借來的幸福:誰來早餐

再忙碌的女人,事業有成的女人,回到家裡,難免要面對先生或者女子或者自己的腸胃,主中饋的角色,歷來都與女人緊密相連。

 

《借來的幸福(Es kommt der Tag)》女主角Iris Berben飾演的茱迪絲,一開始就是能夠在極短時間變出豐盛晚宴的能幹女性,偏偏Sophie-Charlotte Kaissling-Dopff飾演的女兒法蘭辛正值叛逆期,愛吃不吃,愛理不理,大熱天也要戴著毛線帽出入,茱迪絲管不住女兒,代溝的問題,她亦無法超越。

 

卅年前被她棄養的女兒艾莉絲(由Katharina Schüttler飾演)來到她家時,茱迪絲確實心慌意亂,但她試圖擺出一桌大菜,聊表歡迎之意,也試圖營造一家和樂的氣氛,希望能讓艾莉絲目擊到她一手打造的幸福,面對著同母異父的弟妹,能多一點同情,不再追究她過去的失職,當然,她把事情想得太簡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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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茱迪絲進退失據之際,她的公公婆婆前來探視子孫,亂了分寸的茱迪絲那有閒情意致下廚待客?她急著找艾莉絲攤牌,卻又還得避開不知情的公婆,以免毀了自己過去累積的完美形象。婆婆似乎完全不能體會她的心緒,看著她無心廚藝,立刻就揮手教她別管了,「我還行!」一句話,一揮手,她就接管了廚房。

 

這場戲其實是《借來的幸福》最重要的一場象徵戲,失去了熟悉的舞台,失去了過去安慰家人腸胃與心靈的舞台,茱迪絲必需回到自己以前還叫做茱達的慘綠時光,必需去縫補自己的過錯,但是她始終說不出一句道歉,始終沒有辦法化解艾莉絲的憤恨與不平,理應美滿幸福的那頓樹下午宴,竟然成了女子與母親畫清界限的攤牌戲,沒有辦法對公婆自告招認的茱迪絲,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公婆帶著滿心的問號與惆悵離開她們的家。

 

茱迪絲失去的何只是廚房的空間?她失去的幾乎是家族的信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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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就在茱迪絲終於願意說明自己的往事時,導演蘇珊.施奈德(Susanne Schneider)同樣把場景拉回了廚房與餐廳。歷經了法蘭辛幾乎失溫的宿醉與迷途後,丈夫與三位子女終於都齊聚到了廚房,茱迪絲走回了她最熟悉的廚房位置,問一聲:「要吃早餐嗎?」大家都點了頭,就在她主導的飯局上,想問的,能答的,全都在餐桌上有了家族首度坦誠面對的高潮時刻。

 

說出真相,並不代表原諒,更不意味著洗滌與贖清,但是唯有坦誠,才能讓家族得著了共同面對與承擔的真相焦點,唯有真是從地板下挖出陳年的檔案或影片,才算是願意面對昔日的醜陋與自私,雖然還是難免有激情的耳光與嘶吼,卻也讓觀眾得以在茱迪絲的餐廚王國中,看見了她如何脫下偽裝,面對昔日傷口,至於是要怪罪?或者責難?或者原諒?那都是下一回合的事,非得攀過這個山頂,才能見著人間新風景,選在女王的國度裡,看到女王的認罪告白,毋寧也是極有戲劇性的權力移轉了。

 

女性影展:借來的幸福

今年女性影展的閉幕片《借來的幸福(Es kommt der Tag/The Day Will Come)》是一部會讓人眉頭緊皺的電影。

 

爭議焦點在於片中對於職業女性的角色描寫。

 

德國女星Iris Berben飾演的茱迪絲剛出場時既是精明幹練的社會志工,她的慷慨陳詞,讓她成為報紙頭條的焦點人物,她和老公尚馬克(由Jacques Frantz飾演)協力經營的酒莊,雖然面臨債務壓力,卻也頗有規模,是老公最得力的助手。偏偏家裡突然闖來了一個陌生女子艾莉絲(由Katharina Schüttler飾演),揭開了她隱埋了三十年的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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卅年前的茱迪絲本名叫做茱達,因為醉心革命,決定打劫銀行,擔心被捕,所以遺棄了女兒,卻也在搶劫得手之際,遇上了一位緊張過度的路人,牽狗的繩索鬆了,狗兒朝她撲了過去,路人想要拉住狗兒,卻被茱達視為進攻威脅,所以開槍誤殺了路人。從此,她亡命天涯,從此,她隱姓埋名,從德國逃到了法國,嫁做人婦,也掙得了自己的社會地位,但是她從來沒有告訴丈夫自己的這段往事,後來生下的一子一女,更不知道母親的血淚往事。

 

《借來的幸福》是部算總賬的電影,過去欠下的,終究要還,過去隱藏的,終究要重見天日,借來的幸福時光,在謊言拆穿之後,還能維繫多久呢?

 

人都有秘密,《借來的幸福》的前提假設很有戲劇衝突性格,很能揪住觀眾的好奇心,但是為什麼革命女性,就註定是一位不負責任的母親?必定要為理念犧牲子女幸福?而且卅年後,始終不曾為內疚,不曾積極回頭尋訪女兒下落,彌補自己年少輕狂的無知悲劇?帶頭搞社會運動的女人,為什麼就不能兼顧家庭與志業?茱達的際遇,讓她後來三十年所奮鬥的成績(不管是妻子、母親或者運動領袖),都成為虛空的謊言,人格與信用剎那破產之餘,她的身份與成就不再受人同情,反而成為兒女都斥之為虛情假意的騙局。這款情節,是不是又落入了對社會運動領導人的偏見框加之中呢?

 

為了突顯戲劇衝突,為了突顯茱達面臨的道德與感性的困境,《借來的幸福》相當程度剝削了,也利用了茱達的成就,來譏諷她的謊言,以致於她所有的解釋,都不足以交代過去的閃失與疏忽,一切就像尚馬克為賢惠又能幹的老婆辯護時說出「我們法國人都主張要給人家第二個機會,重新証明自己」時,從小沒有母愛,從小在孤兒的世界裡長大的艾莉絲立刻搶白說:「那麼,我的童年可以重來嗎?」

 

一個不知如何對棄養卅年的女兒說抱歉的母親,得承受多少社會、道德與良心的指責呢?罪太重,罰太輕,可能是《借來的幸福》最大的矛盾所在。

 

面對艾莉絲的責難與質疑時,茱達欠缺了當下悔罪的心與贖罪的行動,以致於觀眾看到還是一位不太能夠面對丈夫與子女的矛盾女人,罪人若未悔罪,她所受的煎熬又能贏得多少同情?一位女強人的頑強,如果給人不能面對真相的逃避感覺,她的強人圖騰又能屹立多久?

 

對母親欠缺理解與同情,導演蘇珊.施奈德(Susanne Schneider)對於女兒艾莉絲的描寫手法也讓人悚然一驚。tdmc01tag-4.jpg

 

艾莉絲初出場時,先和男友在車子上有激烈的雲雨之歡,可是毫無緣由地就把男友的衣物全都棄置地上,自己駕車跑了;面對酒館裡起鬨的男人,她會拿起酒瓶上前搭訕,發酒瘋似地周旋在男人之間,然後猛住抱住她解救脫困的男人就吻了起來,一旦對方還想繼續親熱時,她卻一把把對方給推開了……這些情節,確實讓人看見了艾莉絲的心性偏激,從小失去母愛的她,既強悍,又任性,不但自己解答了身世之謎,還會藉故搭訕報復,她自導自演的「基督山恩仇記」,固然盡寫出她受承受的悲憤,也因為她的動機與目的始終沒有明白交代,以致於只看到了她的尖銳與犀利,卻無從認同她最後的寬宥與原諒。

 

「罪」與「罰」,永遠是人生戲劇中最艱難回應的課題,《借來的幸福》指控了驚天大罪,卻迷失在「罰」與「懺」的深淵之中,給人一拳打在棉花枕頭上的錯覺,無法激生更大的共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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