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氣人形:私密的氣息

雞同鴨講,有時候會有瞎打誤撞的美麗,有時候則會導致無可彌補的致命結果。日本導演是枝裕和執導的《空氣人形》,先給了觀眾美麗的錯覺,既而以淒厲的悲情作收。美麗是歎息,悲情同樣亦是歎息,差別在於吐氣的沈重指數。

 

裴斗娜在《空氣人形》中飾演的充氣娃娃「望美」,因為踩樓梯失了重心,手指不小心碰觸到釘子,皮膚有了傷口,整個人就洩了氣,癱在地上動彈不得,眼睜睜地看著自己即將「氣消身殞」,ARATA飾演的租售店男孩純一聽見聲音,趕來救援,發現望美竟然是洩氣娃娃,頓時一楞,望美情急之下,脫口說了一句:「不要看我!」 

 

是啊,不能動彈的望美,擔憂的不只是充氣娃娃的「非人」底牌徹底穿幫,更因為自己「形銷『皮』立」,鬆垮垮,軟叭叭地只剩人張乳膠皮躺在地上,美麗不見了,模樣不見了,望美就像一般在乎男伴眼光的世間女子一樣,就怕自己最不堪的窘樣被男人給撞見了,懂得女人心,懂得把充氣娃娃「擬人化」,賦予女人微妙心思,望美就變得惹人疼憐了。AIRD042.jpg

 

不過,是枝裕和此時更展現了他的煽情功力,純一先是拿了膠帶貼住望美的傷口,然後掀開望美的衣裙,找到她的充氣孔,整個人就趴在她身上吹起氣來。衣裙被掀,何等嬌羞?男人公然趴在身上吹氣,那還能看嗎?此時萬一有人闖了進來,會不會對他們的「親密動作」有諸多猜疑?諸多不雅的連想就都在純一的救人吹氣行動上得到了連結。

 

純一的吹氣讓望美得能重新鼓脹生動,等同於是望美的復活再生恩人,恢復人形的望美自是緊緊抱住純一,藉以表達說不出的感謝。靦腆的望美就在此時道出了自己原本空身,有朝一日卻意外有心的蛻變心情,純一卻出乎意料地告訴她:「我也是如此。」

 

純一的說法其實很詩意,暗示自己的生活空洞,生命空虛,但是乍聽之下,卻會誤以為他其實和望美一般,都是充氣娃娃(差別在於他是男的)。望美其實正是如此解讀,所以一旦純一想要重溫那種洩氣乾枯,死而復生的變態情欲滋味時,她也很務實地想要感受一下同等「銷魂蝕骨」的酥麻滋味,才會一刀刺進純一肚子,讓純一同樣也「破皮漏氣」,太過簡化的邏輯,詩意的浪漫頓時變了寫實的悲劇,自然就使得他們的危險性愛,變成了再難挽回的血淚悲劇。

 

其他的男人都只想在望美身上取得肉欲的發洩快感,相對之下,望美與純一的愛情顯得既單純又不俗。最讓人難忘的其實是他們在DVD租售店裡的幾場對手戲,望美有心沒腦,對電影知識完全貧乏,顧客選片找片的需求,對她而言都如不知冬冰滋味的夏蟲,全然不知從何回應(是枝裕和其實很委婉的批判,也嘲諷了那些只有美麗臉蛋,專業知識全然空乏的空心人),每一回都得靠純一出面解圍,但是每一回的顧客發問,都似乎在考驗著觀眾:望美答不出來的問題,你能答得出來嗎?徜若答不出來,你異於「空氣人形」者幾兮?AIRD525_2.jpg

 

當然,有一位宅男低頭看著手上字條詢問望美,能否租到希臘導演安哲羅普洛斯的《養蜂人》時?既像是宅男的搭訕追求,更像是影癡的大海撈針,望美的「楞呆」對照純一的「見招拆招,無所不知」,當然不是在嘲笑「充氣娃娃」的腦袋空空,反而像極了是枝裕和在向觀眾推銷著他認為精彩的作品,不管是警匪片和藝術片,每一部叫得出名號的名片,都成了是枝裕和暗度陳倉,要與聽了就懂的影迷一起分享的觀影密碼了。

  

空氣人形:寂寞的重量

愛,蜜甜,但是,愛也是沈重至極的負擔,日本導演是枝裕和的《空氣人形》提出了非常細緻的愛情觀察。

 

《空氣人形》的劇情從中年男子秀雄(板尾創路飾演)展開,攝影師李屏賓的第一個畫面就是充想生命哲思的畫面,AIRD071.jpg秀雄獨自搭乘電車回家,電車走的是高架軌道,地面上另有行車專用的車河燈影,那是繁華忙碌的人間通道,但是秀雄沈思獨坐的車廂卻像是那一個寂靜的另類空間。

 

一個紅塵,兩種節奏,兩種氛圍,呼應著《空氣人形》的論述主題。

 

南韓女星裴斗娜在《空氣人形》中飾演陪伴秀雄寂寞人生的充氣娃娃「望美」,她的「人生」意義與功能無非就如同她自己的獨白所說的:「我是充氣娃娃,處理性慾的替代品。」只是,原本空心,面無表情,也不會對話的乳膠人偶,AIRD043.jpg突然因為有了心,會思考,會說話,也會行動,甚至還能趁著主人不在時外出打工(到DVD租售店裡做店員),有了自己的獨立人生。

 

是枝裕和透過「望美」來詮釋「行屍走肉」般的當代人生,但是最犀利的愛情觀察卻在於秀雄發現望美竟然「有心」了,竟然會說話,更可怕的是竟然會「吃醋」,會責問「主人」,為什麼「新歡」有生日蛋糕,曾經備受寵愛的她竟然沒有?嚇得面無血色的秀雄,連忙奔到牆邊指著過去的照片說:「有的,第一次買充氣娃娃回家時,就是生日,就會慶祝。」有圖為証,秀雄總算擺脫了「負心漢」的指控,但是他隨即而來的感想,才是《空氣人形》最重要的論述:他希望美再回到「無心」狀態,因為有心的女人「很麻煩」的。Air Doll600.jpg

 

美妙的愛情,理應是要追求雙向交流,彼此共鳴的天人合一境界,但是,有人就有岐見,就會麻煩,愛自己多過愛別人的自私情人,照顧自己都來不及了,誰還想多為別人勞心費力?是的,秀雄不要有溫度,有感情的真人相伴,寧願對著充氣娃娃說著濃情蜜意的台詞,扮演著一廂情願,卻不會有人反嗆,嫌棄或者鬧情緒的「完美情人」,關鍵就在於「人」很麻煩,「情人」麻煩,「愛情」也很麻煩,找到一位不囉嗦的情人,找到一位予取予求,無怨無悔地來滿足和填塞情人欲望的充氣娃娃,人生會多順暢?多美好?

 

渴望愛,卻怕麻煩,說明了人最根本的恐懼(不想有責任,不想被約束,更不想被囉嗦),也說明了人與人的溝通困難,《空氣人形》的主題其實是寂寞,充氣娃娃的存在與變奏,都在突顯懼怕麻煩,只求享受,不願負責,只想耳根清淨的自私心情。

 

是枝裕和在《空氣人形》中最無情的一場戲就是秀雄在滿足了情色欲望之後,取出望美的乳膠陰道仔細刷洗清潔,那是秀雄對待情人最細緻柔情的時刻,因為那個器官帶給他最多的歡樂與滿足,善待望美,其實也是善待自己的餘暇,多情的底層卻也還是不脫情人的自私情懷,這是多無情的「情愛」解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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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來,「有心」的望美卻又無法擺脫自己做為一個「充氣娃娃」的洩欲宿命時,只能自己拆解器官來清洗,以獨白唸著:「我是充氣娃娃,處理性慾的替代品。」其實就是在論述當代人的愛情其實已經淪落成為「器物論」與「功能論」的功利 計較,自我私欲的無限擴張,讓人寧願多親近從不囉嗦,永遠逆來順受的充氣娃娃,反而再也不知道如何跟其他人溝通互動了。

 

寂寞是一道道無形的牆,阻隔了世人,是枝裕和採用了日本詩人吉野弘的詩作

「生命は」,做為女主角望美的獨白基調,詩中所說的:

「生命可能是

無法以自身之力成功的完滿 

而被創造出來的

好比花

就算將雌蕊與雄蕊聚集 
也不足夠   
仍需昆蟲與微風的造訪              
連繫起雌蕊與雄蕊的關係

生命本質便懷有重要的匱乏
並因他者的存在而完滿」

其中,他者的存在原本是生命多彩多姿的必要元素,但是終在關在斗室,把自己密封札實,怕受傷,更怕麻煩的繭居俗人,就只在單調,無感的自溺人生裡浮沈,是枝裕和透過充氣娃娃的寓言模式,完成了讓人打心裡起涼意的愛情解剖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