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福黃手帕:悶燒葫蘆

高倉健情字六書之4

問世間,情為何物?世人通常會接上「直教生死相許」,其實原作者元好問要說的是:「歡樂趣,離別苦,就中更有癡兒女。」日本導演山田洋次深得癡字三味,他的《幸福的黃手帕》就繞了一個大彎,極其委婉地講完癡兒女的故事。

這個大彎其實繞得有點遠,因為電影一出場的角色是武田鐵矢飾演的情場傷心人花田欽也,他會打滾,會哀嚎,嘴上念著最討厭紅色,卻砸下所有的積蓄買了輛紅色小汽車,要周遊天下以洩心頭情恨。他沿路搭訕,卻總是碰壁,最後死皮賴臉纏上了同樣也是感情受挫,要到北海道散心的小川朱美(桃井薰飾演)。

花田不是主角,卻叫叫鬧鬧、跌跌撞撞地獨領近十分鐘風騷,真正的主角島勇作(高倉健)才登場,過了將近卅分鐘,倍賞千恵子飾演的島光枝才開始在勇作的回憶與敘述中開始吉光片羽地短暫亮相。明明是核心要角,卻姍姍來遲,這種吊人胃口的手法,其實是擅長庶民電影的山田洋次,處理庶民情愛,卻總能不落俗套,始終讓人看得津津有味的奧妙所在。

因為,《幸福的黃手帕》的劇情極其簡單,只要熟悉「Tie a Yellow Ribbon Around the Old Olk Tree」這首英文歌的人,唱完第一段歌詞,大概就知道故事梗概了:刑期屆滿出獄的人兒,想問心愛的人可否要他回家?一切讓黃絲帶來表態。不見黃絲帶,一切甭談;得見滿樹黃絲帶,誰不眩泣?高潮既然那麼清楚鮮明,要怎麼才能吸引觀眾看下去呢?

通俗劇的特色之一就是尋常小事的大拼盤,越是尋常,越難處理,稍有不慎,就俗不可耐。

山田洋次採取的迂迴策略,悄悄就佔據上笑看人間情愛的高度。,花田與小川「同為天涯傷情人」,在療傷的過程中相遇,硬要送作堆,怎麼說都有點勉強。加上,花田的角色有時急色,有時浮誇,甚至還會胡搞,遇上有時忸怩,有時純真,有時卻不知如何拒絕的小川,兩人之間的拉鋸或者黏纏,其實都屬於浮世戀人中不時傳唱的小曲,並不讓人意外,他們的功能就是扮好綠葉,要帶出紅花。

因為,相對之下,「心中無限事,不予俗人知」的勇作,十足就是個悶葫蘆,出獄後他做了兩件事,首先,他先寄給前妻光枝一封信,盼能得到黃手帕的寬恕與接納,接下來則是在餐館坐下,點了啤酒加拉麵,簡單至極的飯食,卻讓重獲自由的他雙手合十,感激莫名。

山田洋次只拍了勇作的背影,不需要帶出他哽咽落淚的特寫,點到為止,意境全出,那就是大師功力了。

此外,花田與小川的打打鬧鬧,分分合合,都讓冷眼旁觀的勇作不得不適時介入,不打不相識之後,卻換成他逐步解除心防,向兩位傻蛋分享了他溫火慢燉的低調愛情。有人喧鬧,有人冷靜,兩極落差,就帶出了漩渦滾動。

正因為勇作是個悶人,不擅言詞,心中再急,也找不到對應語言,所以追憶他遇見光枝一見鍾情,墜入情網的過程,反而構成了《幸福的黃手帕》最迷人的細節。

首先,勇作和光枝在雜貨店相遇,原本只敢癡癡看著人家,沒想到光枝早把一切看在眼裡,只要主動問候一聲,就讓勇作樂得快瘋了,山田洋次其實用了最簡單的手法實踐了「男追女,隔座山;女追男,隔層衫」的愛情想像,高倉健演出勇作的癡傻愚樂,就夠讓觀眾看得眉開眼笑了。

其次,高倉健詮釋勇作那種近鄉情怯的忐忑,不見黃手帕,他就是天涯浪子,想見,卻又怕見,拿捏得還算不溫不火,高明的是終於見到竹竿上的黃手帕時,他同樣只拍高倉健的背影,更只遠遠帶出倍賞千惠子的模糊人影,一般人都會用特寫來煽情時,山田洋次卻再度繞了個大彎,滿樹黃手帕,不是早已說完了光枝千迴百轉的妻室柔情了嗎?一切都已是大家均可意會的意境,還要再加油添醋嗎?

敢鬆手,敢踩煞車,不只是血性勇氣,而是藝高人膽大的堅持,看見倍賞千恵子千呼萬喚始出來的身影剎那,已經無需任何言語了,遠吊的鏡頭,婆娑的淚痕,山田洋次示範了什麼叫做低調又內斂,卻能夠擊倒觀眾的隱形張力!

追思高倉健:美麗錯誤

高倉健情字六書之1

日本巨星高倉健(1931-2014)在11月10日辭世,享壽八十三歲,但是家人卻在11月18日才公開他的死訊,符合他一貫低調內斂的個性。

高倉健是繼三船敏郎之後,國際知名度最高的日本男演員(松田優作走得太早,北野武則是導戲強過表演了),銀幕上的高倉健總是剛毅木訥的角色,最擅長詮釋日本人的壓抑民族性格,這種民族性格的展示,也是他從影一甲子以來一直追求的目標。

高倉健在銀幕上給人的印象總是高大而沉默,一如通俗台語歌謠「心事誰人知」所傳唱的「心事若無講出來,有誰人能知」那種悲歌情懷,不管是深情凝視或者滿心怒火,他的臉部肌肉總是拒絕抽搐抖動的誇張表演,他寧可一切往下沉,往內縮,不在五官展示情緒波動,但是從他的肢體與氣勢上,觀眾卻可以精準看到他體內的火山即將噴發。這種表演方式,習慣從表像品評表演的人,容易輕率地嗤之以鼻,嫌他就靠那一招半世闖江湖,卻未必能解釋何以就算是只有這一招,卻能那麼管用。

高倉健曾經解釋他最佩服的表演的是日本的傳統藝術─能劇。他的表演境界也是能劇的銀幕展示。

能劇演員都是一張面具,沒有七情六欲,表情總是固定的一張面具,演員靠的不是那張臉蛋,而是用身體,以舞蹈方式表現喜怒哀樂各種情緒。七情上臉,其實是最膚淺的表演,不靠五官取勝的演員,就得靠身體的「氣」來做詮釋,高倉健站在攝影機前確實就有一股氣,時而剛強,時而柔軟,時而低調,時而昂揚…他曾經以武士對決來形容那股演員的氣,唯有氣韻生動,才有生機,他的表演人生當做如是觀。

從影,對高倉健而言是美麗的誤會。他就讀明治大學時,攻讀商科,卻沒有好好唸過幾天書,整天遊手好閒,混的社團也是與他質資完全不相稱的相撲社,總之就是標準的混吃等死的「由你玩四年」,畢業之後,才開始感受到就業危機,只能哪裡有機會,就去混口飯吃。那一天,他去新藝製片廠應徵劇組管理員,不料卻被東映老闆牧野光雄一眼看中(因為他很高,180公分,很挺,很俊),直接找他做演員,沒想到他竟然流下了眼淚。

流淚,不是因為找到工作了,有飯吃了,而是他的家鄉父老根本瞧不起戲子,認為演員只為乞丐高一級而已(中國對倡優皂隸的賤民分類也約略近似),為了五斗米而去當戲子,那是多羞恥的事啊!當時,他怎麼也沒想到自己會靠表演揚名立萬,話都不會多說兩句的他,從來不認為自己能演會演,第一天上戲,當化妝師在他臉上塗抹胭脂時,再度熱淚盈眶,總覺得演員不是男子漢該做的事,總有一天一定要轉行。

高倉健其實是深受田都元帥(戲劇界的祖師爺)鍾愛的幸運兒,初入行時,他和大半的臨時演員一般,上好妝就得乖乖在現場待命,天寒地凍時刻,只能圍著營火取暖,演到第十四部戲《第十三號棧道》時,已經算是小有名氣了,但是東映對他並沒有特殊禮遇,反而是同片合作的女星日高澄子看不過去,邀請這位明日之星坐上她的車子吹暖氣,還賞了他一杯熱咖啡喝,寒天一杯熱飲的萬千恩情,才讓他頓悟,要拚就要拚最好的。

成名初期,高倉健演過不少劍俠電影,身上的刺青,高挑的劍眉,冷酷的眼神和用抬頭紋與法令紋書寫的剛毅線條,成功打造了他的「硬漢」戲路,也因為越演越有信心,他才有能力去改變自己的「釣魚」人生。他曾說自己的前半生都在陪命運之神釣魚,什麼魚兒上?,就決定晚餐菜色吃啥。有了能力之後,他相信人生只有主動進攻,才不會浪費時間,他開始挑戲揀劇本,替日本男人定義的鐵血男兒戲路,就是1980年代之後逐漸鮮明的個性,陽剛鐵筆的作品包括了《海峽》和《南極物語》等片;酒入愁腸化做相思淚的曲筆作品則包括了《幸福的黃手帕》和《驛》等片,當然最經典的就屬1999年的《鐵道員》了。

「演員最自豪的事就是能帶給電影溫度。」高倉健初讀《鐵道員》的原著小說時即深受感動,努力要把自己完全溶入那位一輩子盡忠職守,把青春、幸福和生命都獻給鐵路的小車站站長,有關這部電影的論述,就請大家參閱舊文,至於《鐵道員》中不時出現的那首Tennessee Waltz,據說正是他親自推荐給導演降旗康男的,在電影中即時發揮了煽情催淚的能量。

「不識字的人也能看得懂電影畫面。」高倉健曾經如此肯定電影的影像功能,晚年的他,更懂得音樂的穿心入腦魔力,我只能說,他真的悟道了。

2014世界電影音樂獎:得主

恭喜法國作曲家Alexandre Desplat又以《歡迎來到布達佩斯大飯店(The Grand Budapest Hotel)》在第十四屆世界電影音樂獎上大豐收,「看」到下面這張James Badham所畫的《布達佩斯大飯店》漫畫,是否就讓你「聽」見了他的音樂節拍?

產量豐沛又多元的法國作曲家Alexandre Desplat在第十四屆世界電影音樂獎上再度大豐收,以《歡迎來到布達佩斯大飯店(The Grand Budapest Hotel)》中兼具古典與狂想動感的音樂囊括了年度作曲家和最佳電影原創音樂獎。簡單用四個字形容就是:大獲全勝。

我其實一直不太滿意「世界電影音樂獎」的「世界」這兩個字的定義不太滿意:太以好萊塢為師了,主要獎項的入選作品悉數都以好萊塢大片為主,鮮少歐洲電影,更別提亞洲電影了,他們的世界很像美國人把自己的棒球賽都視為「世界」大賽一般,自大還是小事,因此疏忽了其他優秀作品,才是可惜。

不過,就片論片,七年來六度入圍奧斯卡原創電影音樂獎,卻始終與小金人擦肩而過的Alexandre Desplat,無疑是當代最有創作活力的作曲家,敲打樂器搭配強烈的節奏感更是迷人,更重要的是他的音樂能讓人「聽見」,進而「記得」,進而有了可以「回味」的能量。Steven Price在奧斯卡獎上擊敗他的《地心引力(Gravity)》音樂,固然在空中求生的危機時刻發揮了極其撼動人心的能量,但也只有烘托,你很難記得,遑論吟唱了。不過,這也正是奧斯卡音樂獎評審特殊偏好,我相信Alexandre Desplat自從《班傑明的奇幻旅程(The Curious Case of Benjamin Button)》與《超級狐狸先生(Fantastic Mr. Fox)》落敗後,就已經看透了奧斯卡遊戲規則,更有平常心看待競賽勝負了。

明年的奧斯卡獎已經進入倒數計時階段,音樂評論家認為Alexandre Desplat今年依舊是入圍的大熱門,因為他交出了《模仿遊戲(The Imitation Game)》、《永不屈服(Unbroken)》、《歡迎來到布達佩斯大飯店》、《哥吉拉(Godzilla)》和《大尋寶家(The Monuments Men)》五部作品,風格各殊,不該忽略。是的,我一直沒有忽略Alexandre Desplat,聆聽他的音樂,一直都是享受,值得分享與推荐。

以下是今年世界電影音樂獎的得獎名單:

年度作曲家(Film Composer of the Year)

最佳電影原創音樂(Best Original Film Score of the Year)

最佳電影歌曲(Best Original Song written directly for a Film) 

年度新秀獎(Discovery of the Year)

終身成就獎(Lifetime Achievement Award)

觀眾票選獎(Spotify Public Choice)

歐洲度新秀獎(Sabam Award for Best Young European Composer)

Cyril Molesti

我並不認識今年年度新秀獎的得主Daniel Pemberton,整理片單時才知他替電影《騷莎大塊呆(Cuban Fury)》與《玩命法則(The Counselor)》都交出了精彩配樂,接下來就是我得去租DVD補看了。

另外一個吸引我注意的是觀眾票選獎給了比利時傳奇歌星Rocco Granata的傳記電影《瑪麗娜(Marina)》,片名中的「Marina」其實是Rocco Granata在1959年完成的暢銷單曲,出身礦工家庭的小男生如何說服父親,讓他走向歌壇?作曲家Michelino Bisceglia又如何在風靡世人的知名音樂前面,走出自己的配樂路?同樣也讓我充滿了好奇,這些都是未來要做的功課了。

字畫情緣:陽光佳人

 

Fred Schepisi執導的《字畫情緣(Words and Pictures)》探討了一個沒有標準答案的議題:文字與畫作究竟誰比較重要?如果有一場文字與畫作間的戰爭,究竟誰會獲勝?

擁畫派方人最強力的口號無非有二,其一,原始人的洞窟裡,文字未啟,畫作已先;其二,古人不已說過:A picture says a thosand words,用上千的文字才說得清楚的理念或意境,一幅畫即已說完。

文字派的人呢或許相對之下無法如此簡潔,一句話裡未必能有千張圖畫,但是精雕細琢的文字同樣能蘊含萬千深意,《字畫情緣》旁徵博引,掉了大批書袋,把古人的名言雋語全都用上了,其中又以壓軸的莎士比亞第十八首商籟(Sonnet 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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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千次晚安:愛的重量

挪威長大的導演Erik Poppe1980年代曾經當過戰地記者,明白冒著槍林彈雨採訪新聞的壓力, 《一千次晚安》既是他回顧自己的1980年代,也是向記者致敬的作品。

 

電影的核心人物是法國影后Juliette Binoche飾演的愛爾蘭攝影記者 Rebecca,一開場就是她深入喀布爾的反抗軍核心,拍到了炸彈「死士」以身殉道的儀式過程,也在爆炸現場承受了強大的震波所傷,暈厥倒地,但她在倒地之前,快門依舊按著快門,依舊勤力捕捉那濃聚著悲情與暴力的恐怖現場。

 

是的,以前的戰地記者電影以男性居多,《一千次晚安》選擇了女記者,既點出了巾幗不讓鬚眉的時代女性特質,也因為同時她還是兩個孩子的母親,一位在專業上有傑出表現的女性,又如何兼顧家庭與親情呢?導演Erik Poppe讓三分之二的劇情衝突發生在 Rebecca的愛爾蘭住家中,正是凸顯同樣要求專業(記者或母親),一旦起了衝突,兩者不可得兼時,才會引爆的巨大矛盾。tgn009.jpg 

開場的Rebecca,無所畏懼,一心一意只念著她的採訪報導能否成功,從祭天淨身追蹤到爆 炸前夕,很少人能像她那麼完整紀錄炸彈客的心路歷程,但是她的鍥而不捨,卻也引發警察關切,才導致衝突提前引爆。

 

甦醒後的她,成為前線英雄,但是返家後,大女兒Steph(由Lauryn Canny 飾演)與丈夫Marcus(由Nikolaj Coster-Waldau飾演)卻相對冷淡,只因為她全心全意奉獻工作,完全忽略了家人的懸念與掛心,不是單身,無法做自了漢,她要如何面對自己的婚姻、家庭與親情,才是《一千次晚安》檢視戰地記者的反向切入點。

 

電影有三個巧妙的設計,首先是禮物。Rebecca每回出差返家,都會備妥禮物送給女兒,這回從醫院返家,她忘了,但是丈夫幫她準備好了。她的虧欠,寫在心上,寫在眉宇間,但要到了她查看了女兒的日記,看見了自己不能替女兒過生日,只能在異國前線寄回卡片,聊表心意。也許,她沒想隨便應付,但是女兒的慎重其事,仔細保存,卻更添了她的心虛,才會有就此不再前線涉險的承諾。

 

其次是照片。Rebecca用生命換來的戰地照片,按理來說,東家媒體應該視若珍寶,結果卻是在五角大廈的施壓下,東家猶豫了,那是Rebecca專業上的重挫,卻也充分顯示前線與編輯檯的矛盾,那是多少記者嘔心瀝血才交出來的文稿卻橫遭打壓的新聞悲歌?然而,電影給Rebecca的救贖卻是青春期的女兒Steph看過照片,第一次認識了母親的工作本質,同時也想到了可以讓母親的照片來豐富她的學校報告(名家攝影用來做學堂報告,雖然是大材小用,卻是親子融冰的關鍵),照片究竟身價幾何?是鴻毛或泰山?不就是看是誰在看這些照片嗎?tgn015.jpg

 

第三是前線。傷癒後的Rebecca再次受邀前往非洲難民營採訪報導,她心中想去,但是才承諾了丈夫不再險,因此沒有允諾,但是Steph得知風險不高,想替自己的報告加分,反而促成了這趟母女行。在那兒,Steph學會了攝影,卻也驚見強徒行兇,難民世界依舊有槍林彈雨,Rebecca的新聞本性被槍聲喚醒,再也不顧女兒的驚恐尖叫,將Steph託付友人後,轉身就朝帳篷奔去…

 

是的,Marcus早就說過了,他才不相信Rebecca會放棄前線採訪,返家的Rebecca只是休養蓄積能量,隨時會再出發,他受不了那種夜夜就怕電話鈴響的心理煎熬,同樣地,見證母親為了火線新聞,就放下親情的決斷,Steph的舊恨新愁同樣上心頭,專業記者與專職母親的矛盾;親密愛人與事業達人的矛盾,很難不在這裡炸得血肉模糊。

 

《一千次晚安》的不俗在於只有目擊,才能感同身受。女兒「採訪」母親何以要涉險拍照?母親的解答,讓女兒有了初解人事的啟蒙,母親告訴她因為實在看不得人間如此不公不義,滿腔憤怒,拍照成為她唯一的救贖,更是女兒認識母親的關鍵轉機。tgn012.jpg

 

《一千次晚安》的不凡在於只有親身走過,才知有多難。女兒在非洲前線受驚,對母親的棄她不顧,受創更深,從此形同陌路,母女終於談判時,女兒拿起相機連按百次快門不鬆手的憤怒,讓快門聲有如槍聲,聲聲擊中母親的心,讓無懼強暴的Rebecca也不能不澘然落淚。

 

《一千次晚安》的犀利在於透過比較,創造了立體縱深。導演一方面透過Rebecca的雙重身份,完成了戰地記者與親情價值的永恆錯焦;另一方面則讓Rebecca重返阿富汗前線,採訪同樣的炸彈「死士」主題,以前的她,眼中只有事件,只求完成報導;如今的她,卻是看見了青春,也看見了生命,快門再難按下。她的進化或者軟弱,讓戰地攝影記者的雕像取得了立體刻度。

 

當然,Juliette Binoche的表演活化了電影的可信度,你會感歎,台灣電影還在忙著談小情小愛;你會感歎歐洲有這樣的劇本,讓中年婦女的身心世界都有了動人的伸展空間;你更會感歎,電影的功能就在開啟人生視野,成功達陣的《一千次晚安》讓影迷看見了電影工作的神聖與莊嚴。

一千次晚安:快門勇氣

對比,是藝文創作的重要手段,透過對比,我們對事物的本質與神髓,因而得著更清楚的輪廓。《一千次晚安(A Thousand Times Good NightTusen ganger god natt)》選擇的對比手法,有多個層次,關鍵都在照相機的快門。

 

《一千次晚安》的核心人物是Juliette Binoche飾演的攝影記者Rebecca,相機是她的吃飯傢伙,冷靜地按下快門則是她紀錄事實,發覺真相的必要手段,就在按下快門的剎那,她是絕情?抑或多情呢?

 

《一千次晚安》的開場戲與收尾戲都是Rebecca在阿富汗前線,見證炸彈客的宗教與行動儀式。炸彈客同樣是清純的女郎,抱著必死決心,先躺進死亡的墓穴,接受土葬的預演儀式,再淨身沐浴,著裝綁彈,從容上前線……

 

Rebecca原本是見證者,冷靜目擊每個流程,精準按下相機快門,但是終場前,她按不下快門了,她跪地長泣,前後判若兩人的心境落差,讓觀眾面對「自殺烈士」的理念與生命困境,取得更深入的觀點。

 

遇見好新聞,就有見獵心喜的激動,其實是多數記者的本能反應。能夠採訪到自殺客的宗教儀式,多數戰地記者都不願錯過,Rebecca能夠獲准採訪,一方面是擴充眼界,善盡專業本份的難得機會,另一方面則是僅管機會難得,要力保客觀,不能淪為宣傳,但亦不能退縮保守,失去認識或者發現真相的契機。tgn003.jpg

 

挪威導演Erik Poppe無意和觀眾討論「攝影」的本質,也無意和大家討論蘇珊.桑塔格(Susan Sontag)在《論攝影(On Photography)》中強調的攝影觀念:「雖然人們會覺得相機確實抓住現實,而不只是解釋現實,但照片跟繪畫一樣,同樣是對世界的一種解釋。」《一千次晚安》的開場戲其實是「獵奇」與「報導」並存的一種現象:自殺炸彈客竟然是女性(相較於傳統的男性死士,這個真相,就取得了比較的能量),這個事實,就足以讓人更進一步深思當代阿拉伯世界的抗爭思維。

 

多數戰地攝影記者都有些使命感,出生入死,報導真實,都有著想略盡棉薄,靠著系列照片,力挽狂瀾,幫助殘缺的世界變得好一些。Rebecca同樣有著見不得人生不公不平之事的「怒氣」,拍照成了她的救贖解藥,如非同為女性,她未必能夠深入沐浴著裝現場,取得更多內幕現場照片,為她的報導蓄積更多的震撼能量。

 

但是,若非Rebecca鍥而不捨,堅持一路跟拍,甚至臨下車時,還要回身補拍兩張,警察會上前盤查嗎?炸彈客會在鬧區引爆炸彈,傷及更多無辜嗎?被震波炸飛也受了傷的Rebecca繼續奮勇按下快門,固然是專業與敬業的表現,然而Rebecca是不是促使炸彈客提前按下引爆鈕的關鍵呢?她是不是以「他人的血」來成就自己事功呢?(「他人的血(Le Sang des Autres)」是法國存在主義女作家西蒙.德波娃(Simone de Beauvoide)的成名作,此處借用書名,來補充戰地記者無可迴避的道德困境)

 

《一千次晚安》這時候技巧性地用引爆其他話題的方式,迴避了這個矛盾爭議(警察如果攔查Rebecca的相機,或許干預了新聞自由,但會查知更多真相),資助Rebecca前往採訪的出版社受到五角大廈的威脅,不敢採用Rebecca的作品,以免落得美化炸彈客的指控,影響他們在華府的其他採訪(這卻也直接批判了美國霸權的新聞干預手法)。這次挫折,也讓Rebecca順理成章得以扮好媽媽的角色,甚至以陪女兒做報告之名,轉進非洲難民營。tgn006.jpg

 

當然,只有再次聽聞槍聲響起,Rebecca血液中的戰地記者本性才會顯現,在母親與記者的雙重角色中,她放下女兒Steph,追著槍聲跑,趴向前線猛按快門,對乍聞槍響的女兒是一次無情的選擇,生命的天平上,女兒的砝碼,在那一剎那,遠不如死難災民重要,此時的Steph面對的是內外雙重受創(生死一線間的不確定感,母親又以工作為重的失落感),她的挫敗、憤怒與失望,最後匯聚成她取得母親相機,毫不間斷地按下數十下連拍快門的聲響,就如同不斷打在Rebecc臉上的巴掌。

 

是的,同樣是快門,RebeccaSteph按下的聲響,意義截然不同,有此對比,記者/母親的矛盾,既是高潮,亦是無解的回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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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於結尾的重回阿富汗前線,重回炸彈客儀式現場,看到更稚嫩的臉龐,看到更年輕的胴體,Rebecca的猶豫與遲疑,道盡了她對生命意義的思考,她的為難,按不下的快門,對照開場時的一往直前,前線記者的人性掙扎,就此得著更強力的論述。

網路十一年:心情點滴

我在200493開始寫作部落格,寫著寫著,今年的93就要滿11年了,期間換過四次網址,有些是寄生在現在網站上,有是則是盛情難卻,義務幫幫朋友的忙,不管如何,2007年下半年才在阿醜的大力協助下,終於安定下來,得空就一篇篇地寫下去……

 

11年下來,在這兒已經貼了3391篇文章,還有一百多篇是寫了標題與大綱,卻一直沒有寫完,就封存起來,不知何時得能見天日。上個星期,才在心頭唸著,這裡的瀏覽人次如果能在2014年的93當天,能夠衝破500萬人次,也算是個小小的里程碑了,沒想到824從高雄回到台北,才發現,我那不可告人的小小心願,已經在這0824這一次,在四千多位網友的瀏覽下達標了。

 

心頭先是驚訝,既而滿是感激。

 

每回,貼上一篇新文章時,我會都順便看看網頁上的瀏覽器,看看今天有多少人來過(雖然我無從知道究竟是誰來過?),我常嘴硬說自己只是默默寫作,不求聞達,但是文章有人讀,而且有人回應,都讓我唇角上揚的。

 

可想而知,徜若門可羅雀,徜或用力寫就的文章,沒有片語隻字的回應,我雖然只能咬咬牙,頓頓足,其實心中還是會長歎一口氣的。

 

今年夏天,到南台灣走過六回,先在台南國家文學館規畫了第三年的「青春影展」,又在高雄舉行了王家衛的專題演講,每一回落腳時,都有人提及我的「藍色電影夢」,有朋友告訴我:「我有訂閱你的部落格啦,你發表的每篇文章,我都會看!」今天的台南朋友就提及了她每回看電影都想上網看看我寫了些啥,前兩天的部落格上亦有朋友針對《一千次晚安》的文章,留言說:「等了有點久啊!」其實,我很清楚,亦很感謝,如果少了這些默默支撐我的「千手」(點選或留言)「千眼」(閱讀),不管有都喜歡電影,或許我亦會覺得疲憊與倦怠的。

 

十年下來,我告訴自己,部落格的寫作只是練劍,終有一天,我會把這些文字重新整理成冊,日前,有出版界的朋友,主動告知了她在部落格上讀到的文章,「不只是影評,更多的是生命的歷練與迴響…」有她這句話,我相信,把這些文章重新整理,集結成冊的節氣或許已然來到。

 

那會是我來年的工作重點之一。

 

今天台南朋友問我,如何能夠一部接一部的電影文字這樣寫就出來,我其實沒有密訣,只能說享受寫電影(在部落格或其他媒體),說電影(在廣播或者小演講)的那種感覺,我還戲稱老天爺下輩子該罰我當蜘蛛(就像《神隱少女》中的蜘蛛爺爺一樣),既然那麼愛寫,就罰我寫個夠;既然那麼愛說,就罰我當九官鳥亦成,每天吱吱喳喳個不停(別當討人厭的烏鴉就好)!

 

每回看電影,寫電影或說電影,其實都是個挑戰,我以棒球運動的投捕做比方,電影創作者是投手,不管他投出多麼詭異的球種,一一牢接,不許捕逸,是好捕手的必備條件,有時候我接球接得很開心;能夠攔住暴投,當然更快樂;不過,有時候還是不得其門而入,眼睜睜地看著怪球從眼前溜走。

 

寫評論文章,我沒有刻意標新立異,亦不曾刻意與流行唱反調(尤其是票房賣座大片),我信賴自己的感官與判斷,再從中整理出能夠與大家一起討論的觀點寫成文字。

 

最艱難的挑戰有二,其一是多數人都誇好的電影,要如何表達我的不同意見?如何釐清觀點,確立自己的論述立場?前兩天的《露西(Lucy)》就是幾度琢磨才能成篇。

 

其二,多數人都誇好的電影,我又如何避免眾議咸同的隨浮逐流,寫出專屬自己的獨特觀點?從《色戒》到《一代宗師》都是我幾度咀嚼,掏空自己後才能換得的一點文字累積。

 

未能達成這兩個目標,我相信文章寫得再多,再長,意義還是不大。

 

一個獨立的,不寄生在大網站下的部落格,瀏覽人數達破五百萬了,謝謝阿醜,謝謝每天看著我在燈下毃打鍵盤的家人,電影還在映演,日子還在繼續……

哪啊哪啊神去村:痞趣

《神去村》的電影情節設定其實既簡單又有趣:沒考上大學的年輕人平野勇氣(由染谷將太飾演),被一張有漂亮妹妹照片的海報就給吸引了,投身林班工作(原著則是他熬不過媽媽的設計,才不得不權宜上山);從原本的玩票心態,最後赫然變成了森林守護神,平野的「勇氣」與「蛻變」,有如一則當代森林傳奇。Woodj024.jpg

 

只為了一張美女照片,傻男就肯投身林班?電影版「簡化」平野「從林」心態的處理手法,看似有點智障,弱化了平野的個性,卻是很機巧的設計,因為時下迷信圖像,也崇拜圖像的宅男,最易「望圖生義」的血性男孩?

 

更犀利的批判則是這位廣告美女,其實有一半是不實噱頭,她是村人,卻不是林工,長澤雅美飾演的直紀礙於情誼,出借肖像,但她對這種「不實」代言,很有悔意,寧可一張一張剪下海報黏傢俱(這是用良知來襯顯,山林居民的淳模本性)。正因為如此,實習結束後,真的愛上森林的平野升格成為招生海報的封面人物時,

 

《神去村》的關鍵核心在城鄉差距,可以著力的趣味至少有三點:

 

文明失落症。每天黏網的平野,怎能適應收不到訊號,無法上網的林班歲月?平野不是特例,他是縮影,每個人看到他的故事,都容易「設身處地」假想自己會上演的「悲劇」。Woodj026.jpg

 

四體不勤症。現代文明讓多數人困居都市,不懂野趣,手指靈活,四肢卻粗笨。平野的跌跌撞撞,大驚小怪,大呼小叫,又嗤牙裂嘴,在在都像喜丑。他摔得越重,觀眾越開心。

 

山林如謎症。林班工作同樣需要專業與專心,城市來的土包子,初來貴寶地,啥都不懂,舉手投足都是笑話,專業林工因此有炫技空間。從爬樹到砍樹,煞是好看(更重要的是這些林間粗人,也因此才讓人看見了他們的細膩之處);孩童走失時的眾人搜山,但是也得有「神手」相攜,平野才能穿透迷霧,找回失童(一定要是平野建功,才能改變村人印象);至於淨山祭神的丁字褲儀禮及神木子彈列車的飛奔而下,則有了陽器崇拜的另類趣味了。

 

我用「症」來形容《神去村》的揮灑空間,主要是鑒於「症」代表著不適應,不調和,最適合以誇張的表演與趣味來呈現「野趣」,導演矢口史靖採用的正是日本動畫最偏愛的Kuso語法,讓染谷將太充份發揮痞子趣味,他的誇張未必能對症下藥,卻肯定可以產生文明對話的趣味,讓笑聲穿越出林和戲院,正是製作團隊戮力以赴的目標啊。

 

全片最可惜之處是對長澤雅美飾演的直紀,刻畫太面浮面。直紀曾經有過論及婚嫁的「都市」男友,只因受不了收不到手機訊號的素樸人生而告吹,平野所背負的城市包袱與宅男性格,與前任男友有何差別?既然有此情傷,直紀沒有學到教訓嗎?何以只要村人刻意製造機會送做堆,她就願意再試一次呢?平野的成長與開悟,當然是關鍵,平野「前」女友帶領的「慢活」觀光團固然促成了平野的反省,卻仍然不足以說明「愛」的動機(打躲避球的不打不相識太容易也膚淺了,直紀把修好的手機丟給平野,可以是一次城鄉文明的對決,但也點到為止,著力不多亦不深),以致於最後騎著摩托車來送行,高舉「愛老虎油」的布條時,只有皮相的笑意,少了動人心弦的力量(但我承認,全片的中文翻譯,還頗能掌握《哪啊哪啊~神去村》的「哪啊哪啊」諧趣勁味,總之,就是要博君一粲)。woodj017.jpg

 

《神去村》的英文片名叫做《Wood Job》,但真要遠離紅塵,找一份Wood Job,多數人應該還是敬而遠之,導演似乎也不願太陷溺於這款人間神話之中,以致於平野勇氣雕刻完成的山林神話,雖然有著兩度搭火車上山時截然不同的神采(第一回,無所謂,也不知重點何在;第二回則是篤定在心頭),卻也「一廂情願」多過「大徹大悟」,以致於神會去的美麗山林,看起來還是有些夢幻不實,人跡罕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