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什麼我們信任技藝精熟的老師傅?因為他知道什麼是好的,知道該怎麼讓我們看見美麗(不管那是入戲或是驚恐)。觀看英國導演約翰.梅登(John Madden)執導的《特務謎雲(The Debt)》就如同遇見一位老師傅,泡了壼好茶,邀請你在寒冷的冬夜裡聆聽說出一則故事。
《特務謎雲》的英文片名《The Debt》比較釣人胃口,Debt指的是債務,什麼樣的債永遠還不了?什麼樣的債值得拍電影?一旦你心頭浮想過這些念頭時,電影的種籽已然悄悄進駐你的心房了。
老師傅永遠知道破題的重要,三分鐘之內的開場戲如果不能勾起你的好奇,接下來的電影腳步與節奏就會變得沈重,《特務謎雲》的開場就是一個黯黑的機艙裡坐著二男一女,飛機已然著陸,艙門已然打敗,逆射的艙外強光,讓我們只能看見三位當事人的陰影輪廓,畫面處理得極為詩意,領頭的隊長喊了一句:「吸口氣!」就領著他們從黯黑走向了光亮,此時的畫外音卻不忘提醒我們:「你無法想像當時他們多年輕!」
好電影從不浪費細節,絕不會有無意義的空鏡頭,只有看完《特務謎雲》全片,你才能明白這場戲多重要,如此畫龍點睛。
從畫面上來看,那是一次特務行動的歷史轉折,同時看似他們從黑暗走向了光明,實則卻是從此背負著正義與良知的欠債,在陽光底下承受自己的謊言罪業。不到最後,你無法想見開頭的黑,有多深層的不堪?你無法想見迎向他們的光明,有多少的心虛?看似簡單的黑與白,從來不是如此單純,這種創作密度,就叫做功力。
從聲音上來聽,畫外音是女主角瑞秋(由Helen Mirren/海倫.米蘭飾演)的女兒莎拉(由Romi Aboulafia飾演)在新書發表會上,對母親的由衷讚美,卅二年前,以色列特務組織Mossad訓練出來的特務瑞秋、大衛和史蒂芬等三人深入東柏林,要活捉荼毒生靈從事優生實驗的納粹戰犯Vogel醫生,但是Vogel頑抗,半張臉都遭利器割毀了的瑞秋好不容易即時槍殺了Vogel,莎拉的新書就以母親為主角,寫下當年的擒兇記。由衷的讚美,理應聽來窩心,理應點首笑納,何以瑞秋卻一直流露著不安的騷動呢?聲音就此有了多元想像的空間,這同樣亦是功力。
莎拉所知道的母親傳奇,不是來自母親口述,就是來自以色列的官方記載,有當事人的佐証,第一手官方文件,只要再搭配生花妙筆,肯定會是迷人的暢銷書;身為為國鋤奸的資深特務,瑞秋已然不知在公開場合憶述過多少回這場血淚任務,差別在於,以前的榮光都由她來承受,如今卻是由被誤導的女兒接棒來發揚光大,瑞秋實在開心不起來,她的眉頭藏有三分忐忑難安,因為只有她們三人才知道當年發生了麼事。
她們活捉Vogel的任務其實失敗了,但是史蒂芬認定僥倖落跑的Vogel絕對不敢再拋頭露面,只要三人堅守秘密,真相不會大白,於是就此謊報戰果,三人因而成了鋤奸英雄。卅多年來,別人如何推崇瑞秋,她都可以厚著臉皮一笑置之,女兒的由衷讚美,卻都如千斤重錘,重重敲中她的良心,讓她坐立難安,謊言積欠的信用債與榮譽債,如今已經累及女兒了。
《特務謎雲》採取了雙線進行的敘事基調,第一條線是1965年的任務時空,第二條線則是1997年的悔罪與償債時空。1965年的瑞秋,兼具了英勇與膽怯的人格特質,讓她的特務行動扣人心弦,她與大衛有靈,卻和史蒂芬有肉的三角戀情,不但透露著特務的沈重心理壓力,也反應出他們在處理Vogel時的焦燥情,才讓Vogel有機可乘,徹底搞砸了任務;1997年的瑞秋,則是面臨著自己該如何處理騙了三十年的謊言,找到Vogel不但可以解決歷史公案爭議,更維護了莎拉的純真與無辜,於公於私,這筆債都巨大到讓瑞秋幾乎難以承擔。
正因為是雙軸時空,約翰.梅登示範了精熟的蒙太奇手法,讓老年瑞秋與少女瑞秋的行動與回憶都有了極其自然順暢的流動,更讓兩代主角的容貌與脾性都可以讓觀眾產生看圖比對的辨認趣味,那是傳統戲劇電影最基本的技藝本事,只要你 看過約翰.梅登的前作《莎翁情史(Shakespeare in Love)》就一定相信他那行雲流水般的敘事功力,但是《特務謎雲》也沒忘記驚悚電影的本質:有謎團特解,有任務待完成,所有的詭譎波濤,以及暗潮起伏都在鋪排著兩個時空的鋤奸氣氛,每一場意外都有讓人驚叫的能量,每一場等待都讓人如鯁在喉的焦慮,約翰.梅登的節奏掌控極其精準,因此讓瑞秋的還債心情格外讓人疼惜。
當然,《特務謎雲》最有趣的核心還是在於歷史有多少真實?真相與故事有多少距離?特務說的話有多少可信?說真話為什麼這麼難?正義與罪惡何以常常只有一線之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