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女性影展的閉幕片《借來的幸福(Es kommt der Tag/The Day Will Come)》是一部會讓人眉頭緊皺的電影。
爭議焦點在於片中對於職業女性的角色描寫。
德國女星Iris Berben飾演的茱迪絲剛出場時既是精明幹練的社會志工,她的慷慨陳詞,讓她成為報紙頭條的焦點人物,她和老公尚馬克(由Jacques Frantz飾演)協力經營的酒莊,雖然面臨債務壓力,卻也頗有規模,是老公最得力的助手。偏偏家裡突然闖來了一個陌生女子艾莉絲(由Katharina Schüttler飾演),揭開了她隱埋了三十年的往事。
卅年前的茱迪絲本名叫做茱達,因為醉心革命,決定打劫銀行,擔心被捕,所以遺棄了女兒,卻也在搶劫得手之際,遇上了一位緊張過度的路人,牽狗的繩索鬆了,狗兒朝她撲了過去,路人想要拉住狗兒,卻被茱達視為進攻威脅,所以開槍誤殺了路人。從此,她亡命天涯,從此,她隱姓埋名,從德國逃到了法國,嫁做人婦,也掙得了自己的社會地位,但是她從來沒有告訴丈夫自己的這段往事,後來生下的一子一女,更不知道母親的血淚往事。
《借來的幸福》是部算總賬的電影,過去欠下的,終究要還,過去隱藏的,終究要重見天日,借來的幸福時光,在謊言拆穿之後,還能維繫多久呢?
人都有秘密,《借來的幸福》的前提假設很有戲劇衝突性格,很能揪住觀眾的好奇心,但是為什麼革命女性,就註定是一位不負責任的母親?必定要為理念犧牲子女幸福?而且卅年後,始終不曾為內疚,不曾積極回頭尋訪女兒下落,彌補自己年少輕狂的無知悲劇?帶頭搞社會運動的女人,為什麼就不能兼顧家庭與志業?茱達的際遇,讓她後來三十年所奮鬥的成績(不管是妻子、母親或者運動領袖),都成為虛空的謊言,人格與信用剎那破產之餘,她的身份與成就不再受人同情,反而成為兒女都斥之為虛情假意的騙局。這款情節,是不是又落入了對社會運動領導人的偏見框加之中呢?
為了突顯戲劇衝突,為了突顯茱達面臨的道德與感性的困境,《借來的幸福》相當程度剝削了,也利用了茱達的成就,來譏諷她的謊言,以致於她所有的解釋,都不足以交代過去的閃失與疏忽,一切就像尚馬克為賢惠又能幹的老婆辯護時說出「我們法國人都主張要給人家第二個機會,重新証明自己」時,從小沒有母愛,從小在孤兒的世界裡長大的艾莉絲立刻搶白說:「那麼,我的童年可以重來嗎?」
一個不知如何對棄養卅年的女兒說抱歉的母親,得承受多少社會、道德與良心的指責呢?罪太重,罰太輕,可能是《借來的幸福》最大的矛盾所在。
面對艾莉絲的責難與質疑時,茱達欠缺了當下悔罪的心與贖罪的行動,以致於觀眾看到還是一位不太能夠面對丈夫與子女的矛盾女人,罪人若未悔罪,她所受的煎熬又能贏得多少同情?一位女強人的頑強,如果給人不能面對真相的逃避感覺,她的強人圖騰又能屹立多久?
對母親欠缺理解與同情,導演蘇珊.施奈德(Susanne Schneider)對於女兒艾莉絲的描寫手法也讓人悚然一驚。
艾莉絲初出場時,先和男友在車子上有激烈的雲雨之歡,可是毫無緣由地就把男友的衣物全都棄置地上,自己駕車跑了;面對酒館裡起鬨的男人,她會拿起酒瓶上前搭訕,發酒瘋似地周旋在男人之間,然後猛住抱住她解救脫困的男人就吻了起來,一旦對方還想繼續親熱時,她卻一把把對方給推開了……這些情節,確實讓人看見了艾莉絲的心性偏激,從小失去母愛的她,既強悍,又任性,不但自己解答了身世之謎,還會藉故搭訕報復,她自導自演的「基督山恩仇記」,固然盡寫出她受承受的悲憤,也因為她的動機與目的始終沒有明白交代,以致於只看到了她的尖銳與犀利,卻無從認同她最後的寬宥與原諒。
「罪」與「罰」,永遠是人生戲劇中最艱難回應的課題,《借來的幸福》指控了驚天大罪,卻迷失在「罰」與「懺」的深淵之中,給人一拳打在棉花枕頭上的錯覺,無法激生更大的共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