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中四日行:攻頂紀

 

人生若能重來,跋涉前行的腳步不一定會更順暢,但是靜觀沈思的面向必定會更寬廣。

 

今年若能再攀玉山,我一定會在峰頂停駐半天,深深呼吸,凝神四顧,好好畫幾張畫,寫下幾段文字…這些都是我在五月廿九日登山玉山頂峰時沒做好的事,想再回頭,卻已遙不可及了。

 

五月廿九日清晨被排雲山莊室友的鼾聲吵得不成眠,起身開門,到黑漆的長廊上看月亮和夜景,天已睛,霧已散,明晨該是好天,因為山腳上的嘉義夜景竟已清楚可見(只可惜我的陽春相機捉不到這樣的畫面),我暗自祈禱著明天一切順利。P1010084.JPG

 

昨天的大雨,溼透了衣裳與背包,我們早早就決定不搶赴玉山主峰看日出,只求平安攻頂,畢竟只剩短短的2.5公里,即使垂直高度達五百公尺,應該不會太難,關鍵在於高山天氣難料,誰知中午後會不會再落下傾盆大雨?我還是悄悄換上半乾的溼衣,就怕老天再落雨,就無乾衣可換了。

 

早上八點,陽光催促著我們整裝出發,我們無意原路下山,所以重裝上身,一路看狀況前進,背負比其他登山客沈重,腳步自也緩慢了些,也唯其如此,心頭才會想起詩人韋潮章替「長恨歌」清唱劇所填的「六軍不發奈若何」的開場詩「僕僕征途苦,遙遙蜀道難…」我不曾走過蜀道,不知有多難,只因肌力有限,就權且把這趟2.5公里的登山路視做蜀道,抬頭看,不知何時可及,回頭看,才赫然發覺迂迴繞山,已然拔高不少了,也因同行山友即時替我拍了幾張照片,才更明白自己曾經一路如此前行。P1010090.JPG的縮略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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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不過,當時的氣喘吁吁,以及大腿肌肉的吃力感覺,照片都無法據實顯現,甚至在我攻頂之後,也都頓時忘卻了。

 

玉山是國家門面,登山設施算是頗有作為,有鏈條鐵梯,上下行的登山客都容易得多,差別只在體力與決心,還好,狹窄的山路上,不時有山友錯身,識與不識,全都不忘打氣與回謝,在聖山之前,我們同樣渺小,在神山之前,我們同樣謙卑,這種渺小與謙卑的情懷,讓我更加珍惜人生的機緣與互動。

 

好不容易走到距離主峰二百公尺的指標牌前,領隊提醒我們卸下重負,「輕裝攻頂吧!」是啊,電信學上常常聽聞的last mile 此時變成了last two hundred meters,當然是很激勵人心的關鍵點,但是我的體力卻已如「上山」一曲所形容的:「樹樁扯破了我的衫袖,荊棘刺傷了我的雙手……」只差沒有「手攀著石上的青藤,腳尖抵住岩石縫裡的小樹,一步一步的爬上山去…」,真實的狀況卻是「我可倦了,衣服都被汗溼遍了,四肢不覺軟了」,即使如此,夢想只差兩百公尺,怎能不咬牙?

 

是的,咫尺天涯,這最後的兩百公尺有如辛苦的拔河,心知目標就在前方,然而抬頭還不見頂,感覺應該很近,卻又不知何時可達,就算舉步維艱,也得不時在心頭唸著:「加油,就最後了。」

 

大約就在距離主峰只剩十公尺左右,一路仰攻的我,這才算清楚看見了主峰就在眼前,也就在「看見」的剎那,努力的喊聲不見了,肉身的疲乏不見了,我只提醒自己:「就要到了,踩穩每一步。」

 

腳步終於踏上山頂的剎那,我的鼻頭酸了,眼睛紅了,想了這麼些年,夢,竟然就成真了。我無法回應山友的狂吼與歡呼,我只知道自己只要開口,必定就會大哭一場,我只能用力呼吸,我只想極目四望。

 

在攻頂的過程中,太陽已經悄悄被雲層給遮住了,天氣陰了,隱約似有幾滴飄雨,主峰上的視野其實不夠清朗,無法盡攬腳下群山模樣,眼前盡是雲霧茫茫,心頭略覺失望,但也來不及細想,大家開始忙著拍照,忙著為自己的生命新頁留下一點紀錄,我更是迫不及待要與家人和朋友分享喜悅,趁著主峰的手機訊號清晰,分別用lineemail的軟體把攻頂的照片外傳,結果,山下的朋友即時收到了line傳送的照片,至於email的照片則是隔了十七小時才送達山下,也是既誇張又難忘的經驗了。P1010098.JP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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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些攻頂的山友,相信宗教儀式,就在附近的空地上唸著他們的經文,我則是拿出手機記下自己的心情,我唸出的是宋朝名相寇準七歲登華山時所寫的名詩:「只有天在上,更無山與齊,舉頭紅日近,回首白雲低。」當初帶胡適紀念館讀到這首詩時,只覺氣魄好大,但也只有坐在玉山主峰上,才更加明白詩的大氣與人的大器其實是相輔相成的,寇準的詩文曾經激勵我的人生追求,如今,更以親身攻頂見証了詩的豪情,我悄悄在心頭默禱,感謝今生有過的文學因緣。

 

難得攻頂,我還來不及安靜默想,就因天色已變,領隊通知大家必需趕快下山,真的不想如此匆匆,真的很想在峰頂小睡片刻,但是團隊行動,只能從眾,玉山的呼喚,玉山的勾魂,就只能如此匆匆銘刻在我的心田深處……玉山攻頂後一個星期,我才寫完這篇追念文字,看著照片顯示的登山路及自己在峰頂的模樣,唇角還是不時上揚,半百人生能夠如此逐夢,已然足願。

山中四日行:東埔紀

離開台北,視野改變,世界亦不同了。

 

今年三月,昭國兄相約攀登玉山,我滿心興奮,接受挑戰,想法很單純:身為台灣人,怎能沒登上台灣最高峰。接下來的兩個月裡,我的休閒人生起了大變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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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先是找登山鞋或雨鞋,是的,雨鞋登山?不可思議的命題,難以想像的選項,卻攸關著登山結果,這次的玉山行,若非穿了雨鞋登山,面對當頭大雨,可能第一小時鞋子和襪子就全溼透了,此行就頓時泡湯了。幸虧穿了雨鞋,雨再大,地再溼,都可以踩著積水溝道,自在前行。

 

其次是背包,而且要背二十公斤重量。第一次借來登山背包時,只覺得肩頭好沈,呼吸緊迫,走路都不順暢了,更別說拾級而上了。還好,我自訂的訓練課程,逐日添加重量,從睡袋、衣物到飲水,逐漸加重後,找住家後山逐日攀爬,並且日行八公里後,終於有了點小小耐力。

 

第三則是腳力。我在都市成長,終日伏案工作,靠著手與嘴維生,雙腳體能本即虛空弱化,不先讓腿肌多拉筋動動,勢必難以適應登山勞累,何況還要面對高山地形與氣候挑戰。正因為有「白斬雞」的自知之明,自主訓練成了我從四月到五月,每天早上最主要的體能活動,還記得第一天八公里走下路,兩隻小腿痠麻痛疼,幾乎信心全失,勉強再戰三天後,終於氣息暢了些,小腿不再腫脹疼痠,同時也找到了長達一千兩百級階梯的忠勇山登山步道,得以逐漸從四十分鐘的登山時程,進步到了二十五分鐘走完。

 

是的,沒有這一千兩百級的小訓,我勢必上不了玉山,然而,即使訓練了快一個月,大小腿的肌力還只是小學程度,直到邁向玉山,才知體能還是差。

 

五月二十七日凌晨一時十分,才從報社下班,回家開始打點行囊,忙到三點半,才得能上床小寐,因為五點半就要起身,趕早班捷運到土地與山友相會,驅車南下。但是上了床,卻睡不著,心裡有些忐忑,不知自己如何度過四天三夜的玉山行,同時也掛念著還有稿子還沒有寫,部落格又得開天窗了,怎麼辦?

 

解決不了的,只好雙手一攤,交給老天了。模模糊糊才睡著了片刻,鬧鈴已經急著叫我起床了,牙床一咬,我大叫一聲:「加油!」隨即著裝出門了。

 

此行共十一位山友,大家都比我有經驗(我連背包的功能都還搞不清楚),領隊林大哥甚至在背包中還帶了臉盆與米菜(後來才知道,若非有此料理後援,山中歲月就不知如何度過了),大夥租了中型巴士出發,目標是中午前到達阿里山的奮起湖,但我上了車就昏沈睡去,渾然不知沿路風景,睜開眼時已經到了阿里山腰,看著滿山茶園,才猛然憶拾起自己曾在莫拉克風災前半年,還陪著母親來過阿里山,歷劫重生的阿里山,雖然山腰上還不時可見斷木黃土,路況倒還順暢,奮起湖也依舊遊客如織,從便當、黑糖到愛玉冰,無不熱銷,只可惜,老天很快就落雨了,只能躲進奮起湖車站,欣賞古舊的林間小火車了。

 

第一天的下榻目標是東埔山莊。沿著台十八線省道上山,神木和獼猴讓我們不時停車,從水山巨木到鹿林神木,傲然挺立的林間巨木,無不讓人嘖嘖稱奇。水山巨木的鐵道和月台都已經鋪設完成,可能很快就有森林火車通行,但是我更珍惜目前空無一人的安閒氣息,人跡罕至,或許才能長保自然吧?有緣路過的旅人只應禮讚,喧譁反而壞了情調了,我悄悄拍下照片,但是不想貼上網,就讓巧遇的美麗,永遠留存心底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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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埔山莊是登玉山前的休息站與補給站,一下車就看見了一排迎風搖曳的毛地黃,串串的紫色玲璫,有如盛裝的女郎在跳著迎賓舞,昭國兄告訴我:「美麗,但是有毒,雖然可以增強心肌的收縮力,改善血液循環,但因排泄緩慢,容易在人體內蓄積中毒。」

 

美麗與毒,同時並存,站在海拔二千五百公尺的東埔山莊路邊,看著一長排的毛地黃,空白的知識庫裡,又多了一條新資訊。我知道,光是毛地黃的傳奇,就夠讓我寫詩配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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