堅若磐石:張藝謀霓虹

張藝謀是幸運的魔術師,新片一部接一部,而且視覺風格,一變再變,不依靠老技術吃遍江湖,形成影迷持續關注的焦點:看看老謀子最近又變出什麼新花樣。

《堅若磐石》的第一個畫面就讓人眼睛一亮:燈紅酒綠的大都市,一輛巴士被歹徒控制,以人命要求副市長出面談判。宣傳上指出這是所謂的「賽博龐克(cyberpunk)」美學與「霓虹」美學的結晶,很有「妖獸都市」的氛圍,都市繁華,所以紅燈綠影,然而高度政治控制的城市,一旦政黑勾結,繁華底層的惡臭就自然浮現。

張國立飾演的金江市副市長鄭剛與于和偉飾演的黑道商人黎志田的利益交換與糾葛就是全片核心,綠影晃晃的畫面,不祥的妖異徵兆,充分說明了角色的古怪與深沉。

黎志田會見賓客的場所更有一大排落地窗,窗外有河,河上有燈火輝煌的遊輪駛過,河對岸則是萬家燈光,唯獨室內是一片黯黑,黎志田的私下交易或恐嚇都在此完成,花花世界與黑室交易形成強烈對比,「賽博龐克」美學與「霓虹」美學在此交會時散發的訊息,讓觀眾有了心領神會的認知:一看就懂,不必多說。

正因為這場河床風月場景,讓人將金江與重慶做出連結(電影主要就在重慶取景),讓人想起當年重慶市市長薄熙來與公安局長王立軍的政治、利益與感情恩怨,也說明了電影長度從原本三小時減為二小時零七分的投鼠忌器,以及張國立的角色身份從市長降為副市長又兼公安局長的考量。絕對權力絕對腐化,負責公安的人往往就是公眾利益的掠奪者。然而也因為政治力的干預介入,以致全片訊息錯亂,很難吸引人一看再看。

電影的希望交給副市長的警察兒子蘇見明(雷佳音飾)以及與蘇有一段沒有結果的前女友李慧琳(周冬雨飾)聯手,辦案進度要匯報,因此都讓黎志田得悉先機,憑著意志與直覺鍥而不捨的雷佳音終究要面對弒父決定,主旋律就在此刻悄悄滲透進來,地方官民包庇,只有中央大員陳道明介入才讓雷佳音有發揮空間,當年也是中央出手才讓重慶王薄熙來墜馬(差別在於薄家毒殺英國商人釀成國際事件,再加上王立家投奔美國領事館要求政治庇護),修改後的政治正確讓電影歷經四年才准映演,卻也讓人對張藝謀的原初版本更加好奇,官商勾結或威脅的細節究竟挖到多細膩的層次?

于和偉飾演的大反派算是全片最亮眼的角色,搬運工出身,永遠不忘當年和苦力兄弟一起淌血流汗的那一把挑擔,供奉牆上,同樣也是他的救命武器。他的威嚇手段剛柔並用,把手機丟進火鍋要你徒手取出的冷酷決絕,確讓人不寒而慄。至於靠視頻威脅對手,則兼具了一般層級的恐嚇嚇,以及關鍵時刻的救命談判。雖然女兒是他的唯一罩門,但對女兒所愛,該殺要殺,該救要救,一位平凡又真實的父親,讓角色的立體縱深刻度更加立體,算是全片最讓人難忘的角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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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可惜的是陳沖。既是「官外有官」的靠山勢力,願意忍受的,不願意忍受的,都欠缺足夠的細節鋪陳,有舉重若輕的份量,演來卻是舉輕若輕,可有可無,又不知是否觸痛了主旋律,戲份只好刪節再刪節。

以前評《滿城盡帶黃金甲》,嫌棄張藝謀走火入魔,瞎用琉璃色彩雕塑後宮春色,但我知道他的每一部電影都有獨特的視覺經營,有時成功,有時失敗,至少他勇於嘗試,而且總能走出新路,《堅若磐石》的霓虹美學妖豔歸妖豔,卻很貼合主題,算是政治力干預下還能保全的創意部分,應予肯定。

殺人者的難堪:借用IP


當紅韓劇《殺人者的難堪》,撿拾印度導演奈.沙馬蘭(Night Shyamalan )的《驚心動魄(Unbreakable)》觸碰通電效應及私刑正義概念,再掺雜一點神秘天意,既聰明又高明。
天生廢才亦有用,就是《殺人者的難堪》 吸引觀眾的前提設計,網路漫畫家CCOMABE與編劇金多珉聯手創造了百無一用的邊緣青年怡蕩,莫名其妙用一把釘錘殺了人,漏洞百出,罪證確鑿,應該難逃警方羅網,明明雪球越滾越大,偏偏罪證卻總是陰錯陽差消失,儼然私刑正義的「天選之人」。
飾演怡蕩的崔宇植擅長「廢才」青年角色,眼神中的茫然貼合角色定位,內心轉折相對虛空脆弱,就算一觸身就能知悉對方的私密,卻也不知如何因應解讀,還好其他配角都比他有型又有戲,就讓他們來書寫黑暗傳奇了。


怡蕩的命運轉折來自以「羅賓」自居的另一位宅男駭客(金耀漢飾演),蝙蝠俠的得力助手叫做羅賓,福爾摩斯也需要華生醫師幫忙才能夠逢凶化吉,這些傳奇英雄的搭檔,就是讓紅花更紅的綠葉,羅賓自願擔任副手,看似只是負責擦屁股,卻是穿針引線,強化理論的黑手,正義英雄角色靠他打造完成,光是這一點就讓他享受了滿滿成就感。外表拙笨,卻讓精明警探也上當,就有高度娛樂效果。


更有型的是冷眼辦案的警探張難堪(真是奇特的名字)和冷血又冷酷的神秘殺手松村,一個鬆到不行,全看眼神和下巴演戲;一個硬到極點,就像煞星下凡,兩個極端的對陣拔河,再加上麻花般的上一代恩怨,《殺人者的難堪》的角色設計各有魅力,加上每位看似平凡的「被害人/加害者」都各有不可告人的秘密,問號與驚嘆號的交叉疊乘效應,都更添全劇趣味,好奇編劇如何華麗轉身,還能另起言之成理的新世界。


《殺人者的難堪》第一季只有八集,其實短小精鍊,我卻常把只有只有兩套表情的怡蕩錯認成其他角色,欠缺清晰辨識能量的主角,卻更貼近怡蕩這位凡人中的凡人,廢才中的廢才,巧合也好,刻意也好,平凡中的不平凡,也是劇集的魅力了。

佛洛伊德與達利:巨人會

佛洛依德與達利的歷史公案應該如何解讀?

1938年七月19日,西班牙超現實主義畫家Salvador Dali在奧地利名作家褚威格(Stefan Zweig)牽線安排下,見到精神分析大師佛洛依德(Sigmund Freud)之前,達利興致盎然,因為小時候讀到佛洛依德《夢的解析》時,就茅塞頓開,如逢知音,如今終於能夠見到心儀多年的大師偶像,他特別獻上新作「納西瑟斯變形記(Metamorphosis of Narcissu)」,期待大師品鑑指正。

萬萬沒料到,佛洛依德的回應是:「in classic paintings I look for the unconscious, but in your paintings, I look for the conscious.

我的解讀是,達利一定臉色慘白,大失所望。古典畫作的筆觸、用色與結構值得細究探詢創作底層的幽微心緒,達利的畫作是漫無頭緒?或者刻意經營堆砌?大師的品評是今不如古嗎?

對這段公案頗有研究的朋友提醒我,佛洛依德後來曾經寫信給褚威格,感謝他引薦這位西班牙年輕人,也讓他對超現實主義有更多了解。所以,他尋找達利畫作時的conscious,未必是貶詞,有可能是好奇他作畫時的經營布局。

人皆有夢,日有所思,夜有所夢,然而夢中世界光怪陸離,超越平常經驗法則,顛倒邏輯,未必能如所願,更難夢想事成,卻能拐彎抹角投射出很多自己壓抑的渴望。

可是在憶述夢境時,或者要畫出如夢畫作時,是不是刻意要捕捉排列各種unconscious物件,這種consciously unconsciousness,是不是創作手痕太鮮明,遠離了夢中世界的unconscious 情境?

佛洛依德當面的評論是當頭棒喝?還是還在思考中的讚美?他寫給褚威格的信是他的真心話或者客套話?

1944年達利為希區考克電影《意亂情迷》設計夢境場景,原本計畫長度有二十分鐘,最後因為製片人David Selznick對燈光、美術和攝影搭配不滿意,最後濃縮成三分鐘,當然夢中細節最後都解答了電影中埋下的謎題,這種目的性質鮮明的夢,刻意為之的夢,服務了電影,卻遠離了曖昧飄渺,莫衷一是的真實夢境,到底是好?還是不好?這則影史公案該如何解讀?我還在夢中,找不到答案,看不見出口……..

意亂情迷:契訶夫侄子

提起契訶夫(Anton Chekhov),文青應該都會豎起大姆指致敬,1904 年過世的他,熟悉劇場,卻幾乎沒有留下電影相關文字,或許那時的電影還在草創摸索階段,像幻術,不像藝術,但是後來他的小說多次搬上銀幕,很受好評。
不過,他的侄子Michael Chekhov(1891-1955)則與電影淵源頗深,還曾以希區考克的《意亂情迷(Spellbound)》獲得奧斯卡男配角提名。


《意亂情迷》透過夢的解析要替一位冤枉愛屈者找出真相,夢境成為電影重要場景,希區考克還找來超現實主義大師達利來打造夢境。精神分析與夢境分析都深受佛洛伊德影響,《意亂情迷》也蹭磨佛洛伊德的名氣做行銷,卻也透過男主角Gregory Peck的嘴消遣說佛洛伊德那一派都在鬼扯(That Freud stuff’s a bunch of hooey.)
Michael Chekhov在片中正是飾演擅長精神分析解謎的醫師,面對病患挑釁,雖然也會呼應說:but Freud is hooey! This you know! Hmph! Wiseguy.但終究還是關鍵時刻的解謎人。
《意亂情迷》2023年在坎城影展做修復重映,該片值得一看再看的原因很多,夢境意像的創造與執行是其一,希區考克用意像創造懸疑,吊足觀眾胃口,再用意像勾引出觀眾的想像與認同,劇情進展就像一場童年創傷的精神分析,也影響了後世電影,不過,我喜歡的角色還是Michael Chekhov,尤其是Gregory Peck拿著剃刀走下樓梯的那一幕,電影焦點鎖定那把剃刀的窒息感,讓人好生擔心Michael Chekhov如何因應,就是驚悚電影視覺意像的經典示範。

還錢:吳慷仁聲音魔技

只要觀眾想多看你一點,或者想再多聽你講幾句話,你的表演都是迷人的。

吳慷仁的聲音辨識度很高,金口一開,戲劇感情聲聲入耳,他有自知之明,努力超越自己:2023不開口,《富都青年》拿下了影帝;春節檔改換ABC口條,《還錢》拿下台片票房冠軍。


《還錢》中的吳慷仁只是綠葉,卻比其他紅花更亮眼,因為他是一切荒謬的發動機,也是暴力恐怖的執行者。熟悉的吳慷仁不見了,捲不捲舌都迷人,中英夾雜前後呼應,奇腔怪調很能捉住觀眾耳朵。前頭有如Danny DeVito,後者直追Robert De Niro ,戲不多,卻是攝影機一對準他,就把光芒搶個精光。


可惜的是,分給綠葉的戲份實在有限,鬼機妙算的大逆轉沒給他再展雄風的機會,收得太快,成了洩氣皮球,頭重腳輕,浪費了前頭的鋪排。


血汗辛酸交給眼神肢體,搞笑逗趣交給口條髮型,吳慷仁開疆闢土的表演耕耘,讓他得能蓄積更多能量(畢竟,忽胖忽瘦的肉身神話對他已經不是難事),相信他也會開發更多能量爆發的表演方式,下一次他究竟怎麼變?也是有趣的等待了。

非誠勿擾:三粒馬卡龍

/相信愛情,探索愛情,辯證愛情,早已是《非誠勿擾》系列的特色商標,然而走火入魔的視覺美學則揭示了第三集電影鑽進了死胡同。

愛情滋味酸酸甜甜,借寓馬卡龍(macaron)的色彩與口感,當然是一種美學選項。我明白導演馮小剛的用心,然而《非誠勿擾3》票房口碑兩皆失利,馬卡龍並非元兇,美肌程式的視覺與主題設計才是。

《非誠勿擾》在2008年以都會男女愛情練習題問世,訴諸有錢有閒中產階級的愛情追尋與遊戲,避開了陳玉慧《徵婚啟事》原著的普羅祈願心聲,改走高階奢華路線,完成了帶動風潮的商業算計(但是仍應對陳玉慧說聲謝謝,避而不談陳玉慧的原創概念,實欠允當),透過葛優與舒琪的形神品味落差(笑笑與秦奮,有如鮮花插牛糞的自嘲語言),甚至成就了得以再拍續集的IP。

然而就像多數好萊塢的續集電影,有一有二都算精彩,硬要湊三就乏力沒氣了,《Die Hard》如此,《Matrix》亦然,《非誠勿擾3》更是不堪。

故事設定在2031年,所以許可出現「擬真」智能人,「擬真」其實不真,而且一看就假,因為相關角色都在提醒觀眾我是假的,不是真的,因此從肢體到語言都得矯揉做作,前提設定一旦歪偏,後續就都扭曲了。


從第一個畫面開始,《非誠勿擾3》的視覺就以色彩濃烈的馬卡龍風格現身,每位主配角都在蘋果光的修飾下,光鮮滑潤,歲月不留痕,有如全面開啟了「美肌」程式,問題在於「美肌」就是假,對照經典科幻電影《銀翼殺手(Blade Runner)》中美麗動人的生化人Rachel(Sean Young飾演),或許就能明白過度雕飾後的格局落差。

美肌導致過甜,美肌導致膩煩,這款美學選擇卻不經意點出《非誠勿擾3》的核心問題:人是假人,核心愛情也是編導耽溺其中,不捨離去的自說自話。就算主角們依舊伶牙俐齒,各自展示人生體驗的智慧火花,金句前仆後繼,但也只限嘴皮子運動,也只適合只剩一張嘴的黃昏老人咀嚼回味。

至於愛情世界容不容得下第三者?本尊分身能否和平共存?咱仨的愛情砝碼如何同質同量?更是編導自以為是又自得其樂的假命題,就算舒淇努力演出真假笑笑,大玩mistaken identity 的猜謎遊戲,也極難引發觀眾認同,參與共振。

稍有新意的點在於葛優可以訂製智能舒淇,愛慕葛優的男子為什麼不能訂製年輕版葛優?男人主宰的慾望世界,有男女配,也可以有男男配,長髮葛優一亮相成了全片最搞笑的亮點。

《非誠勿擾3》再次告訴大家,見好就收有多難。兩粒馬卡龍就夠甜嘴了,別再貪多吃三粒。

漫長的季節:音樂對位

最高明的電影音樂就在於他帶動的化學變化。

始料未及的音樂出現在情緒緊繃的場合上,突兀是必然,卻可以緊緊捉住你的注意力,這是大導演黑澤明最有心得的「對位」書寫。

三船敏郎在《酩酊天使》中已經走投無路,身體也不堪負荷,前途茫茫之際,走進小酒館找老闆談心,外頭的遊樂場播放著喜悅歡樂的「杜鵑圓舞曲」,對照他的心亂如麻,混亂指數頓時倍增。

三船敏郎在《野良犬》中飾演緝拿撿走警槍的歹徒,好不容易在沼澤草叢中發現賊蹤,火拚扭打之際,樹林外傳來林外住家女孩正在彈奏弗里德里希·庫勞(Friedrich Kuhlau)的C大調奏鳴曲(Sonatina in C major, op. 20 no. 1: I. Allegro)。這邊生死搏鬥,那邊安靜祥和,不合時宜的音樂是不是更凸顯了緊繃氣息?

《八月狂想曲》中的老婆婆在狂風暴雨來襲時,硬撐著雨傘往外走去,強風狂催,傘破反折,一如昔年長崎原爆情貌,此時配樂卻是舒伯特的「野玫瑰」兒童合唱曲,婆婆家人也頂著狂風奔跑尋人。極其喧鬧的歌聲,完全不搭調的音樂,反而讓觀眾更加關注劇情。

庫布立克(Stanley Kubrick)的《發條橘子(A Clockwork Orange)》中,先用「Singing in the Rain」搭配Malcolm McDowell 飾演的狂徒Alex在街頭糾眾毆人暴力,再用貝多芬的「第九號交響曲」搭配希特勒暴行紀錄片強迫Alex接受矯正治療。畫面驚人,音樂顛覆了本來情貌,更加駭人,恐怖等級直往上竄。

辛爽執導的《漫長的季節》則仿照庫布立克的《2001:太空漫遊》,採用「藍色多瑙河」音樂交代出全劇關鍵的分屍棄屍情節,以及其他相關當事人在案發前後走過的歲月腳步,20年的生死之謎逐一解開,「藍色多瑙河」音樂徜徉流瀉過每位角色身邊,不得已的、罪該萬死的、完全不知情的……都被音樂的漣漪貼身撫拭而過,歲月無聲,流水無言,唯獨音樂牽引著觀眾驀然回首,猛然有根心弦被緊緊摳住。

辛爽在字幕空檔還留了一手,多瑙河水一度歇息,插進來人生道路上,關係人曾經有過極短的髮夾和餛飩情願,人生如果停滯在初相識的剎那,美好永存,不知該有多好……然後,樂音繼續流動…….

音樂搭配畫面的絕美境界就像化學作用:自燃的氫加上助燃的氧,產生的卻是滅火的水。(感謝周傳基老師當年開示)

漫長的季節: 雪落時分

你不會忘記《齊瓦哥醫生(Doctor Zhivago)》的雪景,那是溫存與別離的記憶。

你不會忘記《霧中風景(Landscape in the Mist/Τοπίο στην ομίχλη)》的雪景,那是天地動情的祝福。

你不會忘記《鐵道員》的雪景,那有著職人的守候、奉獻與凝視。

你不會忘記《情書》的雪景,那有著青春追尋的吶喊與激情。

你不會忘記《千禧曼波》的雪景,那是青春浪遊的雪泥鴻爪。

雪景拍得好,就如一首詩,直鑽人心, 久久難忘。

《漫長的季節》的雪景出現在最後十分鐘,男主角王響歷經劫波,倒在養子懷中,此時,天空飄落雪花,細細淡淡,王響喜悅抬頭說這雪花,過去他見過。配合這場來自過去的雪花,導演辛爽帶領觀眾重新審視了劇中主要人物遇見雪花的心情,主要都是美好剎那的再次回味,愛過怒過哀過笑過……都好,雪花罕見,對照當下心境,各有感觸。雪花飄落之際,所有角色或許都在揣想著自己的未來,觀眾看見的卻是他們的過去,這麼魔幻的場景有如醅酒開封的轟然一響,細細品味著人生道路究竟怎麼走到今天這般情境?有人失落,有人變色,有人夢覺,有人夢殘,你必定會同意那家美容院要命名為「如夢」。

《霧中風景》是希臘導演Theo Angelopoulos傳世名作,尋找父親的一對姐弟被帶進警察局,偏巧老天落雪,室內室外的眾生全都停下腳步,仰首看雪,姐弟才能從容逃脫,繼續尋父之旅。雪的魔幻為電影增添了無數詩意,導演不想告訴你為什麼人們會呆立看雪,但你會同意那是天若有情的極美安排。

《漫長的季節》的男主角足足等了十一集半才知悉真相,劇情從Chapter 3走到 Chapter 4也足足走了十一集半,漫長啊漫長,雪落就是四季輪迴的終場,有人雪花落盡再無憾恨,有人空留遺恨,就容雪花逐一覆蓋吧。從蕭瑟秋黃到天飄白雪,清洗的清洗了,埋葬的埋葬了,過不去的終究都會過去的,人生與四季有了連結與對話。

一齣電視劇容許近三分鐘的長度讓音樂和雪景逐一審視所有角色,詩意氤氳,那是何等膽識與氣魄?辛爽的神來一筆,讓《漫長的季節》站上了罕見高度,光芒四射,全無僥倖。

漫長的季節:大器回首

《漫長的季節》改變了我對中國劇集的刻板印象,議題處理的大器與才氣,同樣驚人。

人比人,氣死人,處理同樣一首歌的手法與心態,高下立判。看完中國劇集《漫長的季節》,頓覺人生殘酷無情,不怕不識貨,最怕貨比貨。

《漫長的季節》是一齣十二集的劇集,以1996、1997、2016三條時間線交錯敘述一椿分屍血案的成因及迴波,靠著男主角范偉飾演的火車司機王響,鍥而不捨追兇要真相,完成了一個破碎家庭和一位癡心父親的時代拼圖。

第一集中就透過章回體的結構介紹了前三章《姐夫以前開火車的》、《響亮的響》和《那個人又回來了》,但也一直到了第十二集的最後,才又出現第四章《往前看,別回頭》,緊接著年邁的王響,站在高粱田邊,對著駕駛火車前行的司機王響高聲喊著:「往前看,別回頭。」此時,畫面出現了姜育恆的名曲「再回首」。

乍聽之下,似乎有些矛盾,嘴裡嚷著「往前看,別回頭」配合畫面的音樂卻深情依依唱著「再回首」:「再回首,雲遮斷歸途; 再回首,荊棘密佈。今夜不會再有難捨的舊夢,曾經與你有的夢,今後要向誰訴說。/再回首,背影已遠走;再回首,淚眼朦朧。留下你的祝福,寒夜溫暖我,不管明天要面對,多少傷痛和迷惑……」其實不然。

因為心頭放不下喪子之痛,沒有解開的死亡謎團,一直哽在心頭,所以王響頻頻回顧,反覆再反覆檢視碎心舊事,不放過每一處可能與可疑線索,才能從舊事碎片中組合解謎拼圖,一再回首的是他,勸人莫回首的亦是他,因為廿年的漫長守候究竟多難熬?沒有人比他更清楚。劇集初始看到廿年前的他,還有點黑髮鐵漢身段,廿年後他的已經是縮肩微佝白髮老翁,唯一不改的是要真相的偏執與堅持,盼了廿年等到雲破月來,「再回首」的副歌歌詞:「曾經在幽幽暗暗反反覆覆中追問,才知道平平淡淡從從容容才是真,再回首,恍然如夢;再回首,我心依舊。只有那無盡的長路,伴著我。」精準書寫著他長夜漫漫路迢迢,終能釋下重負的心情。

頻回首,才能無憾;勸人莫回首,則是苦盡甘來的祝福。縱然眼前只剩工作人員字幕表,樂音卻引領我們回想漫長廿年的人生風霜,主角的參悟及解脫順著歌詞滑進觀眾心坎,感同身受地歎出一口長氣。

至於究竟該不該回首的人生辯證?一旦套用到政治與歷史憾恨,同樣有著微言大義的小曲輕唱。

音樂用得好,一首就夠了,一次就夠了。同樣這首「再回首」,王家衛監製的《繁花》一用再用,用到讓人耳朵生繭,膩煩之至,那是把觀眾看小了,唯恐觀眾不懂的過度包裝,《漫長的季節》的處理則是自信又大器,一擊就中。《繁花》看似用電影手法拍劇集,終究只是劇集格局;《漫長的季節》則是把劇集當電影拍,瀟灑俐落。

導演辛爽1981年出生,才43歲,值得關注,也值得細究,滾滾長江東逝水,一代新人換舊人。

我的完美日常:小處著眼

眼睛聚焦的事物,就是你關心的。多數電影捕捉與訴說的也是這類焦點。一旦你有共振迴響,你就覺得電影好看極了,一旦錯失漏接,你就是無緣路人。

厲害的導演總會帶領我們看到一般人忽略的事物,文.溫德斯就是箇中高手,《我的美好日常》信手拈來都是範例。

役所廣司飾演的男主角平山有一間小花房,供養近二十盆小盆栽,每日晨起總會持拿噴霧器替每盆植物噴灑水霧,那是儀式,亦是信仰,更是對話-無需言語的關注與凝視。

平山何以花草成癡?溫德斯先賣個關子,多次行禮如儀之後,才讓觀眾目擊愛在林間樹下小憩的他,總能慧眼獨具在樹根角落發現小花小草,蹲下來、跪下去,掘土輕抬,連根帶土,把它挖起收下,帶回家放進盆中栽養。

草生花開都有強大生命力,雖然強要花草離開原生環境未必對他們最好,用心呵護也未必好過任其自生自滅,至少那款心境、儀式和供養,努力訴說著平山知福惜福的感恩心情。

難怪溫德斯會形容平山是一位視野開闊,見人所未見的多情人(who sees a lot more and pays attention to some of the little things we forget to.)太上忘情,其下不及,情之所鍾,正在平山。

電影細膩之處還包括在工作人員字幕表出現時,中文翻譯不忘趕緊提醒大家:電影還沒結束,別急著起身走人。此時,溫德斯慢條斯理再次分享電影出現的樹梢光影畫面,再拋出在「木漏れ日(komorebi)」這句富藏哲理的名詞:生命美好,稍縱即逝,罕少重複,能夠即時見證就是幸福。

平山做得到,我們望塵莫及,能夠心嚮往之,享受一時片刻,也算福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