騙術電影《寂寞拍賣師(The Best Offer)》,騙子不能單打獨鬥,永遠要有幫兇,他就是搖旗吶喊的最佳幫兇。

演過兩百多部影視作品,能夠列舉的當然不只這些,至少這八部電影的戲路截然不同,主角也好,配角也行,他那獨特的嗓音搭配那張有個性的臉,寫下難忘的影史章節。

承諾大海的老師:傷痕

安東尼奧是老師,課堂內外,他稱呼每位同學的名,也請同學以名叫他。師生不是上對下的關係,教與學互有增長,這款眾生平等概念,當然不見容於威權體制下的既得利益者(電影中的孩子初次看到安東尼奧靠近,就連忙掩頭護腦,因為以前的神父老師動輒體罰),Patricia Font執導的西班牙電影《承諾大海的老師(El maestro que prometió el mar)》用這款起手式,讓觀眾認識男主角安東尼奧。破題有力,加上Enric Auquer舉手投足散發的溫柔微笑,為全片帶來陣陣暖流。

《承諾大海的老師》歸屬於西班牙轉型正義電影的脈絡,安東尼奧老師是無神論者,勇於為弱者發聲,在西班牙內戰時期容易被法朗哥元帥當局叩上共產黨名號,私刑槍決,安東尼奧的命運早可預見。電影的重點在於他來到偏鄉小鎮任教,只有短短一年,究竟能留下什麼呢?

安東尼奧並非眼高手低的夢想家。他只告訴家長一件事,你可以想見你家小孩二三十年後會是什麼模樣?是窩居小鎮?還是看見更大世界?前景與願景的想像,不就是教育的初衷?其次,他告訴不識字的小男生,你想念獄中的父親,如果他能讀到你寫給他的信,他一定會很感動。學習一定要發自內心,動力才巨大。第三,他隨身攜帶一台袖珍印刷機,可以檢字,可以排版,塗上油墨覆蓋紙張,就可以把自己的作文印成書冊。他和孩子們攜手完成一小本一小本的學習小冊。

電影的敘事從安東尼奧的學生的孫女Ariadna(Laia Costa飾演)發動,她接獲通報得悉有人從不義遺址挖出了百人亂葬崗,其中可能有曾祖父的遺駭。Ariadna不懂何以祖父絕口不提這段往事?連母親都不知情?如今祖父中風,不能言語了,她要如何完成這則殘缺的失落拼圖?

只要有Ariadna出場的戲,她都像是吃了火藥,永遠一張臭臉,以及沒人理解的悲憤(目的是要強調高壓統治下人們避談真相的恐怖陰影),Laia Costa帶著悲情來詮釋受害遺族,讓母親都成為出氣筒,就像是一根緊繃的弦,隨時都會斷裂,人人避之唯恐不急,如此又能還原或接近多少真相?這也使得往事追憶只能以硬切的方式接續登場,少了按圖索驥的敘事動能。還好,安東尼奧的溫暖總會適時緩和調劑,讓真相一步步揭開在世人面前。一緊一鬆之間,真人實事的歷史才得似娓娓道來。

片名《承諾大海的老師》直接道出了安東尼奧的神韻,電影也結束在大海之前,但是,75年的歷史傷口還沒結疤。電影落幕後,你或許會回想,過去是否遇過承諾大海的老師?而你也終於得見大海?

紅色房間:釣魚的策略

《紅色房間(Les Chambres Rouges/Red Rooms)》會讓你一直想看到最後,想明白漂亮的女模特兒Kelly-Anne(Juliette Gariépy飾演)何以如此鍥而不捨,不住科技豪宅,寧願露宿街頭,爭取到法院旁聽重刑案審理的旁聽席次?

她關心的案件是涉嫌以殘暴手段肢解殺害三位年輕女孩的罪犯Ludovic Chevalier(Maxwell McCabe-Lokos飾演),檢方是否罪證確鑿,足以定罪?法庭上,她的目光總是注視著被害女孩母親悲泣無助的背影。像她一樣關切的還有一位也願意徹夜排隊的女子Clementine(Laurie Babin飾演),就相信Ludovic是無辜的,更爭取在媒體前發言替嫌犯發聲。

《紅色房間》導演Pascal Plante最高明的手法就是不告訴觀眾:到底Kelly-Anne內心在想什麼?一位與被害人或加害人毫不相干的女孩何以會不辭辛勞逐庭旁聽?Clementine也曾經問過她:妳為何要來這裡?Kelly-Anne沒有回答,到最後也沒有。觀眾得不到答案,只能自行腦補,拼湊自以為是的答案。

《紅色房間》一開場就是法庭審理戲,檢辯雙方各自描述的事理讓觀眾知道了Ludovic犯案梗概,也知道檢方只發現了兩位受害女子的受害影片,知道兇手帶了頭罩,只能從形體動作和眼神判斷極似Ludovic,還差第三位受害者的影片,嫌犯有罪無罪?還差臨門一腳的直接證據。

有答案卻不說,構成了《紅色房間》的誘餌(就像嫌犯究竟有多兇殘,只讓觀眾聞聲,卻不見影),想知道究竟的,就會聚精會神看下去;嫌導演釣胃口的,難免就會不耐。Kelly-Anne也是把答案或真相放在心裡的人,她同情Clementine,也招待Clementine,看著Clementine熱情表態,她也沒表態相挺或反駁,看似同一陣線,是敵是友?卻一直曖昧不明。這款明明白白放在觀眾眼前的問號,同樣也是導演Pascal Plante的釣魚手法。

導演另外給了Kelly-Anne兩項人格參數:一,她是電腦高手,二,她是知名模特兒。這兩項參數都讓電影劇情進展時得到延伸空間:不管是找出犯案影片,或者是模仿受害人。Kelly-Anne穿針引線的真相探索,提供了極多懸疑驚悚副作用,但也真要一直沒開口講話的嫌犯終於眼神相對,這些參數才算有了交集,也有了焦點。

偵辦案講究嫌犯動機?《紅色房間》對暗網世界的描述相當詳盡,Kelly-Anne到法院旁聽等於也是在上課,但是她的真正動機究竟為何?導演不但一直諱莫如深,也不想多做交代。一切就像她的模特兒工作,亮麗耀眼吸睛,但是你很難認識真正的她,這也算是導演對人生百態的一款素描吧。

《紅色房間》的音樂及聲音處理都很優異,沒有故弄玄虛的低級趣味,作曲家Dominique Plante是導演Pascal Plante的弟弟,古典樂曲及電子聲響的適度搭配,讓女主角的探索及冒險都有著合拍的律動共鳴,旋律又能直人心房,算是全片旗幟鮮明的藝術處理了。

阿姆斯特丹:阿彌陀佛

花了八千萬美金拍攝,結果票房只有三千一百萬美金,票房傪敗的《阿姆斯特丹(Amsterdam)》對導演大衛·歐·羅素(David O. Russell)的創作信譽當然是一大重創,他擅長的那種有如施放高空煙火式讓人目不暇給,卻不容易讓人捉到重點的場面調度。

《阿姆斯特丹》雖然是刑案偵辦電影,情節並不複雜,參議員米金斯疑遭人毒害,女兒想要查清真相,也遭人推入車底慘死輪下,三位一戰時期在阿姆斯特丹結為好友的兩男一女聯手揭發了美國富商結盟,想把美國變成墨索里尼和希特勒式法西斯政權的政變陰謀。

《阿姆斯特丹》有三大主軸,退伍軍人身心重創,依然追尋正義;患難友情相濡以沫,黑男白女也可以結為鴛鴦;野心份子權勢集中,財富集中。符合大衛·歐·羅素從人物書寫時代情貌的創作偏好,他在2022年拍攝這樣的題材,不是有啥特別思古情懷,而是指桑罵槐,嘲諷戀眷權力的美國政要。134分鐘的《阿姆斯特丹》讓人看得好累的原因是導演野心太大,什麼都想沾一點,一沾上去就欲罷不能,就越走越偏,把簡單的小故事彎來繞去說到不知道重點在哪兒。

巨星雲集是《阿姆斯特丹》一大賣點(卻也是製片成本居高不下的原因之一) ,從克里斯汀·貝爾、瑪格·羅比、雷米·馬利克、勞勃·狄尼洛到歌壇天后泰勒絲和正紅的安雅·泰勒-喬伊都參與演出,確有萬花筒的奪眼效應,只可惜相亙間的化學效應太弱,眾多花瓶擺在一起,花瓶還是花瓶,少了一隻眼睛的克里斯汀·貝爾算是演最來賣力(他應該是導演的愛將),但是型與戲都不討好,剪接跳躍,敘事錯亂,都讓觀眾很難跟上節奏,只想趕快知道最後怎麼了。偏偏,知道不意外的結果後就更失落了。

《阿姆斯特丹》中強調阿姆斯特丹是人間淨土,是不見容於世俗的避難男女的終極桃花源,人間真的有這種淨土嗎?電影最後給了個問號,觀眾也只好帶著問號離場。

再見機器人:音樂靈魂

《再見機器人》的創作源起相當有趣,導演Pablo Berger(下圖)接受A Frame雜誌訪問時表示,當初讀到了Sara Varon的繪本,很受書中狗主人與機器人的友誼感動,於是在紐約市約了Sara Varon喝咖啡,直白告訴她說:「我想把妳的繪本搬上銀幕。」剛巧,Sara Varon也看過Pablo Berger的《卡門(Blancanieves)》,發現兩人品味相同,都不喜歡倚賴對白帶動劇情,欣然同意Pablo改編她的作品,然而,接下來Pablo 則是足足花了五年時間才集資及拍攝完成。

為什麼耗時五年才能完成看似故事簡單,畫風也簡單的《再見機器人》?答案是繪本看似簡單,卻是作家用心用靈魂灌溉完成,改編不是只有圖象橫移,而是要找到對應媒介來呈現。

找出改編方法確實是關鍵。Pablo Berger的選擇是音樂暗喻(music metaphors),他把自己定位成為一位爵士樂手,在長期合作的音樂家Alfonso de Vilallonga 協助下,先確定音樂主旋律,然後依據節拍和旋律自由伸展,或快或慢或走或跳,再適時添加角色或情節元素。

簡而言之,他認為繪本的音樂感性屬於「聲響」層次(acoustic),電影的音樂感性則像是交響樂,更加繁複繽紛,其實繪本和電影間的旋律、主題和靈魂並沒有不同,但是繪本規格小,電影聲光動線繁複百倍,更需嘔心瀝血精雕細琢。

《再見機器人》的基調在於寂寞與陪伴,用狗比擬人類,可以讓觀眾在一定的美學距離下重新審視當代人生的孤獨處境,進而從尋覓、擁有、失去、懷念與遺忘的漸進歷程中,設身處地重溫自己曾經經歷過的類似情境,舉凡Whistling Danny Boy的蕭索祈願,Septemberizing Piano的伴舞同歡;小鳥來去的慢板神傷;大雪紛飛的茫然無助;讓人碎心的Defrosting Song到Jealous Dream的黯然銷魂……爵士鋼琴的輕敲快彈都備添詩意,讓電影更能觸動觀眾記憶心弦。

Pablo Berger說的好,一位導演要清楚自己要的是什,要能將這一切具像化,清楚電影要長成什麼模樣,然後把這些想法都清楚告訴合作夥伴。《再見機器人》能夠轟動各地,創意清楚與有效溝通就是關鍵。

巴黎深淵:血祭塞納河


《巴黎深淵》也好,《塞納河下》也好,基本上都是《大白鯊(Jaws)》的徒子徒孫,前輩立下的典範與公式,它一應俱全,而且抄得有稜有角,意外不多,卻也有模有樣達到娛樂效果。而且攝影把塞納河拍得嫵媚多姿,根本就是引人入勝的觀光宣導片,真不忍心變成災難場景。然而文明毀滅卻也是災難電影屢試不爽的萬靈丹。


縱然無力超越《大白鯊》,《巴黎深淵》還是努力提出三個假設與批判,讓鯊魚公式得著翻身之力。

首先,電影從垃圾海洋開場,鯊魚生存受到危脅,生命自己會找尋出口。

其次,巴黎花了大錢要舉辦鐵人三項競賽,會因有鯊魚出沒就取消嗎?這是巴黎奧運焦慮症候群現象,趕在奧運前映演,眼看選手像下餃子一般擠進塞納河的修羅場,血漿和呼叫聲肯定可以集聚議論聲浪。

第三,關心海洋生態的年輕人身體力行,組成SOS團體要解救鯨鯊,熱情有餘,知識不足,只能肉身獻祭。

導演Xavier Gens要傳遞的訊息相當簡要:世界劇變,鯊魚也激烈演進,不但可以單性繁殖,還可以適應淡水,讓人類再無寧日。最後爆破與水淹巴黎的場景直追《明天過後(The Day After Tomorrow)》的雪封北美,其實是很精彩的鯊魚末日啟示錄。

女主角Bérénice Bejo演得夠賣力了,但鯊魚的進化速度遠超過她的想像,她的所有建議也只像是狗吠火車;至於集合了Alex Cortés、Anthony d’Amario和Edouard Rigaudière 三位作曲家打造的主題音樂,坦白說,還算稱職,只怪前輩巨人John Williams身影太巨大,太難超越了。


《巴黎深淵》適合放空大腦,吹著冷氣或電扇,周末假日打發時間。

芙莉歐莎:仿古機戰車


喬治.米勒(George Miller)的《芙莉歐莎:瘋狂麥斯傳奇篇章(Furiosa: A Mad Max Saga)》則讓我再次想起redundant這詞。
關鍵來自於男主角Chris Hemsworth駕馭的那輛摩托戰車。


坦白說,第一眼看見那台由三台重機組成,後面拖著鋼板車廂,由Chris Hemsworth操縱繩索前行的仿古戰車時,確實眼睛一亮,哇,世紀末的荒涼大地上還會出現羅馬時期盛行的奔馬戰車!

可是這輛戰車拉風歸拉風,卻很不中用,只能前行,不能急停疾轉,更少了機車側旋滑輪的靈活身手,簡單講就是中看不中用,只能唬人,實戰無功,反嫌累贅。十分符合redundant這詞的定義。


George Miller說得好,電影中的每台詞都是character driven,直譯就是「什麼人開什麼車」,Chris Hemsworth是沙漠梟雄,想一統天下,所以就要有王者座騎,重機戰車裝模做樣起來還真像個樣,只是戰車不適合作戰,真要火拚決戰,只能換乘前輪比樓高的重型工程車,用盡暴力與速度輾壓對手,這般粗暴本色,完全符合「什麼人開什麼車」的角色與道具設定。


redundant用在電影中往往就是噱頭,唬唬人罷了,若還真的發揮實效,道具成了角色,才會教人懷念。


年輕影迷未必看過1959年的《賓漢(Ben Hur)》,這部電影中的四馬戰車在羅馬競技場上狂奔決戰的場景,已是影史經典,Charlton Heston與Stephen Boyd兩位影星既要用繩索操控戰馬前行,還得想方設法用車輪軸心擠壓對方,再抽空用皮鞭與鋼刀攻擊對手,兩輛戰車在滾滾黃沙中浴血前行,真是好萊塢黃金時代才能打造出來的娛樂刺激。Chris Hemsworth的仿古戰車當然是向《賓漢》致意,可惜未能更上層樓。


《芙莉歐莎:瘋狂麥斯傳奇篇章》的瘋狂飛車場景依舊扣人心弦,只是每回看見那輛三摩戰車亮相,我就忍不住笑了出來,Chris Hemsworth怎麼靠著繩索駕馭摩托車加足馬力往前衝?更別說急轉扭彎了?redundant啊redundant,可惜啊。

Pablo Berger:致敬宮崎駿

雖說同行相嫉,但很多電影人都熱愛宮崎駿作品,不諱言宮崎駿作品的影響,同樣是以動畫片揚名的《再見機器人(Robot Dreams)》導演Pablo Berger就公開致敬宮崎駿,

A.frame雜誌每回訪問一位知名影人後,都會請他順便介紹五部最愛的電影,Pablo Berger先選了費里尼的《大路(La Strada)》,其次就是宫崎駿的《神隱少女》,他推崇該片敘事先從日常生活進入魔法幻象,在少女千尋的探索中,把日本的傳統與文化與宮崎駿的想像力做出巧妙融合,更對環境生態、家庭羈絆與朋友忠誠等關係傳達出動人訊息。總而言之,他愛死了《神隱少女》的林林總總,更盛讚宮崎駿是電影史上的大師之一。

這類由衷讚美,相信宮崎駿已經聽多了,《再見機器人》得能與《蒼鷺與少年》並肩獲得奧斯卡提名他已經備感開心,畢竟這是他的第一部動畫長片,《蒼鷺與少年》則是大師的封山之作。

真正有趣的是Pablo Berger在訪談中提到動畫片導演沒什麼大本事,只要能像他的工作夥伴一樣優秀就好了,意思就是找對好手,不管是美術指導、動畫師、剪接師和聲音設計,群策群力肯定事半功倍。以前拍劇情片的他,要懂得如何與演員共處,激發潛能,拍起動畫片則是忙著與動畫師互動,徜若最後動畫師也像演員一樣活蹦起來,電影就有趣了。

萬事通大全:怪片奇導

米榭.龔特利 (Michel Gondry)的電影沒有一部不怪,沒有一部電影會規規矩矩說個平順故事,最新作品《萬事通大全(Le Livre des solutions)》其實就是萬事不通後的奇想突圍,怪是必然,怪是招牌。

法國男星Pierre Niney飾演的電影導演Marc Becker遇到創作瓶頸,製片撤資,編劇背叛,他則是抱著所有拍攝硬碟跑回老家鄉下,想要繼續完成作品。表面上這是製片與導演的戰爭,本質上其實滿接近電影公司所寫的情節:米榭.龔特利以《王牌冤家(Eternal Sunshine of the Spotless Mind)》成名後,面臨了極大的創作危機……《萬事通大全(Le Livre des solutions)》像是一封情書寫給多年來一直陪伴他的朋友和家人……神奇且幽默地審視了藝術家力圖發揮創意的真誠。

簡單來說,Marc Becker習慣靠藥物穩定情緒,周遭夥伴最大的困擾是他創意無窮,時時刻刻都有新點子,但是手上作品一直沒法收尾,甚至自己都不敢觀看,山窮水盡時一度想要戒藥,卻遭嬸嬸勸阻,因此病情時好時壞,一般人很難分清楚他是天才抑或妄想,只能陪著他遊走在囈想與異想的宇宙中,混亂是趣味源頭,當然也是災難場域,就看觀眾能夠接下幾招他的狂想?

首先,一直完成不了作品的Marc Becker頓悟,以前都從頭開始剪接,所以一直看不到結尾。如果從結局開始倒著剪,所有解決不了的疑難雜症,是否就可以迎刃而解?這一點可能只有陳博文或者廖慶松等大師才能解答了,電影中的剪接師倒是睜大了眼睛,一副不可置信模樣,其實不管順剪倒剪,輕舟能過萬重山,都是真理。

其次,誰說配樂一定要先有樂譜?Marc Becker其實說不清自己要什音樂,但他不管,只要求製片先找來五十位樂師,然後臨陣惡補聽cd,找到一兩段有感覺的旋律,哼給樂師聽,請大家依樣畫葫蘆,有了主題,再有伴奏,主旋律就完成了。接下來,他還有肢體狂想,墊腳拉長就是高音,蹲低姿勢就是低音,靠著現場表演,讓大家看著人體律動感受旋律找出對應音符。

這兩段戲應該都會讓電影配樂家們眉頭緊皺,祈禱不要遇見這類狂人,反過來說,不懂音樂的導演大有人在,他們對配樂的要求,有時可是比米榭.龔特利更古怪難纏,這兩場戲可以解讀成鬧劇,也可以解讀成對電影實務的另類嘲諷(自嘲或反諷都講得過去)。

乍看之下,米榭.龔特利似乎是屬於「不管黑貓白貓,能捉老鼠就是好貓」的「務實」派創作者,不愛受規矩章法約束,自成一格去追逐夢想,他越自由自在,也許更能任意飛翔,但是對於守候在他身旁相信他支持他的人都是煎熬,心臟不夠大顆,反應不夠靈敏,很容易就被主角、劇情和導演給拋到天外。

米榭.龔特利因為特立獨行,觀眾的迴響就一直擺盪在兩極之間, 《萬事通大全》亦不例外,倒是Marc Becker的作品終於首映時,觀眾終於看見電影中的電影,看懂男主角被誰追著跑的場景,還是會有一種釋懷快慰:畢竟看到了,也看懂了(這一部份)。

不過,不懂的人畢竟居多,只見Marc Becker不時要對夥伴道歉,或者為自己的道歉再道歉(因為越道歉越糟),創作者的身心狀態究竟該如何理解或拿捏?《萬事通大全》算是Michel Gondry的告白,也是懺情書,提供了一款觀看角度。

Christopher Young:吹笛人

因為《吹笛人》是以音樂做為勾魂懾魄主題的電影,作曲家為了討好指揮,不惜跨入魔界,譜寫出會導致孩童死亡的奪命樂章。好驚悚的劇情設定。


音樂有魔法會奪命,最經典的傳說來自格林童話中的《斑衣吹笛人(Rattenfänger von Hameln/Pied Piper of Hamelin)》,描寫以笛聲驅走老鼠的吹笛人沒能拿到酬,憤而再度吹笛把孩童都帶跑了。

出身冰島的Erlingur Thoroddsen是《吹笛人》的編劇兼導演,描述單親媽媽Melaine極力討好指揮,盼能選中她創作的協奏曲,但是另外一位長笛高手也寫了另一首協奏曲,指揮心中卻心儀另一位已故作曲家沒寫完的協奏曲,於是Melaine還得想辦法去偷取前輩手稿,才發覺作品沒寫完其實另有玄機,是前輩驚覺這首想要「bring discord to Harmony, bring chaos to cosmos」的作品,根本就是魔鬼交易,有著一如《斑衣吹笛人》的詭異邪氣,所以挺身擋住惡魔,如今Melaine誤開鬼門,冤孽就一擁而上了。


光從大綱就可以想見音樂在電影中扮演多關鍵角色,要動聽,還要有不祥邪氣,還要有陰森鬼氣,更要呈現三位作曲家較勁角力的差異,現年66歲的知名作曲家Christopher Young夙有「黑暗王子」稱號,擅長靈異驚悚,導演不忘提醒他童聲童聲不可少,因為惡魔的對象就是要戕害幼童,因此笛聲與童聲合唱就構成了《吹笛人》的音樂主體,脆弱與無辜、競逐與貪婪、恐懼與掙扎交相對話,以三段協奏曲構成的電影原聲帶,曲曲動聽,光是聆賞音樂,對照劇情大綱,就有畫面浮現,果真音樂有靈,電影就有魂。


《吹笛人》的音樂讓Christopher Young在今年二月拿下了國際電影音樂評論協會(The International Film Music Critics Association,簡稱IFMCA)的年度作曲家獎及恐怖/驚悚類電影最佳配樂獎。我在台北電影音樂群組的協助下買到這張原聲帶,一聽驚豔,再聽就急著想寫推荐文,因為根本物超所值。

CD內頁說明非常豐富,還有一段秘辛,Christopher Young坦承作曲期間一直在抗拒前輩作家John Corigliano(曾經創作過《紅色小提琴(The Red Violin)》電影配樂)的《斑衣吹笛人幻想曲(Pied Piper Fantasy)》,不能相近,還要超越,難度極高。這段對抗拔河過程簡直就是另一種形式的《吹笛人》劇情重演。


《吹笛人》另外還有個沒人願意承認的隱形魔咒。飾演指揮家的Julian Sands於2023年一月前往美國加州山區登山時失蹤,五個月後遺體才被登山客發現。不管真相如何,對照參看難免心頭發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