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願人長久:圓缺有憾

來自生命底層的創痛總是帶著血滴,香港導演祝紫嫣的《但願人長久》素樸到有如重讀朱自清的《背影》。

差別在於爬過月台,想要買幾個橘子的那個「肥胖的,青布棉袍,黑布馬褂」的父親背影,換成了夕陽西下,衣單人瘦,腳跛身斜,說不盡無奈憔悴的背影。吳慷仁光是這場戲,就讓這位父親成為華人電影中讓人難忘的父親身影。

《但願人長久》劇情結構在1997、2007、2017三個年代中依序展開,主體都是來自湖南的大陸人,他們如何在香港落腳?以及沒在香港出生的異鄉人到底算不算香港人?身心上又承受多大壓力與煎熬?

祝紫嫣1997 年從湖南來到香港,對於蝸居困窮的生計壓力,以及同儕之間指指點點的認同爭議都有過切膚之痛,電影是她的驀然回首,亦是瀝血告白,字字句句都如錐子直刺人心。從創傷出發的情感抒懷都是最具震撼力的書寫。

語言是《但願人長久》中既敏感又犀利的時光參數,在香港講起湖南話或普通話,什麼時候受過「排擠」或「岐視」?面對經濟弱勢和政治強勢的不同現實座標,可能只有走過不同歲月的移民才能細說分明。

陳可辛的《甜蜜蜜》提供了另外一個解讀面向:初到香港的張曼玉與黎明,以為賣鄧麗君卡帶可以賺上一筆,不料,迷戀鄧麗君卻是自曝大陸身份的印記,不想被視為老土的新移民,急著切斷臍帶,也導致他倆血本無歸。《但願人長久》則是透過大姊林子圓初到香港,不識廣東話的學習困境,以及小妹林子缺目睹新移民只因講錯文詞,即遭港生冷言嘲諷和排擠的現實,精準反射出異鄉人的焦慮。

然而語言是困局,也是解藥,祝紫嫣的纖細與強靭就在於「從哪裡跌倒,就從哪裡站起來」的「窪則盈」。林子圓後來做了導遊,不論廣東話、普通話、湖南話甚至日語都極其流暢,她的語言便給,她的侃侃而談,訴說著新移民的適應能力;至於妹妹林子缺住處牆上貼著捍衛新界的行動標語,甚至還因社會行動接到傳票,得上法庭,母親那句「上大學有什麼用?還不是跟她爸爸一樣……」,看似不以為然,確實小妹已然認同香港,也被香港人接納的現實。(至於,粵語如今在香港由強勢變劣勢,則是政治現實下,另一個母語文化議題了。)

懂不懂?會不會?講不講(廣東話)?既是當事人的心情寫真,也是演員無從閃避的考驗(每個人至少都要嫻熟三套語言),吳慷仁的逐漸變老,以及各式方言的流利脫口都註記著他為變形與變身所流淌的汗水氣力。

第二代成功破繭,但是第一代卻始終適應不良,只能在邊緣暗處打滾,偏好低光度攝影的《但願人長久》,精準透過幽暗苦澀的色彩與空間訴說著傷感的親情告別。三個世代的姊妹演員都很精彩,港式飲茶的簡單點心亦清楚交代著她們的窘迫青春。

唯一讓人出戲的是爸爸取名林覺民,姊妹又以圓缺命名,英文片名更是Fly Me To The Moon,祝紫嫣反覆致意的是蘇東坡的「水調歌頭」,在「人有旦夕禍福,月有陰陽圓缺,此事古難全,但願人長久,千里共嬋娟」中迴旋打轉,不要那麼文青,再樸素一些,《但願人長久》留給觀眾的共鳴或許更會洶湧澎湃,因為我是那麼被吳慷仁再回頭,已經看不見林子圓背影的那一幕給撼動著。

演員演得到位,攝影也都悉數掌握,其他的就不要那麼雕琢了吧。

獨排眾議:歷史的剪裁

看完《獨排眾議(Shirley)》,絞盡腦汁回想17歲那年做過哪些事?為什麼50年過去,直到68歲才知道Shirley Chisholm ?

電影前兩分鐘就告訴大家Shirley Chisholm (Regina King飾演)是美國國會第一位黑人女性眾議員。在1968年的時空座標上,她寫下歷史新頁;四年後她又成為首位問鼎白宮的女性黑人,她相信自己可以改變歷史,雖然最後改變未能成真,卻帶動了思考,不管是黑人民權或者女性參政。

不過,《獨排眾議》的中文片名,不知所云,因為她固然有堅持,也有妥協,極少獨排眾議;英文片名《Shirley》同樣避重就輕,全無號召力。一如片中幕僚告訴她:欸沒人知道妳是誰,也不知道妳是女性。」Shirley還不夠女性嗎?幕僚說:「不夠,很多男生也叫Shirley。」片名不響亮,就難吸引人。

《Shirley》也不想細說Shirley Chisholm一生志業,電影重點只在1972年決心參選美國總統,然後在民主黨大會前被迫棄選的那幾個月的奮戰。前因不詳,結果不佳,因為過程才是重點,編導的選擇與剪裁,讓Shirley Chisholm的塑像就像電影總是從模糊前景帶進焦點,看得既吃力又茫然。

電影只短暫駐足在1968年,只強調兩則軼事:首先,白人男議員老吵著她領著相同薪水,被她反唇相譏;其次,菜鳥議員得乖乖聽候議長指派參加委員會,即使來自都市選區,也只能進冷門農業委員會。她抗議,然後呢,沒有然後就直接跳到四年後有人募資達標,所以她就兌現承諾選總統去了。

不是爆發了水門案,連美國人或許都不記得1972年大選尼克森以懸殊差距擊敗麥高文,何況是非美國人,更別說知名度又差了一截的Shirley Chisholm。看電影的好處就是在不到兩小時內補足那短缺的歷史訊息。

《Shirley》另外提醒三個重點:首先,使用公眾頻譜的電視台要公平對待每位參選人,否則告進法院,螞蟻也可以扳倒大象。

其次,就算競爭對手充滿種族歧視偏見,政治立場完全相左,但是遭人開槍半身不遂,妳該去探視他嗎?怕支持者失望的政客一定不去,身為基督徒的Shirley「獨排眾議」去了(真正,也唯一一次的獨排眾議),人性尊嚴是可以超越利害算計的(雖然還是有人會計較那也是鋌而走險的算計,小人之心就讓小人獨享吧)。

第三,團結力量大,主張激進手段的黑豹黨,也可以理性溝通,獲得支持。咆哮絕非正道,蠻橫更不應鼓勵,講理的政客不應該是瀕臨絕種的動物,對照今日台灣,Shirley Chisholm儼然已是保育楷模。

就電影論電影,《獨排眾議》平鋪直敘,無甚神采;就電影論議題,《獨排眾議》留下很多思辨空間。

周處除三害:蒼涼華麗

《周處除三害》分三段,第一段以「無名」始,以「無名」終。「無名」成就他的江湖傳奇,「無名」則讓他孽恨纏心,主動開展「成名」旅程。

初始的「無名」,阮經天以「鬆」上場,鞋帶會鬆,再加上一副什麼麼都無所謂的輕鬆模樣,顛覆了行動前的緊繃與緊張,畢竟,無人注意,才能伺機行動。吃起便當時的輕鬆快意,呼應著道上兄弟奉命捧場,渾然不知危機將至,這股鬆,製造了懸念與期待。

殺手要冷靜,才能一擊就中,穿著寬鬆西服的陳桂林「鬆到」讓人不起疑心,還要接通奶奶來電,表達孝孫心思,直到要擊殺的洪爺到達現場,節奏頓變,起身自報名號,斷然拔槍擊射,落差越大,氣場越大,烏合之眾悉數聞聲蹲避,傲然挺立的他,就更能為所欲為了。

一旦引爆,黃精甫就火上加油,熱炒翻滾。桂林強奔,刑警陳灰(李李仁飾演)猛追,運動線條從直線到橫線,再轉成直線墜落,再加料狹小空間的肉身搏擊,搭配兩次始料未及的兩次快車側撞,有如雲霄飛車般的視覺衝擊,完成動作電影的心跳結構,也透過李李仁拳拳到肉的劇變轉型(帶給我最大的驚喜),襯墊出桂林仔的慓悍。

「對手強,我更強」的書寫方式,一向是動作電影的萬靈公式,「強」的強度攸關娛樂滿意度,《周處》的第一張成績單超過90分。

此時最有趣的是是盧律銘「蒼涼又華麗」的音樂註記:蒼涼屬於江湖,華麗屬於拚搏。前者要人聽見不歸路上的靈魂,不是英雄,而是西風瘦馬的口琴獨唱;後者要召喚風召喚熱,以旋風般的鼓棒翻攪帶領觀眾飛翔。至於桂林仔昂揚逃脫,鏡頭高吊遠觀他的背影時,盧律銘無意華麗歌頌,回歸熱風追究散去的弦樂尾韻,是的,桂林是主角,不是英雄,電影刺激,卻不想單純做爽片,音樂的節制透露出極多角色定位訊息。

警察局裡都是撿到錢去自首的人潮,其實是劇本很精練的一筆。一則過場的電視新聞,讓桂林仔感受到自己屁也不是的渺小失意,再看見通緝犯榜單上,自己排名第三,甚至被其他布告遮住半張臉,廢話沒有,失落滿滿,江湖白混的憤恨,帶出癌末亡命一較長短的嗔念,人性計較歷歷如現。

多疑是黃精甫為香港仔(袁富華飾演)打造的人格特質。可以喝酒,不許妄想,更不准訕笑,對手下酒瓶砸頭既說明了他的敏感暴氣,也帶出只聽小美(王淨飾演)的罩門,雖然他對小美的柔情也是另一款更粗暴的剝削宰控。

香港仔怎麼知道桂林仔在對街窺視?這是劇情急轉直下的重點,卻凸顯了角色的盲點。因為即然他都可以持拿剃刀威逼乍見面的桂林仔,點明他隔街偷窺的潛伏事實(甚至還把住宿房間徹底翻查一遍),多疑如他竟然無感於桂林仔槍已上手?竟然不擔心桂林仔去而復返?強大氣場的快速消風,讓夜晚的追逃動線也相對遜色。

那句「我認識你嗎」的問話,讓已經氣虛色愣的香港仔的龍蛇紋身淪為飾品,燈光異常閃動也不能讓守候兄弟察看異狀,更是烏合之眾的素描,盡失黑幫本色,《周處》的第二張成績單勉強只剩50分。

唯獨小美要走或留的飛快決定以及陳灰的鍥而不捨,算是第二段最靈光閃動的片刻。

第三段「新心靈舍」是全片想講最多話,企圖心最大的章節。陳桂林仔從「不信」到「信服」再到「幡然悟覺」的歷程,其實是在指涉他殺手人生的演進歷程:口吐黑血的設局,剃髮鞕身的皈依,到救童反遭斥辱的轉折,儼然就是昔日走上歹路的青春重現,邪教與黑道、尊者和老大在此畫上等號。

桂林仔從「無名」回歸「無明」的原初狀態,乍看是洗禮新生,其實是生命迷航的緣起;尊者拋棄「牛頭」林祿和之名,同樣也是一場精心策畫的「無名」騙局,才得以吸納「無明」信眾。桂林仔的身外物僅剩奶奶給他的小豬手錶,又是嗔癡孽結,大開殺戒的他不是仲裁者,依舊是癡妄中人。至於不能逃、不想逃與無處逃的信眾,則是苦海無涯無可渡的螻蟻,在信奉歡唱的歌聲中躺下,毋寧也是得其所哉的救贖,反英雄反悲情的筆法明顯就是《周處除三害》的核心肌理。

黃精甫在第三段交出的成績單,思考多過血性,寓言多過直述,開拓更多思辨空間,光影與色調的對稱呼吸也簡明有力,就話題討論性就有80分的高度。

謝瓊煖飾演的黑道醫師張貴卿是穿針引線的關鍵人物,集所有秘密於一身,佛心是她,孽障也是她,謝瓊煖演來搶眼,可惜弱在太過功能性的角色設計,真相大白的最後告白卻也讓編劇手痕歷歷如現,是的,意圖自圓其說,又要轉折意外的心機鋪陳,多了人工,少了天意。《周處除三害》就是一部雕工繁複的娛樂片,盧律銘稍事飄揚旋就下墜的主旋律為氣場強大的阮經天留下癡戀浮名的印記。

臨暗漂流:聲音有與無

第二十條:張藝謀旋律

《第二十條》原名叫《正當防衛》,圈來繞去的目的就在告訴民眾「中華人民共和國刑法」第二十條有「正當防衛」的規定,讓見義勇為,追求公平正義的人,得到法律屏障。眼前雖有陰霾,終究會看到陽光希望,就是中國主旋律的核心宗旨,張藝謀處理起《第二十條》如烹小鮮,順心順手。

《第二十條》表面上是討論嚴肅法條,實質以家庭和樂呼應人性糾纏,嬉笑怒罵之間,輕舟已過萬重山。嚴肅議題有三,分別是公車司機看見流氓騷擾乘客,出手干預,結果把對方打成重傷,他不服重判,想要上訪伸冤;其次是魚肉鄉民的惡霸性侵得逞,遭女方丈夫利剪刺死,他得殺人償命?還是可以判定正當防衛?第三則是目擊校園霸凌,出手援救打傷對方,霸凌者否認犯行,受欺者也不敢出面,好心是否就沒好報?

主角是雷佳音飾演的檢察官韓明,三件案子都和他相關,不是承辦、協辦,就是當事人,公私夾纏,裡外兩頭燒,不過,結果不難預期,一如《滿江紅》,張藝謀就是有本事找出一條慷慨激昂,又讓人熱血沸騰的紓壓管道,娛樂了觀眾,也「教育」了觀眾。

張藝謀以前偏好形式,《第二十條》則在角色間多添了戲耍把戲。例如雷佳音到雜貨店去套情報,結果老闆正在觀看雷佳音主演的《滿江紅》,此刻明明是《第二十條》的韓明,怎麼又是《滿江紅》的秦檜,張藝謀開雷佳音的玩笑,透過老闆看著電視與本尊的狎弄趣味,強要觀眾出戲,卻要雷佳音在人屋簷下,不得不乖乖掏錢參加買情報送「大中華」的遊戲,都符合了賀歲電影搏君一粲的簡單娛樂。

其次,惡霸案的承辦檢察官呂玲玲(高葉)則是韓明的前女友,二十年後再相逢,先是隔著兩張桌上卻拚命傳簡訊,叮來噹去的頻繁互動,沒事都變有事。再加上昔日戀情被妻子馬麗知悉,怕猜疑舊情難捨,偷偷更改手機來電名稱,女變男,男變女,mistaken identity的穿幫尷尬,一直都是喜趣電影的萬靈丹,老謀子同樣玩得順風順火。

第三則是有如打乒乓的嘴皮子遊戲。《第二十條》中的每位角色都伶牙利齒,鬥來鬥去好不熱鬧,心裡沒鬼卻又解釋不清的韓明, 自清說早已不是昔日相約看夕陽的年輕人,而是到了黃昏的老頭,就是經典的嘴皮運動。至於他和妻子間的唇槍舌箭,同樣給人打是甜愛是蜜的日常寫照,明明就小傷,就要包成大傷好撒嬌討拍的精明糊塗,都是在嚴肅的法律議題上加蜜添汁,戲有趣了,背後的主題就容易滲透進觀眾心房了。

《第二十條》同樣集結了《漫長的季節》中多位好手一起加入插科打諢的行列,劇本多了人生風霜的甜辣醋酸,就更甘味了。

電影一部接一之部拍,而且都還有討論熱度,張藝謀的老練圓熟,確為中國之冠。

邪惡根本不存在:文青

意念先行,才有劇本。骨架既成,再由演員和情節成就血肉。日本導演濱口竜介的電影創作進程,大致依循此一腳步。

電影的第一個關鍵詞叫做「Glamping」,GLORIOUS與CAMPING的簡併寫法,意思就是豪華露營區。城市開發商發現野外露營已成時髦休閒趨勢,於是看中離東京不遠,低度開發的長野縣水引村,居民群起反對,開發商從遊說到利誘,不想也不會放棄,兩相對立,各有論述,就起了思辨,就有了戲劇焦點。

第二個關鍵詞是「鹿」。露營區場址是當地水鹿活動區域,「蓋了露營區,鹿要去哪裡?」開發商只關心花錢的人,沒想過這個答案,只能摸摸頭回應說:「去別的地方。」為什麼不是人去的地方,而是鹿?「旅客看到鹿一定很開心。」習慣了動物園餵食秀的都市人,同樣無法體會鹿的恐慌,憧憬著觸碰鹿身的自然體驗。「我們可以搭兩公尺高的圍籬。」被開發商有意聘為顧問的當地萬能工具人三浦博之冷冷回答說:「鹿可以跳過三公尺。」

第三個關鍵詞是「危險」,尤其是看不見的危險,包括:槍聲、森林和總是沒在下課時分接到女兒的老爸。電影出現過兩聲槍響,聽起來在遙遠山林,卻指涉人在獵殺,不安情緒悄悄滲透,槍聲之後中彈受傷的究竟會是誰?事件和語意都刻意模糊的結尾,把所有的危險元素連結一氣,卻要一頭霧水的觀眾自行解讀:究竟是「邪惡根本不存在」?還是「邪惡根本無所不在」?

濱口提供的解答其實都在那場開會說明會上,表面上欠缺開發專業的經紀公司,只想圖利,枉顧山林生態和居民心態。其實,不管是三代住民或慕水質而來的新住民,也都是自然的破壞者,差別在於比較低調,安於現狀、講究平衡,知道要為下游著想,對自然更多一些理解與尊敬。這也說明了為什麼大自然的空間書寫是濱口竜介的起手式,他把許多鏡位留給空間,不管是小女孩花(西川玲飾演)不時抬頭仰望的樹梢天空、她一個人獨自行走的森林、或者是後車窗看見的村落風景(開車前行的我們習慣往前慣,忽略了身後景觀),濱口的鏡位架設與剪裁呈現的影 像當然是一種提醒,因為刻意,手痕就過重了。

都市人對水引村生活的格格不入也是濱口的重要切入點。經紀公司以為送酒就可以示好,得到的回應是:「我不喝酒。」大美賀均讚美用當地山水煮成的蕎麥麵,讓他全身都熱了起來,得到的回應卻是:「那跟美味無關吧?」從沒砍過木柴的大美賀均拿起斧頭試身手,果真一無是處,略經指導就有模有樣,讓他狂喜,再加上從山泉取水的呼應了他想退隱山林的白日夢。他認同村民的心聲,也由衷嚮往村居生活(雖然沒人知道那究竟是不是只有三分鐘熱度的片刻著迷),但他無力改變現實,只能隨波逐流。

《邪惡根本不存在》的生態辯證新意不多,因而衍生的思考也有限,透過清純小女孩花的際遇書寫自然與人的脆弱,也太過簡單直白了些。就算電影反應了濱口竜介的思考與焦慮,卻只在文青座標中遊移,未能激起更多共鳴與感動。

再見機器人:真情綿綿

李後主的:「胭脂淚,相留醉,幾時重, 自是人生長恨水長東。」Pablo Berger編導的《再見機器人(Robot Dreams)》,無胭脂,有離愁,有幽恨,看似無關人間風月,點點滴滴都是人生投射。


《再見機器人》有三個精彩設計:一,有百獸,無俗人;無名姓、無對白,有深情。擬人敘事,幼童皆了;用情至深,老者泫然。


二,獨居寂寞,有伴不苦。人犬異位,情趣依舊。狗主人搭配機器人,誰曰不可?情真就動人。


三,1980年代紐約,地鐵依舊亂,警笛聲聲聞,不時可見直指天際的雙子星大樓(WTC),剎那就召喚回一去不復還的古老鄉愁。更別提那無所不在的《綠野仙蹤(The Wizard Of Oz)》。


《再見機器人》 描述狗先生成天獨守空屋,成天守著電視和微波餐,於是訂購了一台「Amica 2000」機器人,親手組裝完成後,成了貼身又貼心的旅伴,同飲食,共歌舞,度過無數美好時光,牽起小手的片刻,竟然有種「紅酥手,黃藤酒,滿城春色宮牆柳」的小小悸動。


然而,就在最後夏日,他們來到海邊嬉戲,好景不常,機器人動不了了,狗主人也搬不動他了,滿懷愁緒,暫別一宵,孰知竟成永別。「東風惡,歡情薄……錯、錯、錯」的懊惱,「莫、莫、莫」的無力回天,烙印在狗主人心上,也擺盪在機器人夢中。


相伴蜜甜,相思傷情,是友情,亦似愛情,《再見機器人》 沒有負心漢,只有離別愁,只有癡盼苦,「山盟雖在,錦書難託 」,造化弄人,蓬飛西東,再相逢時,舊情惆悵,新歡難負,此時只適合再唱一曲「still crazy after all these years」。


《再見機器人》是封懺情書,寫給曾經滄海的成人觀眾,簡單的2D動畫,蘊藏著「無緣生死相許」,卻「依舊刻骨銘心」的平凡感情,愛過就好,記得就好,「人生長恨水長東」。

失控教室:真相的真相

《墜惡真相》要確認命案是自殺或他殺?《失控教室》的關鍵緣起是:老師掉了錢,究竟誰偷了老師的錢?

錢少了或許是事實,然而可能原因包括:掉了?花了?忘了?偷了?

主觀認定是我的錢被人偷了,就要找出偷錢的人。《失控教室》首先探討的是真相如何認定?又如何找尋?主觀武斷,易生偏見,手段難免粗暴,受冤的無辜者自然反彈。

如何斷定是學生?只要學生錢包錢多多,就是嫌疑人?事實與真相之間可以這麼輕率劃下等號嗎?何況還是以「零容忍」的口號,包裝「脅迫指證」的行為?

《失控教室》其次探討的是有影像就有真相嗎?還是有個影就生個子,自以為是的「腦補推論」,距離真相有多遙遠?自以為仁至義盡,坦白從寬的詢問,是不是已經先入為主做出結論,再逼人認罪?

前者攸關證據如何取得?接近真實與千真萬確之間,有多少辯證空間?後者攸關部分證據是否就能還原真相?

《失控教室》探討的第三個層次則在於: 訴諸輿論,訴諸情緒,訴諸正義口號會不會更加偏離真相?

德國女星Leonie Benesch 在《失控教室》中飾演的女老師諾瓦克,很有尊重學生、因材施教的理想主義色彩,不認同校方威權主義的便宜行事,卻也要承受其他同僚要求同步齊心的壓力。更難的是一旦成為當事人,如何捍衛自己權益?又如何不犯錯?又如何不株連無辜?

《失控教室》好看的地方在於以「找尋真相」之名,解剖了追尋過程中所有可能失控的參數,明明真相只有一個,看完電影你還是不知道真相,卻看見我們多容易被情緒和偏見一步步引導走向誤解與糾結。

電影中,諾瓦克老師邀請全班同學大聲喊出委屈和憤怒,也透過魔術方塊給學生溫暖與智慧,她是被害人抑或加害人?教育是良心或情緒志業?她的擺盪、煎熬與堅持,就是導演İlker Çatak送給觀眾的提醒與祝福了。

填詞L:青春追夢無悔

《填詞L》描述女主角羅穎詩(鍾雪瑩 飾)從中學開始就立志寫歌詞,好好當個填詞人,希望有一天能夠寫出傳唱不絕的「接歌」,無奈事與願違,從校內表演、流行歌曲創作大賽、唱片企劃兼填詞到替Free ride 寫廣告歌詞,幸運之神總是擦肩而過,電影就在期待與淚水之間往復拔河。

導演黃綺琳也有過填詞夢,故事等同於她的成長經歷,夢幻又殘酷,真實又溫暖,青春的擺盪與憧憬精準勾勒出才剛萌芽就已消耗殆盡的夢想失落,然而就如作曲家王建威在首映會上說的:「電影中出現的每一首歌,都召喚出成長歷程中的每一段往事,有如青春重新來過。」魯蛇的青春正是多數人藏在心中的痛,女主角羅穎詩窩在床上或車窗邊時流下的淚水悄悄滋潤了失意蒼生,願意陪她洗滌重生。

《填詞L》的劇本非常扎實,也饒富趣味,教會學校修女堅持修改不雅歌詞的實例,不但是家父長的威權霸凌,也適用片名從《填詞撚》被迫更名為《填詞L》的審查暴力,但也讓黃綺琳七彎八繞,從L找到兼顧「形、聲、意」的突圍高招。

至於既搞笑又實用的「0243填詞法」,更是填詞專業的傲人炫技,充分展現黃綺琳浸淫填詞世界的汗水結晶,才能如此深入淺出,博君一笑。

從選材到製作,《填詞L》透過粵語歌詞的書寫凸顯了母語的音韻力量,濃郁的香港本色,也是對逐漸淪失本色的舊香港的深情回眸,無一詞批判,萎縮的母語美麗有如回光返照的政治預言。至於台灣土地的溫暖,也讓想家的香港人聽見粵語歌就癡呆了。

沙丘第二部:美學疲乏

都怪我緣淺,跟《沙丘(Dune)》不來電。


精準一點:《沙丘:第二部 (Dune: Part Two )》比《沙丘(Dune)》更不來電。至少,第一集的建築奇觀氣象萬千,視覺魅力浩瀚氣派。
美學疲勞是其一,尤其是沙漠場景,故事就在沙漠,我怎能苛求導演老在黃沙中翻滾?然而只要領教過《阿拉伯的勞倫斯(Laurence Of Arabia )》,你或許跟我一樣,懷念起大導演David Lean 。至少,大衛.連可是拍出了海市蜃樓的經典場景,《沙丘》讓人期盼的的沙漠蜘蛛或是詐術妖精一直活在口耳相傳中,保羅的沙漠舞步也看不出有何必要。望盡千漠皆是沙,看久了,眼睛也乏了。


我佩服沙蟲奇觀,也艷羨駕馭沙蟲的飆風戰士,嚮往乘風呼嘯的帥氣,更驚嘆導演Denis Villeneuve的想像力。過去西部電影的英雄俠客一定也要馴伏慓悍烈馬,何況沙蟲大上百倍,快上千倍。


我不會用「史詩」形容《沙丘》,因為它更像政教合一的歷史批判。

先談政治。

皇帝貪圖香料,卻藉香料殺諸侯,「狡兔」未死,先烹「走狗」,是誰功高震主?明明說「得香料者得天下」,為什麼偏偏卻是近香料者個個家破人亡?既然白玉無瑕,懷璧其罪,搶奪香料究竟所為何來?(當然,你可以解釋人類的愚蠢戰爭多係豪奪能源:不管是石油或晶片)至於香料有何神力?不也無人知曉?「利桑亞拉黑」保羅又從香料增進多少預視能力?

皇帝御駕親征的結果卻是跪地稱臣,豈不是比土木堡之變的明英宗更愚蠢?倒是銀河萬年史,大家還是相信只有皇帝能救蒼生,這種根深蒂固的帝制崇拜倒是委婉諷刺了還在妄想稱帝的極權獨裁者。

再談宗教。

資本主義的好萊塢是不唱,也不相信「國際歌」的,歌詞描寫的:「從來沒有什麼救世主,不是神仙也不是皇帝。更不是那些英雄豪傑,全靠自己救自己!」然而這些主張,原本卻是保羅王子相信的,最後依舊是「外來」政權全面接管政教勢力,信眾只有愛人不信他是救世主,但又如何,終究還是以天下為己任。


彌賽亞的「預言」是「先知」造神的「謊言」,也是苦海無邊的救贖希望,《沙丘》的造神信仰刻畫得極其有力,造神既是姐妹會擁抱權力的不二法門,也是遊牧賤民脫離苦海的最後希望,一個是現在進行式,一個是遙遠未來式,政教爭鋒,終須一戰。只可惜導演來不及交代何以保羅「中刀不死」神蹟?帝勢既定,就忘掉昨日山盟,果真呢喃細語一如沙丘之沙隨風飄逝?


大衛.連在那個沒有電腦動畫,不能複製貼上的年代,千軍萬馬,就得勞師動眾,就算角度可以唬人,你相信眼前的一切,沒有一看即知是假的乏力疲累。現代科技下的《沙丘》卻一直提醒著我,假的、呆板的、別被特效和音樂給唬了,雖然Hans Zimmerman 的配樂還真的兇猛有力。


我出戲,我疲累,我和《沙丘》不來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