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別大師:唱首檸檬曲

再為老朋友唱一首他生前最愛的歌吧!希臘大導演安哲羅普洛斯的葬禮於廿七日在雅典的第一公墓舉行,上千位故舊親朋前往送行,大家齊聲唱著他生前最愛的希臘民謠「Kontoula Lemonia/小小檸檬樹」

 

歌詞內容如下:

You little short, you little short lemon tree這株小小的檸檬樹

with all these le- lemons, Vissanian lady,卻長滿了檸檬,維西安女郎

I kissed you and got ill 吻過你之後,我就病了

but I didn’t call the doctor.但我並未就醫

 

When did you grow up, you little one?小樹何時才會長大呢?

and you got into the marriage age, Vissanian lady,何時才到適婚年紀呢?

I kissed you and got ill吻過你之後,我就病了

but I didn’t call the doctor.但我並未就醫theo312.jpg

 

Let, let your branches down,彎下你的枝椏

so that I can cut a lem- a lemon, Vissanian lady讓我摘下一粒檸檬

I kissed you and got ill吻過你之後,我就病了

but I didn’t call the doctor.但我並未就醫

 

So that I can squeeze it and drink it, 我可以榨取檸檬汁,一口飲下

to let my pains away, Vissanian lady,去除我的痛苦,維西安女孩

I kissed you and got ill吻過你之後,我就病了

but I didn’t call the doctor.但我並未就醫

 

我並不會唱這首「Kontoula Lemonia/小小檸檬樹」,但是就在翻譯這首歌曲的歌詞時,我的腦海中卻不時浮現著安哲羅普洛斯在《塞瑟島之旅(Voyage to Cythera (Taxidi sta Kithira))》中,藝人沿著山路歡唱的畫面,斯人已沓,影音長存,聆歌思人,也是人生的必然風景了。

 

安哲羅普洛斯去年十二月廿六日開拍了他的最新作品《另一個海洋(The Other Sea (L’altro Mare))》,預計六個星期殺青,目標鎖定2012年的坎城影展競賽,卻在元月廿四日於拍片外景地遭摩托車撞擊致死,電影才拍了三分之二,誰來收尾?如何收尾?都成了難解的棘手問題。但是我同樣想起了他曾經在一次訪談中說過「上帝給予人各自的死亡,每個死亡都有其必然,有其節奏,有其感覺,如果有幸選擇自己的死亡,我願意死在電影拍攝的過程當中。」他的辭世方式,一如上帝聆聽了他的祈願,也如願回應,那是幸?抑或不幸?還真的很難回答了。theo334.jpg

 

《另一個海洋》究竟該如何收場,時間會做出說明,外電讓我們看見了安哲羅普洛斯的女兒在葬禮現場指揮著攝影師拍下葬禮點滴?薪火可有傳人?同樣也是一個有待時間証實的問號。

 

《另一個海洋》的劇情以一對父女的際遇為主,主演過《娥摩拉罪惡之城(Gomorrah)》的義大利影星 Toni Servillo飾演私下協助非法移民從馬其頓和阿爾巴尼亞進入希臘的父親(非法移民的議題同樣出現在《永遠的一天》之中),他的女兒則同情失業勞工,協助抗爭勞工演出德國劇作家布烈希特(Bertolt Brecht)的名劇《三文錢歌劇(The Threepenny Opera)》,那是平民老百姓追求愛情與婚姻自主的名劇,電影中的女兒恰巧也愛上了非法移民,做父親的出手干預了女兒的愛情,父女因此起了嚴重衝突,最後是女兒飄然航向天涯,尋找自己生命中的另一個海洋。劇中劇與人物際遇遙相呼應,亦是安哲羅普洛斯生前常用的手法之一,剩下的電影空白如何填充?是斷簡殘篇供人想像比較好?還是另請高明來補遺?我無法有任何答案,只有引頸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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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武生:花拳繡腿做戲

一齣好戲,總讓人難辨虛實,才有更多耐人咀嚼的空間;然而,演戲的人如果真的誤信戲劇一如人生,往往就進退失據了。

 

高曉松執導的《大武生》就誤踩了戲劇人生的紅線,煞有介事地說起舞台春秋與人生情仇的糾葛故事,轟隆隆開場,卻哐蹌蹌終局,草草落幕,一場瞎忙。

 

《大武生》時空經緯橫跨十五年,主軸就一直圍繞著戲劇人生上打轉。故事從清末的攝政王斬殺孟府滿門開場,棃園師父元彪竟然在徒弟一聲請求下,就決定上演一場刀下留人的劫囚戲碼(雖然,那一場戲並沒有全數搬演,只見元彪把頭套蓋上,似將行動,鏡頭就跳到元彪在攝政王前表演精彩,獲頒「武生泰斗」金匾的第二場關鍵戲),高曉松明知冒著殺頭滅門危機,搶救陌生孩子的行為太過傳奇,一切點到為止,不敢多著墨,但是孟二奎就此成了戲園小徒弟的事實,就已經逾越了梨園子弟的表演尺度了,舞台動作隨時可以轉換成為真人生的出格,就此成為電影的基調,敷衍出「此劇只能銀幕有」的夢幻結構。

 

「武生泰斗」金匾雖為殊榮,卻也成為禍根,于榮光上門踢館,兩人招式比畫,有如龍飛鳳舞,煞是好看,最後卻趁著元彪救徒疏失,直攻罩門,強搶金匾,於是元彪的徒弟關一龍(吳尊飾)與孟二奎(韓庚飾演)深山苦練十五年,終於在上海舞台,合力戰勝于榮光,奪回金匾,于榮光則是悲憤自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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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種「武生泰斗」的虛名爭奪戰是武打電影的老梗了,《大武生》面臨的最大尷尬情勢在於只求華麗,不顧邏輯。例如武生身手究竟如何比高下?梨園可有規矩?高曉松的選擇是一如尋常比武,槍指咽喉就算輸,不管中間過程如何,因此元彪之敗,並非技不如人下的硬拚失敗,忙於救人,還是得認輸;正因為規則不明,所以師父明明是一對一單挑落敗,弟子復仇卻可以兄弟聯手,四手對雙拳同樣都是勝之不武,卻不論過程,只問結果,這種無俠無義,只求快意的拚鬥,算什麼好漢?算什麼泰斗?(雖然我必需承認洪金寶設計的這場一對二,三人舞,快狠有力,煞是好看)前提失去魅力,當然就失去了讓人歎服的戲劇張力了。

 

更艱難的挑戰則在於舞台上的動作比畫都是套好招的表演,就算演員真的下過苦功,才能身手俐落,但是真要上戰場去拚生死,卻絕非花拳繡腿地舞刀弄劍可相比擬,吳尊與韓庚在練功時展現的基本身手,在在都是傳統戲曲上擺盡姿態的花招噱頭而已,最後卻能變成直刺咽喉的暗算飛刀,這種一廂情願的邏輯推論,只是想成就導演的戲夢人生,卻無法拉攏觀眾一起入戲沈醉了。

 

吳尊與韓庚的兄弟情是全片的核心,動人的是同心的戲份,最後卻只因為一粒核桃就一筆勾銷的轉折,只突顯了兄弟二人的血性魯莽,既浪費了前頭的鋪排,也讓最後的大和解,更顯蒼白無力。ma909.jpg

 

女性角色的刻板處理則是《大武生》的另一個罩門,伊能靜飾演的軍閥姨太,就是戀上戲子的水性女子,從出場到下場,所有際遇與對白皆可預期,既無型,更無戲,連個花瓶都談不上;至於大S飾演的刀馬旦則是勉強算個花瓶,但也一如她過去的表演一般,放不開,不入戲,則是她最大的瓶頸。

 

ma901.jpg例如,她與于榮光的師生戀,只有倚偎,從眉宇到肢體全看不出生死相許的期約真情;要向吳尊與韓庚兄弟各自放電魅惑時,卻又只有忸怩作態地背誦台詞,不見狐媚,更難見悵惘,所有的生死飄零都只是劇本文字的堆砌而已,以致於她要利用劉謙飾演的探長來遂行復仇之志時,都還是得靠劉謙故意耍帥的姿態來牽引情緒,大S徒具肉身空殼,毫無精氣魂的表演方式,自然有如落花流水,留不住觀眾關切目光的。

 

《大武生》試圖融合京劇與武術,構想良善,只可惜戲劇結構太過貧乏,未能匯聚成壯闊詩篇,相較之下,徐克的《刀馬旦》才是讓人永懷的經典了。

大師手痕:安哲羅普洛斯

來,閉上眼睛,回想一下,過去看過的希臘大導演安哲羅普洛斯的作品中,那個畫面最讓人驚豔?最令你難忘?

 

我選擇了三款線型運動,因為,它們各有讓我震動的驚惶!

 

首先,直線。

 

A.無盡沿伸:《霧中風景(Landscape In The Mist)》中VoulaAlexandre這對姐弟一直等不到父親現身,決定自力尋親,一路上遇到了各式善人與惡人,其中一位狠心的卡車司機被姐姐騙上了卡車後座,就在那個布幕遮屏的黯黑空間裡,悲慘的男人暴力落在Voula身上, 哲羅普洛斯就把攝影機的鏡頭一路往布篷裡鑽去,沒有人知道(或者想知道)布篷裡面發生了什麼事,但是鏡頭一路挺進,黑暗的深處似乎有著更巨大的黑暗,奪走了光,亦奪走了希望…什麼都看不見,竟然比什麼都看得見,更能散發出深沈亦更巨大的痛….

 

B.迂迴來去:《霧中風景》中VoulaAlexandre這對姐弟在雪地上跋涉前進,前方有樓,燈火通明,人聲雜遝,從屋內突然跑出了一對新人,就在雪地中擁吻了起來,那是新婚的喜悅吧,姐弟們目睹著新人再跑回禮堂時,一輛拖拉車,拉著一匹奄奄一息的馬兒駛過雪地,掠過姐弟身後,馬兒想要掙扎起身,卻又無力起身,生命就在分秒之間快速流逝,小小年紀的Alexandre目睹了這一幕,見証了死亡的威力,開始啜泣,開始嚎啕身後的禮堂另有十數位賓客簇擁新人而出,歡聲笑語迴盪在哭泣的童顏耳際,結構出不成比例的悲喜交響曲…C’est la Vie! C’est la Vie!

 

其次,橫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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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圖騰切割:就像費里尼在《生活的甜蜜(La Dolce Vita)》中把基督圖騰吊上天空一般,安氏亦喜歡把人生的偶像圖騰還原到拆解與崩毀的境界,《霧中風景》從海中撈起的巨大手掌,原本屬於那位指引生命方向的宗教或者政治巨靈?自身難保的泥菩薩,讓直昇機帶往城市的遠方,那是告別?還是弔祭?《尤里西斯生命之旅》中;則是乾脆在駁船上肢解起列寧雕像了,強人早已崩毀,但是船行過處,固然有人擊石相送,卻依舊有人頂禮膜拜,世人翻動歷史書頁的心聲,竟亦如此紛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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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詩情點綴:有人說生命像棋盤,凡人像棋子;有人說世界是舞台,男女是演員;但在安氏的視覺世界裡,人生更像五線譜上的音符,要在生命最愁苦的時刻,以肉身寫下樂章,找不到答案的主角往往就會在霧中遇見一群看似認命的黃衣工人,慢步攀上電線桿,那是追尋,亦是瞭望,更是等待…(類似《鸛鳥踟躕(Le pas suspendu de la cigogne)》的構圖,在《尤里西斯生命之旅》或《永遠的一天》亦重複出現了同樣濃烈的悲情鬱結)。land004.JPG

 

當然,更不要忘了《永遠的一天》的公車上,詩人和小孩看見了一位剛從廣場上抗爭回來的紅旗青年,才剛坐下身來就已打起旽來了,政治的狂熱如此禁不起耗損?相對之下,坐上公車就演奏起來的青年,不是更讓人生有了情趣?

 

第三,長河運動。

 

A.天意湯湯:先讓我們向大師取景的功力致敬,《鸛鳥踟躕》中這條不知名的河流旁,沿岸屹立著扶疏林朩,即使在蕭瑟冬日,樹桿依舊挺拔。河右岸有人群鵠立聆聽,有父親挽著身著白紗的新娘,等待著軍用吉普車緩緩沿岸駛過,然後河左岸有人群一擁而出,那是新郎的家人,兩岸聯親卻只能隔水對望,東正教的神父此時騎著單車趕來証婚,沒有華格納亦沒有孟德爾頌的結婚進行曲,一切只如默劇般悄悄進行著儀式。

 

sus.jpg就在新郎繞地兜轉,再把手上的花束拋往水湄,以水為盟時,天際傳來一聲槍響,人群快速退去,河岸的右前方,又有吉普車駛來,那是軍人的身影,那是威權的幽靈,那是政治干預的符碼,直到車輛遠去,新郎新娘才又臨水對望,指水為誓河水湯湯,人生無語,兒女喜慶,卻不得張揚喧嘩,八分鐘的靜默婚禮,如此配合著政治巨靈的呼吸與節奏,有悲,但亦有傲,天地無言,政治踐踏人性的悲情已交由安氏的影像完全代言了。

 

B.急流人生:《永遠的一天(Eternity and a Day)》中外來移民的孩子隨著等著紅燈時刻,一見紅燈,就拿著清潔劑衝向汽車擦洗玻璃窗,賺取短暫且微薄的工資,那一天,詩人才轉彎駛向大街,就遇見了洗窗孩子,但是警車已從後掩至,開始沿街捉拿這群孩子,警方一如水閘門開,快速襲捲孩子,詩人必需在潮水湧至之前,把小男孩給弄上車…長鏡頭不一定代表著優雅與緩慢,急流下讓人情急的激憤,同樣書寫著動人的情緒語言。

 

安普羅普洛斯在影史上留下太多讓人難忘的手痕,在得悉安氏死訊的冬夜裡,我就記憶裡銘刻的大師墨寶,試圖描紅重現,就在回想這些經典的同時,親愛的朋友,打開你的音響,再聽一回Eleni Karaindrou替大師量身打造的樂音吧,我們何其有幸得見他們的影音共鳴?人間絕唱,已難再續。

 

大師往生:安哲羅普洛斯

很難想像,一位電影大師去世前的人生光景,一如他的電影特質:是時間與空間的不同軸線交錯會合的結果。

 

首先,一位國際知名大導演來到希臘首都雅典市西南方的Piraeus港區,正打算拍攝他以歐債和政治風暴為主題的新片《另一個海洋(The Other Sea)》。

 

同時,一位剛結束出勤任務的警察,騎上了摩托車,快速駛上道路,我們並不確知他的下一個行程目標,亦不確知他催足油門時,心頭懸念著什麼……

 

走在路上的導演,或許正在構思如何用一個長鏡頭,道盡他的沈思……

 

風馳電掣的騎士,或許正在想著要下個彎道,有間花店,可以買把花送人……

 

素不相識的他們並未預見,彼此生命的交叉點就在前方的路口上。

 

就在大導演跨過車水馬龍的十字街頭,腦子裡還在構想著鏡頭畫面時,他隱約才聽見隆隆的機車引擎聲,來不及回頭,來不及止步,大導演已經被摩托車撞上了,頭部著地,當場骨折與顱內出血。

 

發生車禍了,有人重傷了,現場圍觀的人議論紛紛,有人急打119召喚救護車,沈重的希臘債務不只拖垮了歐洲金融,影響了全球經濟,更使得希臘的公務運作體系嚴重失衡,焦急的導演親友足足在路旁等了四十五分鐘,救護車才珊珊來遲,即使最後還是送到醫院急救,也已錯失了黃金救援時間。

 

希臘的債務竟然導致一位電影大師就這樣結束他的生命與夢想。誰的劇本寫得出這樣的情節?

 

這樣的劇情,似乎就像是《尤里西斯生命之旅(Ulysses’ Gaze)》的片頭,一位電影導演在拍攝新片時,心臟病發,黯然辭世,一手創造出這個絕美詩情意像的大導演,早在17年前,就預告了這麼一個讓全球影迷都為之唏噓不已的畫面,然後,在自己主演的生命電影中,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在震驚中,在惆悵與扼腕聲中,猛然落幕。ulyssus02.jpg 

 

但是,別忘了,世上還有成千上萬的影迷,很多人會願意接接替《尤里西斯生命之旅》中哈維.凱托(Harvey Keitel)的角色,不惜間關萬里亦要去追尋巴爾幹半島上充滿詩意的迷人畫面,因為那上面烙印著電影人的呼吸與熱愛,一旦得見,便有了光,便有了靈氣。

特務謎雲:女人的肉身

「妳昨天做愛了嗎?」Jesper Christensen飾演的醫生Vogel 開門見山,問起求診的瑞秋(由Jessica Chastain飾演)這個問題時,瑞秋只能點頭。

 

Vogel 是不孕症醫生,瑞秋登門求助,不但要「蓬門今始為君開」,把最私密的生理部份公開給醫生,由於前一天Vogel已經替注射了黃體素,刺激排卵,急著受孕的瑞秋,自然會身體力行,急著行房,才合乎她的求診心情。

 

問題在於瑞秋不是一般病人,她是以色列的特勤人員,任務就是要到東柏林緝拿當年拿無數嬰孩做人體實驗的Vogel,換句話說,Vogel是納粹戰犯,只要確定身份,瑞秋的任務就是即時注射麻醉劑,讓Vogel乖乖就擒。

 

關鍵在於Vogel不是等閒的戰犯,心機深沈的他很懂得保護自己,瑞秋躺上手術檯去,讓他的手在體內既摳又摸,極其不舒服,但是最難的卻是面對灼灼逼人的Vogel,每一句問話,都像是套話,一有不慎,洩了底現了形,只要Vogel當場翻臉,雙腿開張、手無寸鐵地躺在手術檯上的瑞秋真的只有任人宰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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瑞秋躲在手術檯上的這兩場戲,對我而言,驚悚程度,比起李安的《色,戒》有更過之。因為同樣是情報員獻身要擒賊,《色,戒》王佳芝的肉身獻果,目的就要對方盡缷心防,讓其他藍衣社幹員得能長驅直入,《特務謎雲》這場獻上肉身的戲碼,雖然少了情欲的滋潤,卻也同樣讓情報員的私密裸裎畢竟於人魔面前。

 

老奸巨滑的Vogel面對年輕美麗的瑞秋時,談笑之間逐一根據瑞秋的自述,拷問其細節,閒聊之間的歌劇院名稱,甚至怎麼會找上我來看診,究竟是誰推荐的呢?看似平凡無奇的題目,個個暗藏玄機,只要瑞秋答錯,隨時就會風雲錯亂。

 

正因為對手深不可測,瑞秋必需比一般孕婦更急懷孕,才能說服Vogel放下戒心,繼續看診。導演約翰.梅登(John Madden)完了一段非常叩人心弦的擇偶戲。瑞秋的夥伴有兩人,年紀相彷的大衛(由Sam Worthington飾演)是組織指定的夫君,另外還有年紀較長,看似行動指揮官的史蒂芬(由Marton Csokas飾演)。史蒂芬總是把國家民族大義掛在嘴上,現實功利的嘴臉,確實讓人難以親近;大衛本應是絕配,但因為慘遭納粹滅門之禍,敵之不除,他根本無意兒女之事,於是就在黃體素開始作用的那一個晚上,大衛拒絕了她,史蒂芬卻先馳得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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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什麼?看到瑞秋的選擇,一般人總覺得難以置信。特別是一晌貪歡後,史蒂芬那種小人得志的表情,確實讓人心疼,但也因為瑞秋的體內有了精液,Vogel確認了瑞秋確有求孕懷孕之心,所以才放鬆戒心,瑞秋才得能雙腳緊夾住Vogel的頭頸,直接注射了麻醉藥在他頸上。

 

獻身是有代價的。瑞秋真的就懷了孕,既然是史蒂芬的種,日後,她也只能嫁給史蒂芬,也因為女兒是在那次行動中受孕,由女兒代替母親寫回憶錄,也就成了理所當然的事,只是瑞秋知道真相不是這麼回事,才會一直忐忑不安。

 

the-debt006.jpg至於瑞秋心中對大衛就算再有情,也只能徒呼負負,卻也因為情絲難斷,才讓她們的行動百密一疏,陷進三角戀情歸何處的無解議題之中。

 

這場戲,讓我想了西施,勾踐滅了吳國之後,西施的老情人范蠡化名陶朱公,縱身商賈,也寄情山水,用真情撫慰西施美人計的肉體傷痛(難免亦有心靈隱幽),沒有人知道西施如何安度餘年,但是我們卻看到瑞秋在垂暮之年,還得親自出山,補昔日之憾,情報員的悲情人生,《特務謎雲》有很到位的描寫。

龍飛鳳舞:好戲看戲精

少了朱宏章,《龍飛鳳舞》只是一齣通俗劇,有了朱宏章,《龍飛鳳舞》讓世人看見了戲團走江湖的柔軟身段,有了朱宏章,《龍飛鳳舞》就有了入木三分的戲曲力道了。

 

這個技法,其實導演王育麟早在《父後七日》用過了,原本是兄妹追思父親的頭七法會,因為有了吳朋奉飾演的道士,他不但精熟儀俗,還會寫詩,還與死者親屬扯得上親戚關係,個人趣味,人情故事,在此全都躍然銀幕,讓一篇略嫌單薄的小說,有了從士地生根發芽的力道。只可惜,《父後七日》裡光芒畢露的吳朋奉,來到《龍飛鳳舞》就全讓朱宏章搶走了戲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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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龍飛鳳舞》的戲班子以春梅(郭春美飾演)家族為主,朱宏章飾演的志宏只是春梅的丈夫,但是耳浸目染之餘,戲團內內外外的大小事,他都能張羅因應,妻子家的事就是他的事,這位女婿,這位半子,比起流浪在外的長子阿義(吳朋奉飾演),更嫻熟戲曲人生的掌故,雖然他屢屢自嘲「是招贅來ㄟ」,但是已儼然是劇團的命脈了。

 

導演王育麟給朱宏章的第一個使命是「智多星」,一如「水滸傳」裡的智多星吳用,名為「無用」,實則有用極了,所有的危機處理都落在他身上,從劇團兒女的爭風吃醋,到台柱車禍的搖尾乞憐到桃代李僵,甚至政府官員的刁難開單,戲劇金主的狐疑、警告與放手,他都有著洞悉人情世故的因應之道,既然他是危機解除者,看他表演,也就一點都不意外了。

 

如果只是智多星,朱宏章與一般的軍師出入不多,但是他還身兼講戲師,由於春梅傷腿,既能找到了窮小子奇米上場代打演出一場《狸貓換太子(或曰《乞丐王子》)》的好戲,剩下的改造工程就得由他的一張三寸不爛之舌來因應,亦即所有戲文的精妙都要透過朱宏章的嘴說給因為奇米聽,溫文儒雅的朱宏章得著了說戲空間,而且戲文看似說給戲中的奇米聽的,卻是不落痕跡地讓一脈相傳的祖宗心法有了浩浩蕩蕩的排列與傳承空間,亦即米奇的頻頻突槌,只是逗笑的楔子,透過朱宏章的精細示範,因此有了動人的展現能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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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育麟給朱宏章的第三個使命則是女婿與丈夫的矛盾拔河。

 

古中今外,知名藝人都很難搞,大牌尤其複雜,春梅昔為台柱,吸聚多少目光,一旦傷腿,找到替身,本是救急的不得以因應之道,卻也頓時讓她陷入極不適應的困境之中。首先,她不能拋頭露面,一現形,真相就扯破了,躲,成為她人生字典裡面的常用字,但是看著奇米開始獲得掌聲與鼓勵,她也進入信心動搖期,三腳貓經過短暫訓練,就能有模有樣瓜代演出,她過去做科練功的辛苦,該找誰泣訴?最大的羞辱則在於奇米演得太好了,分不開身,但是他的清潔工程不能沒人去做,否則奇米就要失業了,劇團不可能演奇米一輩子,於是只能勞煩春梅瓜代,原本是權宜之計,不會有人相信戲團會犧牲春梅,成就奇米(功力相距有如天壤),但是也就別怪那些,上不了台的台柱了,春梅一定會胡思亂想,想自己萬一好不了,想萬一戲團別找刀馬旦接班…對於枕邊人的懷疑,也就成了朱宏章必需面對的精彩床戲。

 

《龍飛鳳舞》的朱宏章就是個調和鼎鼐的中間人,他對每個人的因應態度,柔中帶軟,有計有謀,讓強調通俗劇性格的《龍飛鳳舞》在他方法杖播弄下,在在都是好戲,堪稱是2012年初,台灣影壇最動人的發現了。

特務謎雲:謊言的重量

為什麼我們信任技藝精熟的老師傅?因為他知道什麼是好的,知道該怎麼讓我們看見美麗(不管那是入戲或是驚恐)。觀看英國導演約翰.梅登(John Madden)執導的《特務謎雲(The Debt)》就如同遇見一位老師傅,泡了壼好茶,邀請你在寒冷的冬夜裡聆聽說出一則故事。

 

《特務謎雲》的英文片名《The Debt》比較釣人胃口,Debt指的是債務,什麼樣的債永遠還不了?什麼樣的債值得拍電影?一旦你心頭浮想過這些念頭時,電影的種籽已然悄悄進駐你的心房了。

 

老師傅永遠知道破題的重要,三分鐘之內的開場戲如果不能勾起你的好奇,接下來的電影腳步與節奏就會變得沈重,《特務謎雲》的開場就是一個黯黑的機艙裡坐著二男一女,飛機已然著陸,艙門已然打敗,逆射的艙外強光,讓我們只能看見三位當事人的陰影輪廓,畫面處理得極為詩意,領頭的隊長喊了一句:「吸口氣!」就領著他們從黯黑走向了光亮,此時的畫外音卻不忘提醒我們:「你無法想像當時他們多年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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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電影從不浪費細節,絕不會有無意義的空鏡頭,只有看完《特務謎雲》全片,你才能明白這場戲多重要,如此畫龍點睛。

 

從畫面上來看,那是一次特務行動的歷史轉折,同時看似他們從黑暗走向了光明,實則卻是從此背負著正義與良知的欠債,在陽光底下承受自己的謊言罪業。不到最後,你無法想見開頭的黑,有多深層的不堪?你無法想見迎向他們的光明,有多少的心虛?看似簡單的黑與白,從來不是如此單純,這種創作密度,就叫做功力。

 

從聲音上來聽,畫外音是女主角瑞秋(由Helen Mirren/海倫.米蘭飾演)的女兒莎拉(由Romi Aboulafia飾演)在新書發表會上,對母親的由衷讚美,卅二年前,以色列特務組織Mossad訓練出來的特務瑞秋、大衛和史蒂芬等三人深入東柏林,要活捉荼毒生靈從事優生實驗的納粹戰犯Vogel醫生,但是Vogel頑抗,半張臉都遭利器割毀了的瑞秋好不容易即時槍殺了Vogel,莎拉的新書就以母親為主角,寫下當年的擒兇記。由衷的讚美,理應聽來窩心,理應點首笑納,何以瑞秋卻一直流露著不安的騷動呢?聲音就此有了多元想像的空間,這同樣亦是功力。

 

莎拉所知道的母親傳奇,不是來自母親口述,就是來自以色列的官方記載,有當事人的佐証,第一手官方文件,只要再搭配生花妙筆,肯定會是迷人的暢銷書;身為為國鋤奸的資深特務,瑞秋已然不知在公開場合憶述過多少回這場血淚任務,差別在於,以前的榮光都由她來承受,如今卻是由被誤導的女兒接棒來發揚光大,瑞秋實在開心不起來,她的眉頭藏有三分忐忑難安,因為只有她們三人才知道當年發生了麼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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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們活捉Vogel的任務其實失敗了,但是史蒂芬認定僥倖落跑的Vogel絕對不敢再拋頭露面,只要三人堅守秘密,真相不會大白,於是就此謊報戰果,三人因而成了鋤奸英雄。卅多年來,別人如何推崇瑞秋,她都可以厚著臉皮一笑置之,女兒的由衷讚美,卻都如千斤重錘,重重敲中她的良心,讓她坐立難安,謊言積欠的信用債與榮譽債,如今已經累及女兒了。

 

《特務謎雲》採取了雙線進行的敘事基調,第一條線是1965年的任務時空,第二條線則是1997年的悔罪與償債時空。1965年的瑞秋,兼具了英勇與膽怯的人格特質,讓她的特務行動扣人心弦,她與大衛有靈,卻和史蒂芬有肉的三角戀情,不但透露著特務的沈重心理壓力,也反應出他們在處理Vogel時的焦燥情,才讓Vogel有機可乘,徹底搞砸了任務;1997年的瑞秋,則是面臨著自己該如何處理騙了三十年的謊言,找到Vogel不但可以解決歷史公案爭議,更維護了莎拉的純真與無辜,於公於私,這筆債都巨大到讓瑞秋幾乎難以承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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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因為是雙軸時空,約翰.梅登示範了精熟的蒙太奇手法,讓老年瑞秋與少女瑞秋的行動與回憶都有了極其自然順暢的流動,更讓兩代主角的容貌與脾性都可以讓觀眾產生看圖比對的辨認趣味,那是傳統戲劇電影最基本的技藝本事,只要你 看過約翰.梅登的前作《莎翁情史(Shakespeare in Love)》就一定相信他那行雲流水般的敘事功力,但是《特務謎雲》也沒忘記驚悚電影的本質:有謎團特解,有任務待完成,所有的詭譎波濤,以及暗潮起伏都在鋪排著兩個時空的鋤奸氣氛,每一場意外都有讓人驚叫的能量,每一場等待都讓人如鯁在喉的焦慮,約翰.梅登的節奏掌控極其精準,因此讓瑞秋的還債心情格外讓人疼惜。

 

debt05.jpg當然,《特務謎雲》最有趣的核心還是在於歷史有多少真實?真相與故事有多少距離?特務說的話有多少可信?說真話為什麼這麼難?正義與罪惡何以常常只有一線之隔?

痞子英雄首部曲:挑戰

觀看蔡岳勳作品《痞子英雄首部曲》的心情跡近於1987年初見徐克監製、程小東導演的《倩女幽魂》。

 

1987年版《倩女幽魂》的最大魅力在於視覺與特效,徐克引進了好萊塢的製作團隊,提昇也改變了香港電影的特效工業,雖然特效瑕疵不少,工業等級只算堂登,尚未入室,但是初生之犢的少年英銳,卻已改寫了香港電影工業情貌(連柯波拉的《吸血鬼(Dracular)》中Gary Oldman的吸血鬼造型都受到《倩女幽魂》的姥姥造型啟發)。

 

《痞子英雄首部曲》當初的電視版就已改變了電視劇陽春麵式的簡單製作體質,如今從電視邁向電影,蔡岳勳的創意箭頭已然直指好萊塢,不僅是師法好萊塢,更想挑戰好萊塢。但從好萊塢動作電影的格局與能力來審視,《痞子英雄首部曲》的工業成熟度只能從嚴以「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需努力」來界定;可是若從華人電影的視野與規模來檢視,《痞子英雄首部曲》的成就已然算是「開台灣電影工業未曾有之奇」,蔡岳勳想玩敢玩又能玩的企圖心與執行力,都足以讓《痞子英雄首部曲》夠格做為一部緊湊熱鬧又精彩的賀歲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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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很大,動作也很大,要算是《痞子英雄首部曲》最明確的一個身影,一如《賽德克巴萊》的史詩書寫,魏德聖立下了台灣電影中的戰爭標竿,蔡岳勳則是試圖透過《痞子英雄首部曲》樹立台灣動作片的新標竿,不僅要大幅拉開中國電影的差距,更要甩開港片障礙,雖然整部電影的投資規模與工業等級還玩不到諸如《變形金剛第三集》那種大樓攔腰折斷的視覺震撼,但是至少諸如《魔鬼大帝》或者《空軍一號》的視覺與場面調度,他已然努力複刻重製,而且做得不草率,不心虛,一步一腳印地大步往前邁進。

 

處處可見好萊塢的身影,誠然是《痞子英雄首部曲》的利多,卻也是其障礙。趙又廷與黃渤的英雄與痞子搭配,一白一黑的雙簧拔河,在好萊塢的警匪電影中在所多見,英雄表演身手,痞子大耍嘴皮子,亦是既定模式,趙又廷的身手在蔡岳勳不用替身的堅持下,確實比一般華語動作片多了七分寫實力道,而且李屏賓的攝影機緊緊黏纏的追隨互動,更突顯了拳拳到肉的勁力。

 

差別在於動作設計還不夠激情,還可以參考成龍的肉身神話工程;差別在於敘事安排上,還需要多設計幾個反應鏡頭:例如趙又廷開場的跳橋戲,若能多補一個科學精算的瞬間反應,就能讓他的匹夫血性,有著有膽有謀的智慧光芒;例如黃渤等人開著小艇閃過大輪船的場景,若能多補一個虛驚一場,或者拍胸逞能的反應畫面,都能讓這群混混不知天高地厚的傻蛋性格,得著更有力的背書,更能讓小孩玩大車的視覺語言,發揮暗示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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蔡岳勳對於好萊塢電影公式有過嚴謹的分析與計算,《痞子英雄首部曲》幾乎是每五到七分鐘就會來一場大場面的動作戲,從一開始的運鈔車搶案開始,一路歷經直昇機垂降到海港追殺,到最後的空中大戰,目不暇給,氣不暇喘的層層堆疊模式確實是掌握到商業電影的萬靈丹核心。

 

但是在對白上,還是有太多講得太白的劇情介紹或者心情剖白(明顯受到電視作業的浸染影響),如果能夠修得更精練一點,廢話少一點(觀眾都是聰明人,一點就透的),節奏就會更快更流暢,口白趣味也就會更圓潤多汁了;而且在情節上亦有著重心拿捏不穩的毛病,例如:人物太多太複雜,有些線收不回來(留做第二集的伏筆嗎),雖然增加了劇情追隨的複雜度,卻也難免因為枝節過於龐大而失焦,甚至還為了呼應電視劇的往昔印象,頻頻出現南區分局的老李和浩克等警員特寫或者藍鑑識員的聲音,卻又派不上有份量戲份,其實只要湯志偉的賤嘴和小綠的內應,就已經足夠完成《痞子英雄》的家族構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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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可惜的則是多此一舉,硬要趙又廷在飛機上來一場懼高症(那個毛病如果出現在前面的跳橋戲或跳樓戲,也許更有說服力),雖然蔡岳勳的目只是要突顯有懼高症的趙又廷依舊能夠懸空搶救墜機的艱難,卻也因此讓英雄本色頓失勁力,不過,劇本適時扳回一城,讓黃渤拿趙又廷的「恐懼說」來反將一軍,則是全片最精彩的話白設計了。

 

2011年的《賽德克巴萊》到2012年的《痞子英雄首部曲》,台灣電影就是靠魏德聖與蔡岳勳這些熱血漢子帶頭猛衝,才會殺出一條前所未見的血路,台灣電影已然來到花季初綻的分水嶺,讓人捨不得求全苛責,但也因為有太多原地踏步,坐等收割的投機舊思維在掣肘,在龍蛇雜混的混沌天地裡,我才會以高標準期待蔡岳勳來日還能更上層樓,才要在細節上駐足挑剔,嚴苛琢磨。

 

平心而論,《痞子英雄首部曲》的製作視野與企圖直接挑戰好萊塢格局(但是資金規模卻又不成比例),以前沒有人敢想像的直昇機追車或者飛機撞樓場景,都已經嘩啦啦地直接印在台灣電影的膠捲與歷史之中,蔡岳勳的才情與大器,其實是《痞子英雄首部曲》的最大資產與動能,我似乎已經看見一部台灣電影的火車頭要隆隆起動了。

珍愛源泉:修行的滋味

 

《交響人生Le concert》導演哈杜米赫羅(Radu Mihaileanu)的新作《珍愛泉源(La source des femmes)》其實是一部修行電影,主題在頌揚推動革新的人們,但也不忘用輕快與幽默的口吻提醒銳意革新的人兒,要頂得住風浪,禁得起試煉,才得見彩虹。

 

《珍愛泉源》描繪的是一場女男平權的性別戰爭,帶動革新的是女人,因為她們長期受到阿拉伯文化洗禮,相信任勞任怨才是美,相夫教子才是好,千百年的傳統皆如此,世世代代的阿拉伯女人都歡喜承受,何以電影的女主角,這位名蕾拉的女性(由蕾拉.班克堤/Leïla Bekhti飾演)卻要打破傳統,挑戰男性?但是導演哈杜米赫羅其實想問的是為何傳統不能打破?男性不能挑戰?source07.jpg

 

故事和水有關,蕾拉生活的村落沒有自來水,走山路到山頂取水挑水是女性的天職,但是道路崎嶇,碎石滿地,正常人都容易摔跤,何況是孕婦,這個村落的流產率很高,但是每位婦人都育有多位子女,即使流產三四次,從男人到女人都不當一回事,但是蕾拉忍不下這口氣,她不懂為何男人不挑水,為何女人家事都做不完了,失業的男人卻依舊可以悠閒地喝著下午茶,坐視做牛做馬的女人挑肩扛水,就從他們眼前走過?

 

蕾拉的委屈與女性的自覺程度有關,逆來順受慣的人,一切都視為理所當然,不以為異,會覺得委屈,就是因為身旁太多不公不義之事,蕾拉眼前活生生就有悠閒與忙碌的兩種社會階級在運作,即使蕾拉挺身而出做領頭羊揭竿抗爭了,其他的人還是猶疑再三,不敢冒進,傳統確實緊緊綑綁與束縛著她們的思想與心靈,做前鋒的蕾拉頓時就被憤怒的男人視為邪魔附身,公公不懂,婆婆不諒解,其他女眷亦懷疑她的勇氣究竟能堅持多久?是的,蕾拉的堅持就是《珍愛泉源》刻畫的修行三部曲。

 

首先是她必需說服同伴,孤掌難鳴,只靠她喊破嘴,沒有共鳴,其實等於瞎忙。她的第一個共鳴是一位老伴已經死去多年的老婦,她公開控訴當年靠媒妁之言就嫁人,新婚之夜被先生強暴,一生不知愛為何物,她的歷歷血淚,多少都勾動著其他女伴的心,於是當蕾拉呼喊用「性愛罷工」來抵制懶惰的男人,強迫男人上山挑水,「性愛罷工」看似有些誇張,卻因為「難度」不高,容易執行,所以很容易就掀起了閨閣風暴,讓只享權利,不盡義務的男人嘗到了苦果。

 

《珍愛泉源》的焦點在於蕾拉得忍受多大的淬煉,她的革新才會成功?導演哈杜最高明的安排就是把焦點與盲點移放在她的丈夫sami(由Saleh Bakri飾演)身上sami是小學老師,受過開明教育,支持蕾拉的抗爭理念,也不忘向小朋友灌輸女男平權的理念,但是村落男性卻把壓力全集中在他身上,認為他馭妻不力,有損男人威嚴,先以教職續聘做威脅,既而又在與官僚交涉的過程中,清楚聽見既得利益的大男人思維:有了自來水,女人就會要洗衣機,你要多繳多少電費;女人識字讀書,就無心家務,只會需索更多……這些威脅或謬論,多少都已動搖了他的信念,《珍愛泉源》的最大考驗卻同樣來自愛情,蕾拉的昔日男女竟然以研究昆蟲之名,來到村落,而且擺明了想要再續前緣,讓sami先是吃醋(竟然不知道蕾拉過去亦有戀情,他並不是蕾拉唯一的男人),既而又飽受威脅(因為對方就是想要來誘拐蕾拉),從原本的支持力量,開始有了懷疑,甚至動了氣,亂了心,少了靠山的蕾拉能否堅持她的革新修行,此時正透過親密愛人的「反動」,激發出最高潮的戲劇矛盾。source02.jpg

 

《珍愛泉源》的男女如何化解危機?就且讓我保留一點神秘吧,不扛水,就不做愛的女人革命,其實只是一重象徵,挑過水的sami才知女人有多苦,但是導演完全不想用這種同理心的簡單邏輯來解決難題,導演無意用大逆轉來化解傳統(那太戲劇化了),真實的人生是男人的面子要顧,女人的裡子亦要顧,愛情的僵局要用愛情來解決,也讓《珍愛泉源》想要探討的男女平權話題,得能在會心一笑的情況下各取所需,看得出導演哈杜雖然挑動了阿拉伯社會的敏感神情,但 他畢竟只是溫和的激進派,不求立地成佛,一點一滴,慢慢進化,不也是修行的一種面向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