尋找湯德章:亂世浮生


他叫湯德章,台南市有紀念公園,有以他為名的道路,然而他短短40年的坎坷人生,不是黃銘正、連楨惠導演費時五年完成的紀錄片《尋找湯德章》穿針引線努力拼圖,恐怕知者少,關心者更少。
他的故事就像電影海報上的人影,多數只有半張臉,看不清,也看不全;他的寂寞就如同他的故居,荒煙蔓草,乏人聞問,還得靠人搶救。


「湯德章是誰?」是兩位導演動心起念的原初,他曾經是坂井德章,也是新居德章,他是林德章,更是湯德章,他體內有日本血脈,也有台灣基因,英文片名《In Search Of A Mixed Identity》,精準從歷史翻覆的夾縫中關心,也探索這位台日孽子的曲折傳奇。
黃銘正、連楨惠合作過《灣生回家》,替台灣歷史避談的這段晦澀往事,畫出港闊海深的鄉愁圖案;《尋找湯德章》則是替舉目可見,卻未曾深究的台灣往事,透過偵探手法,建構立體雕像。


《尋找湯德章》的切入手法相當另類,不走史學編年體例框架,而是凡夫俗子探奇蒐證方式,像個小偵探一般(不諱言自己的無知,不迴避自己的摸瞎),從鄉野庶民切入,從街談巷議切入,先有人味,才有興味,才讓原本沉重的悲情素材得著讓人急於一探究竟的驅動能量。
殖民時代,日本人瞧不起灣生,也不願平等對待日台混血子弟;1945年後,國民政府不也以異樣/異族眼光與手段區分本省/外省,擺盪在兩款政權下,湯德章的悲劇絕非特例。湯家子孫講起日語才輕鬆自在,背後有多少無法告人的忐忑?


恐懼,匿藏了半世紀的恐懼,其實是《尋找湯德章》輕輕舉起,卻有重重震盪的歷史巨錘:228事件後,槍決湯德章,曝屍三天,不准收屍;父親被殺,孩子不敢回家;含冤50載,家族避談先人,都是白色恐佈的駭人實例,黃銘正、連楨惠突破湯家姐弟心房的珍貴訪問,也因此更加珍貴。


《尋找湯德章》 是民間觀點,庶民採集的1907年至1947年近代台灣史,有一群鍥而不捨的癡人共同完成的拼圖,就在導演書寫著:樹是歷史,建築是歷史,歷史是當下,歷史就是我們自己…….一架軍機空中呼嘯而過…….公園的鳳凰花開依舊紅豔,歷史還會重複?恐懼還會重演?電影想說的話,等待你去聆聽,等待你去尋訪。

夢想集中營:耳朵真實

原來,平行世界確實存在,「我的地獄,你的天堂」這款逆向邏輯從未消失,只是你我無感也無視,所以三不五時就會重演重來。

終於看到一部高度仰賴耳朵的電影。眼睛看到一款世界,但是聲音描繪的世界更寛更深更遠,Jonathan Glazer執導的《夢想集中營(The Zone of Interest)》開啟了全新觀賞經驗,提供觀眾另一種角度認識納粹暴行。

《夢想集中營》的中文片名明白告訴大家這是一部集中營電影。這座集中營就是猶太人血跡斑斑的Auschwitz集中營,但是全片沒有流血,沒有槍殺,沒有瓦斯,電影主景是一座祥和花園,一幢德式建築,朗朗睛空下,主人翁一家享受碧藍泳池,有僕人服伺的美麗人生。原來,平行世界確實存在,「我的地獄,你的天堂」這款逆向邏輯從未消失,只是你我無感也無視,所以三不五時就會重演重來。

《夢想集中營》的主角是Auschwitz集中營主管Rudolf Höss (Christian Friedel飾演),他是希特勒親信,可以直達聖聽的愛將,他和妻子Hedwig (Sandra Hüller飾演) 帶著五個孩子在集中營旁蓋起愛的小窩,他們是二戰時期盛行於納粹德國的Artamanen-Gesellschaft信仰,反對都市化,主張以自然為尊,以大地為本,他只在意自己研發栽種的紫丁香沒有獲得應有重視,至於是不是有上百萬的湭太人死在他主管的集中營裡,他根本沒皺過眉頭。是的,人命不如花,就是猶太種族滅絕政策下的真實情貌,也是《夢想集中營》的核心主題。

Rudolf Höss的理想家庭與集中營只有一牆之隔,導演Jonathan Glazer從未讓攝影機跨過圍牆,而是停在Höss家這一邊,圍牆外的腥風血雨,圍牆內的Höss這一家人完全沒感覺,悠閒過著與世無爭的「靜好」歲月。

「歲月靜好」是現實也是嘲諷,就像瞎子摸象一般,高貴德國人對二戰人生的理解,就是「歲月靜好」,Hedwig 知悉丈夫接到調職令時,忙著抱怨她不要拋下好不容易才建立的美好家園,她珍惜奧斯威辛的「美好」時光,至於一牆之隔的奧斯威辛集中營究竟發生了什麼殘絕人寰的悲劇,她不關心,也不過問,死再多的猶太人是別人家的事,她只在意子女有沒有接受資優教育?花園是否花草豐美?僕人是否位照她的規定整理家園?《夢想集中營》透過這款迂迴筆觸控訴著二戰期間的猶太悲劇,不就源自太多人「不用閉上眼睛也可以沒看見,不遮住耳朵也可以當做沒聽見」的冷漠無情?飾演Höss的Christian Friedel就坦承,導演對這個角色的設定就是「如果你說了真話,就告訴自己眼睛看到的是假的;如果你看到了真實,就編個謊話告訴大家」。

沒看見,是導演Jonathan Glazer安排的第一款書寫;隱隱聽見,則是第二款書寫。不論是眼睛或耳朵,落筆看似都極清淡,點點滴滴卻直鑽腦門。所以電影開場的前三分鐘,就是全黑畫面,但你可以聽見有如山谷迴響的低鳴聲響,喔嗚咿啊的不自然人聲層層堆疊,不和諧的不祥聲響就是導演和作曲家Mica Levi強迫你要去聆聽的細節,然後聽見鳥語,再看見花開,圍牆外的集中營煙囱冒著煙,花園裡的Höss一家人從沒問過煙囱裡燒些什麼啊?甚至不時會聽見的叫喊聲、斥罵聲或槍聲,因為極遠極淡,都有如靜好歲月的雜訊,不必探問,更無需細究。

陰暗悲涼是過往Auschwitz集中營電影的統一用色,唯獨《夢想集中營》提供著濾鏡下的陽光明亮,換個角度,換款人生,悲劇就不是悲劇,只要你有夢想,就可以大張旗鼓去追求。《夢想集中營》批判的不只是昨日歷史,而是持續上演的真實人生,「沒有人是局外人」是政客愛用的政治口號,我們對於持續在各個角落上演的種族清流或滅絕悲劇,不也一直抱持「事不關己」的冷漠?

坂本龍一OPUS:告別

第一個畫面是他的背影,他這輩子最後一次演出,「春蠶至死絲方盡」的全力以赴;最後一個畫面同樣那台鋼琴,人已空,自動演奏程式還在彈奏他的作品,直到聲斷琴止。

一座音樂廰,一台鋼琴,就坂本龍一單獨一人,導演空音央(Neo Sora)採用黑白影像,不打招呼,沒有旁白,亦不介紹曲目名稱,逕自以不同鏡位與構圖紀錄著坂本龍一拚盡餘生之力的最後演出神韻。正因為是黑白影像,「教授」的銀髮更加晶亮,黑衣更加深沉,如詩夢境,讓流瀉著告別聲韻的每一個畫面都讓人想寫一首詩。

電影是一場音樂會,因為樂音不斷;卻又不是音樂會,因為沒有留給觀眾鼓掌喝采的時間。坂本才收手,空氣就凍結了,沒有殘響,沒有留白,「教授」抽換樂譜,緊接著下一首曲子演出。對樂迷而言,這是老友重逢;對影迷而言,這是巨星展翅。他太巨大,弱水何者三千,能飲一瓢都是幸福,況且你我絕對不只飲一瓢。

《坂本龍一:OPUS》邀請影迷與樂迷坐在最近的距離,替換音樂會上前所未見的角度,前後左右細細凝視與凝聽:銀髮黑衣、鬍髭眉影、指法身形、氣宇神韻,滿足著可以再靠近一點的小小祈願;偶而的指尖疊音,不時的踏板迴響,熟悉的旋律彈跳,你明白那不是最巔峰,卻是盡心又盡力的最後一搏,你明白,他在彈奏這些首曲目時,其實也在重溫年華正盛時的靈光閃動,你彷彿陪他走過了絲路、撒哈拉和紫禁城,不靠管弦,無需甘美朗,當年他就是在黑白鍵上彈出燦爛火花,如今一人一琴,昔日風情打他眼前滑過,樂器之王他在的指尖駕馭下,直如王者再臨。

肉身不再,音符不墜,靈魂不滅,電影細妥收藏著教授的最後聲影,告訴世間男女:once upon a time,有過坂本龍一這個人,創作過如此美麗的樂章。曲罷人已成仙去,餘音嘹亮尚飄空。

滯留生:那個酷寒冬日

耶誕到新年是歐美人士大節日,不少應景電影都強調即時送暖, 失意者得到安慰,犯錯者因懺悔得到救贖、重生或轉機。前提是主角得經過一番寒徹骨,才有撲鼻梅花香。

Alexander Payne執導的《滯留生(The Holdovers)》同樣是標準耶誕電影,有冰天雪地的淪落孤寂,也有成見釋懷的豁然開朗。從相見嫌到相見歡,不盡完美,難以周全的人生,還是得跌撞前行。

故事設定在1970年的貴族高中,保羅.賈麥提(Paul Giamatti)飾演的教師Paul Hunham 是一位出口成「酸」的古文明史教師,學問冷門,在同行與同學心中都是不合時宜的邊緣人。但他有所為有所不為,堅持學術底線,不及格就當掉,管你家長捐給學校多少錢?因此那一年的耶誕假期,他得留下來照顧管教不及格同學。

這批學生是滯留生,不能返家過節的老師和廚師何嘗不是滯留人?同樣有家歸不得,同為天涯淪落人,階級不同,心情相近,從對立到了解,從只會埋怨到伸出援手,角色的洞見開悟,就是導演想跟觀眾分享的黑暗之光。

滯留生的滯校再教育其實是形式,也是燙手山竽,假期前夕,有錢老爸派直升機接走了其他同學,唯獨多明尼克·塞薩(Dominic Sessa)飾演的年輕學生Angus因為聯絡不上家人,成為愁城中的火山。保羅老師先是萬般攔阻,從發現人生幽微轉向同情,從而發現自己的食古不化與自閉封鎖,耶誕節期待的奇蹟,悄悄來到這對師生之間。

飾演廚師的達芬·喬伊·藍道夫(Da’Vine Joy Randolph)一方面扮演冷眼旁觀的觸媒轉化劑,一方面也是心中有憾的傷心母親,她撫慰師生傷口,也在微溫中慢慢療癒創傷,她的直率與包容讓寒天雪地不再徹骨寒。

《滯留生》的美術與服裝設計有精準的時間參數,也有觸目通曉的個性參數,寒天中的邊緣人生,無須再多言語解說,保羅老師身上的異味,無須聞嗅,似乎也就自然透衣而出,Paul Giamatti舉手投足之間的自覺與防衛,都精準反映出角色的內心糾結,從原本的認命,卑微的祈願與嘗試,到最後的有話直說,他從來不是英雄,卻做到了自己一直不曾面對的現實,Paul Giamatti的層層轉進,很有說服力(送禮都送同一本書的書呆子氣息,最是幽默),最後告別時刻沒有《春風化雨(Dead Poets Society)》的慷慨激昂,則是導演Payne更通曉人生滋味的低調控制了。

電影中最犀利的場景來自保羅老師好不容易找來一棵陽春,沒有任何飾品的耶誕樹,一定要金光閃閃才像過節嗎?行禮如儀的耶誕節相比於真心陪伴相守的耶誕節,何者更有溫度?讓1224和1225不再那麼寒冷,奇蹟就在人心。

《滯留生》是細緻的獨立製片,電影描繪的寂寞滋味,觀眾可以自行撿拾,可以對號入座,也算療癒電影了。

花月殺手:馬丁造后記

導演馬丁.史可西斯(Martin Scorsese)選中Lily擔綱,代表他眼光精準,但是馬丁為她打造的出場方式,更是非常關鍵的美學手段。

嚮往真實電影,創造電影真實,一直是馬丁追求的藝術境界,善用新聞影像(不論是歷史檔案,抑或仿真重製)就是馬丁愛慣用手式,《花月殺手》改編自「紐約客」調查記者大衛·格雷恩(David Grann)2017年調查作品《花月殺手:美國連續謀殺案與FBI的崛起(Killers of the Flower Moon: The Osage Murders and the Birth of the FBI)》,翔實的田野調查,讓居住在美國奧克拉荷馬州的原住民奧塞奇(Osage)族人的悲情歷史得以浮上檯面。

馬丁選擇讓Lily先以聲音出場,她不帶情緒地逐一唸著受難族人的名字和死因,再冷冷地加上「no investigation」和「Muedered」等結論,馬丁搭配的畫面是一具具陳屍在床上、林間和沼澤旁的屍體,或者是在嬰兒車旁公然進行的「自殺製造」槍殺案,一場場受難畫面翻過,一具具屍體掠過,然後出場的才是同樣面對著攝影機的Lily Gladstone。

這時,已經被影像邏輯馴伏的觀眾,第一眼見到Molli時,容易就判定她是下一位受害者,這不是誤判,而是承接,因為接下來三小時電影的論述核心:她是待宰羔羊的獻祭儀式,就此建構完成。

《花月殺手》開場的仿新聞紀錄片清楚說明因為地湧財富,奧塞吉原住民快速「現代化」、「文明化」,更精準一點說就是全盤「美國化」:追逐他們的時髦,說他們的語言,炫耀他們的鑽戒珠寶…雖然Molli不愛這一味,她一直穿著傳統服飾,從家居服到慶典服,從婚禮服到國賓服,奧賽吉元素的戀眷與堅持,讓她的本色和委屈有著更清楚的著力點,然而她貪戀白人甜食,卻也誘發了糖尿病,必須注射胰島素,白人文明症候群的浸染荼毒,導致原民文化的凋零毀棄,有著讓人心驚的巨大對比。

因為財富,因為油權,奧塞吉女人身旁不乏追求者,Molli姐妹就算手扇輕搖,輕鬆自在用土狼或者兔子來標識身 旁男子,她們不是不明白這些狼子野心,卻誤信駕馭有道,畢竟算計不過白人,也毒不過枕邊人,終究只能淪為獵物,終究只能任由最相信的人點滴餵毒。

面對自家男人,Molli透過曖曖內含光的眼神,流瀉出「對人信任,對愛期待」的溫婉力量,面對家族悲劇,要求公平正義的肅殺悲憤,沒有歇斯底里,沒有激動控訴,舉手投足間的沉著緩慢與優雅,面對白人的「牧民」暴力,對照無力迴天的悲劇,形塑巨大落差,也更讓人憐憫。

有關Lily Gladstone的表演,請大家參考前一篇文章(https://4bluestones.biz/wp/?p=104485),馬丁另外給了她三場充滿詩情的戲來凸顯她的無助與渴望,首先是火燒牧場的紅雲火光,那是媲美《亂世佳人(Gone With The Wind)》火燒亞特蘭大城的場面,差別在於火光搖影下的Molli生死一線間;其次是夫妻終能在草原相會的那一幕,陽光和風下,真相和團圓近在咫尺,Ernest卻難以逃脫共犯集團的鼓噪洗腦;最後則是自認已經坦承一切的Ernest,還是無法坦承究竟替Molli注射了什麼的無言告別。從絕對信任到徹底失望,Molli從溫言婉語到無言離席,馬丁讓她的沉默道盡女人的心碎與疲累。

她演活了一位苦命女郎,她的原民血統與形貌當然加分不少,終究還是因為聲影兼顧的立體刻痕,讓Molli成為獻祭檯上幸運逃生的祭品而列名影史。

花月殺手:平反DiCaprio

《花月殺手》描述1920 年代,從一戰戰場退役的Ernest Burkhart(Leonardo DiCaprio飾演)來到美國奧克拉荷馬州投奔舅舅William Hale(Robert De Niro飾演)。原本貧瘠的土壤因為發現石油,當被驅趕至當地的原住民奧塞奇族人一夕之間成為美國最有錢的民族,石油來了,金錢來了,邪惡與謀殺也來了,Ernest要加害的對象是他愛過的妻子Molli(Lily Gladstonea飾演)。

馬丁安排Ernest出場的第一個畫面是在火車上,擠滿了想要到Fairfax鎮上,蹭蹭石油熱度,尋找工作或發財機會的人,「茫然」是Leonardo雙眼所傳遞出來的第一個訊息(馬丁的剪接順序是先透過一連串的仿新聞片影像介紹奧塞奇族靠石油暴富的歷史因緣,畫面框架再由小變大,色澤由黑白變彩色,精準傳遞出故事有所本,改編自真實事件的資訊暗示),他不認識來接他的人,不認識誰是這塊土地的主人,更不知道舅舅Hale就是當地的king(電影字幕把譯成金恩,是失策亦是敗筆,Hale有法律授權,也是執法人,更知道如何鑽法律漏洞巧取豪奪原住民財富的土霸,譯成金恩,霸氣全失,但那並非馬丁之過,他不忘一直提醒大家Hale就是以朋友之名,幹盡壞事的king)。

Hale對於他的侄子Ernest可是瞭若指掌,先探問他是否愛錢?誰不愛錢,只要有貪念,就好利用;再問他愛不愛女人?愛,當然愛,所有虜色的女人Ernest都愛,尤其是豐滿的,身上有香氣的女人,有色心的種馬同樣就是可以透過婚姻繼承財產的工具,最後財是提醒他,要做大事莫貪小利,轟轟烈烈才會財源滾滾。馬丁的劇本與剪輯一方面讓大家看到Hale的精明算計,Robert De Niro笑裡藏刀的起手式有如暗夜燈塔,讓此時的Leonardo的雙眼也閃動著前途有光的小火花,輕易就被洗腦的他,就此言聽計從接受舅舅安排:包括讀書和開車。他所回報的每個訊息因此也成為舅舅下一步棋子的佈局。

Molli的身材、富裕、笑容和香氣,都符合Ernest對金錢與女人的想像,但Hale就是平凡小子,若非舅舅慫恿,他並確定自己可以怎麼做,又該如何做,Leonardo對Ernest的詮釋就是一個欠缺中心思想,隨風搖擺,卻又辦事不牢的痞子,舅舅灌輸、提點和交辦的事,除了娶Molli為妻之外,全都辦得零零落落,破綻百出,百無一用是Ernest。即使真心想對Molli好,耳根子超軟,又拿不定主見的Ernest終究只能在共犯結構的小圈圈中浮沉,無從救贖,更無寬恕。Ernest的平庸與無能,就是Leonardo詮釋心法,而且一以貫之,讓這個角色面對命運跌宕,始終只是個輸家:難以認同,更無同情。

偏偏,這款魯蛇本色,正是Ernest在《花月殺手》中最實在的生命座標。演出一個完全不討喜的角色,讓觀眾看見他參與的謀財害命勾當,就是想要「再次偉大的」美國人最不想,也最不敢面對的美國「黑歷史」,《花月殺手》的影史地位就在這份懺悔與告白,無須借用兇神惡煞的臉譜,就能看見白人集團(從土豪劣紳到FBI)對原住民的岐視、掠奪與種族滅絕的諸多手段(最後還要馬丁粉墨登場,告訴大家即使血案如山,殺人者不用死,報導不提謀殺字眼),Leonardo的茫然無措,正為白人明明雙手血腥還自以為靈魂已然清洗的終極示範。

角色的平庸符合劇情設定,角色的平庸卻也讓多數人忽略了光芒盡歛是多難的表演,《花月殺手》中的Leonardo DiCaprio告訴大家他不是明星,他是非常厲害的演員,他的平庸才襯托出種族滅絕血案的邪惡,他的平庸讓電影得著更紮實有力的論述。至於未獲提名或給獎的失落與寂寞,就留給時間還他公道吧。

青春18X2:浪漫的蓋飯

請容我用澎湃的浪漫蓋飯,來形容唇齒留香的觀影感受。


過往最貪戀包含鮭魚、鮪魚、旗魚、鮮蝦、干貝 跟 海膽、生蛋黃、蝦卵、鮭魚卵和蟹膏的海鮮生魚片蓋飯,上桌時的奢華澎湃,入嘴時的厚切豐饒,在在都是幸福。
今天這碗浪漫蓋飯名叫《青春18×2 通往有你的旅程》,主菜是台灣小生許光漢和日本女星清原果耶,清純稚嫩的笑容與美夢憧憬,自然散發讓人一看就著迷的磁性電波。
然後,有《情書》的雪景,有《那些年,我們一起追的女孩》的天燈,鯁在咽喉說不出口的愛慕,還有《愛的故事》Love means you are never to say your are sorry」還有《海角七號》的台日/日台戀情,以及迴盪在海邊的青春身影…
當然,不但有高雄大崗山天臺,南台灣夜市,還有日本雲雪一色的日本只見線風景,最重要的是屬於有點舊卻還不算舊的「慢車」風景:不管那是機車或小火車,或者復古到不行的日記、明信片、告別祝福小冊……以及粉筆素描和油彩壁繪……以及要存好多好久的錢才能打一通國際電話的通話時代……以及對年輕人永遠有召喚能量,沒有目的地,也不預知目的地,拿起背包就可以出發的旅行夢想……最重要是熬了十八年都沒變質的初戀本心。


當然,你或許也發現了電影中出現的《藍色大門》和《情書》的電影海報都要授權才能使用,浪漫也是要花錢的。
導演藤井道人就像妙手大廚,在他備妥的《青春18×2 通往有你的旅程》米飯上鋪滿一層又一層的浪漫元素,看在眼裡,咬在嘴裡,咀嚼在心裡,澎湃再澎湃,一闕青春頌歌,就這樣完成了浪漫書寫。


年輕帥氣的許光漢,頭上身上都有毛燥汗氣,過了而立之年的許光漢,眉角唇上多了風霜淬煉,再加上純熟的日語與國語口條,一位新世代的跨國偶像就此悄然傲立。

贖罪日之戰:危機生機

Guy Nattiv執導的《贖罪日之戰(Golda) 》的敘事集點集中在以色列總理梅爾夫人(Golda Meir)如何面對1973 年爆發的第四次中東戰爭,每次危機浮現,就要有人決斷,判斷錯誤,就可能亡國,判斷正確,同樣要碎裂上萬家庭,製造孤兒寡婦。

戰神是帶領以色列打贏六日戰爭的獨眼國防部長戴陽,起初他不相信敘利亞、埃及會聯手同時自北/南兩面攻擊以色列的情報,反對先發制人。第二天戰爭爆發,戴陽到前線探勘戰情,看到的聽到的都是哀嚎,震撼莫名,嚷著只能動用核武了,那是與敵偕亡的垂死掙扎。Helen Mirren飾演的梅爾夫人沒讓他繼續發言,命令他回家休息,再授命其他將軍接替指揮。將軍亂心,戰爭就不用打了,唯有元帥不亂,或可挽狂潤於既倒。

梅爾夫人的決斷包括她相信情報,但她沒有先發制人(因為埃及和敘利亞「入侵」的西奈半島和戈蘭高地,並非以色列建國的合法領土),以國家安全之名攻擊敵人,連美國人都不會挺她。然而,她不積極應戰,受傷害的就是前線戰士以及他們的家庭。TO BE OR NOT TO BE,每個決斷都是愧咎與惡業。

說服/脅迫季辛吉支持以色列,則是《贖罪日之戰》可看性最高的政治談判。季辛吉是猶太人,沒道理不支持血源家族,他提醒梅爾夫人:「I am first an American, second I’m Secretary of State, and third, I am a Jew.首先,我是美國人;其次,我是國務卿; 第三才是猶太人。」美國優先勝過猶太優先,是政治,也是人性現實,這句話聽在所有仰賴美國軍援/經援的國家與人民耳中都非常尖銳刺痛。電影中的梅爾夫人則四兩撥千斤頂回去:「你忘了,以色列的文字是從右到左。

至於談判前堅持先喝碗羅宋湯,則是訴諸歷史情懷,手腕柔軟高明。季辛吉原本拒絕,梅爾夫人輕聲告訴他:「廚子是納粹屠殺的倖存者。」猶太人的傷痛歷史和當下危機濃縮在那碗湯裡,季辛吉不得不喝,氣勢也跟著弱了下來。

更犀利的記憶分享則是提到季辛吉鯁在心頭的政治大患:蘇聯。她提到幼年時光,最怕哈薩克軍人燒殺擄掠,她永遠不會忘記父親把孩子關進地下室避難的眼神,仇恨傷痕有多深?當事人最清楚,2024年的中東戰爭並非以色列主動挑起,然而如今的巴勒斯坦難民又如何記憶以色列的血腥報復?冤冤相報無了時,因果輪迴難釐清,一部電影無法回答歷史和政治議題,只能用滿地麻雀象徵和一位母親的眼淚來提點世人。

莎莉:雞犬相安純情夢

動物不懂表演,也不會騙人,但是動物會告訴大家你/妳有沒有騙人。

理髮師拿起剪刀便知有沒有,記者拿起麥克風便知真或假,新片《莎莉》中看到劉品言抱雞捉雞的輕鬆自在,再看雞犬不驚的自然反應,你就知道她花了多少時間進入雞犬世界,裝不來,假不了,沒有朝夕相處,早就雞飛狗跳,哪來和平共處?

仿真或逼真,都是演員功課,《莎莉》的劉品言是被家庭與家人耽誤青春的雞農, 弟弟視她如姐如母,唸國中的姪女也當她是母親,如今弟弟要娶親,姪女也有網公,年過三十依舊待字閨中的「虎姑婆」,終於也被交友軟體撩動春心。

寂寞,或許正是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的唯一解釋;任性一次做自己,更是暫別固定作息,揮霍青春的浪漫出走。野百合也有春天,為什麼養雞女就沒有?

網路成為她接軌世界的唯一管道,手機一響,萬事皆休的焦躁與興奮,活脫脫就是戀愛中手機族的連動反應。雞舍大小事,手機來攪局,這麼現代化的農村愛情,完全擺脫傳統農村電影的苦舊廢空困境,多添陽光希望與夢幻,亮麗格局直追法國當代農村情貌電影《夢想起飛的季節(Une hirondelle a fait le printemps)》、《貝貝禮一家(La Famille Bélier)》和《花落花(Seraphine)》。

妳是「Salli」,不是「Silly」是全片關鍵對白,妳是莎莉不是笨蛋,雖然妳會笨到直接問對方是不是騙子(笨蛋才會承認自己是騙子),心裡有數的Salli真正Silly之處就是期待著「萬一」,因為她就單純是一位「癡兒女」,期待「君應有語,渺萬里層雲,千山暮景,隻影為誰去。」woman in love, 礙了誰?woman in dreaming,又礙了誰?

劉品言將woman in love的心理轉折刻畫得絲絲入扣,農婦舉止也自然純熟,比起《華燈初上》更上層樓,選對演員,演活角色,一切就水到渠成了。

李英宏的音樂野性活脫,還真有放山雞能量,為嚴肅的臺灣電影音樂注入輕喜劇的愉悅本色,正符合全片的陽光浪漫,一如他在《誰先愛上他的》和《我沒有談的那場戀愛》的音樂著色,再加上他演出喜感十足的卡車司機,都為《莎莉》撒下了滿天花雨。未來更是最能威脅薛仕凌本土戲路的演員。

當然,楊麗音、林柏宏和湯詠絮的本色演出都極有感染力,身兼編導的練健宏磨劍四年就能如此順暢圓融地執行創意藍圖,而且溫柔多情地書寫網路世界的虛實交錯(特別喜歡台法兩國的地理及人文對照圖案),現實輕輕批,親情濃濃寫,如此在地,如此國際,輕重拿捏在在值得喝采。

影:形式美學走火入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