歌劇紅伶:美術的機巧

 《歌劇紅伶(Diva)》是法國導演尚賈克.貝內(Jean-Jacques Beineix)在1981年完成的作品,但是1982年卻在美國紐約整整演了一年,而且在2007年還有《歌劇紅伶》廿五年紀念的特別映演,「一年」和「廿五年」的兩個數字說明了確實有一群人衷心喜歡《歌劇紅伶》,才能一再演出數字奇蹟。

 

但是評論界對於《歌劇紅伶》卻有截然不同的評價,紐約時報的影評人文森.甘比認為電影太矯情,「紐約客」的影評人寶琳.凱爾卻驚為天人,给予高度好評。這場公說公有理,婆說婆有理的影評論戰,其實依舊有效,因為支持或批判都點出了電影的特色。

 

重看《歌劇紅伶》,其實我看到了導演尚賈克.貝內工於算計的機巧,其中,多數來自於美術上的精心雕琢。

 

首先,前衛、大膽、後現代是貝內選擇的包裝標籤。男主角Jules只是位小郵差,但是他除了拚盡全力來追星之外,也把自己的住家打造成一個極盡前衛風格的居住環境,他住在一間倉庫改造的大樓頂層,住屋的前院架放了各式各樣出了車禍損毀的豪華名車,沒有人知道他是怎麼把這些廢棄舊車給搬進大樓內,但是化腐杇為神奇,把成見改裝成時髦新潮,就是創意,就會讓人眼睛一亮。

 

其次,Jules家中還有一幅巨大裸女圖像地毯,豐滿的乳房和婀娜的身段就在床邊,讓人踩踏或者讓人浸溺(全看你用什麼心態對待這張匪夷所思的美女地毯,然而就因為美女敢於直接把獨身男子不可告人的情思,直接轉化成為再鮮明不過的意像,既是挑釁,又是炫耀,不但在1980年代初期屬於強有力的文化風潮,在隔了近卅年的今天來重看,一樣有趣,一樣誘惑又迷人,畢竟,貝內示範了一次精彩的藝術實踐學:只要你有想法,你就能付諸實踐,就怕你腦袋空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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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歌劇紅伶》其實另外包含了警察局長兼任人蛇集團的販罪元素,另外還帶出了越南女子Thuy An Luu的異國情調(看似天真無邪,不受禮法羈絆,卻又真能享受紅塵美善),以及性格影星Richard Bohringer大隱隱於市的「江湖奇俠」元素。他們有如現代俠侶,定居的長形寓所非常空曠,長長的木板地板,寬敞可以讓Thuy An Luu踩著溜冰鞋滑溜來去,整棟寓所最顯著的傢俱則是一只白色浴缸,Richard Bohringer就不是叼著菸,泡在浴缸裡,打造出現代遊俠的豪情色彩。

 

突出的美術設計、影象構圖與色彩運用,確實是《歌劇紅伶》最用力的雕塑工程,貝內把他喜愛的美術概念轉化成膠捲影像,果然收到了吸聚目光的效果。所以,不論是妓女的閨房,或者避難的高塔,甚至汽車追機車,警察追郵差的流線律動感覺,電影的美術就像鮮明的手勢,不斷出來揮舞鼓動,讓觀眾看得目不暇給,有如一場美麗的視覺饗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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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然,「簡單」與「複雜」的交錯運用,也是《歌劇紅伶》的敘事技法。Jules偷錄了歌劇紅伶演唱錄音,吸引了盜錄集團的覬覦,但是他卻也意外撞見了人蛇集團追殺的妓女,陰錯陽差之下得到了人蛇集團內幕的錄音帶,成為黑白兩道都要追拿的對象。同樣是錄音帶,一件是絕世珍寶,一件是警察醜聞,意義截然不同,卻像擠麻花一樣錯纏在Jules身上,劇情因而轉動,意義因而多元。

 

《歌劇紅伶》當年曾在金馬獎國際影展上備受台灣影迷喜愛,只是多年來一直不曾在台灣發行DVD,如今,致力推典經典DVD的原子影像終於整理發行上市,對影迷而言,得見經典固然喜悅,重新發現台灣在1980年代的文化大盜地位,則是另外的收獲(這一點,容我賣個關子,日後另文撰寫了)。

歌劇紅伶:癡情與真愛

只有真心愛過,才知道「愛」會讓人多瘋狂。

 

法國導演尚賈克.貝內(Jean-Jacques Beineix1981年的名作《歌劇紅伶(Diva)》,其實是一齣「愛瘋狂」的戲,但也因為真愛,得能在瘋狂邊緣急轉而出不一樣的風景。

 

瘋狂的動機在於從感動而生的崇拜。法國影星弗烈德希克.安德列(Frédéric Andréi)飾演的小郵差Jules,因為太貪戀女高音Wilhelmenia Fernandez的甜美歌聲,只要她演出,他就會想辦法趕去參加。昂貴的門票,他不心疼;路程迢遙,他不疲累,別人盛裝開名車赴會,他則是騎著他的送信小車,也不更換郵差制服,就帶著昂貴的錄音機去聆賞。

 

是的,錄音機。不要懷疑,Jules要偷偷錄下Wilhelmenia Fernandez最美麗的歌聲。

 

這個行為,在歌迷心中,只是想要留住及擁有與偶像相關的一切,那是愛的一種表現;但在歌手心中,則是侵權盜錄,「被害人」Wilhelmenia Fernandez更直接說:「那是搶劫,那是強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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Wilhelmenia Fernandez不相信冰冷的機器,不願對著冷漠的空氣唱歌,所以她只做公開演出,拒絕所有的錄音,除非你到現場聆賞,你就無緣得聞天籟,那是歌手對專業的堅持,那也是歌手獻給聽眾最真誠的回饋。但是不易取得或者聽聞,都不足以構成你逕行盜錄的動機,因為你「自私」的愛,卻可能傷害了你最愛的偶像。

 

《歌劇紅伶》所以得能成為經典,就在於電影點出了一個普世準則:要怎麼愛,才不會傷害摯愛?這是愛過,也被人愛過的俗世男女共同關切的議題。

 

《歌劇紅伶》的Jules並不認為因為「愛」而去佔有,有何道德上的瑕疵,不如此,他不會私自在演唱會中錄音;不如此,他不會在進入偶像的更衣室索取簽名時,順手拿走了巨星的銀白長袍。導演尚賈克.貝內為了突顯他的人格特質,特地安排了他在唱片行中目擊一位越南女子直接把心愛的唱片放進文件夾的夾層中,他沒有舉發,卻是與她搭腔,好奇她用什麼方式偷渡成功,避開店員的檢查,「竊取」成功。

 

不管是「盜錄」或者「竊衣」,Jules都是出於對偶像的崇拜,想要更親近,多擁有,時時刻刻得能重溫,他從來沒有藉此謀利發財的打算,他最開心的一刻就是看著越南女孩得聞天籟時,身心陶醉的滿足神情,「此曲只應天上有,人間那得幾回聞」,他的偷錄版本能夠得到知音共鳴,共同見証偶像才情,還真的是「有福同享」的人間見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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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歌劇紅伶》最神奇的轉折則是Jules竟然假冒花店的送花工人,直接敲了Wilhelmenia Fernandez的房門,順便還要歸還那件銀白長袍,發現自己的歌迷竟然是順手牽羊的小賊,歌手能不生氣嗎?

 

生氣,就扭送法辦;不生氣,卻是因為Wilhelmenia Fernandez看到了Jules的癡情與真心,既癡又真,還能在理性的框架中感受到熱情的溫暖,而非粗暴的威脅與對待,生命就該當有其他的選擇,所以歌手讓歌迷親耳聽見了她從來不曾公開的練嗓,歌迷則是讓歌手在空無一人的歌劇院中聽見自己的聲音。

 

愛,可以不要毀滅,愛,可以創造另外機緣,《歌劇紅伶》完成的生命際遇讓人豔羨,因為難得,所以珍貴,電影所創造的期待夢幻,就有這等份量。

力挽狂瀾:惆悵的愛情

妓女不該愛上恩客,恩客也不應愛上妓女,那是歡場的遊戲規則之一,因為一旦皮肉交易夾雜了感情,人生肯定變得複雜,《刑男大主廚(Estomago: A Gastronomic Story)》因此有了驚心動魄的生命悲劇;《麻雀變鳳凰(Pretty Woman)》雖然給了一廂情願的夢幻糖衣,任誰也不敢說李察.基爾和茱莉亞.羅勃茲從此就過著幸福美滿的生活

 

Darren Aronofsky執導的《力挽狂瀾(The Wrestler)》,雖然讓已經漸漸被新生代影遺忘的米基.洛克(Mickey Rourke)有了東山再起的機會(遙想米基當年,從《愛你九週半(Nine 1/2 Weeks)》、《天使心(Angel Heart)》、《酒吧常客(Barfly)》到《野蘭花(Wild Orchid)》,雖然算不上雄姿英風,卻也是極盡頹發型男的本色),但是真正教我動容的對手戲卻來自女配角瑪莉莎.托梅(Marisa Tomei)。

 

美國時代周刊在評論今年奧斯卡獎最佳女配角的五位入圍者時,曾以「她從影以來最佳演出」形容《力挽狂瀾》的瑪莉莎,我也深有同感,因為她敢放能收的精彩表演,才讓《力挽狂瀾》有了寫實震撼,得能創造生命悲歌的緣由。

 

電影中的她是一位單親媽媽,為了養育九歲男孩,她選擇了做脫衣舞孃,花名叫做卡絲迪,米基飾演的摔角手藍迪「榔頭」則是她的恩客之一。讓人看見她的胴體是她的工作主體,只有客人願意欣賞她的一對一脫衣舞,她才能賺進六十美元。但是,她剛出場時,卻已經被年輕客人嫌厭年紀太大,還得「榔頭」出面聲援動手,才化解她的窘境。但是即使如此,她為「榔頭」所做的脫衣表演,還是得照收錢,恩情歸恩情,生意歸生意,不能夾纏,亦不能馬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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演脫衣舞孃,就要像脫衣舞孃,這是瑪莉莎.托梅在《力挽狂瀾》做到的第一個堅持,演什麼就要像什麼,拖泥帶水,不情不願,就會給人看眨了,因此,就算她早在1992年就以《智勇急轉彎(My Cousin Vinny)》獲得了奧斯卡最佳女配角獎,但是演起徐娘半老的脫衣舞孃,她沒有任何猶疑,沒有人會因而挑剔瑪莉莎.托梅的身材究竟好不好,看到的是她深入這個角色所做的努力。

 

其次,舞孃其實與「榔頭」互有好感,「榔頭」心臟病發後,會找她分享鬼門關前走一趟的心情,她亦會建議「榔頭」要即時找回女兒,用天倫親情撫慰落魄靈魂,甚至還會自告奮勇帶著「榔頭」到小精品店去替這位不稱職的父親挑揀禮物,送給久未見面的女兒。感受到卡絲迪的善意與好心,於是「榔頭」邀她喝一杯酒,就在酒精、談興與音樂的鼓動下,「榔頭」吻了她,卡絲迪也有反應,但是沒三秒鐘,她很快就推開了「榔頭」,把啤酒一飲而盡,匆匆閃人,因為,她違反了專業規定:不能與客人有感情接觸。

 

「榔頭」是回頭浪子倦遊思定,向女兒示好,是為了贖罪補愆,追求卡絲迪,則是愛情人生重新開始的嘗試,但是卡絲迪不相信恩客與舞孃能有真情,為了斬斷情絲,說了許多不堪的話,惱羞成怒的「榔頭」於是掏錢要她再演一次脫衣舞…這場戲堪稱是《力挽狂瀾》中最到位的一次感情攤牌,因為男女雙方所有的不甘與不敢,全在這場對陣叫罵中濺灑了出來。

 

情人相愛深,但是彼此傷害也最深。這是人生情愛世界經常上演的戲碼。

 

不喜歡「榔頭」,卡絲迪不會出面替他女兒挑禮物,更不會在酒酣耳熱時深情一吻,但是「榔頭」可靠嗎?能夠接納她的「拖油瓶」嗎?過去的感情創傷導致她被迫出賣色相,眼前的這個男人卻是風險極高的男人(摔角高危險,感情超浮濫,責任心沒保險),她沒有再輸一次的本錢與青春,害怕讓她懸崖勒馬,不敢造次,舞孃不得與客人有染的遊戲專業規則,成了她的藉口護身符,卻也成了男人有錢就可以買她胴體的羞辱交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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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矛盾」就是一者以攻,一者以守,攻守交替,理應護守的卻受了傷,理應獲勝的卻遭了挫敗,沒有人快樂,亦沒有勝利,情緒激盪的結果,只有無盡的悔恨與懊惱,感情的火車如果過站了,就只會往前急駛而去,再也回不了頭了,「榔頭」想要「力挽狂瀾」,卻功敗垂成,看著他踩下油門揚長而去時,瑪莉莎.托梅的驚愕與不解,也就成為「難遣人間不了情」的精準詮釋了。

 

《力挽狂瀾》刻畫末路英雄的故事與情感焦點,坦白說,不新,但是從米基.洛克到瑪莉莎.托梅,他們的肉身與戲魂都讓角色有了氣血肌理,讓「幾許恩愛苗,多少癡情種?離合悲歡,枉作相思夢」的古老情歌,又得以在當代劇院中迴盪出感人淚水。陽光底下,紅塵俗世也許沒有太多新戲碼會上演,但是反覆演出的老故事,卻因為反射著我們習見的感情糾纏,一再叩緊我們的心弦,誰教我們是情之所鍾的癡人呢?!

力挽狂瀾:掌聲的宿命

米基.洛克(Mickey Rourke)問鼎奧斯卡影帝的《力挽狂瀾(The Wrestler)》,讓我猛然想起了法國導演尚賈克.貝內(Jean-Jacques Beineix)的名作《歌劇紅伶(Diva)》。

 

《歌劇紅伶》描寫的是一位當紅歌劇女高音與歌迷間的傳奇,《力挽狂瀾》描寫的則是過氣摔角選手與女兒和女友失落的生命憾事,一當紅,一過氣,原本是相隔天南地北的懸殊情境,但是兩位主角不約而同,訴說了他們對聽眾與觀眾的心境,不管人紅不紅了,有些人生期待還是那麼相似相近,那一切都屬於舞台本質。

 

美國女高音Wilhelmenia Fernandez在《歌劇紅伶》中飾演一位備受尊崇的歌劇女高音,人們愛死她的嗓音,巴不得能擁有她的唱片,但是她卻是從來不肯灌唱片,即使錄音科技都已經一日千里,可以做到原音重現了,她還是堅持只唱現場,不出唱片,為什麼?答安很簡單:有沒有觀眾,差很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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Wilhelmenia Fernandez和靄可親,個性並不孤僻,但是她很堅持原則,不出唱片的原因是:「我是為群眾而唱的,面對人群,面對大家的回應,我才能唱出感情,機械太冰冷,太無情,我沒有辦法關在房間裡,對著機器唱歌。」

 

這是一句讓人很難忘懷的明星心理告白,觀眾的呼吸、目光、期待、陶醉、回應與掌聲,都會影嚮表演者的情緒與心弦壓力,有人因而超越巔峰,有人卻因而怯場崩毀,現場演出的魅力、壓力與張力就在於此。

 

《力挽狂瀾》中已經動了心血管繞道手術的米基.洛克,照理說不能再到摔角場上去拚戰了,他想好好找份工作,卻適應不良,甚至搞砸了與女兒的關係,那是他極力想要扭轉改寫的親情,覺得自己百無一用的米基,發現自己這一輩子只會摔角,於是頂著疲累身軀,決定復出再戰一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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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他的復出秀,卻也是告別秀(他不是不知道,只是不想承認,更不想面對),他在掌聲與喝采聲中登場時,拿起麥克風說:「有人說我老了,沒用了,退休了,但是唯一能夠確定我已經老而無用的人,只有你們,只有觀眾…」他的演說,激動了現場觀眾的情緒,也替自己打了一劑強心針,接下來,就是他的人生大秀了。

 

不論是Wilhelmenia Fernandez,或者米基.洛克,他們都說出了藝術家最真切,也最原初的創作心聲:期待共鳴,期待知音。觀眾的掌聲也許空幻,也許很殘酷,也很現實,但是所有的熱度能量,卻濃烈得讓人難忘,也不想閃躲,能量讓他們節節攀高,熱情讓他們九死不悔,一旦作者少了讀者,歌者少了聽眾,導演少了觀眾,那份寂寥與惆悵才是真正噬咬人心的折磨。

 

 掌聲雖然窩心,但是觀眾心理很難預測,無法掌握的,只好回歸自己,歌者努力唱出自己的高音,摔角選手努力演出自己最美麗的身型與力量,除此之外,還有什麼力量足以召喚自己心靈魂魄呢?得之,我幸;不得,我命。上台演出的人,理應要有這樣的心理準備才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