紀錄費德勒:最後12天

電影開場是三計精彩至極的回馬槍,眼看球已落地,直奔邊線,即將得分。他頭也不回,背對對手,回手一揮,球兒分別從肩上、胯下飛越球網,落地得分,對手滿臉錯愕,他則是輕鬆瀟灑,笑容滿面。

《費德勒:最後的十二天(Federer: Twelve Final Days)》就靠這三顆球吸引我盯著網球巨星Roger Federer的紀錄片看下去。

傳奇,是這部紀錄片唯一,也是最大的魅力所在。因為主角是費德勒,名列網球史上GOAT的天王巨星。

傳奇之一是電影紀錄他在2022年九月十四日錄下宣布退休影片,一至到九月二十三日他到倫敦打完Laver Cup 最後一場球賽的十二天時光。

傳奇之二是最後一賽是雙打,他的搭檔是他的死對頭:西班牙蠻牛Rafael Nadal。從死敵對手變同志隊友,史詩劇本的戲劇張力,保證吸睛。

傳奇之三,Laver Cup是費德勒倡議舉辦的特殊賽事,目的在向曾經單打最高世界排名第一,11座大滿貫得主澳洲球王Rodney George Laver致敬。邀請球員都是頂尖高手,分成歐洲隊與世界隊對賽。

20世紀著名球星,瑞典球王柏格(Björn Borg),以及美國球王,有「火爆浪子」麥肯洛(John Patrick McEnroe, Jr.)也同意出任兩隊隊長。

再加上2022年這場賽事是費德勒結束24年職業賽事的告別之戰,當紅的網球天王Novak Djokovic, Andy Murray和Rafael Nadal都義不容辭要來參與及見證這歷史時刻。

巨星雲集應該是最貼切的形容,球賽如此,紀錄片亦然。當然,紀錄片更讓大家看見他們在球場上互不相讓,想盡方法要超越、擊敗對手,在意、計較著每一場、每一球的得與失。然而,私底下卻有著惺惺相惜的情誼,明白也能體會彼此的好與苦,喜與憂。Hidden story 一直是記錄片的魅力所在,這款比賽後台的本色面目,因此格外珍稀。

最重要的是,巨星們都明白,焦點在費德勒,人人都甘願扮演眾星拱月的星星,把光芒、光彩全都留給月亮。也因為大家共同敬佩他,才能成就這段佳話。

當然,費德勒從未忘記感謝他的妻子Mirka(Miroslava Vavrinec),同樣熱愛網球,分享所有的球場美麗與哀愁,她比誰都清楚,不是傷勢嚴重,不是年歲已高,費德勒還會繼續想要打下去,但是能夠自己決定進退時機,都是最好的人生安排。

《費德勒:最後的十二天》其實是運動家的歷史文獻,能夠再看到他在網球場上跳芭蕾的優雅身段與球季,你還是會慶幸自己曾在他最好的時光看過他駕駛瑞士特快車轟轟然從你眼前呼嘯而過。

雖然最後的英雄淚,還是會讓你唏噓,但你清楚,人生就是如此。

尋找理查:失落的國王

有的電影形式花俏,看時眼花撩亂,看後一場虛空;有的電影,形式單純,卻有動人主題,看著看著,一股熱血英氣會在胸膛奔竄。Steven Frears執導的《失落的國王(The Lost King)》就是熱血典範。

《失落的國王》描述一位業餘歷史學家鍥而不捨,找到英王理查三世的遺骸,還原了被誤解了500年的歷史污名。香港片名譯做《國王的伸冤》,有些超譯,但是比較有吸引力,可惜台灣沒做商業上映。

《失落的國王》有三大趣味:首先,我們對歷史名人的理解,往往並非來自史冊,而是歷史劇或稗官野史的各式演義,曹操的白臉讓他千秋難翻身,莎士比亞對理查三世駝背體態的描寫:「老天爺既然把我的身體造得這樣醜陋,就請閻王爺索性把我的心思也變成邪惡,那才內外一致。」幾乎已成英國全民共識,同樣也讓他百口莫辯。

再加上理查三世是金雀王朝的末代君王,打不過都鐸王朝的亨利七世,不但戰死沙場,還被都鐸的史官扭曲踐踏,成為暴虐帝王,才讓亨利七世師出有名,奪位成功。這種勝利者的歷史書寫,多數政治美容不可或缺的包裝術。

其次,女主角Sally Hawkins飾演的業餘歷史愛好者Philippa Langley陪兒子去看了一場《理查三世》的舞台表演,因為看不慣其他人不求甚解就消遣起理查三世 ,主動出面辯護,從此就像著了魔一般,不時就可得見理查三世 ,還能通靈對話,而且陰錯陽差,竟然就開始了以「愚公移山」精神,替理查三世爭公道,還原歷史真相的考古工程,而且還真的找到遺骸,還原了「成王敗寇」的歷史書寫。

差別在於Philippa的對照組是學者的傲慢,對民間社團的研究嗤之以鼻,堅稱自己的研究是事實,庶民只會憑感覺捕風捉影,不值一哂。Philippa一路碰壁,學者卻會見風轉舵,趁機收割學術和商業利益(有如都鐸王朝功勞一把抓的人生現實)。那種收割者忙著杯觥交錯,加冠進爵,追夢者樂於深入校園,散播真相種子的平行時空,你很難不感慨又感動。

Philippa所有的挫敗與委屈,都不會改變她的追求與堅持,純粹的夢想與熱情,因而成為《失落的國王》最謳歌的人間情懷。

第三,科學講究證據,不相信直覺,理性才是王道,感性根本笑話。Philippa 來到理查三世埋骨地時,地上一個大大的R,讓她當場觸電,以為冥冥中自有天意,但是身旁的警衛卻澆她冷水:那個R是保留車位的簡稱。當下現實或許一點沒錯,然而Philippa感應到的埋骨地則是五百年前的現實。

有人只看到表象,有人卻感知到底層。巧合永遠不會成為科學,巧合卻可能是解開歷史謎團的鑰匙。《失落的國王》 對人生真相的反覆辯證,讓電影的哲理思辯更耐人咀嚼回味。

女主角Sally Hawkins對於癡情人生的詮釋堪稱一絕,你不會忘記她在《水底情深(The Shape of Water)》飾演的那位癡情女工,《失落的國王》中則是夾在職場失意,家庭破碎,又遭學術霸凌的三重困境之中,所有的焦慮、疑惑、追求與堅持,有軟又硬,曲直都動人,讓根據真人實事改編的電影,更具立體刻度。

至於Harry Lloyd飾演的理查三世,先是舞台上的演員,以假亂真,鑽進Philippa心中;既而成了從歷史長廊走出來的理查三世魂魄,真假難辨;最後則是卸妝後的演員本尊,驚醒Philippa的如夢追尋,以真破假。

這款三層表演論述,虛中有實,實中有虛,尤其是騎著白馬現身葬骨廣場的時刻,百年冤曲已得雪,我自逍遙向前行的英姿,儼然已有陸游名詩:「斜陽古柳趙家莊,負鼓盲翁正作場,身後是非誰管得?滿街聽說蔡中郎。」的箇中滋味,如此平凡,又如此深邃,真正已達「大樂必易」。

馬龍白蘭度:超人傷心

影迷或許都知道,Superman 的地球名字叫做克拉克(Clark Kent),未必知道他在Krypton星球上的本名叫做Kal-El。更未必知道他爸爸叫做Jor-El 。

影迷或許都知道,飾演Superman的影星叫做Christopher Reeve,卻未必記得飾演他父親Jor-El 的是Marlon Brando。因為誰來演好像都差不多,關鍵戲份在克拉克,不在他老爸。

影迷或許都知道,《教父》的編劇名叫Mario Puzo ,卻未必知道Puzo也是《超人》的編劇。就是他說服導演Richard Donner 一定要找Brando來演超人爸爸。

演出《超人》之前,Christopher Reeve只是新人,聽到能與超級巨星Marlon Brando合作,他非常期待也備感興奮,但是電影拍完後,他幻想破滅,面對採訪,坦言不諱,直指巨星太不敬業,從頭到尾都在虛應故事,不能以身作則,帶領大家前進。

《教父》確認了馬龍白蘭度超級巨星的歷史定位,我相信他是打心眼裡排斥漫畫改編電影。不過,《超人》在1978年開出的片酬是370萬美金加上11.75%的票房分紅,換算今日幣值超過千萬美金,而且只要工作12天,看在錢的份上,看在他想為美國原住民拍攝紀錄片,需要用錢的前提下,他還是點頭了。

可是,Brando 拍戲從不準時,導演三催四請才慢慢走出車房,懶懶上戲。據說一旦沒能在12天內拍完他的戲,還得加錢,導演被迫每天連哄帶騙才能請動大老爺。

而且這位大爺還不背台詞,現場得另外準備提詞板,讓他看稿演出。

這些誇張的大牌行為,看在菜鳥Christopher Reeve眼裏,完全不可思議,對偶像的崇拜之心完全幻滅。

但他不敢當場發飆,直到1982年,他已經以超人之姿征服全球影迷,又以《似曾相識(Somewhere in Time )》賺足觀眾眼淚後,才公開宣洩他的不滿。

超人家族縱使有超能力,但也挽救不了Krypton星球的毀滅,克拉克終究得來到地球,投靠新父親展開新人生。

Christopher Reeve公開批判Brando,等同「弒父」,讓影迷知道巨星的黑暗面,也才知道為什麼Brando 號稱是影史上最難搞的巨星。

陰間大法師:王牌至尊

如果沒有什麼話想說,靜靜不說話,或許不會惹人嫌。

我相信,Tim Burton想透過《陰間大法師2(Beetlejuice, Beetlejuice)》告訴大家:他還是36年前的他,還是那位愛搞怪的手工動畫師,寶刀未老,也不想老。

然而,他也只做到「溫故」,在「舊雨」粉絲圈中取暖,不能「知新」,也就難以吸聚「新知」了。

《陰間大法師2》最大魅力來自不老的兩大王牌:Michael Keaton的Beetlejuice和Bob-那位小頭縮頭大顆呆。如果不要東扯西扯,硬帶出那麼多支線角色,佔掉無謂篇幅,多一點Beetlejuice恩怨情仇大清算,也許Monica Bellucci飾演的復仇前妻Dolores,就不會雷聲大雨點小,曇花一現就嘎然而止,可惜了她用針線及釘書機接回去的破碎身軀(那是Tim Burton 最出名的註冊商標啊!)

同樣地,看過William Dafoe在《可憐的東西》中的變形化妝術,他在《陰間大法師2》的造型就少了趣味,只剩他是演員,不是警探的冷笑話,依舊有著Tim Burton 的黑色幽默。

只要有Michael Keaton,《陰間大法師2》就活力滿滿,這是對Michael Keaton的絕對肯定,大法師就是大法師;只要有Bob 出場,你就會忍不住想笑,這也是對Bob 的絕對肯定。然而,兩人的戲份太少,卻也說明了導演Tim Burton在敘事上明顯迷航,錯失了自己的經典焦點。

不過,替鬼屋包上黑紗做告別式會場,還真是神來一筆,就像靈魂列車的單程車票一般,就像片尾慎重其事為Bob 致哀一般,黒到讓人想捧腹,Tim Burton 還真的是黑色笑話的黑暗王子。

當然,用音樂歌舞片來檢視《陰間大法師2》 ,還是得肯定導演Tim Burton的「溫故」才情,從「Tragedy 」、「MacArthur Park」、「Soul Train」到「Day-O」,音樂響,群鬼舞,就是瘋狂好看,36年前的Tim Burton即使還在原地踏步,他還是那位瘋狂動畫師,就讓他永遠停格在美好的昨天吧。

教父殺手:黑手黨演員

我其實不記得他的名字,也不知道他曾是職業摔角手,更不知道他退休後混過黑幫,擔任Colombo 家族的保鑣。

我只記得他在《教父(The Godfather)》中飾演的那位黑手黨殺手Luca ,記得他在教父嫁女兒的婚宴上,緊張兮兮反覆唸著要對Marlon Brando說的詞。

今天才知道他的藝名叫做Lenny Montana,《教父》是他第一次演電影。緊張,其實是本色,死命記台詞,也是本色寫真,真情流露,所以非常傳神。

關鍵之一是Colombo 家族原本強烈反對《教父》,認為污衊了義大利移民,經過溝通,《教父》同意不再使用「黑手黨(Mafia)」字眼。

關鍵之二是談判過程中,導演柯波拉見到體型壯碩的Lenny Montana,認定他非常適合詮釋黑幫角色,又聽他說起以前黑幫「趣聞」:在老鼠尾巴綁上沾過煤油的衛生棉,然後點火引燃,老鼠死命逃竄,就會導致他要修理的對手人家,「莫名其妙」發生火災。

記牢台詞,已經夠折磨Lenny Montana了,要和天王巨星Marlon Brando演對手戲,更讓他手腳發麻,偏偏這麼一來完全符合劇情需要。

正因為是菜鳥,什麼都不懂,所以他最感謝的是Marlon Brando循循善誘,多方包容,才能讓他透過這部經典,留名影史。

人皆有命,後來他又演出多部電影,但都乏善可陳,一部即是永恆。Lenny Montana的摔角人生、黑幫人生,就這樣被銀河人生給遮蓋過去,墓誌銘上的演員這個詞,讓他永遠被影迷記憶。

布魯斯威利:夜色專訪

1994年,距今整整30年前,在坎城採訪過布魯斯.威利(Bruce Willis)。那一年,他很忙,忙著為《夜色(Color of Night)》宣傳,他主演的《黑色追緝令(Pulp Fiction)》排在影展倒數第二天放映,結果就抱走了最佳影片金棕櫚獎。

30年後重看這次訪問,有些拍戲內幕依舊精彩,但是最好看的部份則在於他對於某些賣座電影的「真心話」,尤其是訪談中他主演過的那些電影,恐怕多數人都已忘記了。

「你以為拍床戲真是享受嗎?你不妨找個伴跳到游泳池試試看,包你再也不想在水底做愛了!」影星布魯斯.威利(Bruce Willis)昨天穿著一條短褲,親自示範他在電影《夜色(Color of Night)》中的水底性愛表演,「我差點都淹死在水裡,那裡還有樂趣可言?」

坐在離布魯斯50公分遠的距離訪問他是很特殊的經驗,才剛坐下來,風就吹來濃濃的香水味,隱隱好像遮掉了昨晚的酒精。他渾身是毛,一臉絡腮鬍的毛茸茸體態,唯一和銀幕上的他很像的是:頭髮奇短奇少,但依然散發者強烈野性氣味。他說起話來手勢動作很多,而且反應奇快,不時就會冒出一兩個讓人絕倒的笑話,「我天生就喜歡逗人開心。」他一手創造的《終極警探(Die Hard)》就是在困境中依然會說出逗趣笑話的天才。 

以下是訪談紀要:

問:很多人羨慕你在《夜色》的大膽演出,演床戲,幸福嗎?

答:我寧願說那是災難。

劇情要我的褲子往下拉到腳踝附近,然後還要閉氣潛到水底,熱吻珍瑪奇(Jane March),既要擔心穿幫角度,又怕嗆到水,可是還得裝出一副很陶醉的樣子,你要不要自己去試試看,那根本是受罪原,那場戲我們NG了九次,拍到最後氣都喘不上來,珍瑪奇都不願再下水,誰在享福啊?

我們另外還有床上做愛戲,你有過在五十位工作人員之前全裸的經驗嗎?一堆人虎視耽耽看著你,三不五時就過來在你臉上測光,告訴你「嘿,這樣會穿幫哦!」,告訴我,這樣拍戲好玩嗎?

問:演員不是要越神秘越好嗎?脫光了,不給人家想像空間,值得嗎?

答:嘿,你對我的肉體沒興趣嗎?(大笑)我倒是很驕傲能夠即時展示,我不是暴露狂,不該露卻大露會被人笑掉大牙,我的角色是對人生厭倦,對工作倦怠的人,沈浸在青春女色中是一種很合理的舒展管道,你千萬不要被昨天的宣傳片騙了,我的床戲和裸露都是劇情需要的。

問:你的《終極警探》集暴力大成,《夜色》又是血腥色情的精華,不怕自己孩子看嗎? 

答:我不給孩子看我演的電影,我的作品是給成人看的,等他們將來長大後,他們一定看得到,也才看得懂。

問:你和黛咪摩兒 (Demi Moore)的感情生活一直是外界好奇的話題,你覺得很受騷擾嗎? 

答:美國是最沒有隱私的地方,有好多人想千方百計地想闖進我的生活,幹什麼呢?我不懂,《終極警探》是我的第三部戲,突然之間我就被媒體捧成巨星了,其實我還是我,那種很嚮往簡單家居生活的男人,從沒想過自己是大明星,我的夥伴都是15-20年前初入社會時認識的好友,沒人當我是明星,黛咪和我的感情非常好,我也愛兒子,可是外界的干擾實在太多,我還是寧願過以前的單純日子比較好。

問:可是你為什麼排斥黛咪接演《第六感生死戀(Ghost)》呢?

答:你不覺得那是一個很煽情、很愚蠢的故事,我叫她不要接,但是她還是演了,也賺了大錢,可是本質上那還是一部很愚蠢的電影。我知道,我也演過不少愚蠢片,像《終極警探總動員(Presumed Innocent)》,我在讀劇本時愛不釋手,可是公司嫌太黑暗了,把所有的內心好戲全拿掉了,只留下動作追逐場面,不三不四,我用盡了我的力量要想說服公司,可是畢竟我只是演員,無法越界過問別人的決策領域。

問:你參與了《黑色追緝令(Pulp Fiction)》的編劇工作,是不是也想當導演?

答:我喜歡編劇,有空時我喜歡拿著十頁故事大綱,就開始編寫劇中人應有的對白,發展出各種可能走向,那樣很好玩,可是當導演責任很大,我想還沒準備好。目前我還最喜歡演戲的工作,希望每次都能創造出新東西來。

問:你和吳宇森的合作計畫進行如何了?你是不是想藉著和不同風格的導演合作,開發新的表演特色?

答:吳宇森是我認識導演中很有風格特色,也很有才氣的導演,我非常想演出他籌備中的《影子戰爭》,目前我們還在發展、討論劇本,我很期待再與他的合作(註:該案後來未能拍電影成)。他的動作片與好萊塢動作片不一樣,我每次拍片都想嘗試新玩意,多方開發自己的潛力,譬如《終極尖兵(The Last Boy Scout)》、《終極神鷹(Hudson Hawk)》都是,與吳宇森合作或許就是一種新領域的探索。

    

問:《夜色》的美國版要大動剪刀,歐洲版卻可以完整上映,美國人那麼保守嗎?

答:美國人是虛偽,小孩子就可以全裸,大人為什麼不行?動剪刀剪別人的創作本來就是不對的事,偏偏他們還可以講得出一大堆道理來,對我而言那都是騙人的謊言,成人會對自己的行為負責,有什麼好剪的,有分級制。小孩子本來就不會來看我的電影。

可憐的東西:音樂新聲

雖然我被《可憐的東西(Poor Things)》折磨得坐立難安,恨不得影片快點結束,然而,電影音樂還能勾起我的好奇心,想知道這些音樂怎麼蹦出來的。

關鍵當然在於年僅28歲的青年作曲家Jerskin Fendrix。他的照片跟他的音樂一樣很難被人歸類。

首先,Jerskin Fendrix 是藝名。本名是 Joscelin Dent-Pooley。本名不好唸,藝名也有點磨牙。

其次,不管電影音樂多古怪,古典訓練絲毫不能少。

他在英國Shropshire鄉間長大,少年時期聽的音樂無非就是宗教音樂與迪士尼卡通歌曲。後來到劍橋專攻古典音樂,紮穩基本功,學會駕馭各式樂器,方能出入各種實驗作品,也才讓鬼才導演Yorgos Lanthimos一聽見他的專輯「Winterreise」就為他傾倒,找上毫無配樂經驗的他來為《可憐的東西(Poor Things)》創作音樂。

第三,Jerskin Fendrix有百分之九十五的音樂都是讀完Tony McNamara的劇本後,就已經接上天線,知道該怎麼來為這部電影找到音樂色彩。不管電影色彩、服裝、美術、表演、攝影和剪接怎麼顛覆搞怪,他有如乩童一般,讀透天書,傳回人間符碼,怪怪得狂,讓音樂像天然冷氣吹拂著寒徹骨的樂音,緊緊包覆著整部電影。

拙笨、不準音是Jerskin Fendrix的第一道秘密武器,關鍵在於女主角Bella 是換腦重生的醫學怪咖,從混沌啟蒙,一路跌撞,音樂越是生澀、突兀、不規則,越接近她橫衝直撞、難以駕馭的身心狀況。

這時候,小提琴和豎琴最適合透過不準音營造出怪異又詭異的驚悚氣息。

Bella 經歷死生重組,因此所有和人聲呼吸有相通聲氣管道的吹管樂器則是Jerskin Fendrix的第二道秘密武器,舉凡橫笛、豎笛、雙簧管、手風琴或風笛,都可以呼應或點綴Bella一息尚存或者一念無明的身心狀態。聞樂如見人,就是《可憐的東西》折磨演員與觀眾的魅影力量。

然而,Bella逐步取得生命主導權,Jerskin Fendrix的第三道武器則是穩定的用合諧音來搭配Bella的覺醒與自主。不寒而慄的冷風,慢慢轉換成如沐春風的優雅安靜。偶爾還有些抖動不安,卻是她乘風破浪的餘波蕩漾。

2024世界電影音樂獎:得主

三點可喜可賀:

第一,世界電影音樂獎終於不是奧斯卡跟屁蟲,沒讓Ludwig Göransson 再以《奧本海默(Oppenheimer)》包辦桂冠,畢竟《奧》片音效勝過音樂。

雖然怪奇比莉(Billie Eilish)作曲主唱的那首 “What Was I Made For?” 《芭比(Barbie)》 依舊橫掃千軍,東征西討,從奧斯卡贏到世界電影音樂獎,無往不利。

因為歌真的好聽,又貼合電影主題,絕對夠格列名百大電影主題曲。世界電影音樂獎如此選擇,我沒意見。

第二,《Poor Things(可憐的東西)》是Jerskin Fendrix 第一次從事電影配樂,初試啼聲,就震驚樂壇。新人大獎全包辦,真是江山代有新人出。

第三,希臘導演Yorgos Lanthimos風格古怪,Jerskin Fendrix 也不遑多讓,怪才遇鬼才,有如七爺配八爺,高低凹凸怎麼配怎麼搭。所以一路又合作了《善良的種類(Kinds of Kindness)》和明年才要推出的《Bugonia》,一家大公司的CEO被當成要來毀滅地球外星人給綁架了,荒誕的劇情,可想而知,音樂又可以大玩特玩了。

本屆世界音樂獎的年度電視作曲家是Natalie Holt ,作品是《洛基(Loki S02)》,還來不及朝聖,日後再補寫了。

觀眾票選獎則是由義大利作曲家Umberto Scipione 獲得,得獎作品是:《爺爺外公搶孫記(La Guerra dei Nonni)》。

小雁與吳愛麗:愛恨劫

不要相信把「家暴」、親情和「八點檔」連接在一起的輕率評論,《小雁與吳愛麗》有親情題材,重點在獨立與自由。

不要相信「黑白」影像的「負面」暗示與誤導。請記住當年你看過《羅馬(Roma)》的讚嘆與欽佩,也不要忘記《大佛普拉斯》帶給你的驚艷與喝采。《小雁與吳愛麗》的黑白美學,不只是形式,更是舊夢與舊恨的糾纏與告別。

不要理會那些瞎扯代言「客家」文化的誆語,就是個小鎮,大城市外的衛星,人們講著自在的語言,說著尋常百姓家都可能發生的暗傷與掙扎。

《小雁與吳愛麗》的可貴在於平常人生的不平常。從家暴到弒父,夏于喬的遭遇與選擇,早已激烈過多數不幸人生,她的救贖與清洗,千百倍於其他人。

《小雁與吳愛麗》的可佩在於透過剪接,時光節奏的迴紋,讓「小雁」與「吳愛麗」一度畫上等號。觀眾醒覺的時刻,就是小雁與吳愛麗百般折騰雙雙雲破月來的時刻。這一度的等號醖釀出多元的稠密懸疑;她們的釋懷,解除了角色的枷鎖,也滿足了觀眾的懸念。

夏于喬是小雁,夏于喬也是吳愛麗。一人雙面,一人雙名,是錯覺,卻也是分身。可以苟且,也可以避難。母親與女兒的關係不就是生命延續與遮風擋雨的多元方程式?切不斷的臍帶,生生世世以捲麻花的方式糾纏翻滾。

飾演母親的楊貴媚,擺脫不了所遇非人宿命。先是家暴尪外遇尪,換了個男人,同樣會詐騙會家暴。每次的抵抗都會殃及「家人」:不管是小雁或小男生。差別在小雁青春全毀,小男生險些也在暴力狂風中墮入地獄。

導演林書宇面對楊貴媚這樣一個極容易庸俗化、制式化的角色,給了她一個不一樣的生命硬度,留在家暴男人身旁的理由是:「我要折磨他一輩子,我過得這麼痛苦,他憑什麼這麼快樂?」

乍看之下,恨比愛強大,林書宇終究還是相信愛,只是一路曲筆寫來,跌跌撞撞的愛還是能找到讓人心甘情願停靠的港灣。

不想接受宿命輪迴的小雁意外看見了表演課,也開始了洗清虛假,坦然面對自我的辛苦療程。前兩堂表演課是拆穿人生假象,先明白自己是假,才明白假是人生/表演的高牆障礙。第三堂課在假孝服的底下,才開始有了真性情的鬆解、釋放與潰崩。

小雁的療程,其實也呼應著其他角色不再窩躲在虛殼,終於探頭呼吸的解放。「吳愛麗」不也就是要你好好愛自己?

張詩盈的念白有磁性有魔力,在她有如穿腦魔音的穿針引線下,儼然就成了引渡小雁脫離無邊苦海的慈悲小舟。《小雁與吳愛麗》的眾家演員各自精彩,張詩盈則是最成功的觸媒轉化劑。

曾國城的「放」,讓仁哥這個角色成為「暴力男」的具體符號,也讓看不見的舊日塵埃得著實體對話;曾國城的「鬆」與「緊」,則是表演者因應劇情的肌肉調節,都讓仁哥的可信度倍增,厚實了全片通俗劇的基底。

雖然林書宇並不想拍一齣通俗劇,兩場拍耳光的戲固然讓人容易產生誤會連結,其實林書宇已經在平常的寫實中添加進不尋常的力度(習慣式暴力與覺醒式反擊),但這種踩在鋼索上的劇情展開,也考驗著評論人的視野與理解。

楊貴媚的表現有多元層次,她和曾國城之間有著woman in love的各式小動作,連想堅持走自己的路都是低聲下氣,不敢抬頭;面對夏于喬則是in the mood of redemption 的曖昧與衿持;面對小男生則是in the mood of anger的憤恨與悲憫。歡暢時有一點點油滑,鬱結時有一點點緊繃,但是調和得天衣無縫,完全不影響角色的立體刻痕。

《小雁與吳愛麗》唯一值得挑剔的鏡頭是開場的長鏡頭,小雁一路騎車朝攝影機慢行過來,停在攝影機前,然後臉微往右側,你看見了她臉上的血痕,你也感覺出旁邊的燈光來自警察局。

長鏡頭有長鏡頭的魅力,等候與觀察都有必要,關鍵在攝影機。徜若機器再放後一些,或者小雁早一點停下腳步,或者直接穿越攝影機再回頭,應該都會比停在攝影機前來得更震撼,這種停法太刻意,手痕太明顯,與全片的寫實基調有些扞格。還好後頭一路順暢,夏于喬的內心肌理搭配她的髮型與身型,都讓她遊走在小雁與吳愛麗之間的探問與追尋,有著極自如的伸展。

一個月前,初寫《小雁與吳愛麗》時,我就已經盛讚這部影片是可以昂然走上國際的台灣電影。一個月下來,釜山影展最佳影片的肯定應該只是第一步,期待未來能有更多的人看見林導演導演的成長與突破。

亞蘭德倫:法國千面人

對他的迷戀與記憶,始自在台北市西寧南路中國大戲院看的《黑色鬱金香(La Tulipe noire)》,那時他早已是可以呼風喚雨的法國巨星了。

他的父母親在他四歲的時候就離婚了。沒有人願意照顧他,法院只好把他送給別人寄養。他的養父母住在一所監獄的旁邊,監獄廣場就是他童年時期的遊樂場,警衛則是他最好的玩伴。後來,他的養父母意外遭人殺害,亞蘭德倫只好再回到改嫁給屠夫的母親身旁。

少年時期的他,只愛踢足球和看電影,在學校頑皮搗蛋,充滿暴戾之氣,讀過十幾個學校,都被校方視做問題學生,一再被寄大過退學,十五歲那年只好休學回家。

他的繼父曾經想教他屠宰手藝,希望他能繼承衣缽,但是他對殺豬沒興趣,十七歲那年就投身軍旅,加入了法國陸戰隊。

  • 難忘的軍中歲月

軍中歲月讓他第一次感受到朋友的溫情,讓他第一次嘗到家庭的溫暖。他在多次的訪談中都強調,軍中歲月讓青春迷惘的他找到了生命的明燈,他說:《軍中有好多兄弟,心中委屈,有人可以傾訴,有人會專心聆聽。》他在陸戰隊裡擔任傘兵,曾加派駐越南,參加過法國人引以為恥的奠邊府戰役,還好他幸運生還,只在臉上留下幾個淺淺的傷疤。

  • 曖昧的黑社會

軍中退伍後,沒有一技之長的他,經常沒有飯吃,但是他寧可餓肚子,也不肯回家,向母親和繼父求助,只好到市場擔任苦力,也在咖啡廳裡當過服務生,在咖啡廳工作的時候,認識了不少藝人,居無定所的他,半夜就經常在明星的汽車裡睡覺。

這段潦倒歲月中,亞蘭德倫也與黑社會份子往來密切,但是他到底有沒有加入幫派,有沒有參與黑社會違法犯紀的行為,警方一直沒有掌握証據,一直只限於市井的八卦傳言,沒有人拿得出証據,最後只能懷疑說:《如果他沒有入幫,為什麼演黑社會殺手會演得那麼像?》

  • 坎城影展發跡

一九五七年,不再想當小人物的亞蘭德倫,決定要到坎城影展試試運氣,在演員好友尚克勞德布萊里的陪同下,這位根本沒演過戲,也沒有知名度,連吃飯的錢都沒有,連身上穿的外套都是臨時租來的小夥子,就跟碧姬芭杜一樣,才剛踩上坎城的沙灘,他的英俊和帥氣就吸引了攝影機和片商的注意。

自從詹姆斯狄恩(James Dean)1955年過世之後,世界影壇的美男子就像斷了線的風箏,七分帥氣帥得讓女人心疼,三分邪氣又邪得讓女人心麻的亞蘭德倫,適時填補了這個空白,他前腳才離開坎城,片商、導演和經紀人都已經黏著他的後腳,急著找他拍戲了。那年的坎城影展告訴世人,詹姆斯狄恩的接班人在法國誕生了。

  • 愛男人?還是愛女人?

1958年,亞蘭德倫演出《花月斷腸時》,第一眼見到女星羅美雪妮黛時,「好像看到了一隻白天鵝」,他不是癩蛤蟆,卻被天鵝給迷惑了,拍戲的時候,一有吻戲就會NG重來,收工之後,他更是成天黏在天鵝身後。電影拍完之後,羅美雪妮黛沒有回家,卻跟著他到巴黎同居,羅美雪妮黛的媽媽氣急敗壞的追到巴黎勸女兒回頭,不過羅美雪妮黛不肯,反而進一步與亞蘭德倫訂婚,讓同居關係有了「法律」名份。

第二年,亞蘭德倫與名導演雷尼.克萊曼合作了《陽光普照》,一舉成為國際頂尖紅星,但是坊間也傳出了他是《同志》的傳聞。起因是雷尼克萊曼並不諱言自己是同志,而且他拍《陽光普照》時,就像羅傑華汀拍《上帝創造女人》力捧碧姬芭杜的手法一樣,用盡各種特寫鏡頭捕捉亞蘭德倫的帥與美,以前,沒有人用這種方法表現男性美的。

多年後,亞蘭德倫承認有過同性戀的經驗,他雖然愛過男人,但是更愛女人,說他是雙性戀,或許更妥當。

後來的四五十年歲月中,和他有瓜葛的女人,不知凡幾。他可以在和羅美雪妮黛同居的時候,也讓女歌手妮可懷孕生子,羅美雪妮黛看到亞蘭德倫寄給她的報紙,才知道他愛上了別人,然而兩人解除婚約後,亞蘭德倫卻娶了另一位女友娜塔莉,不過雪尼黛卻依舊視他為好朋友;後來到美國拍戲,《傻大姐》莎莉.麥克琳也被他蠱迷得七葷八素,來台北參加金馬獎,卻待在旅館裡和《霹靂煞》女星安娜.芭麗瑤鬼混七十二小時,上了頒獎舞台,主持人蕭芳芳一看到他就心頭小鹿狂跳,語無倫次,差點主持不下去……總而言之,他對女人很有辦法,不愧是大情聖。

  • 藝術時期

《亂世佳人》的製片家大衛塞茨尼克是最先想把亞蘭德倫挖到好萊塢去的人,他一口氣就開出一張七年合約。但是亞蘭德倫的好友西蒙仙諾卻勸他留在法國發展,紅得太快,也讓亞蘭德倫有心虛,他覺得自己還是先從小角色演起比較好,不要還不會走路,就想跑了,所以他婉謝了塞茨尼克的誘人合約,留在歐洲演出大師導演的藝術名片。

他最知名的藝術電影代表作品當屬義大利大師維斯康堤的《洛可兄弟》和《浩氣蓋山河》,以及安東尼奧尼的《慾海含羞花》,不但頻獲國際影展大獎,也讓世人知道他雖然有一張比米蓋朗基羅的雕像更完美,也更帥氣的臉孔,但是他不只是靠臉蛋演戲的繡花枕頭,他的眼睛很會說話,只不過,多數人看到他的英姿勃發就昏頭了,再也沒空去注意他的演技。

他和路易馬盧合作《勾魂攝魄》的時候,兩人關係相當緊張,路易馬盧幾次罵他是世上最不合作的演員,亞蘭德倫在銀幕上顯示的憤怒情緒根本就是拍片時分對路易馬盧的怒氣,但是《勾魂攝魄》依然是影史上知名的恐怖電影。

  • 泠面殺手

成名後的亞蘭德倫不想只靠臉蛋迷人,加上進軍好萊塢並不如意,再回到法國發展後,一直想找他拍戲的梅爾維爾好不容易才約到他見了面。當時,梅爾維爾一眼就看到他的泠酷之美,覺得他是最佳的泠面殺手腳色,亞蘭德倫聽到自己以不要再扮帥哥,還是要演讓人無法一眼看穿,殺人不眨眼的無情黑道殺手,更是開心,兩人一拍即合,從《午後七點零七分》開始,歷經《生龍活虎》和《仁義》等片,一系列的《警匪槍戰》片,不但風靡全球,深深影響了吳宇森和周潤發等人,在八0年代跟進拍出了暴力美學掛帥的《英雄本色》系列電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