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慕:敘事節奏魔法

生死玄關,人生難關,導演麥可.漢內克(Michael Haneke)在《愛‧慕(Amour)》中要攀高峰,就得連闖三關:老病、空間和愛,關關難闖,幸好,他從敘事節奏中找到了破解之道。

 

人生到了八十,身心都鈍了,動作緩了,時間長了,加上又有病疾纏身,年輕時承諾的「執子之手,與子偕老」的盟誓,成了最難兌現的考驗,詩經「邶風」篇「擊鼓」章原本描寫的是戰士出征的思念心情,若把征戰對象轉換成病魔,也仍相通,因為「死生契闊」,過去所有的承諾,「不我信兮」,成了空話,病痛帶來的生不如死折磨,讓人有了「不我活兮」的悲憤。

 

緩慢的人生,遇上幽長的時空,就容易給人「漫長」的不耐,《愛‧慕》的人物動作雖慢,卻不緩長,關鍵在於漢內克壓縮了活動空間,他先把老夫妻喬治(由Jean-Louis Trintignant飾演)和安妮(由Emmanuelle Riva飾演)的主要對話場域緊縮在那張餐桌周邊五公尺處,看似極其平常的飲食互動,往事相對,真情與意外,接連上陣,就在那張桌子上,乒乒乓乓的狀況與情緒,壓縮在那麼緊狹的空間裡,有了密度極高的內在節奏。

 

《愛‧慕》的主戲都在老夫婦的住所內,主題又是老病死的沈重議題,氣氛迫人,如果不能找到出走的隙縫,電影就太沈重,難免呼吸窘迫,漢內克有三個選擇,首先是家庭相簿,那是時間的出走,人在當下,美好的昨日得著了倒敘的能量,有了輕輕的緩解,但是思緒回到當下,安妮已然呆滯,幸與不幸的轉折,薄得只有「一瞬」,何其微妙,又何其唏噓。

 

其次則是實體出走。安妮已然初癱的那個夜晚,都已就寢的喬治似乎聽見了異響,於是下床開門探詢,漢內克出人意料地讓觀眾瞧見了公寓的破舊毀壞,那已不是高級住宅的陳設,電梯似乎故障,有木板斜放,喬治才走沒兩步,就發現暗黑的長廊竟然都已積了水,驚惶失措之際,身後伸出一隻手,摀住他的鼻嘴,死亡的窒息氣氛,頓時浮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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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喬治的一場噩夢,漢內克用了視覺與觸覺的雙重感官,完成了死亡潛意識的論述:殘破屋宇,根本就是龍鍾老態的具像素描;腳踏水中,雙腳冰冷,是老人常見的生理狀態;最後的窒息慌張,更是最直接的死亡筆觸。把這一切都託給夢,卻已明言了喬治不可告人的心理狀態。

 

amour86.png第三則是鴿子的闖入。曾經自由自在,曾經任意飛翔,如今卻莫名飛入室內,踽踽,獨行,對鴿子而言,是迷航?或歇息?對喬治而言,有驚喜,亦有歎息,他的忐忑與感動,或許只能用郭子究老師的名曲「你來」歌詞來註解了:你來,在午後靜靜地來,當正午燦爛的陽光,還在樹影間徘徊,鳥兒也昏昏欲睡,暫時收起嘹亮歌聲,小心呀,不要驚醒牠們,牠們的歌聲,添我鄉愁重重……」意外的訪客,讓單調貧血的生活有了不同的滋味,也開啟了多元解讀的樞鈕。

 

《愛‧慕》以愛為名,對愛的剖析手痕則是也委婉迂迴,影后Isabelle Huppert難得以配角戲份亮相,她的功能就是以跌冗起伏的人生問號來對照父母親「執子之手,與子偕老」的逗點與句點,有了女兒伊娃的相處難,老夫婦的水長流,無需多言,情愛重量已然浮現。amour-098.jpg

 

愛掛在嘴上,遠比付諸行動容易得多,久病無孝子,情愛在久病的煎熬下亦陷入了進退兩難的困境。喬治與安妮的最大困境在於他們年歲已高,安妮的二度中風,已難復健痊癒,拖下去,對兩人都是折磨,安妮的拒絕吃藥,可以視為生命尊嚴的選擇,因此選擇賴活不如好死,老伴也不必再受煎熬(精神與金錢皆然);但是喬治只看見安妮的私心,安妮解脫了,獨活的他該當如何?氣極打了安妮一巴掌,亦有著恨不齊心抗病魔的悲情,但那一巴掌真是為了安妮好(就算藥石能夠回春,不也是晚春了嗎)?還是不願孑然一身的私心?

 

巴掌是暴力,是情緒,亦是愛,這個三元一次方程式,提供了多少論述空間?漢內克用這一巴掌道盡了長期看護者的焦慮,亦點出生死相許的深情期待,但是無力抗拒的安妮連最「微弱」的吐藥心情都不獲尊重,那個巴掌不亦道盡了久病中人的卑微與弱勢?喬治可曾用心聆聽她的心曲?還是久病的不耐,磨蝕了幾許恩愛苗?紅塵碧海,還剩多少痴情種?amour-092.jpg

 

這一巴掌的震撼何其巨大,不但喬治和安妮同受波及,觀眾也錯愕不已,漢內克此時立刻插進了幾幅風景畫,這是非常另類的美學選擇,先是錯開焦點,取得情緒緩和;但是這些畫作,多屬色調濯的日暮林相,喘息之餘,卻另添了「暮靄沈沈」的壓力,對照喬治和安妮人老體衰,不堪久病磨的處境,不更給人「應是良辰好景虛設。便縱有千種風情,更與何人說?」的唏噓?

 

正因為氣氛已然凝重,房子裡不時迴盪著安妮的呻吟聲,喬治也從巴掌震撼中進一步思考著愛的真諦,就在他低聲說起自己的童年往事時,喬治用了讓人措手不及的速度重新界定了愛的定義,「問世間,愛為何物?」成了烙印觀眾心中的熨痕,從若有所感,卻又始料未及,卻又如釋重袱,《愛‧慕》的敘事節奏成就了撼人的愛情詩篇。

愛.慕:聲音敘事魔法

藝術精品,通體上下每個細節必定都經過精雕細琢,奧地利導演麥可.漢內克(Michael Haneke)執導的《愛‧慕(Amour)》,堪稱是精品之精,每個環節都雕琢得如珠玉般晶瑩剔透,值得細細品味。

 

《愛‧慕》從重急敲門聲開場,在靜無人聲處收場,穿梭在各個場景中的聲音細節,替《愛‧慕》增色無數,不從聲音切入,就錯失了見証漢內克聲音敘事刀法的機緣了。

 

《愛‧慕》是老人電影,是音樂電影,亦是真情電影,不管如何分類,都難以歸類成新題材,但是漢內克揮舞著聲音魔杖,從環境音到人聲對白,只要有聲音流動,就有「消失」的畫面與故事滾滾而來,讓「想像」的翅膀得能配合著劇情的演進,讓觀眾得到更多的訊息與體會,看似生老病死的尋常人生議題,就此有了不凡的藝術高度。

 

《愛‧慕》的第二場戲是一場鋼琴音樂會,鏡頭就直對著觀眾席,沒有任何移動,靜靜看著觀眾逐一入席,然後現場安靜、掌聲響起,樂音開始浮現,你看不見鋼琴家,眼前只有屏氣凝神的觀眾,「看不見」的鋼琴家和「聽得見」的音樂,其實是半強迫地要你去體會「音樂」的存在與力量,「聆聽」,因而成為《愛‧慕》最犀利的一計起手式,專心「聆聽」,就可以更理解《愛‧慕》的人生層次了。

 

電影主角是一對八十出頭的老夫妻喬治(由Jean-Louis Trintignant飾演)和安妮(由Emmanuelle Riva飾演),他們都曾是音樂教師,開場的音樂會就是門下高徒的演奏會,動人的舒伯特音樂,讓兩人開心極了,但是安妮的言談間卻擔心起家中如果闖入不速之客該怎麼辦?喬治則回應,他根本不擔心這種不可能發生的事。其實,不速之客只是種比喻,可以是人,亦可能是病痛災厄,既是閒聊,也有著預告功能,更重要的是安妮的感性特質,喬治的理性冷靜,不是就從這段看似瑣碎的家常對話,透露畢現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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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來則是水聲的傳奇。這對恩愛老夫妻正要快樂享受早餐,喬治突然發現安妮目光呆滯,呆坐桌旁,整個人毫無反應,急忙開了水龍頭,弄溼了毛巾,想要讓安妮醒覺過來,但是無效,嚇壞了的喬治,急忙要去換衣裳,召醫急救,從廚房到臥室的這段空間移動中,喬治沒想到要關掉水龍頭,整個環境空間中就只聽見水珠嘩啦啦地流著……不關水,意味著心頭掛念著更重要,也更急切的事。可是喬治才剛穿好上衣,水聲就停了,家裡沒有其他人,怎麼可能水聲就停了,猛然中斷的聲音,不但喬治好奇,觀眾也好奇,水聲勾動的懸疑張力,暗藏著多少在畫面上「看不見」,卻正在「發生與演變」的故事?

 

自來水聲帶動的戲劇能量,包含有問號,有驚歎號.,還有刪節號,原本已經精準提醒了觀眾「聆聽」的必要,但是到了倒數第二場戲,漢內克同樣再用水聲來一計回馬槍時,曾經出現過的問號,有驚歎號.,還有刪節號,同樣再度浮現,神龍擺尾,勁力如此深厚,密度如此之高,誰不歎佩

 

至於纏綿病榻的安妮一直喊痛的呼喊,絕對不是病情記號而已,她的一聲一喊,聽在愛人耳裡,究竟是什麼滋味?是魔音?還是心痛聲?只有到了最後,觀眾才會明白,不抱怨,不囉唆的喬治,究竟承受著多少煎熬。

 

法國鋼琴名家Alexandre Tharaud在片中演出鋼琴家亞歷山大,片頭演出是他,到老師家中拜訪,才知老師中風,師生從貝多芬的鋼琴小品談起,再到即席再彈奏一曲,那是再也不能倒帶的昨日時光了,從回顧緣起到後來聽亞歷山大送來的CD,聽沒三小節就不聽了,老師的微妙心情,伴隨著不同情況的體能狀與與心境而有變化,就更耐人細心體會了。當然,安妮坐在鋼琴前演出的那場戲,如真似夢,聲音或許欺人了,但是聲音背後訴說的深情,卻真是精準點出了電影《愛.慕》中的那個「慕」字意境。amour-094.jpg

 

amour-097.jpg環境音或樂器聲,或許都可以簡單歸類為聲音「設計」的工程,但是演員的聲音,卻還得在設計之外,摻入更多的真情,才能動人。Jean-Louis Trintignant飾演的喬治在片中說了兩段故事,一段是逗笑告白慰佳人,一段則是讓愛妻分神減痛,前者赤忱,後者急轉,節奏不一,力道不一,卻都是為「愛」字寫下渾然不同的碑體書法;至於,伊莎貝.雨蓓(Isabelle Hupper)飾演的女兒要求與父親好好坐下來談話的那場戲,理直氣壯的未必就有深思熟慮,看似絕情的卻可能更百轉柔情,親情與愛情的現實矛盾,絕非一廂情願就能解決了,這場父女對話,誰淺?誰深?戲劇的濃度與滋味,就在精準的對白中盡得箇中三味了。

 

amour006.jpg《愛‧慕》從重急敲門聲開場,在靜無人聲處收場,其實都是用聲音在襯托「時間」試驗下的慘白人性。不是天倫睽隔,何需重擊?不是天人永隔,如何無言以對?第一撇的按捺筆法要到最後收尾時才讓人如夢初醒,對我而言,這就是真正的功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