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其實沒有那麼壞:老

金像獎影后Shirley MacLaine渾身上下都是戲,這是電影史早就背書的不爭事實,問題在於她已經81歲了,有什麼劇本適合她?又有什麼戲肉可以吸引觀眾?《她其實沒有那麼壞(The Last Word)》的劇本方向及細節安排所包藏的商業計算,都有參考價值。

首先,中文片名值得一提。面對《The Last Word》這款英文片名,若採直譯,不論是《遺言》或《遺書》,有信有達,也非不雅,81歲的老婦人Harriet確實去日無多,卻給人暮氣沉沈的肅穆感,共鳴有限。

英文片名敢用《The Last Word》,當然是對位龜毛難纏的老先覺,很有信心,認為Harriet人近黃昏的智慧語絲,乍聽或許刺耳,其實還頗有正面能量,還能創造溫情喜劇的熱度。但若參考劇情譯成《我的訃聞》或者《我的叮嚀》,其實也好不到哪兒去,譯成《她其實沒有那麼壞》,直指這位「鬼見愁」老婆婆,卻立刻就有了畫龍點睛的趣味了。

是的,老年人生或許反應慢了,行動遲緩了,然而,老了未必就乏味,以老婆婆做主角的電影絕對不能無趣,Harriet的「壞」或者「難搞」,就是可以琢磨使力的地方。電影讓Harriet先像刺蝟一般,從昏倒送醫到就診,她的刀子口從來沒停過,嗡嗡嗡的帶刺飛行,就算有點老套,卻也直接點明了她的針刺天性。

有趣的是,這種以自我為中心,不鳥他人的怪老頭,卻因為讀到了故舊老友的訃聞,認為言過其實,欺世盜名,於是怒從心生,找上訃聞作家,別人是預立遺囑,她則是預立訃聞,就怕別人寫得不痛不癢,或者曲解誤解,她很難嚥下這口氣。

陸遊說:「死後原知萬事空。」人生大限一到,不想空,也由不得你,但正因為還活著,所以什麼都放不開,依舊計較名利與得失,一點不肯歇息,Harriet像打陀螺一樣的桀驁性情,正是垂暮之年還能大作水波的動能基因。

Harriet在乎自己的訃聞,就說明了她雖然離群索居,依舊掛念紅塵是非,只是死鴨子嘴硬,男人可以大張旗鼓,開列未完心願的清單,然後《一路玩到掛》,就算《她其實沒有那麼壞》其實不想複製老男人的遊樂版本,但是本質上卻也所差無幾,就是想走得清爽,讓此生了無遺憾:不管是愛情、親情或者事業,最重要的是她還有的一點夢想。

電影把Harriet的夢,託付給黑膠唱片。黑膠從1920年代一路紅到1970年代,獨享風騷半世紀,然後CD起來了,然後又被MP3等數位音樂取代了,偏偏,黑膠在21世紀的第二個十年鹹魚翻身,從老古板變成了老骨董,古韻結合品味,儼然成了流行新貴,所以家有滿櫃黑膠的Harriet,就這樣站上風潮前沿,毛遂自薦到電台當DJ,一方面是圓了夢,另一方面則是對言不及義,甚至音樂播排品味都不及格的年輕世代炫耀什麼叫做「典型在宿昔」。

其實都有著夫子自道的夕陽樂趣,Mark Pellington沒在音樂上做文章,確實非常可惜,尤其是最後母女終於要相見時,Harriet還得要求唱片公司老闆替她燒一張音樂精選CD,好沿路播放時,觀眾頓時明白全片的黑膠情懷,其實只是個噱頭,一如Harriet如願當上了晨間DJ時,她真正在意的並不是要讓大家聽見多不俗的音樂編排,反而急著要在「Have a nice day」的俗套應酬話上大發議論,她不是沒見地,只是因此又回到婆婆媽媽成天就愛碎碎唸的老框架裡了。

老太太Harriet的這輩子只能用眾叛親離來形容,但因為她想留下幾句「好話」,最後努力去做的人間修行,讓原本不耐煩的Amanda Seyfried對她改觀,小黑女生AnnJewel Lee Dixon更成了她「政治選擇」的保單,,就像她想要搶救報紙,但是除了捐錢,看不到任何絕地重生的火花與創意,這些既保守又保險的劇情安排,都讓《她其實沒有那麼壞》的劇情少了Harriet的本色,反而走向了大妥協、大和解的幸福圓滿句點。

最後的糖漿或許可口,卻盡是人工甘味,很難嚼出餘韻了。

白蟻:精雕細琢台灣玉

從劇本、攝影、剪接到表演,朱賢哲編導的《白蟻:慾望謎網》都處理得極其到位,往深層細剖,更可看到朱賢哲的巧思與細膩。

首先,《白蟻》的核心遵循著一條「罪與罰」的主線,男主角吳慷仁飾演的白以德,對女性內衣褲有執念,戀物癖作祟下,他不時就會到附近人家陽台偷竊內衣褲,然後穿著上身,滿足自己的慾望流動。

偷竊,有罪,卻不是大罪,只是偷取異性內衣褲還要穿上身,就多背負了「變態」與「噁心」的道德/情緒審判。出面想要伸張「正義」的湯君紅(由鍾瑤飾演),先是撞見他的行竊,於是用手機拍下犯行,繼而尾隨跟蹤到他的工作場所與住家,再將手機影片燒成光碟,寄到白以德家中,形塑一種「讓你無所逃於天地間」的追緝肅殺氣氛。

偷竊與偷拍,究竟有多大差別?本質上,都是未經對方許可的行為,但因為有先後邏輯之別:你不偷竊,我哪能拍得到?捕蟬之人,就容易理直氣壯了。

確實,白以德有錯在先,但是湯君紅偷拍之後,又偷偷跟蹤,再寄出匿名光碟的威嚇行動,真的是要替天行道?還是只因男友不告而別,就被對一個爛人的怒氣,橫移到另一個爛人的身上?

朱賢哲的《白蟻》劇本不是要替當事人的行為各打五十大板,而是站上了一個置高點來看待紅塵擾嚷,一如戀物癖雖然不盡然與戀父/戀母癖有必然關係,但是單親家庭長大的白以德,從小就與母親同床,後來窺見母親偷情,再也不肯原諒母親,親情關係的僵硬,不也訴說著另一種類型的「罪與罰」嗎?

正因為《白蟻》的劇本層次如此綿密,前後呼應,多方挖掘三位主角的深層心理,因此才讓攝影與剪接得能更從容地捕捉到角色的內心變化。

例如,白以德接到光碟片後,先是慌張,既而憤怒。慌張,所以茫然,只能到陽台思考,然後先要藏內衣,繼而拋內衣;憤怒,所以奪門,急著找出那雙偷窺的眼睛,叨出跟蹤他的黑影。才又按圖尋址,找出湯君紅偷拍的鏡位,因而在那條走廊上,演出一場接一場的猜疑、閃躲與衝突的好戲。

此時的白以德情緒波濤全寫在他的眼神與肢體上,朱賢哲不但引領演員在那個空間中擦撞情緒,更讓攝影機有如風一般,跟著前後進出,既看到主角所看的世界,也看見了主角所在的世界,double vision的匯聚呈現,何其動人。

至於,白以德車禍後,于台煙飾演的母親在急診室裡的焦躁等待,三個鏡頭,三種演員組合,有了時間流逝,也有了病情轉折;同樣地,湯君紅寫下的信封,既曾亂人心志,卻又是解密關鍵,《白蟻》就透過這種「無需言詮」的剪接組合下,讓演員的眼神和肢體道盡滾動的情緒與故事曲折,那不只是讓人看見了朱賢哲的敘事功力,更讓全片的「視覺」語言發揮得淋漓盡致。

視覺有縱深,有情緒,對白更精煉,有機關。例如,湯君紅與女友的對話,幾無廢字廢詞,女友從起鬨、不忍到撤離,心頭閃過的思緒念頭歷歷如現;例如,于台煙替鍾瑤求了平安符,「一來求心安,再來求平安」,平安不難,心安才難,字字珠璣,何其犀利?!更別說伴隨著平安符一起來的那絲髮束,又可以傳承吳慷仁亂剪頭髮(他堅稱髮中有鬼)的「結髮」情(同擔苦難,也同侍一母),還真是詭異得讓人忐忑呢。

鏡子則是朱賢哲的另一個魔法,有時用來添潤視野空間,有時用來填飽欲望。吳慷仁對鏡自慰,屬於視覺與觸覺的雙重滿足;于台煙是婚紗設計師,所以四面有鏡,房間雖小,卻得著了立體反射的空間效應,她的欲望呻吟,比起吳慷仁就更繁複了。《白蟻:慾望謎網》就是這麼一部處處有機關的精彩作品,耐人細品。

林北小舞:少女的祈禱

《林北小舞》原來是台灣版的《終極追殺令(Leon)》。

關鍵,以及魅力,都在飾演小舞的邱偲琹身上。

十五歲的小舞對父親的記憶是一片模糊,甚至沒有。她是阿嬤帶大的小孩,直到母親的葬禮上,才見到十多年沒見的父親溪哥(高捷飾演),雖然阿嬤對溪哥不理不睬,她卻很驚訝溪哥會帶了一群兄弟出現公祭會場,那種排場,那種陽剛暴氣,是她完全陌生的男性與父權。好奇,與親情血性開始在她心頭翻攪,然後阿嬤給她看了一張照片,原來,很小很小的時候,溪哥曾帶著她與母親一同到野柳旅行,那是她們家僅有的一張全家福照片。

《林北小舞》得用台語唸出片名,才知趣味,有點野性,亦有點粗豪,對照英文片名《The Gangster’s Daughter》,主題更加明朗清楚,因為溪哥混黑道,安危難料,所以母親帶著她回返金門依親。溪哥其實不算是角頭老大,畢竟手下只有柯宇綸和高盟捷兩個小弟,也沒有惡形惡狀去收保護費,私下開了間小酒廊,與來自馬來西亞的媽媽桑同居,但對小舞而言,所有跟溪哥能夠連結在一起的傳奇,都讓她興致勃勃。

在女生家庭長大的小舞,莫名就對家父長的意像有孺慕依戀,導演陳玫君的書寫方式有些陽剛與陰柔的巧思。

先談陽剛。小舞會對著《少年吔,安啦》的錄影帶模仿起兄弟的粗嘴,她在自己的碉堡基地(別忘了她在戰地金門成長)更愛收集子彈、手榴彈或者地雷的殘片,後來,男同學言語霸凌她,她就用「滿頭牛屎」(別忘了金門盛產牛)來回應,青春倔強與她的基因傳承,就這樣有了對話與連結。

再談陰柔。牛屎闖了禍,男方有議員撐腰,阿嬤只能請出溪哥。溪哥喻之以理,對方卻悍然離席(誰比較流氓啊?),小舞只剩轉學一路,那一天,回到家,小舞吵著要跟阿嬤學做菜,阿嬤抬頭看了她一眼,以前不學現在學,只因她終於可以和爸爸一起過日子了,《林北小舞》的劇本就在這種人情練達上用足力氣,讓掠過心頭的小女兒情思,得以溢滿銀幕。

金門的小舞,其實還是青澀少女,來到台北依親的小舞,眼界開了,雖然未必是啟蒙或者開悟,卻是全新的人生經驗。溪哥的黑社會背景,讓她從電影中的想像蛻變為人生的真實,即使是黑道的黑,也有著不同色澤與溫度,她的眼神因而逐步從innocence轉化到了maturity。

不論是對溪哥女人的敵意、第一次擊發真槍的驚愕、對醉酒溪哥的照顧、紋身的好奇、女同學的霸凌與反制、黑道兄弟的酒聚、誤觸菸毒……都屬於少女的摸索與探險歷程,導演陳玫君與編劇花柏容更以一句:「為什麼不能學你。」總結了少女情意結,卻也直接刺進了高捷內心中「歹路不可行」的黑道無奈,既精準又犀利,這也說明了他為什麼要告訴女兒:「以前,我什麼都不怕,妳來了,我開始會怕了。」《林北小舞》刻描的不只是小舞的蛻變,也觸及了男人的轉變。

《林北小舞》最大的成就是讓大家看見了新生代演員邱偲琹的光采,她不走校園美少女的路線,而是用率真本性自然揮灑,與高捷對戲既無新人生澀,還能分庭抗禮,尤其是片尾的海灘獨舞,不會跳舞的小舞,開始她的舞動人生,那是父親的啟蒙,也是自己走出來的路。至於林強的音樂,幾聲南管,幾聲電音,那可西的台客風情搭配古典聲韻,不可思議的混血,都讓《林北小舞》的格局更加不俗。

漫漫回家路:美食鄉愁

少年Sunny Pawar飾演的Saroo,是《漫漫回家路(Lion)》催人熱淚的主角,因為他瘦小,因為他勇敢,因為他不曾忘記那些讓他垂涎三尺的美食。

不要怪Saroo不記得回鄉之路,多少人對自己五歲前的記憶,有清楚輪廓,你最清楚記得的,是不是口腔的滋味?

《漫漫回家路(Lion)》開場戲是Saroo與哥哥Guddu兩人跳上了運煤車,裝了滿袋的煤炭,變換了兩袋牛奶,回家與母親共食。

路上,Saroo瞥見了印度油炸甜點Jalebi,口水直流,對著哥哥說:「Guddu,我想吃Jalebi。」小小的心靈還充滿豪氣地告訴哥哥說:「有一天我一定要開間Jalebi專賣店!」

Saroo的母親在採石場工作,孝順的Saroo不忘帶著瓜果來孝敬母親,母子就在礦區山頭吃著「下午瓜」。

有一回,Saroo換到了一顆大西瓜,托著大西瓜,興高采烈要跑回家,瓜擋住視線,沒注意到摩托車駛來,當場被撞個頭破血流。

Saroo後來流落加爾各答街頭,饑腸碌碌地看著食物發呆;善心人要收容Saroo時,就用食物攏絡他,讓他安了心。

列舉了這麼多戲中情節,其實只想點出導演Garth Davis是如何在食物上用心用力,讓食物鄉愁在Saroo心中盤根錯節地繫綑一起,最後再由多年不見的Jalebi總其成,一舉突破成年Saroo的心防,鄉愁撲天蓋地襲來,思緒如潮,情緒也就潰堤了。

Saroo不是加爾各答人,卻在入學的自我介紹時,以最簡便的方式回答,無意再去碰觸自己童年迷路,再也回不了家,見不到娘親與兄妹的事實,那個傷口會痛,能不碰就不碰,一旦揭開還沒結疤的傷口,不但自己羞愧(因為連家鄉之名都搞混了),更害怕哥哥Guddu會被媽媽罵臭頭:「不是教你要好好照顧弟弟的嗎?」他不會忘記自己被車子撞倒的那一天,Guddu被媽媽罵得多慘。

伴隨美食的記憶都是甜美的,不只是口腹之美,更是親情之醇,畢竟從牛奶到甜瓜,他都依偎在母親身旁,小時候沒能吃到的Jalebi,十多年之後才入口,從錯愕到心傷,個頭粗壯的Dev Patel確實將美食鄉愁的千迴百轉,處理得絲絲入扣。

多數人觀看《漫漫回家路》之前,多少知道電影根據真人實事改編,知道現代科技如何幫他找到回家路,最後的高潮一點不讓人意外,也未必能發揮多強大的催淚效應,所以導演Garth Davis才會在美食上下功夫,貧賤人家,就算一袋牛奶都勝過瓊漿玉液,能與母親一起食瓜,更是人間最最幸福之事。

只不過,回鄉之後,Saroo沒再多嘗美食,Jalebi也沒能再現身,套用原住民歌手陳建年的「鄉愁」中,林志興填寫的歌詞:「鄉愁,不是在別後才湧起的嗎?」《漫漫回家路》中的Saroo終於踏上故鄉土地時,已然忘了母語,少了近鄉情怯的悸動與尷尬,總讓人覺得若有憾焉。

樂來越愛你:光的雕刻

先有暗,才有光。有光,才能看見,才有洞見。光,可以讓人看見好,懂得雕刻光,就能拍出動人電影。

英國導演大衛.連(David Lean)的經典之作《齊瓦哥醫生》描述齊瓦哥歷經共黨革命後,住家遭「共產」的衝擊之後,避難來到烏拉山區,然後在鄰鎮Yuryatin的圖書館裡,遇見了他心嚮往之的靈魂伴侶Lara。

那時,已近黃昏,大衛.連用光來描述齊瓦哥乍見夢中人的心悸,最後一抹夕陽的餘暉從窗外射進屋內,正巧落在Lara的眼部,暗室更暗,唯獨Lara碧眼晶亮, 斷電多日的舊情人,在此電光石火之際,排山倒海的通體酥麻,何須多言。

整整五十年過去了,《樂來越愛你(La La Land)》重振的不只是好萊塢的歌舞片傳統,更承繼了《齊瓦哥醫生》的「光雕」心緒。

醉心表演的女主角Mia(Emma Stone飾演)行經餐廳,被男主角Sebastian(Ryan Gosling飾演)的琴聲吸引走了進去,就在那個耶誕冬夜,Sebastian不想再彈應景的耶誕音樂伺候客人,逕自彈起了原創的主題樂章,彈得悠然往我,背景全暗,唯獨一燈垂照,然而舉座全無知音,老闆還嫌他壞了規矩,當場開除。

人生最最失意的黑暗時刻,因為有光,讓Mia即時看見了Sebastian。

但是Mia來不及送暖,Sebastian已經憤然離席,擦肩觸撞的剎那,只有愕然,愁緒無解。六年後,同樣的音樂,同樣的光線,Mia重溫了初聞Sebastian琴韻的心悸震動,但是隨即而來的卻是截然不同的生命遇合,那是或然,並非必然,導演Damien Chazelle用光,完成了第一道「對比」雕刻。 

對比的光雕,用多情說絕情,用惆悵滋潤懸念,很有催淚效應;《樂來越愛你》的第二道光雕,用絕情說多情,才是夢想起飛的翅膀。

光,承諾著夢想,亦承載著期待。善用光,就得著無盡的排列組合。

墜入愛河中的Sebastian與Mia相約去看《養子不教誰之過》,正要在暗室中牽手擁吻時,電影膠捲卡住了,強光燒掉了膠捲,夢再難圓,於是來到天文館,抬頭望見滿天星斗,背光剎那全暗,銀河星辰成了他們的舞池,「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間」,夢想光雕,得著了第一道夢幻光芒。

戀人歷經春夏蜜甜,來到秋冬之際,Mia歷經了遭人賤視的試鏡折磨後,終於有了機會可以好好說唱自家心情,就在她喃喃自語說起姑媽曾經跳下塞納河的浪漫冒險後,燈光漸暗,一個孕育中的夢想,伴隨著她的歌聲與全新光影逐步開展,過去的挫敗與混亂,雖然酸楚,卻也另有勇氣相伴,《樂來越愛你》就這樣用光切割著傻人的夢與現實。

至於twilight 魔幻時刻的光影變化,也是《樂來越愛你》塑造青春夢想的光雕設計,不管是長堤的口哨示愛,或者黃昏薄暮時刻的婆娑起舞,魔幻光影讓這段萌牙中的愛情更添迷人神韻。

電影的光全係藝匠手痕,光能否雕刻出一齣動人故事?除了技藝,還要看光所洞見的那份人間情懷。

第一夫人的秘密:拍板

所有的回憶都是碎裂的,都是片段的。

智利導演Pablo Larraín或許基於如此認知,才會要求作曲家Mica Levi創作一段乍聽之下尾音有些走調,有些失控的旋律,一開場就來替《第一夫人的秘密(Jackie)》打地椿,確立故事基調。

甘迺迪總統是在1963年11月22日遇刺,Life雜誌則是在1963年12月6日刊出了甘迺迪夫人賈桂琳(Natalie Portman飾演)的獨家專訪,屍骨未寒,未亡人在不到兩個星期內就急著為這起歷史事件下結論,她的心頭究竟在想些什麼?

賈桂琳的盤算就是《第一夫人的秘密》試圖重建與還原的核心。事件後,山河變色的賈桂琳還能要些什麼?不能做主的,是天命,能做主的是本色,天命與本色之間的拔河,就凸顯了賈桂琳的立體浮雕。

先談不能要的。那天,走下總統專機,踏上達拉斯時,她還是呼風喚雨的美國第一夫人;那天,再從達拉斯走上總統專機時,她只能見證副總統詹森在大法官的監視下接位,是的,一下一上之間,她也不再是美國第一夫人,頂多只是「前」第一夫人。她失去了先生,也失去了頭銜,榮華富貴剎那間全從指縫間溜走了。

這一切,她無能拒絕,只能承受。包括那種無可言喻的失落。相對之下,她能做的,就是她想留住的:一種形象、一份記憶、一個傳奇。

她把獨家專訪留給Life雜誌,條件是她有最終審稿與改稿權。這何其霸道,何其逾越,卻讓大家看見了她的控制欲,失去江山的她,此刻只能要一個版本,一個她說了算的版本,誰教她是當事人、目擊者又是受害者?這位專訪記者Theodore White當時究竟問到了什麼敏感問題?賈桂琳又做了什麼回答?後人無法想見,只能從最後刊印的文章去想像,這正說明了為什麼電影中的這位記者既無名又無姓,連媒體的名字都沒見光,導演Pablo Larraín並不想被已經發生的「賈桂琳版本」給綑綁住,不讓觀眾從文字中對號入座,他才有「導演版本」的論述空間。

專訪文章有三大核心:首先,她在現場看見了什麼?又做了什麼?其次,她對事件的感想是什麼?第三,如何替甘迺迪王朝蓋棺論定?

第一點,導演Pablo Larraín拆成了好多段落來重新結構(包括記者採訪時的對話場域都換了快十個位置),一點一滴的閃回,既指出了重建現場的艱難(手足無措的人要如何撿拾受驚嚇的片段),也點出了選擇性的論述(包括順序先後)會如何導引聆聽者的認知,這種拼圖結構,極耐人回味。

第二點,賈桂琳特別感謝詹森總統的慷慨與仁慈。這是真心?還是假意?還是意有所指的暗示?所有的問號,都提供了創作者借題發揮的切入角度。

第三點,甘迺迪就寢前常會放音樂劇《Camelot》的唱片,聆聽曾經帶領圓桌武士打造出甘美洛王朝的風雲際會,賈桂琳釋放的「閨秘」,誰會懷疑,因此成就了一椿神話重建工程,她強調夫婿從小就博覽群書,才能出口成章,引經據典,在位雖短,締造的黃金盛世,卻可以直追甘美洛王朝的亞瑟王。

除此之外,詹森夫人曾經勸她脫下沾血禮服,但賈桂琳拒絕了。為什麼?有血在身,意謂變生肘腋,來不及因應,一心只想救夫,無暇自顧,豈不更招引世人同情?導演Pablo Larraín只以她用紅血洗面的意像補足了這些臆想,確有機關算盡的功力。

賈桂琳曾經斥巨資重建白宮,她導覽的白宮影片還曾獲艾美獎,如今換了新主人,眼看著詹森夫人已經在找設計師換壁紙,改裝潢時,她不會有昔日王謝堂前燕,飛入尋常百姓家的感歎嗎?形勢比人強,她不能抗爭,更不能小鼻子小眼睛(否則會輸得更難看),她還能做的無非就是堅持國葬上,她要步行送夫君最後一程,她也不惜讓年幼子女在全球媒體前亮相,孤兒寡母的弱者形象,不也是她唯一能守住的最後城池嗎?

《第一夫人的秘密》不是傳記電影,更不是尋找真相的電影,徹頭徹尾,它就是一部政治電影,道盡人心幽微的政治電影。

拆彈少年:贏家的霸凌

看不順眼,就把你從隊伍中叫出來,當場打得你滿臉是血,《拆彈少年(Under sandet/Land of Mine)》用士官長的暴力來破題,點明了這是一部勝利者施暴加暴的暴力電影。

歷史上確有其事的《拆彈少年》,描述二戰時期,佔領丹麥的德軍為防英美盟軍在丹麥登陸,於是沿著冗長的海岸線,埋下了兩百萬顆地雷,結果盟軍改在諾曼地登陸,德軍戰敗後,要冒著生命危險來拆除地雷的人,捨德國佬其誰?

埋下地雷,是對土地、環境和敵人的暴力;拆除地雷呢?《拆彈少年》從選材、切入到挖掘,在在都有不凡視野和手法。

戰爭,從來是勝利者的天下,誰戰勝,誰說話就大聲,戰敗者只能低聲下氣,或者忍氣吞聲。勝利的德軍,做過無數傷天害理的事;如今,德軍戰敗,勝利者也要用同樣的方式「以眼還眼」嗎?果真如此,納粹與否,又有何差別呢?《拆彈少年》的不俗,就在於電影勇敢提出的質問。

Roland Møller飾演的士官長Carl,就是開著吉普車繞經戰敗遣返的德軍隊伍時,直接動粗的軍人。他的拳頭說明了,丹麥在德軍佔領的那五年之中,他們都有亡國痛,多少仇恨與委屈,就因為丹麥最後勝利了,所有的鳥氣就可以「私下」宣洩了事,沒有審判,無須調查,我要打你,你只能乖乖承受,說我動粗,說我動用私刑,都沒關係,誰教我勝你敗?

《拆彈少年》的核心暴力就是二百萬顆地雷既然是德軍惹的禍,當然就要德軍來善後,《拆彈少年》的戲劇焦點就在於負責拆彈的是少年。

德軍中有這麼多少年兵?意味著戰爭版圖太大,德軍軍人不夠用了,少年也得上戰場,雖然他們滿臉稚嫩,身材纖瘦,誰知道他們受過多少訓練?又是否開槍殺過人?

暴力的核心論述之一就是權力關係的失衡,老鳥穩靠,菜鳥稚嫩,找誰來拆彈,效率會高一些呢?能夠讓遍體麟傷海岸線,早日還昔日淨土風貌呢?要求使命必達的過程中,高貴的亞利安人風險自負,傷殘自理,既可盡吐昔日戰敗悶氣,還不必背負傷殘道義,根本就是一石兩鳥的妙計,導演Martin Zandvliet就讓一張張稚氣的青春臉龐趴在沙灘上來拆除地雷,歷史的真實頓時就轉化成為人間煉獄的素描。

是的,以前的德軍究竟犯下多少滔天罪行是一回事,如今的丹麥軍人如何霸凌戰敗德軍又是另外一件事。從因果關係看,德軍是咎由自取,從人權價值來看,德軍生命根本連狗都不如(別忘了,士官長有養狗,牠的食物配給,遠遠超過這十四個戰俘孩子)。

不教而殺,請之虐,草草訓練,略盡教責,就要孩子上場拆彈,又叫什麼呢?拆彈訓練課程中,大夥如臨大敵,大氣不敢喘一聲,導演Martin Zandvliet很會釣人胃口,以為要爆了,始終沒爆,卻在鏡頭都已轉出拆解場時,就有轟然一聲。一張張嚇白的臉,確實比斷臂斷肢,哀叫不斷的噴血場景更震撼。

丹麥人的暴力不只是拆彈,Martin Zandvliet此時用了兩款不同的暴力書寫方式:看得見的與看不見的霸凌,同樣都撼人心弦。

看得見的是食物,這十四位拆彈孩子住的是破營房,連食物都沒有,餓了就去睡,餓到不惜去偷食畜生都不吃的飼料,只能吐到連膽汁都要吐光了。

看不見的是生命。營房旁有人家,對德國人總沒好臉色,那一天小女兒誤闖雷區,該怎麼救?誰來救?婦人不來敲營房的門,不求德國人出手,難道要回頭找丹麥人嗎?

食物的解藥在於任務邏輯。士官長的任務就是早日除雷,少年死光了,於事無補,少年好,他才會好。利害關係講清楚了,主從關係就有了緩解。於是從門栓不再栓了,從主動搬來食物到可以放假一天,踢一場球,冬天裡的睛天也就彌足珍貴了(至於他是不是對清秀少年青眼有加?就算別人意有指,但也到此為止,都是極其精準的拿捏)。

Martin Zandvliet的側筆寫法也極動人。踢球那位,老少盡歡,暢快不已,士官長意興風發地把小球擲向海岸,要愛犬咬回,結果轟然一聲,踩雷身亡。悲痛的士官長果然把氣出在孩子身上,問題是有雷就是有雷,就是任務不及格,於公於私,他的悲憤,都那麼理直氣壯地撞向了少年。

其次,有一對雙生兄弟感情甚篤,一心盤算著除雷返鄉後,要做一番大事業,然而命運弄人,先是兄長雷爆殞命,面對屍骨難覓的人生,倖生的弟弟再無生趣,唯其不懼死了,死亡才不能再綑緬他,他亦才能直入雷區救出女孩。命如風中燭的蕭瑟身影,行走在那座如詩如畫,卻危機四伏的沙灘上,誰不唏噓呢?

《拆彈少年》的選角極其成功,稚嫩的臉龐與清瘦的身體,對照朝不保夕的慘白青春,確能揪緊人心,至於Camilla Hjelm的攝影與Sune Martin的音樂都在視覺與聽覺上散發出動人能量。

同盟鶼鰈:演技大競走

緋聞能夠幫助多少票房?我懷疑;緋聞可能狙殺了一部電影,《同盟鶼鰈(Allied)》就是最新一例的受害者。畢竟從導演Robert Zemeckis到主角Brad Pitt與Marion Cotillard都算是一時俊彥,可惜被小布的婚變,奪走了該有的注視焦點。

《同盟鶼鰈》顧名思義是「間諜」片,發行商取名叫《同盟鶼鰈》,以「鶼鰈」喻「間諜」,有巧思,有力道,也呼應了電影劇情,提供了動人的想像。

不過,「間諜」只是幌子,「鶼鰈」亦然。《同盟鶼鰈》其實是部探討「表演」的電影,讓人相信,才是表演的最高境界。從「以假亂真」到「如假包換」,從「逢場作戲」到「假戲真做」,電影踩著「間諜」與「鶼鰈」兩條軸線,交織出有趣的表演論述。

首先,飾演英國軍情局幹員的Max(Brad Pitt飾演)空降到了摩洛哥執行任務,奉命要和抗德女英雄Marianne(Marion Cotillard飾演)做冒牌夫妻,好接近德國高官,暗殺德國大使。

名為夫妻,實則素昧平生,偏偏Marianne在夜總會裡才剛轉身,一眼就認出了「老公」Max,親密勾肩擁吻,眾目睽睽下,這場夫妻相認戲,渾然天成,有眾人背書,夠杜悠悠之口了。但是他們還要繼續演下去,回到家要假意敦倫,還要天台談心,演得夠大夠逼真,才能遮左右鄰舍耳目,每一回的耳鬢廝磨,他們悄悄交換了情報,也建立了默契,甚至超越了間諜愛上間諜必無好下場的宿命,結成了同命鴛鴦。

間諜既是表演,反間諜的功力就是要拆穿對手假象,兩人要去騙取邀請函的那場戲,從考牌技(看你是否真是賭林高手)到磷的化學方子式(看你是否真做磷礦商人)都有著暗中划水的鬥智暗潮,甚至後來的「胸針與耳環」、捲起袖子看你是否真捐血、從雲雨情的僵硬指數來測心亂,用鋼琴彈馬賽曲」都有著「圖窮匕現」的勁力,煞是好看。

當然,隨片加映的沙塵暴中的汽車床戲,確實前所未見,那是導演Robert Zemeckis最擅長的銀幕特效手法,不管他是怎麼拍出來的,光是在沙漠中做愛的「巧思」,就已經夠讓人拍手叫好了。

《同盟鶼鰈》的下半場同樣繼續玩著表演與解謎的雙軌遊戲,而且直接問大家:Max與Marianne究竟誰才是真正的演技高手?Marianne在德軍空襲的混亂時刻產下一女,情不自禁在砲聲隆隆中抱著Max說:這是我這輩子最真實的時刻。」她的真心告白,來得突兀,不合時宜,多數人一時難辨真偽,只能輕輕放過,直到最後,Max深入敵後,查到Marianne的身家資料後,才明白,兩人目光交會的那一刻,勝負已定。

只不過,此時的Max再也不想演「間諜」了,他公然抗命,出生入死的目的,就是要演好「鶼鰈」,深情成為他的最後武器,他輸了「間諜」一役,「鶼鰈」之戰不能再輸,唯有癡情和才有機會改寫俗世定論,畢竟,他的Marianne如果不是動了真情意,哪須在烽火連天中為他生女?世事皆假,唯女兒是真,他們一家三口在德軍墜機旁的野餐場景,成為《同盟鶼鰈》中,內涵最豐富的象徵好戲了。

Max與Marianne在卡薩布蘭加(Casablanca)相遇相戀,《同盟鶼鰈》的劇情明顯有向《Casablanca/北非諜影》致敬之心,不管是生離或死別,情聖都在機場誕生了,愛情不在天長地久,而在曾經刻骨銘心的剎那,《同盟鶼鰈》懂得這個道理。

長城:不教胡馬度陰山

一部電影的開場,往往就替電影定了調,張藝謀的《長城》一開場就是動畫製作的長城景觀,既不雄壯,亦不峻偉,卻讓人直接撞見了一個「假」字。

《長城》的長城戲大半是在影城內搭攝製的,卻也有實景,張掖丹霞彩色丘陵的景觀替這部魔幻動作電影多添了幾分妖豔氣氛,符合了跨年電影的奇觀需求,但也正因為有實景可以取用,他卻寧取一眼即知是假的動畫來開場,這場戲的輕疏與草率,令人費解。

把古典素材轉化成為視覺或聽覺符號,一直是張藝謀的成名手段,從《紅高粱》、《菊豆》到《大紅燈籠高高掛》、大膽用色,大力翻新,都是他所擅長的招式,只不過早期的符號言之有物,耐人玩味。後來的《英雄》、《十面埋伏》與《滿城盡帶黃金甲》則已走火入魔,徒然玩弄形式,以奇技淫巧惑人,卻未能再有餘韻回味。

《長城》以宋朝為背景,帶出饕餮怪獸,以顏色區分五軍特色(你不會忘記「長恨歌」裡的那句「六軍不發奈若何」),再用盔甲戰袍來雕塑軍容,天燈變飛船,殿帥殞身,五軍服喪的場景,無非都是相同思維的再進化,品味高低是一回事,把中國元素套進好萊塢公式中,只求視覺的飽滿與爆炸,沒有了留白,更沒有了餘韻,一切只像是生產線上的制式產品,再也不復《活著》或《我的父親母親》的潑墨氣韻,藝匠取代了藝師,那也是人生的抉擇,無可厚非。

不過,本質上,《長城》還算是巧手包裝的主旋律電影。關鍵就在於電影中原本強調的「但使龍城飛將在,不教胡馬度陰山」的那份古典情懷,因為好萊塢資金與發行體系的介入,不但胡人Matt Damon飾演的William飛過陰山,入了京師,還救駕有功,只不過,英國人William來到中土的目的是要來拿火藥,那是古代中國傲視世界的三大發明之一,那是曾經風光一時的歷史事實,連外國人都要來中國「偷寶」,那是多微妙的「上國」情懷?

其次,早在William之前,Willem Dafoe飾演的外國人同樣是慕火藥之名居留多年,甚至他還是軍師劉德華及林將軍景恬等角色的英文教師,以致於就算有外國人來到中土,語言也不是問題,上國古人都有外語天份,那又是多奧妙的「天朝」自信心?想當年,天可汗時期諸夷來朝,行禮如儀的盛世景觀,想必不過如此。《長城》是如此煞費苦心地植入「上國」與「天朝」基因,難怪人民日報要對網民劣評展開砲轟了

《長城》防禦的不是宋朝的宿敵遼夏契丹,而是六十年才會來犯一次的怪獸饕餮,神話分裂出來的怪獸,看似有趣,其實卻是不通的,既然六十年來犯一次,是否意謂著當代的守軍,根本無人見過饕餮?張涵予飾演的邵殿帥就算少年得見,六十年後應該也是比廉頗更老的耄耋老翁了,更別提五歲就在軍中長大,最多也不過才廿卅歲的景恬了,前提邏輯不通,更別提以前得靠天神相救,如今卻是靠軍師一句「獸王一死,饕餮自毀」的怪獸生理學,就能擒賊擒王,以及既然都已攻陷汴梁,早該去荼毒庶民,何需圍攻城塔?饕餮的政治常識未免太也太接近人類思維了吧?

《長城》的圍城大戰,跡近《魔戒》與《王者天下(Kingdom of Heaven)》,饕餮特效則是清楚傳承了《駭人怪物(The Host)》與《末日之戰(World War Z)》的手痕,差別只在多了些中國元素,熱鬧有餘,新意不足,一切只好張藝謀買了好萊塢門票,完成了他的描紅初嘗試。

張藝謀唯一聰明的抉擇是不讓內部鬥爭太過凸顯,William能夠宰殺饕餮,將軍難免有妒,來不及先殺了他,後來又看到他表演三箭定杯的神射箭術,也沒有人上前挑釁,從林更新、彭于宴到黃軒等人全都成了穿著軍裝的龍套,倒是少了俗套的糾纏,就讓景恬一人配合Matt Damon來對戲,打造所謂的「信任」神話,讓浪子亦能變騎士,用小小的曖昧來調味,其實也是好萊塢化繁為簡的技法了。

至於作曲家Ramin Djawadi打造的主題音樂「無名令」,把「大風歌」的「大風起兮雲飛揚,威加海內兮歸故鄉,安得猛士兮守四方」的歌詞套了進去,備戰時得聞,交戰時刻再度傳唱,凱旋歸國亦能再聞,反覆播送,聽著聽著也就聽出了味道,還真的能夠帶出戲院,算是少數的《長城》記憶

我不是潘金蓮:唬人噢

馮小剛的《我不是潘金蓮》有如一面哈哈鏡,誰去照鏡子,都容易扭曲變形。

金馬獎評審好騙,讓他靠著一個煞有介事的方圓模子,就騙到了最佳導演獎;一般觀眾好騙,還以為李雪蓮「永不放棄」的十年上訪拍出了官場現形記,卻忘了電影的基本核心其實是在歌頌最高領導才英明,不是「主旋律」電影,哪通得過審批?

馮小剛的騙術有三招。第一招是他的渾厚嗓音,確實,他是位厲害的說書人,渾厚嗓音,娓妮說出村婦傳奇,很有說服力。畢竟從假離婚鬧到真離婚,再從李雪蓮鬧成潘金蓮的千迴百轉,得要有磁性魔力的嗓子,才夠把人情冷暖的百般滋味說得頭頭是道,2015年他靠「老砲兒」拿下金馬獎男主角,靠的無非就是他推敲人性的老江湖魅力。

第二招則是誰說民不與官鬥?這位名叫李雪蓮的女子,就因天生「牛性子」(最後聽牛說話,要她別告了,則是神來一筆),不服前夫背叛,一心告官;不服法官判決,一路告上北京,最後讓省長和縣長全都遭了殃,如此傳奇,豈不大快人心?而且,她不但「牛」,而且比「猴」更精,別人打聽不到的首長訊息,她卻比神探還神,不但神出鬼沒,而且還能即時攔車喊冤。

第三招則是銀幕上加了「圓」和「方」的兩個畫框,玩了別人不玩的形式,乍看誘人,再看就一定會有人就其間的隱喻與效果大發議論,不管是人情之圓或者法理之方,不但唬人,更夠讓人畫蛇添足,口水噴飛。

大銀幕出現框架,可以聚焦,卻也可以遮醜,透過消失在框外的人兒與聲音,多添了一些想像,卻忘卻了要玩畫外音,根本無須方圓之框,如此「著相」,只暴露了他的刻意求工,透露著他機關算盡,要譁眾更要取寵。

至於透過方圓要讓人聚精會神看重點,不外意味著畫面構圖有太多的空廢場景?更何況李雪蓮要的是冤曲得伸,懲制惡人,她要的是理直,而非人圓。另外,法理不外人情,爭著堵她上訪的官員們,誰有本事能用法理框住李雪蓮?方不成方,圓不得圓,如非前夫猝逝,心結如何能解?如此徒具形式,法理不通的方圓,其實都是馮小剛在自說自話,只能說江湖走久了,老薑自有一套,連評審和評論都被他唬得團團轉。

就過程來看,《我不是潘金蓮》確實有些官場現形記的味道,骨子裡,電影信奉的還是替首長開脫的「主旋律」,例如市長下令:「把這個農婦弄走!」果然就有幹部把走在路上的李雪蓮硬是綁架上車,銀幕上還出現了「喝茶」兩個大字,表面上,馮小剛似乎在挑戰體制,但他隨即替開脫市長,連忙現聲註解說:「市長是叫人把這個農婦弄走,結果下面理解成市長怒了,要把她抓起來,然後一層層傳到下面就走樣。」沒有這個眉批,電影或許通不過審查;有這個眉批,電影是在維護長官或者消費手下,答案還不清楚嗎?

《我不是潘金蓮》用了民與官鬥,卻是官敗如山倒的傳奇,加上小官小卒怕替長官添麻煩(其實也是替自己找麻煩),個個忙得雞飛狗跳,氣急敗壞,確實收到了暢快民心的娛樂效果。馮小剛一直是個市場派的賣座導演,很會說通俗故事,至於他的藝術功力是否強過鍾孟宏與趙德胤?歷史會拍板給出公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