藝伎回憶錄:醉人青春

英國詩人馬洛(Christopher Marlowe)曾經寫過「Who Ever Loved That Loved Not at First Sight?」的名詩,讓一見鍾情的來電感覺,成為普世男女心領神會的意境。

拍得出一見鍾情力量的愛情電影,才夠格算是厲害的愛情電影。

張藝謀在《紅高粱》時試過,不過,那不是一見鍾情,而是做了新娘即將嫁給癩子的鞏俐,坐在轎子裡,偷窺轎前轎夫精赤流汗的裸背,而有了春情遐思,觀眾並沒有因此被電到。

十年後,張藝謀在《我的父親母親》中終於實驗成功,初試啼聲的章子怡飾演春心蕩漾的村姑,看到村子裡來了位年輕先生,就穿上了桃紅棉襖去相迎。她那巧笑倩兮的模樣,立刻就吸引了先生的注意,嘴吧上忙著和週遭人打招呼,眼睛卻再也沒離開過她。

從她們兩個人的笑容裡,觀眾知道她們來電了,因為觀眾先被章子怡的電波給電到了。

《海上鋼琴師》裡的男主角1900正要錄音時,船艙前突然出現了一位少女迷濛的眼神,像是在尋覓,像是在攬鏡,完全不知道自己的一舉一動全都落入了
1900的眼中,音符、琴鍵傳達出來的正是1900心旌動搖的震撼,觀眾聽著美妙旋律,看著如花美女,觀眾也被邱比特的箭給射中了。

來電的場景有兩種拍法,厲害的導演拍過程,才華稍遜的導演則是拍結果。雖然觀眾都能明白,境界卻是差了許多。

《偷情》中的裘德.洛和娜塔莉.波曼走在倫敦街道上,芸芸眾生的萬頭鑽動中,每張臉孔都是模糊的,可是你就是有本事會找對一對眼睛,一個靈魂,因為他是真
命天子,所以你才會一眼撞見,不管那叫「情人眼裡出西施」或者叫「烏龜看綠豆」,對眼的情侶就會通體舒暢,就會唇角帶笑,再加上背景音樂放著:「I
cannot take my eyes off off you」,那種動情激素的力道就已躍然銀幕。

這種場面調度在《西城故事》中就有了極其誇張的處理,從茱麗葉轉化而成的瑪莉亞,在警方舞會上,一遇到羅密歐轉世的湯尼,鏡頭就套上了毛玻璃,其他人全是
糊糊一片啥都看不清楚,只剩兩位通電情侶含情脈脈地婆娑起舞。這些都是「過程」拍法,雖然有些手法讓人啞然失笑,然而創作誠意無庸置疑。

章子怡在《藝伎回憶錄》中也有用眼神來演戲的精彩場面,可惜,導演Robert Marshall選擇了「結果論」來拍這場眼神勾魂戲。

一眼勾魂是藝伎養成教育中最重要的一環,楊紫瓊飾演的豆葉是老師就要先做示範,在熙來攘往的市集上對著一位歐吉桑放電,對方果然就暈頭轉向了。這場戲,Robert拍的是楊紫瓊的背影,觀眾只看到歐吉桑的天旋地轉,就能夠心領神會了。

接下來,最關鍵也最讓觀眾期待的就是眼睛帶水的女主角章子怡的放電術。可惜,Robert
Marshall只拍了章子怡先看好地形,一位騎單車青年迎面過來,一輛板車則從另外一個方位駛來,於是她算好距離,背對著鏡頭,眼神朝著單車青年一拋,
走了神的青年就這樣一頭撞上了板車,造成了市集車禍。章子怡順利通過了考試,但是觀眾就是覺得若有所憾,因為被電倒的,不應該只有那位單車男,應該還有我
們才對的,只拍章子怡的背影,實在太不人道了。

英國詩人班強生(Ben Johnson)曾在十六世紀寫過「給西莉亞(To Celia)」一詩,其中最著名的兩句就是:「Drink to me
only with thine eyes , And I will pledge with
mine.(你以眼神向我敬酒,我也以目光回敬!)」是的,愛人對望,不醉也難,一定要如癡如醉,那樣的眼波交流才感人,才有好戲可看。愛情戲迷人之處不
就正在此嗎?

藝伎回憶錄:聲音叛逃

影像必需是寫實的,可是,聲音卻是可以虛擬,可以另行改造的。

這是好萊塢美學從《末代皇帝》、《末代武士》到《藝伎回憶錄》一直奉行不悖的理念,有其市場考量,卻未必禁得起美學檢驗。

寫實意味著忠誠,改造則代表了顛覆。寫實與改造的拔河,形成電影美學上最矛盾的性格。

《藝伎回憶錄》對於生活細節的考據相當講究,從小地方就可以看出導演對美術和拍攝細節的堅持。例如,藝伎生活起居的置屋中,桃井薰飾演的媽媽桑最愛一邊記
賬,一邊聽著廣播。廣播中不時播報著歐洲戰場的新聞,希特勒的戰功成為時代記憶最鮮明的烙印。問題在於收音機傳出來的廣播聲音,說的不是日語,而是英語。

按照電影邏輯來看,既然《藝伎回憶錄》全片都講英語,所以連廣播節目都講英語,就合情入理,聲音美學首尾一致,完整呼應了電影拍給歐美人看的創作始意。除
了藝伎彈奏的三味線之外,環境與背景聲音的全面英語化就是《藝伎回憶錄》極其統一,極其鮮明的聲音美學,他們聽著英語廣播,說著英語對白,表裡一致地呼應
著電影特意建構的英語世界。導演Robert
Marshall對於聲音細節的講究與要求明顯是比《末代皇帝》與《末代武士》那種中英夾雜,既不寫實,又不浪漫的層級高明許多。

硬要找碴挑毛病,《藝伎回憶錄》還是有其聲音盲點的。電影一開場,除了小百合用她最蒼老的聲音回述往事時,接下來就是小漁村中,千代的父親在風雨交加的夜
晚把兩個女兒都賣給了田中先生,那場戲,男人用日語來交談,導演沒打上英文字幕,台灣發行商也沒加註中文翻譯,反正,他們是在人肉交易,談什麼都不重要,
光從肢體動作和風雨交易的情節上,大家就可以明白那段對話的真正意涵了。

當然,正因為是日本角色講英語,不論是華人演員或日語演員,不夠字正腔圓,帶有一點東方腔調,抑揚頓挫的語調不夠真實自然,甚至章子怡和鞏俐每回唸起帶有th字眼的英語字都顯得舌頭打結,非常辛苦的聲音表情,都是可以理解與接受的。

可是,《藝伎回憶錄》真正的美學危機不是在聲音,而是在文字。

藝伎可以聽英語,說英語,可是藝伎們不能讀英語,招牌上不能寫英語,海報不能印英語,文字必需徹底的「大和」化,才有東洋韻味,才有日本風情。

為什麼?聲音可以欺騙我們的心靈,眼睛卻不能,眼睛明明白白告訴我們眼見為實,日本的環境中就應該用日文書寫,廟名換上了英文,或者酒樓寫上了英文,你不是破口大罵,就是搖頭三歎。

《藝伎回憶錄》中鞏俐上街看到以章子怡為主照的藝妓歌舞秀海報,憤而一把撕下,被撕掉的海報下方露出了更多其他的日文海報。我們同樣看不懂上面的日文寫著
什麼文句,代表什麼意義,可是我們相信那個日文環境,那是日本藝伎過著生活的真實環境,如果硬要按照聲音美學的處理標準換成英文,相信我,那不但不倫不
類,反而更是加油添醋的笑料大全了。

眼睛與耳朵同屬五官,在感官解析層級上卻有明顯差別,多數人眼睛居中又高傲,所以挑剔;耳朵旁列,所以容許含混草率(但是,我同樣相信有人的耳朵比眼睛更精明,更挑剔,更不能忍容聲音的矯揉造作)。

李安的《臥虎藏龍》曾經做過普通話的標準版配音,但是味道全走了樣,所以最後還是用了南腔北調的原音版;李安也另外試過英文版的配音,同樣也是不倫不類,所以最後還是有勞美國民眾看英語字幕,聽華人英雄英雌說漢語了。

不該講英語卻硬行講起英語的藝術創作,坦白說就是藝術退位,行銷第一,一切都是針對商業行銷的便捷與廣被而做出的終極決定。只為了電影的聲音層次可以省卻
了多數人省另外閱讀字幕的觀賞負擔與心智運算勞碌,卻與視覺質感形成了強烈的矛盾碰撞,那也是無可奈何的兩害相權取其輕的抉擇。

電車男:浮生名牌夢

看完村上正典執導的《電車男》,你一定會油生花花世界真美麗的甜美感覺,不一定真的能像電車男那樣大膽追求「某大姐」,但是至少,熱情享受物質世界的美好人生,應該是大家偷偷都會去嘗試的事。

電影有超強的感染力,跟著電影偶像一起行動一起呼吸一起熱愛,幾乎是年輕影迷都曾有過的衝動,「赫本頭」能夠風靡一時;「速可達」機車能夠風馳電掣,都是
拜電影的感染力。就像「星巴克咖啡」在《電子情書》的精心打造下,立刻成為雅痞身份特愛的休閒飲料;就像「諾基亞手機」在《駭客任務》和《天下無賊》的特
寫鏡頭誘惑下,剎那之間就成為時髦男女的身份標記了。

打著名牌賣名牌,應該是一般電影玩起置入性行銷不可缺少的手段,而且,名牌本身一定要有魅力 要罕見,才夠力,就像《尋找心方向》中狂推的「黑皮諾(Pino Noir)」葡萄酒一樣,才會讓人垂涎三尺,心嚮往之。

《電車男》裡玩的是兩款名牌遊戲,首先是中谷美紀飾演的「愛瑪仕小姐」送給電車男山田孝之的那套愛瑪仕茶杯組,我雖然對世界名牌的知識幾近白癡(例如看到
《幸福合作社》中,花花公子用凱莉包來誘惑女友時,就以為不過就是一個包包吧,完全不明白它的身價有多昂貴,可以讓多少女性癡狂;就像我也完全無法辨認
《捍衛戰士》中的湯姆.克魯斯戴的是雷朋墨鏡,只能傻傻地豔羨著美國空官的帥氣,電影內藏的趣味因而就錯失了許多),但是面對著電影中所有網友的熱情喳
呼,大概也猜得出愛瑪士是著名的時裝品牌,至於那套茶具組是不是有錢買不到?而是買了時裝才附贈的拌手禮,其實已經不太重要了。

接下來則是英國皇室御用紅茶「貝諾亞(Benoist)」。對於只知道伯爵紅茶和錫蘭紅茶的我而言,
「貝諾亞」紅茶真的是遙遠的神話,但是看到網友專程從福崗到東京銀座去買貝諾亞紅茶,還會碰到原本只會泡網咖的毒男三人組,電影角色的瘋狂與瞎起鬨,早就
讓我的口水滴滿地,不用再打任何廣告,有機會能夠點選貝諾亞紅茶,我知道我是絕對不會錯過的。

當然,電影也可以行銷一個城市,《金剛》與帝國大廈的浪漫連結,已經有七十多年歷史了;就像你只要看到「自由女神」像,立刻就會連想起《教父》和《海上鋼
琴師》那種義大利移民的夢幻歡呼;就像你只要看到《重慶森林》就會追逐蘭桂坊和尖沙咀一樣;就像我看完《午夜之後狂戀》和《情定日落橋》後,心中暗自立下
的誓願就是隔日一定要走訪義大利都靈的電影博物館,以及威尼斯的歎息橋。

電影最簡單的功能就是讓平凡的日子多添一點顏色,多一點夢想。雖然坐了那麼久的公車和捷運,從來不曾像電車男那樣有過救美豔遇,但是看完《電車男》,你就
是會被山田孝之的傻勁與福氣給感動,你就是會希望有一天,就像只是在部落格上訴說一個夢想時,就會有一群善心男女嘰嘰咕咕地來獻策加油,共同夢想,共同歎
息。

平凡的人生,需要夢想;不平凡的電影,就負責供養這個夢想。

電車男:牽手的奧秘

頭一回握到愛人的手,如果,你不曾反覆聞嗅;如果,你沒有捨不得洗手的激動,你或許愛得還不夠深,或許還不夠格當個愛人。

癡迷是愛情學程中最基礎,最粗淺的入門學分。不能癡迷,你的動情激素就不夠,雖然癡迷可能只是心理狀態,不一定要轉化成露骨表情或動作。

詩經關睢篇對男女情愛心理,有深刻的描寫,「…窈窕淑女,寤寐求之。求之不得。寤寐思服。悠哉悠哉,輾轉反側…」因為得不到,所以才會朝思暮想;因為淺嘗即止,才覺意猶未盡,才會黏纏不捨。

拍得出癡迷韻味的電影就是最有煽情魅力的愛情片。

《電車男》是從癡情男為出發點的電影,創作者一開始就選好了弱勢男人這一邊,因為只有弱勢才能吸引同情,因為不是電車男上網哀告,不會吸引那麼多友情加盟與加油!

電車男的畏縮、口吃、怯懦、自閉看在觀眾眼中,誰不替他著急?誰不想替他獻策?誰不想從戲院位子上迫不及待地站起來呼喊:「告訴她,你愛她啊,笨蛋!」電影能讓觀眾自動選邊,自動靠攏,就是具備票房魅力的成功力作了。

可是,大家都站在男生這一邊,女生怎麼辦?中谷美紀飾演的「愛瑪仕小姐」固然清秀可人,但是年紀畢竟比電車男大,家庭經濟又比電車男優越許多,除了是電子
白癡,搞不清遙控,不懂得上網,更不懂得玩電腦,連《駭客任務》都沒看過,他們的共同話題何其少,他們的代溝何等深,她為什麼會願意接受電車男的邀約呢?

愛情如果可以這麼理性地來分析解釋,就不叫做愛情了。《電車男》一方面很狡獪地跳過了女性心理的探索,一方面卻悄悄發揮了女性主動的魅力。

俗話說得好:「男追女,隔座山;女追男,隔層衫。」女人要是中意了男人,主動示愛,除非對方不來電,或者另有所繫,多數都是事半功倍,省力得很;男人如果
採取主動,往往就得毅力、勇氣、運氣和智慧兼而有之,才有可能畢其功於一役。這層關係不是數學與物理定律,它隨時都會變化,然而卻是發生率極高的普世經
驗。

《電車男》在幾個關鍵時刻就都發揮了女性主動的操縱力量。從送「愛瑪仕茶杯組合」開始,歷經電車男險些在街頭丟了人,卻被愛瑪士仕小姐牽住衣袖,附贈一
句:「我會緊緊的跟著你。」繼而在捷運車開車前,硬拉著電車男下車陪她走回家的動作;出外旅遊,還要主動寫賀卡,叮嚀毋忘秋葉原;到最後相逢秋葉原,還要
主動扶起跌坐在地上哭泣的電車男,還要主動地獻吻親上…夠了,真是夠了,他們之間的關鍵步數百分之九十都是女性主動的,「執子之手,與子偕老」的神話都是
女方主動打造的,所有男人夢寐以求的女性寵愛都集中在電車男身上了,他還要怎樣?他如果還是追不到,他真是可以去跳樓了。

還好啦,電車男也是夠癡情的,第一次握到愛瑪仕小姐的手,他真的久久不捨,一直感受著餘香和餘溫;當然,電車男第一次拉起愛瑪仕小姐的手跑步過馬路時,愛瑪仕也是難忘盛情的。

一廂情願的邏輯在真實世界是經常碰壁的,但是一廂情願的夢幻卻是愛情電影的主軸,《電車男》的劇情軸線雖然明顯一面倒,明顯偏愛電車男(當然,那和原著小
說的網路創作環境有關,不是故意的性別岐視),然而偶而回到愛瑪仕小姐身上時,卻也都做出了讓人窩心,符合期待的「良善」決定,勉強可以打成平手(例如,
電車男頭一回握到愛瑪仕小姐的手,他真的久久不捨,一直感受著餘香和餘溫;當然,電車男第一次拉起愛瑪仕小姐的手跑步過馬路時,愛瑪仕也是難忘盛情的)。

所以當最後鏡頭在秋葉原街上繞著他們三百六十度旋轉後,除了歎息和祝福之外,你沒有太多的選擇了。

愛倩電影最最迷人之處就在於經營細節,細節越曲折,鋪陳越周延,情感越細膩,《電車男》的穿針引線編劇學,值得參考借鏡。

情癲大聖:拼貼岳美豔

有的人認為拼貼不就是隨便剪剪貼貼嗎?沒有學問,也沒有道理。七分抄襲,三分偷懶。

其實,拼貼和剪貼或者抄襲是不太一樣的。

剪貼或抄襲都不必太認真,道具齊備,動動手腳,目的就到達了。

拼貼呢,套用我在評介《功夫》時寫過的那句話:「拼貼主義的真正精髓就是懂得別人的好,竊喜感動之後,更進一步佔為己用,卻能另闢蹊徑,走出自己的新道路。」它不只是複製、更不只是移植,而是重新攪和,在斧鑿刀痕之外,還能天馬行空拚出新風潮。

更重要的是,拼貼高手其實是理直氣壯的「真小人」,他不故做清高,不標榜原創,武功心法和招式歷歷分明,不怕你直搗黃龍,反而是怕你有眼無珠不識貨。再怎
麼說,就是比言之無物,卻要故做姿態的「偽君子」;就是比明明早已被經典洗腦,卻硬拗是獨創的「假道學」不知強上多少。

若說《功夫》是2004年的拼貼大王,劉鎮偉執導的《情癲大聖》就是2006年的拼貼王,觀賞《情癲大聖》就像是元宵節參加有電影燈謎大會一樣,充滿了刺
激,充滿了考驗,只要你眼界夠寬,你硬是比別人笑得更開心,當然也要小心不要笑得太猖狂,眾人皆默我獨笑的囂張,往往會被人回瞪白眼的。

劉鎮偉和王家衛合夥組織了「澤東公司」,王家衛專拍藝術精品,劉鎮偉卻愛搞怪,王家衛風姿綽約地在空間和時間的縫隙中捕捉癡情男女的浪漫情姿,劉鎮偉則愛
插科打諢,顛覆你的神經,他們的搭配很像哭假面與笑假面的組合,各有一片天,各自悠遊樂。所以,劉鎮偉開王家衛玩笑,硬要飾演孫悟空的陳柏霖學著《花樣年
華》裡的梁朝偉對著山
說心事,卻被蠍子螫得嘴叭浮腫時,你除了哈哈大笑,幾乎不應該有其他反應了(除非,你就是像《電車男》裡的那位連《駭客任務》都沒看過,也沒聽過的哈瑪仕
小姐一樣,連《花樣年華》或是《2046》都沒聽過,那就甭玩了。)

當然,拼貼有時候也是一種遊戲。把吳承恩四百年前的說唱小說「西遊記」惡整成集《星際大戰》、《駭客任務》、《外星人》、《異形》與《外星戰將》等科幻電
影之大成時,除了展示香港影人也有能力彷效好萊塢做出經典特效,以集錦式的拼盤大餐娛樂眾生,其實也是站在新世代的時空下,尋找改編小說的當代手痕的設
計,就像《情癲大聖》不再以孫悟空做主角,改從「以德服妖」的唐僧出發,就是電影改編史上經常看到的求新做法。不成,至少也可以新人耳目;成,就更可以鼓
動風潮了。例如,岳美豔闖蕩南天門時,擋關的四大「水墨」天王,不就是從《神隱少女》中的人頭像脫胎出來的神奇一筆嗎?

當然,「情癲」才是《情癲大聖》用力最多的地方。蔡卓妍飾演的岳美豔,其實就是《史瑞克》裡面的費歐娜公主,蒜頭鼻、麻子臉、佝僂身、大暴牙,集眾醜於一
身,死嘴硬,刀子口,卻有一顆多情豆腐心,造型雖是走了險鋒,性格卻是穩妥煽情得很,早早就以癡情和純情擊敗了《美國甜心》中的肥胖茱莉亞.蘿勃茲、「鐘
樓怪人」和個性太過樣版的「費歐娜公主」了,不但謝霆峰越看她越喜歡,觀眾早就愛上了這位醜丫頭,反而嫌她最後還原本色時,嗯,少了點純情之美了。

真的,岳美豔人越是醜,心越是美,硬要她幻化原形,就是劉鎮偉顛覆了十分之九的電影,卻在最後又回歸最保守的俊男美女路線,甚至於唐僧大鬧天宮的「情癲」
暴行,最後還會被佛祖訓斥是只懂有盡之愛,遠不如岳美豔不求回報的無限之愛,言之雖有理,卻訴諸威權崇拜,與全片的調性完全不符,違逆了全片的叛逆風骨,
還真是可惜了大半天的離經叛道。

最後,劉觀偉玩了一記拼貼高招,硬是在唐僧追白馬,矢志永不騎它的沙漠藍天上,寫上「世間最遠的距離,不是我站在你面前而你不知道我爱你,而是明明相愛,
却不能在一起」的網路情愛囈語,還好,只有詩文,沒有作者,釣足觀眾胃口,而沒有附庸風雅,硬說是泰戈爾的詩作。拼貼的可愛,就在於我知道你的好,但是絕
不強不知以為知,就因為絕不打腫臉充胖子,才能《東成西就》,才能《天下無雙》。

霍元甲:長髮為君洗

李安還沒有拍攝《推手》之前,中影一度就有請人在紐約的李安執導《長髮為君留》的想法,匆匆十五年過去了,《長髮為君留》一直沒拍成,不知道李安還惦不惦著這個案子?

今天看了于仁泰執導的新片《霍元甲》,對於片中的洗髮戲感受良多。

李連杰在片中飾演清末大俠霍元甲,片中有相當的篇幅描寫他因誤信徒弟傷勢,加上刻意追求「津門第一」的虛名,以致於打死了死對頭秦爺,卻也導致祖孫橫禍,
使得他傷心浪跡江湖,衣衫襤褸,披頭散髮,滿面于思,病倒農村,即時被孫儷飾演的失明少女月慈照顧收留。就在霍元甲隱居鄉野療傷的時刻,于仁泰安排了一場
國片史上罕見的洗頭戲。

孫儷眼睛雖瞎,但是聽覺過人,半夜起身聽到李連杰在哭,知道他心中必然有創傷,一方面鼓勵他難過就要哭,另一方面則是帶著他到河邊洗頭,叮嚀著他:「頭髮
長了就容易打結,多洗頭,頭髮就順暢了…」英雄難過美人關,特別是盲眼美人親自拿著水瓢替他洗頭,那份柔情,那份細緻,自是如同當頭淋下的水花一般,讓李
連杰油生透心涼。

可惜的是,這場柔情戲未能好好把握,洗頭時,李連杰的鬍子己經刮去大半,黑白夾雜的一頭亂髮也未見被水熨貼得柔順滑暢,讓我們清楚看到落魄英雄浴水重生的力量。《霍元甲》的陽剛拳腳是不錯的,但是兒女柔情戲除了這場洗頭戲之外,就只剩半夜插秧的兒女私情了。

李連杰的衣容不整,其實是可以好好做文章的戲,可以表現出是霍元甲從血性青年蛻變成理性男兒的關鍵,于仁圖不此之圖,卻又未能深耕月慈姑娘的似水柔情,以致於兩人的感情戲給人有緣無份的惆悵感慨。

拍得好洗頭戲,兒女私情的迷人風韻就會躍然銀幕。

最經典的洗頭戲自是非《遠離非洲》莫屬,片中,勞勃.瑞福先替梅莉.史翠普搓洗髮泡,繼而再用水壼一點一點地沖掉髮絲 上的泡沫。愛情就在他們最自如的肢體動作中畢現無遺。

為什麼?

頭髮髒,頭皮多,最怕情人發現,既醜又有異味,誰不心虛?

想要洗頭,就是要洗去那不舒服的黏髒感覺,可是,多數人寧願把頭髮交給不太親也不太熟的洗頭師傅,卻不願讓自己最親近的人來替自己洗頭。

只有已經超越肉體激情的情人,才願意讓情人來替自己梳洗,那是信任,也是依靠,可以讓愛人從觸摸與按摩的過程中,體現真實關懷的摰情。真正的愛人會你的髮質狀況發現你的健康情緒,注意到你是否髮鬢已白,是否已經頂禿髮空。

讓愛人洗頭,其實就是讓愛人知道自己最私密的身體密碼。因為頭髮從神話時期開始就代表著力量和健康,代表著青春和魅力。《陽光燦爛的日子》中,寧靜當著夏雨的面洗頭又用毛巾擦頭的那副慵懶神采,不但讓夏雨怦然心動,觀眾也醉了。

還記得《霸王妖姬》裡的大力士參孫嗎?狄萊拉知道他的神力就在頭髮上,趁他熟睡,剪掉他的頭髮,神力全失的參孫馬上就成了階下囚。張曾澤執導的鄉野傳奇武
俠片《路客與刀客》中,飾演反派的孫越展示過有如神龍擺尾的神奇辮子功,讓男主角楊群吃了無數苦頭,也讓觀眾大開眼界。

頭髮更是女兒心情的最佳証物。2005年金球獎最佳外語片《少女奧薩瑪》中,被迫剪去長髮扮成男生好來賺錢養家的女主角奧薩瑪,就把自己的髮束當成盆栽種在士裡,期待髮如花開,自己還能恢復女兒身。

六0年代成長的人或許還記得當時紅遍一時的歌手包娜娜曾經唱過一首《長髮為君剪》,那是劉慈填的詞,簡單有力地說出了情人們對頭髮的依戀,以及藉助頭髮來訴情的傳統心緒:
長髮為君剪,短髮為君留。
髮型永不變,以示長相守。
兩情相繾綣,花香枕邊留。
妾心已屬君,莫讓妾消瘦。
往事如雲煙,長記妾心頭。
願君情未了,來世皆白首。

《霍元甲》是動作片,兒女私情只是插曲,洗頭戲點到為止,是商業考量的結果,留給我的則是輕聲一歎。

斷背山:影評人道歉

寫影評,動輒得咎,對我而言不算新聞了;然而寫影評寫到必需登報道歉,卻是相當新鮮的事。美國,最近就發生了一起影評人道歉事件。

當事人名叫金.夏立特(Gene Shalit),他是美國NBC電視台綜藝節目『Today Show
』的資深影評人,他日前在「影評人推荐」(Critic’s Choice)的節目單元中,發表了他對李安導演執導的《斷背山(Brokeback
Mountain)》的意見,他欣賞男主角希斯.萊傑(Heath Ledger)的演技,卻對另一位主角傑克.葛倫霍爾(Jake
Gyllenhaal) 的演出頗有微詞,特別是在描述兩人於斷背山的帳蓬裡 首度發生性關係的那場關鍵戲裡,用了《性獵戶(sexual
predato)》一詞來形容他主動設局,誘使希斯.萊傑和他春風一度。

寫文章和上綜藝節目一樣,往往為了吸引讀者或觀眾就會故意走偏鋒,語出狂妄,態度囂張,大勢炒作聳動議題的目的其實就只是為了吸聚人氣,卻不經意就此賠上形象,吃上官司。

影評節目播出後,美國的反醜化同志聯盟(Gay and Lesbian Alliance Against
Defamation)立刻接獲通報,迅速展開反制,他們不是反對影評人臧否電影,只是對金.夏立特出言無狀不以為然,認為在電視節目中使用《性獵戶》一
詞,等於是向全國觀眾散布了反同志的詆譭言論,而且用「獵戶」和「獵物」的形容詞來描寫同志感情,反應出他「根本不了解電影中的主角感情,同時也是對同志
情誼的錯誤描述(reflected a fundamental lack of understanding about the central
relationship in the film and gay relationships in
general…),同時還質問金.夏立特會不會用《性獵戶》一詞來形容《鐵達尼號》中李奧納多.狄卡皮歐飾演的傑克一角,因為傑克不也是努力來獵取
女主角蘿絲的愛情嗎?

反醜化同志聯盟的動員能力很強,登高一呼要求同志向NBC請願,要求金.夏立特道歉的聲浪立即擁向了電視台,金.夏立特只好發表一封公開信為自己的措辭激怒與傷害了許多人表達歉意,他強調自己並沒有故意羞辱與醜化同志的惡意。

事件發展到這兒,可能很多人只解讀成為是一起影評言論自由的爭議而已,其實不然,金.夏立特的兒子彼得.夏立特隨即又發表了一封公開信聲援老爸,兒子聲援
老爸,可信度通常不高,但是彼得不一樣,他是一位作家,也是同志,老爸對同志到底感不感冒?會不會瞧不起同志?沒有人比他的同志兒子更清楚了。

彼得在公開信上說:「我老爸絕對沒有想到他的一篇影評,以及他對某個角色的意見,會被外界解讀成為他有同志恐懼症,事實上,他從不仇視同志,他只是不很喜
歡《斷背山》這部電影,也不覺得電影中傑克.葛倫霍爾主的這個角色讓人憐惜,他是有所批評,但是那並非醜化,更非誹謗同志。」最重要的是,彼得接著說:
「坦白說,我很喜歡《斷背山》,這並不是我第一次不同意老爸的影評。」他承認自己挺身而出替老爸說話的主因是網路上太多人口耳相傳把金.夏立特形成同志公
敵,他的結論是:「我們都是同一陣線的同志。」不要再挑起戰火了。

反醜化同志聯盟對於金.夏立特的道歉啟事也表達了寬容與接納的態度,畢竟事情沒有那麼嚴重,影評人都公開道歉了,又重申無意詆毀同志,也就不必再追究了。

《斷背山》不是那麼深刻地描寫同志情誼,不會使得同志對影評文字和用語那麼敏感,但也唯其如此,也可以顯示出同志依舊承受著極大的社會岐視,也繼續承受著來自四面八方的批判眼神。

然而,做為一位長期撰寫電影文字的我,對於整起事件還有另外一個觀察角度,在過去五百天的日子裡,我每天都會寫上一篇電影文字,有時候是影評,有時候是電
影故事,有時候是電影雜感,有時候則是人物訪問,每篇文章的屬性各不相同,也都在分類欄目上加了註解,可是往往到了讀者眼中就一律認定是影評,所以一些隨
興執筆的隨筆文字往往就被解讀成影評,表達了強烈的反彈意見。

剛開始,我也會有情緒,覺得自己分類已經分得很清楚了,玩笑文章和評論文章本來就像人的左右手,可以隨時轉換來寫,為什麼不能自由自在轉換文體呢?後來
呢,幾度反省,就覺得文章既已發表,就不能怪人家沒看懂,也不能嫌人家太挑剔,既然大家會認定是影評文字,就不要多做辯駁,就要更加嚴謹,就算是隨筆小
品,也要措辭謹慎,立論周延,否則還真是不如不寫。

《斷背山》的影評風波只是一則小插曲,看在我眼裡,卻想起了過去五百天網路寫作的一點心情,因而有一些迴響,謹為之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