臉紅的夏日:身體敏感

性別與身體的議題,一直是女性影展選片焦點之一,今年的開幕作品,阿根廷女導演茱莉亞.索羅門諾芙(Julia Solomonof)執導的《臉紅的夏日(El Último Verano de la Boyita)》,就格外關注性別與身體議題。

 

觀看《臉紅的夏日》時,難免就會想起西班牙導演阿莫多瓦的《悄悄告訴她(Talk to Her)》。關鍵在於兩片的導演對於女性的生理器官都非常敏感,非常好奇,更決心挑戰電檢尺度,讓法有明文規定不准露的生理器官,都要合情入理地在大銀幕上大剌剌地演出來。

 

阿莫多瓦選擇了以戲中戲的方式,透過按摩師敘說一部在戲院中看到的默片《變小的男人》劇情的手法,讓他能夠自由穿入愛人的陰戶,在默片的世界裡,那是一位縮小的男人進入睡夢中的愛人體內的「性愛」寓言;Womb.jpg在電影的劇情中,那場戲則是男看護「侵害」植物人病患的象徵手法。一語雙關,非常高明。

 

然而這場戲更高明的設計則在於要挑戰傳統電檢的人體「第三點」禁忌,一旦陰戶只是舞台/默片上的道具,而非實質的人體器官時,專為俗人特設的生理與道德禁忌,似乎就找不到使力點了,寫實手法做不到的,象徵隱寓手法的,卻可以輕鬆過關,自在呈現,可以說是一場漂亮又高明地偷渡。

 

索羅門諾夫的選擇則是用百科全書式的圖鑑,讓女陰的生理特徵得以堂而皇之取得一次既完整,又居中的電影位置。還未成年發育的女主角喬吉莉娜偶然之間翻到了父親的醫學藏書,發現了鉅細彌遺的女性生理圖鑑,那是她的知識與生理啟蒙,也因為閱讀的是醫學教科書,別無其他異色情味,除非心中有鬼之人,否則真的很難有見縫插針的另類解讀空間了。

 

索羅門諾芙強調女性性器官的主因在於「男」主角馬利歐一直是被父權社會認定為男性的衣缽傳人,即使他已經意識到自己的與眾不同(所以才會束胸,穿長衣),但是根本不可能與其他男性討論身體的隱私,更不可能「對照」同性的生理,因此喬吉莉娜拿這本醫學書一起「認識」女性自身時,同樣也是非常關鍵的「性啟蒙」,同樣也是不可或缺的破題技法。

 

兩位導演探討性別或性的用心與敏感度是明顯可見的,但是藝術餘韻的功力還是有別,關鍵在於「顯」或「隱」的論述手法。

 

《悄悄告訴她》的高明在於一場戲中戲,卻隱納多重意涵,不是借戲說戲,一切就太不堪了,靠著一場傳奇完成另一場傳奇,世界就頓時寬廣了太多了。既完成了世俗挑戰,更創造了多元解讀的論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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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臉紅的夏日》當然是借用圖鑑來表達少女主角對身體的敏感,一張實體圖像就是活生生的生理導覽,指涉清楚,兩位少年就算不看書,對青春期生理反應的敏感與好奇依舊在,但是性器官的清楚畢現,也只完成了器官論述與青春悟覺,形象分明,但是層次簡單,很難再做多元解讀。

 

「顯」或「隱」並不代表必然的好或壞,因為創作的目的原本就在於要讓人理解與發現,只是藝術上若能更有餘韻浮生,就會讓人更加懷想,否則只是平鋪直述,清楚明白的就是眼睛所見的那一切,再無漣漪波盪,難免扼腕。

 

女性影展:臉紅的夏日

阿根廷女導演茱莉亞.索羅門諾芙(Julia Solomonof)執導的《臉紅的夏日(El Último Verano de la BoyitaThe Last Summer of the Boyita)》是一部性別電影,是一部成長電影,做為2010年台灣女性影展的開幕片,一點都不教人臉紅,反而像是夏日晚風輕輕拂過,讓人願意陪上一聲歎息。

 

身體的密碼是《臉紅的夏日》最重要的論述,但是導演卻把第一場戲交給了馬的身體。看似無足輕重的主角身份介紹,卻已經把全片關鍵的威權與身體主題全都點明了出來。

 

這場戲是牧場裡一位清秀男生馬利歐(Nicolás Treise飾演),正在深情撫摸著自己馴養的愛馬,但是大人卻忙著要把馬兒絆倒,制伏頑強馬兒,就在馬兒倒地之際,大人用膝蓋壓制馬頸,再頑強的馬兒也動彈不得了,只能乖乖受伏,任人擺弄,馬利歐趕忙再上前撫摸馬頭,希望馬兒別生氣或受挫;大人工作結束,腳離馬頸,重獲自由的馬兒忙著站起身來,但是馬頭差些頂到了馬利歐,似乎在抗議著:「你怎麼任由別人這踏踐著我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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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的,馬兒什麼話也沒說,一切全是我從馬的肢體動作上引伸出的解讀,但是直到看完《臉紅的夏日》時,我才真的明白,這場戲不是廢戲,而是非常重要的家父長式的威權論述,攸關著不只是馬兒的意志,同時也牽動著馬利歐的意志。

 

不過,電影的敘事觀點卻來自一位年僅十歲左右的小女孩喬吉莉娜(Guadalupe Alonso飾演).,在美國還是雷根總統當權的1980年代初期,她從爸爸的書房裡找到了一本女性生理圖解說,清楚看見了女性生殖器官的正面解剖圖,似懂非懂間,她看到了同屬女性的性徵,開始認識了自己的身體,但也不求甚解地闔上了書頁。

 

喬吉莉娜有位姐姐路西安娜,月信已經來了,從女孩蛻變成了略懂人事少女,開始穿起胸罩,開始塗抹胭脂,穿起華服彩裙,跟著大人去海邊嬉戲,享受與異性互動的青春歡樂,以前,喬吉莉娜和路西安娜總是同一陣線的好姐妹,但是月信卻把姐妹畫分成出了兩個世代的歲月鴻溝,妹妹還幼稚,還算小孩,姐姐卻已是女人了,再不能一起共浴,更別想一起入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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喬吉莉娜不甘心,亦不想要接受,她吵著跟隨姐姐外出看電影,卻被嚴詞拒絕:「妳還沒滿十四歲,乖乖待在家裡吧!」她開始非理性地抗爭扭打,卻是怎麼也改變不了被遺棄的感覺,那個夏天,喬吉莉娜和姐姐分道揚鑣,她和父親去了農莊避署,母親則與姐姐去了海邊嬉玩,就在農莊上,她遇見了馬利歐。

 

馬利歐的年紀與體格都與她相彷,差別在於喬吉莉娜像是任性的小公主,馬利歐則是默默工作的小長工,搬柴伐木,趕牛放羊,每天有著忙不完的事。喜歡戲水的喬吉莉娜,總是穿著輕便地遇水就玩,馬利歐卻總是穿著折起袖口的襯衫,明明都已汗流浹背,卻不肯下水圖個輕鬆涼快,明明父親都已經在井水旁用水擦拭了汗濕的身子,唯獨馬利歐不肯輕解衣裳,給自己一個男兒般的清涼快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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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利歐是拘謹的,卻也是能幹的,馬背上的他,來去如風,縱橫自如,大家都期待他能在夏天的馬賽上能夠獲勝,他也充滿著自信。喬吉莉娜看到他的自信與能力,整個夏天幾乎都膩在馬利歐身旁,分享著自己已經知道的生命知識與美麗,也讓只懂得農場莊稼事的馬利歐認識了極多的女性世界。

 

也因為終日膩在一起,喬吉安娜得以窺見馬利歐的內衣是用一層白紗布緊緊纏在胸前,也發現了共乘騎馬歸來後,馬鞍背上的毛毯沾了血,她先是以為馬利歐不小心割傷了身子,繼而發現馬利歐會面色慘白地窩在床上休息,姐姐曾經有過的成長訊息,似乎帶給她似懂非懂的錯亂訊號,於是只能像執業醫生的父親求援,也因此才發現了馬利歐的性別之謎。

 

馬利歐一家都在農場裡忙著長工雜務,許多沈重的農場工作,只有男性才能擔當,馬術精湛的馬利歐更肩負著老爸期許他能在馬賽上勝出的壓力,性別成了家族香火最重要的傳承,從出生開始,馬利歐就被人當成男孩來養,他也如此相信著自己即使身材清瘦,照樣能夠吃苦,照樣做得比其他壯丁好,即使性別真相已然浮出水面,到了不得不攤牌的時刻,馬利歐還是堅持著以自己的能力與本事來跨越所有世俗的成見與挑戰。

 

就在馬利歐的馬匹一馬當先超越錦標終點線時,導演茱莉亞.索羅門諾芙做了一個極其犀利的場面調度,馬利歐沒有勒住馬繮,回頭領取勝利的獎盃,他繼續往前衝去,一路狂奔而去。男性霸權認定只有男性才能做的事,女性必需改頭換面,必需隱藏自己的身份才能生存,無關能力,一切只看性別的偏見,何等沈重?又何等無奈?

 

fe005.jpg那個夏天,是喬吉安娜性別啟蒙的夏天;那個夏天,同樣是馬利歐終於面對自己身體密碼的夏天。片尾,喬吉安娜回到了母親身旁,回到了海灘上男女社交的場合,每個人都在泳裝上展示著自己成長與成熟的性徵,生命的夏天正在火熱發光,但是逝去的那個夏天,沒有人會忘記瑟縮在父權陰影下的馬利歐,更沒有人忘記喬吉安娜替他解開上衣,鬆開胸前白紗,把所有的性別束縛全部放水流去的那個夏日。

 

沿溪而逝的淙淙水聲,收藏著兩個小女孩的青春記憶,屬於國族的、家族的、男性的強橫霸道記憶,最後都轉換成夏日永不凋零的玫瑰記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