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和感官物語:血之花

《昭和感官物語(Tatsumi)》不只是一部動畫片,亦不只是一位漫畫家的傳記作品而已,《昭和感官物語》是一部細緻動人的傳記電影,既讓漫畫家的生命歷程找到了真情的分享點,亦讓漫畫家的作品得能完整地呼應了時代靈光,更突顯了漫畫作品的手痕特質。

 

《昭和感官物語》根據日本漫畫家辰巳嘉裕(辰巳ヨシヒロ/Yoshihiro Tatsumi)厚達855頁的自傳作品《劇畫漂流》,並參酌了他的代表畫作融合一起,讓「畫如其人」的自傳色彩躍然銀幕,更從創作文本回溯創作靈光及時代氛圍的「文本/人本」對應關係,有了相互驗証及援引的說明力量,不管觀眾以前是否看過辰巳嘉裕的「劇畫(げきが/gekiga)」作品,直接觀賞《昭和感官物語》就能逕窺堂奧,既經濟便捷又震撼,必需說,本片確屬一部將神髓盡握手中,又能魅力四射的漫畫改編電影。

 

更特別的是,辰巳嘉裕是日本的知名漫畫家,但是他的一生傳奇及畫作精髓,卻是交給新加坡導演邱金海(Eric Khoo)逐一落實在銀幕上,這份跨國情緣,同時也說明了流行文化的穿透力,以及跨國藝術家亦有能耐解讀強勢文化的風采(一如小津安二郎的紀念電影要交給台灣的侯孝賢來拍成《珈琲時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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謙卑真誠,是《昭和感官物語》最動人的元素之一。電影從手塚治虫的追思紀念會上出發,辰巳嘉裕毫不遮掩自己對於這位漫畫前輩的致敬之情,畢竟,日本漫畫能有今天地位,開風氣之先的手塜,居功厥偉,他個人更是在青年時期曾經親炙大師風采,即使後來改走「劇畫」路線,也是在手塚獨領風騷的兒童畫風市場中,另闢蹊徑的刻意創新,在巨人的陰影下,能走出自己的道路,固然與才情和際遇有關,但也唯有坦然回首來時路,飲水思源,不忘大師引路之情,反而更見自身氣度與高度(辰巳嘉裕的《劇畫漂流》更在2009年獲頒「第13屆手冢治虫文化賞」的漫畫大獎,drifting30.jpg的縮略圖也才有了拍成電影的機緣,可說辰巳嘉裕一生的榮耀都與手塚脫離不了關係)。

 

至於辰巳嘉裕家境窮苦、兄弟矛盾、為五斗米折腰,甚至精蟲衝腦的諸多「青春往事」,都在他不為親者諱,亦不以「自暴其短」為恥的坦蕩心態,都讓他的自傳回憶有了更可親近的迷人元素。

 

心誠固然靈,精馭的技術更有輔佐之妙。邱金海選擇用漫畫作者的生平穿插漫畫作品的交替形式,就有如一項「作者/作品」的考據與比對工程,省去了中間媒介手續,而且「生平」為彩色,「作品」為黑白的色彩處理,不但極易辨識,更讓辰巳嘉裕獨特的繪圖風格,得能精準呈現,讓全片都浸泡在渾然一體的辰巳嘉裕風格之中。

 

手塚時代的漫畫,多數是以兒童為主要觀眾的輕快娛樂作品,手塚漫畫的風行開拓了日本的漫畫時代,作為後繼者,辰巳嘉裕少了篳路藍縷的拓荒艱辛,卻也難免受困前輩框架的閑擾。因此他和「紙芝居」時代(以單格或多格畫作說故事)的漫畫家試圖擴大漫畫的範疇與格局(取材更廣,風格更寫實,成人素材亦可直接入題),這種寫實美學的追求,讓辰巳嘉裕的「劇畫」溶進了許多當下的新聞時事素材,因而讓《昭和感官物語》drifting36.JPG得以輕易包融進歷史與漫畫創作的互動連結,讓辰巳嘉裕的私人歷史得以在時代洪流中得到更多的呼應與碰撞。

 

因為追求寫實,創作者一旦堅持冷酷與無情,就容易成就風格。這亦說明了為什麼邱金海在簡要的開場白之後,就直接跳進了「地獄」篇的故事,那則以廣島原爆的災區人倫慘劇做主軸的短篇故事,先是素描了浩劫餘生的災區殘酷,既而又捕捉到一幅兒子救母圖的光影照片,最後卻又峰迴路轉成了讓人不忍直視的醜聞。「地獄」以日本的戰敗做背景,既揶揄了看圖說話的亂世英雄心態,又批判了私心作祟下的人性悲劇,從取材到表現手法,辰巳嘉裕的創意在邱金海的巧手與放大處理下,讓靜止的逐格漫畫,儼然亦得著了「人生/歷史」重現的連續力量。

 

至於「令人憐愛的猴子」中關懷的失業困境與生物叢林的血肉相殘、「男人的砲彈」關懷的老人情欲、以及「再見」中讓人傷感的妓人處境,大膽又直接,辛辣又殘忍的諸多元素,每一個章節,都有如殘酷的時代印痕,深入了成人世界的懸念與糾纏,他又極其勇猛地去挖掘世人迴避的滄桑與辛酸,讓「劇畫」的「劇情」有如病態社會的解剖刀,赤裸見血的力道,因而讓每一段情節既似璀璨的創意花束,更成為成人亦適合閱讀、思考與咀嚼的深度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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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然,做為一部漫畫大師的自傳作品,一旦少了辰巳嘉裕的現身說法,必是一大憾事,《昭和感官物語》最犀利的尾勁,不但讓辰巳嘉裕的本尊從畫下魂魄,還原到血肉真身,更透過他的畫筆,繁複又細緻地呈現了他如何從鉛筆的素描,一再修整上色,終成畫作,甚至還能蔚成動畫的進程(邱金海跳過了紀錄片的傳統模式,用了兼具戲劇力量的影像疊映手法,讓大師手痕與最後作品有了不落言詮,卻是能夠清楚畢現的力量,確實讓人動容。

 

邱金海,一個值得你注意的新加坡導演,《昭和感官物語》一部錯過可惜的精彩作品,不只是一部動畫片,亦不只是一位漫畫家的傳記人生,它是人生與作品可以相互辯証的精彩實証。

 

桑達克:被遺忘的時光

台灣究竟有多國際化?真的夠格做世界公民嗎?我的答案,有點保留。

 

我是CNN新聞簡訊的訂戶,八日深夜陸續就接到了美國著名繪本大師莫里斯.桑達克(Maurice Sendak)因中風併發症過世的快報(紐約時報和洛杉磯時報也幾乎同步傳了訊息給我),心頭為之一楞,第一個想到的問題就是台灣媒體會如何報導這則消息?第二個問題則是有多少人會關心這個消息?

 

桑達克不是尋常人,有人以「童書界的畢卡索」形容他,台灣至少出版過三部他的代表作品《野獸國(Where the Wild Things Are)》、《廚房之夜狂想曲(In the Night Kitchen)》和《在那遙遠的地方(Outside Over There))》,甚至《野獸國》的故事架構還由《蘭花賊(Adaptation)》的導演史派克.瓊斯(Spike Jonze)拍成了真人動畫長片《野獸冒險樂園Where the Wild Things Are)》,亦曾在台灣映演,但是等了幾天下來,能夠讀到的文字報導,寥寥可數,台灣媒體的沈默,確實讓我心頭為之一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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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許是童書繪本,或許是因為記者太年輕了,沒有辦法與這位享年八十三歲的老畫家做連結,有共鳴,並不知道他之所以備受注目,是因為他帶領童書走出了傳統溫馨美好的框架,不再以純淨做訴求,反而是世界的黑暗與可怕為主軸,讓他的讀者在美麗又動人的故事中,撞見靈魂的黑暗層次。這種說法,與格林童話的本質不是也很相近嗎?

 

以前,對於桑達克的繪本,其實也只是隨手翻翻,沒有太過留意,直到侯孝賢執導的《珈琲時光》竟然出現了桑達克的畫作《在那遙遠的地方( Outside Over There)》,才讓我心頭一驚,這才明白,侯孝賢的創作風格不是只受到沈從文的「邊城」影響,就連一本童話繪本,他都可以找到敘事的切入點。

 

《在那遙遠的地方》描寫姐妹情深的故事,負責照顧妹妹的小姐姐,因為專偷嬰兒的小妖怪把妹妹給偷走了,只得穿上黃雨衣,帶著號角去找妹妹,失去的恐懼和冒險的歷程,形塑了全片的黑色魅力。《珈琲時光》則是套用這個「失去親人」的故事套進了女主角一青窈的身上。一青窈飾演的井上陽子是未婚懷孕的單身女子,她不想嫁給孩子的爸爸,於是從台灣回到了日本,但是面對自己的父親,她也無法細述自己未婚懷孕的心情,心中所有的忐忑,就悄悄從這本童書的閱讀中釋放了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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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珈琲時光》是日本人紀念大導演小津安二郎百年冥誕特別製作的電影,而且找來了影像風格與小津近似的「外國人」侯孝賢來執導,父女親情的似近還遠,男女感情的幽微難言,《珈琲時光》都有著極其細緻的描寫,其中桑達克的《在那遙遠的地方》更有著畫龍點睛之效,把未婚媽媽無法與別人分享的焦慮,透過相近的故事,委婉側述(返鄉後的陽子,頻作噩夢,不時夢到一位憂鬱的母親,她的小寶寶的臉竟然是冰鑄的,剎時就會溶化,全都縐成一團……未婚媽媽的心理孤單,以及初次懷孕的肉體不適應,最後都匯聚成怕會失去孩子的心靈恐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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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管桑達克的創作原意為何,侯孝賢的借喻手法,就只以讓原本只是台日兩位導演的火花擦撞,多了一層國際連結,讓原本只是亞洲風情的電影,也得著了美國童話加料背書的化學效應;更讓桑達克的畫作,擴大了它的人間影響力,文化交流的餅就這般越滾越大,陌生疏隔的世界也就得能越融越精小。

 

有關《珈琲時光》與《在那遙遠的地方》的互動連結,過去已經寫過兩篇文章,本文其實變不出啥新把戲,但在桑達克過世之後,重提此事,意思其實是台灣媒體不妨去訪問一下侯導,或許就可以從他的嘴裡找到兩位大師曾經惺惺相惜的傳奇,讓我們的媒體不會只懂得翻譯外電,找不到與世界同步共鳴的方式。

 

不過,我亦必需承認,我很努力想要看完《野獸冒險樂園》,卻總是沈沈睡去(一方面是片子有點長,另一方面則是從角色造型到敘事方法都無法打動我),無法從他瘋狂古怪的角色造型,以及粗獷的線條與用色中找到情緒投射的共同基準點,所以至今亦無法寫出該片的影評(DVD租售店一看硬殼封面的卡通造型,就直接歸類為兒童動畫片,可能亦是失策的安排,難怪站衛兵的天數極多),只能怪我與桑達克緣份太淺了。

調音師:千錘百鍊微電影

密度是檢驗一部電影成就的重要指標,法國導演Olivier Treiner獲得今年法國凱撒獎最佳短片的《調音師(L’accordeur)》,就是一部密度濃郁的佳作。

 

《調音師》全長1336秒,符合短片規格,但它被歸類成為「微電影」,主要是載具不同,它適合電腦或手機觀看,有隨處可看的方便性,亦面臨著隨時被人按下停止鍵,棄置腦後的風險,必需從千錘百煉中找出引人入勝的趣味點,《調音師》能夠備受讚譽,已經說明了導演Olivier Treiner的敘事功力已深得魔法師點石成金的爆發張力,才能緊緊叩住觀眾的心。

 

Olivier Treiner的第一招是:創造不協調的懸疑。先讓觀眾置身於一個很難想像的時空內,一位盲眼調音師,全身赤裸在彈琴,身旁有個死癡的男人,但他並非為這個男人彈琴調音,他唯一在意的是身後的這個女人,拿著噴槍對著她後腦勺的女人。(不該如此,何以如此?為何如此?一連串的問號,成就了一個勾你沈醉的強力鉤子)。

 

不協調的懸疑,不只是環境險惡,而且顯現在主角的心中,是那是個生死一瞬的危機時刻,但是他已經身涉險境,除了忍耐,除了隨機應變,別無他法,必需裝作毫不知情地以極其優雅,舒緩的身姿彈奏著鋼琴大師舒曼的《詩人之戀(OP.48,No.10 Hor’ ich das Liedchen klinge)》,明明心急如焚,琴音卻輕鬆飄渺,那是男主角最會玩的騙人把戲,因為他其實雙眼清明,只是裝瞎騙人同情,以輕易贏得巨額工資。

 

Olivier Treiner的第二招是:善用精準符號,不拖泥帶水。調音師在生死一瞬時快速回顧了他誤入「盲」途的轉捩點,他是音樂科班出身,寄望能在鋼琴大賽中脫穎而出,但是他輸了。Olivier Treiner用了七個鏡頭,細膩呈現了他的緊張與焦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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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主角怎麼輸了,不重要,就在他意志消沈,輾轉反側之際,Olivier Treiner先用了俯角鏡頭拍出了他睡在兩個黑白交錯的枕頭套(那就是鋼琴的黑白琴鍵意像)上的人影,點明了他與鋼琴朝夕相伴的深情;再側拍他的賴床身影,頭部前方有個魚缸,水波遮住了他的半張臉,但是左眼在水波折射下,卻徹底放大與變形了,他的未來發展,就在這個鏡頭下,充份暗示出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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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能成名,就要逐利,Olivier Treiner的第三招是:解剖人性,善用人性弱點。男主角做不成鋼琴家,改做調音師,更重要的是他戴上了墨鏡,扮起了盲人,理由有二:首先,眼盲之人,聽覺更敏銳,專業更受信賴;瞎子易受同情,小費就給得多。沒有說出的第三點則更有趣,因為裝盲,顧客失去戒心,輕易他在面前展現最真實的一面……這些觀察,配合世人不是偷窺狂就是暴露狂的經典對白,讓電影累積了引人發噱的趣味效果,卻也悄悄埋下了意外閃失的伏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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Olivier Treiner的第四招則是:福禍無門,庸人自擾。調音師的最後一站來到富豪家門,按了半天鈴亦沒人應答,轉身就走,一切水波不驚;好不容易有人應答,表示不便,如果他不堅持,也不會惹禍上身。他連續做了兩次錯誤選擇,就像故意墜入獵網的獵物,那是命運的嘲弄,也是黑色電影關鍵轉機的橋段,更讓觀眾在回想嚼咀劇情的轉折點之際,不禁會啞然失笑或者扼腕一驚的重要細節。

 

有時,一部千萬大製作的九十分鐘長片,換不來我的千字文,全長1336秒的《調音師》卻讓我把玩出上千文字,主要就在導演深得密度神髓,紮紮實實地讓觀眾賞受了極其微妙的電影趣味。

親愛的別哭:血淚藝術

真實人生的血淚故事,總是動人,法國女星華蕾莉.董澤利(Valerie Donzelli)在她擔任導演的第四部作品中,就把自己的親身經歷搬上銀幕,拍成了滿有催淚效果的《親愛的別哭(La guerre est déclarée)》,在母親節前夕看來讓人百感交集。

 

法國選擇了《親愛的別哭》參加2012年的奧斯卡獎最佳外語片,主要就在於全片以清新易讀的手法拍出了人間深情,雖然最後敗給了《分居風暴》,華蕾莉.董澤利的影音駕馭功力還是讓人頗為期待,因為她以最通俗的手法拍出了一部真情故事,卻不會讓人覺得煽情俗豔,人生的焦慮與憤怒都在她的精巧安排下,順理成章找到了出口。

 

觀賞《親愛的別哭》之前,最好先從片名切入,法國片名叫做《La guerre est déclarée》就像英文片名叫做《Declaration of War》一般,都有宣戰之意,指的不是夫妻或戀人的戰爭,而是人生與疾病的戰爭,《親愛的別哭》的核心主軸就是一位名叫亞當的小男生,在一歲半時被診斷出罹患了腦部惡性腫瘤,他的雙親遭到病魔偷襲,不願意就此認輸,勇敢地向病魔宣戰,但是一如所有走過戰場的軍士一般,不管最後是慘勝或者不敗,他們的身心都遭重創,再也不復當年了。guerre003.jpg

 

《親愛的別哭》的碎心情節與一般愛情夢碎的故事出入不大,但在董澤利的敘事策略下,《親愛的別哭》卻始終能夠保持動人的身影來吸聚觀眾的目光,她的手法包含了「通俗」、「音樂」和「線形運動」三招,而且招招有效。

 

董澤利的第一招就是選用了愛情電影的基本符號:「羅密歐」與「茱麗葉」來稱呼男女主角,董澤莉自己飾演茱麗葉,她的前夫Jérémie Elkaïm則飾演羅密歐。羅密歐與茱麗葉以狂戀開場,以死終結的愛情悲劇,世人皆知,《親愛的別哭》套用了前輩情聖之名來說故事,當然就已暗示了接續而來的悲歡折磨了。

 

名字可以通俗,但是故事卻可以說得不俗,董澤莉安排他們在舞會相遇,一見鍾情,快速相戀,也快速懷孕產子,電影的前二十分鐘用了很普羅的愛情遊戲公式,讓觀眾目擊了一場凡人之戀的花開與結果,此時,董澤莉就已小試牛刀,讓「音樂」和「線形運動」開始暖場,有了初試身手的空間:羅密歐與茱麗葉在舞池中狂吻,茱麗葉因而被嫉妒的男友怒摑一巴掌,羅密歐當然挺身而出,救下茱麗葉,兩人狂奔出走,此時董澤莉採用了動人的音樂搭配了浪漫的愛情花朵,那是屬於既通俗又典型的MV技法,羅密歐與茱麗葉也用了他們最歡情的跑步律動,傳達他們的幸福歡娛之情。guerre002.jpg

 

只不過,愛情終究會幻滅,但是他們的幻滅並非來自疲乏或者麻庳,而是從出生就一直啼鬧不停的亞當,從新手父母的手足無措到逐步適應,好日子沒過兩天,一歲多的亞當依舊不會走路,吃東西就會吐,臉部開始腫脹失衡,她們最不想面對的事實,終於在核磁共振下獲得確証。電影的下半段就在描寫羅密歐與茱麗葉如何攜手上戰場,如何遍體麟傷,如何黯然求勝……但也就在茱麗葉把亞當送進診察室,接受麻醉時,董澤莉再度選擇了讓茱麗葉在醫院狂奔的肢體動作,宣洩她的內心焦慮,既而在從醫生嘴裡得知腦瘤噩耗時,她先是踉蹌跌撞,既而再在韋瓦第「四季」的冬之樂章中,逐一通知家人噩耗時,顫抖的琴弦,淒烈的曲調搭配所有人的情緒反應,聲聲直入胸坎,堪稱是「四季」又一次的絕美示範,董澤莉也透過「重複」的技法,讓人得窺她的創作手痕與思路,理解了她是如何駕馭音樂與戲劇,溶入她要訴說的生命悲喜。

 

但是所有的招式都怕用老,路數一樣,效果依舊,就少了動人的力量,只要有變化,有層次,導演期待的化學效應就會更加張揚,於是光是跑步就有了羅密歐與茱麗葉靠著慢跑來鍛鍊對抗意志與體力的過場戲,亦有了小亞當終能自己奔跑迎向海灘的變奏,同時,就在羅密歐與茱麗葉相互激勵,也相互鬥嘴的情緒火花中,董澤莉選擇了類型寬廣又多元的音樂來相呼應,使得每一回的音樂曲目浮動時,即使形式不新,但是音樂本身都取得了吸睛的發言權,強勢主導著觀眾情緒,凡此種種,都已經透露出董澤莉的不凡才情,但是更脫俗的則要回到她與前夫Jérémie Elkaïm的真情演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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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親愛的別哭》的故事來自董澤莉與Jérémie Elkaïm共同走過的生命旅程,Jérémie Elkaïm不但擔綱主演,更參與劇本撰寫,拍攝電影等於是讓他們重溫了過去的這段揪心歷程,所有的苦痛與不堪都得重新溫習一回,再從中提煉出不溫不火,卻又真實動人的對抗情緒,其實極不容易,他們也許在現實中再也做不成夫妻了,但是透過拍片合作,不但對罹癌兒子有了紀錄與交代,也示範了昔日愛人,今日朋友的生命可能,這些刻骨銘心的生命點滴,亦讓《親愛的別哭》取得了既奇特又難得的「人生如戲,戲如人生」的真實高度。

 

但是,就戲論戲,董澤莉的敘事敗筆可能在於她一開始的核磁共振檢查,雖然她很細巧地用環境聲音來暗示醫病的危機,然後再快速切回到愛情的混亂開場,算是很高明的聲音處理,但是太早透露了劇情線索,就讓觀眾少了揪心等待的焦慮,否則全片的催淚強度還可以再添三分。

 

坎城講堂:戴斯培大師

有幸能在坎城影展開設大師講堂,已屬殊榮,知名作曲家亞歷山大.戴斯培Alexandre Desplat)六年內就連開兩次課,充份說明了他的魅力與才情。

 

戴斯培堪稱是過去十年來橫跨歐美最搶手的作曲家(亞洲只有李安的《色.戒》有幸邀得他來作曲,也順利摘取了金馬獎),創作最多,得獎亦最多(只有奧斯卡有眼無珠,多次入圍,卻始終沒有給他得獎肯定),知名的亞馬遜購物網站,甚至開設了個戴斯培專區,推崇他是「下一個偉大的作曲家(Alexandre DesplatThe next great film composer)」,視他為繼John WilliamsJohn Barry之後,能夠兼具史詩氣魄與迷人主題的大作曲家。其實,我也非常迷戀他的音樂,只要坊間能找得到的原聲帶,我都會毫不猶疑地就直接買回家,也總能讓自己的思緒隨著他的旋律縱情狂舞。

 

戴斯培頭一回在坎城開講,是2006年與導演雅克.歐狄亞(Jacques Audiard)聯手解說他們的知名作品《我心遺忘的節奏(The Beat that My Heart Skipped)》如何用音樂來豐富角色的內心情緒與劇情遭遇;2012年的大師講堂則是他的個人秀,名為「個人的電影音樂史A personal history of film music)」的課程,顧名思義就是他回顧影史上知名作曲家的創作概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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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兩年,戴斯培曾經推出一張與the Traffic Quintet合作的「新浪潮:從高達到歐狄亞(Nouvelles Vagues de Godard á Audiard)」就把法國電影史上重要的電影音樂重新編曲,得到新世紀的再生能量,但我相信他五月十九日在坎城布紐爾廳開講的「個人的電影音樂史」,必定還有更多私人珍愛的電影音樂觀點,一定是很有趣的一堂音樂課,只可惜他一定會用法語開講,我的法文能力太差,勉強靠著查字典還能略知一二,聽力就完全有如鴨子聽雷了,所以只能心嚮往之,無能買張機票去坎城聽講了

 

不過,今年坎城的大師講堂的簡單介紹還是很精準地點出了戴斯培的音樂理念,他說:「偉大的電影音樂,理應強化作品,電影雖為集體合作的產品,卻也應能獨立於影像之外,我就是聽著喬治.德律希(Delerue)、墨希斯.賈赫(Jarre)、法蘭克.魏茲曼(Waxman)、尼諾.羅塔(Rota)、柏納德.赫曼(Herrmann)、傑利.勾史密斯(Goldsmith)和武滿徹的音樂,才發展出自己的風格。電影作曲家的責任就像是位看不見的角色,要溶入電影的節奏、光影和構圖,成為其中一份子,也要像個平行的腳本。作曲家要在影像和音樂中創造一種敏銳的關係,產生一種無可分割的震動,讓自己成為電影的第三位作者(Great film scores, he explains, should enhance the film, the collective body of work as well as being able to exist independently of the images. It was by listening to the compositions of, Jarre, Waxman, Rota, Herrmann, Goldsmith, and Takemitsu that I was able to develop my own style. Personal and intimate, the job of the film score composer is to reveal and become part of the rhythm, light and framing of the film like an invisible character – a parallel scenario. The composer creates a subtle relationship between the images and the music resulting in an intangible vibration that makes him the third author of the film)。

至於他與歐狄亞導演的合作關係則可以上推到1994年,當時才卅三歲的戴斯培就因為歐狄亞邀他創作了《See How They Fall(男人最痛)》的主題音樂而跨進了電影配樂這一行,後來他們又陸續合作了《唇語驚魂(Sur mes lèvres)》、《我心遺忘的節奏(The Beat that My Heart SkippedDe battre mon coeur s’est arrêté)》和《大獄言家(Un prophète)》,歐狄亞的個性有些內向,不愛外顯,他偏愛的音樂感受無非是:簡潔、低調,凡有樂音浮動,必有對應動機,聽起來既要優雅,還要節制,不能太張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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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種要求,其實有些矛盾,但是音樂的魔法就有能耐跨起這個曖昧與模糊邊界,戴斯培的策略就是努力讓自己最擅長的音樂節奏來服務這種需求,聽到到樂音的悸動,卻不會搶戲,適度突顯電影潛藏的情緒。

 

今天的文章,主要內容來自戴斯培曾經在坎城官網上發表的文字,再經過我的解讀與整理完成,對我而言,這也是一堂「個人的電影音樂史」了。

瑪麗蓮夢露:坎城風姿

誰能夠告訴我什麼叫做永恆?明明都往生半世紀了,還有人記得你,還有人為你立雕像,還有人讓你的畫像飄揚在蔚藍海岸旁的小鎮上,那若不叫永恆,又該叫做什麼呢?然而,記得又如何?遺忘又如何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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