藝術精品,通體上下每個細節必定都經過精雕細琢,奧地利導演麥可.漢內克(Michael Haneke)執導的《愛‧慕(Amour)》,堪稱是精品之精,每個環節都雕琢得如珠玉般晶瑩剔透,值得細細品味。
《愛‧慕》從重急敲門聲開場,在靜無人聲處收場,穿梭在各個場景中的聲音細節,替《愛‧慕》增色無數,不從聲音切入,就錯失了見証漢內克聲音敘事刀法的機緣了。
《愛‧慕》是老人電影,是音樂電影,亦是真情電影,不管如何分類,都難以歸類成新題材,但是漢內克揮舞著聲音魔杖,從環境音到人聲對白,只要有聲音流動,就有「消失」的畫面與故事滾滾而來,讓「想像」的翅膀得能配合著劇情的演進,讓觀眾得到更多的訊息與體會,看似生老病死的尋常人生議題,就此有了不凡的藝術高度。
《愛‧慕》的第二場戲是一場鋼琴音樂會,鏡頭就直對著觀眾席,沒有任何移動,靜靜看著觀眾逐一入席,然後現場安靜、掌聲響起,樂音開始浮現,你看不見鋼琴家,眼前只有屏氣凝神的觀眾,「看不見」的鋼琴家和「聽得見」的音樂,其實是半強迫地要你去體會「音樂」的存在與力量,「聆聽」,因而成為《愛‧慕》最犀利的一計起手式,專心「聆聽」,就可以更理解《愛‧慕》的人生層次了。
電影主角是一對八十出頭的老夫妻喬治(由Jean-Louis Trintignant飾演)和安妮(由Emmanuelle Riva飾演),他們都曾是音樂教師,開場的音樂會就是門下高徒的演奏會,動人的舒伯特音樂,讓兩人開心極了,但是安妮的言談間卻擔心起家中如果闖入不速之客該怎麼辦?喬治則回應,他根本不擔心這種不可能發生的事。其實,不速之客只是種比喻,可以是人,亦可能是病痛災厄,既是閒聊,也有著預告功能,更重要的是安妮的感性特質,喬治的理性冷靜,不是就從這段看似瑣碎的家常對話,透露畢現了嗎?
接下來則是水聲的傳奇。這對恩愛老夫妻正要快樂享受早餐,喬治突然發現安妮目光呆滯,呆坐桌旁,整個人毫無反應,急忙開了水龍頭,弄溼了毛巾,想要讓安妮醒覺過來,但是無效,嚇壞了的喬治,急忙要去換衣裳,召醫急救,從廚房到臥室的這段空間移動中,喬治沒想到要關掉水龍頭,整個環境空間中就只聽見水珠嘩啦啦地流著……不關水,意味著心頭掛念著更重要,也更急切的事。可是喬治才剛穿好上衣,水聲就停了,家裡沒有其他人,怎麼可能水聲就停了,猛然中斷的聲音,不但喬治好奇,觀眾也好奇,水聲勾動的懸疑張力,暗藏著多少在畫面上「看不見」,卻正在「發生與演變」的故事?
自來水聲帶動的戲劇能量,包含有問號,有驚歎號.,還有刪節號,原本已經精準提醒了觀眾「聆聽」的必要,但是到了倒數第二場戲,漢內克同樣再用水聲來一計回馬槍時,曾經出現過的問號,有驚歎號.,還有刪節號,同樣再度浮現,神龍擺尾,勁力如此深厚,密度如此之高,誰不歎佩?
至於纏綿病榻的安妮一直喊痛的呼喊,絕對不是病情記號而已,她的一聲一喊,聽在愛人耳裡,究竟是什麼滋味?是魔音?還是心痛聲?只有到了最後,觀眾才會明白,不抱怨,不囉唆的喬治,究竟承受著多少煎熬。
法國鋼琴名家Alexandre Tharaud在片中演出鋼琴家亞歷山大,片頭演出是他,到老師家中拜訪,才知老師中風,師生從貝多芬的鋼琴小品談起,再到即席再彈奏一曲,那是再也不能倒帶的昨日時光了,從回顧緣起到後來聽亞歷山大送來的CD,聽沒三小節就不聽了,老師的微妙心情,伴隨著不同情況的體能狀與與心境而有變化,就更耐人細心體會了。當然,安妮坐在鋼琴前演出的那場戲,如真似夢,聲音或許欺人了,但是聲音背後訴說的深情,卻真是精準點出了電影《愛.慕》中的那個「慕」字意境。
環境音或樂器聲,或許都可以簡單歸類為聲音「設計」的工程,但是演員的聲音,卻還得在設計之外,摻入更多的真情,才能動人。Jean-Louis Trintignant飾演的喬治在片中說了兩段故事,一段是逗笑告白慰佳人,一段則是讓愛妻分神減痛,前者赤忱,後者急轉,節奏不一,力道不一,卻都是為「愛」字寫下渾然不同的碑體書法;至於,伊莎貝.雨蓓(Isabelle Hupper)飾演的女兒要求與父親好好坐下來談話的那場戲,理直氣壯的未必就有深思熟慮,看似絕情的卻可能更百轉柔情,親情與愛情的現實矛盾,絕非一廂情願就能解決了,這場父女對話,誰淺?誰深?戲劇的濃度與滋味,就在精準的對白中盡得箇中三味了。
《愛‧慕》從重急敲門聲開場,在靜無人聲處收場,其實都是用聲音在襯托「時間」試驗下的慘白人性。不是天倫睽隔,何需重擊?不是天人永隔,如何無言以對?第一撇的按捺筆法要到最後收尾時才讓人如夢初醒,對我而言,這就是真正的功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