達頓兄弟:達氏電影學

一部偉大的作品,必定來自偉大的心靈。

一部成功的作品,必定來自開放的心靈。

台灣人對於來自比利時的達頓兄弟必定感覺陌生,他們雖然曾經以《美麗羅賽塔》和《孩子》得到過兩座世界影人夢寐以求的坎城影展金棕櫚獎,然而,高度八卦化,只搞起居注的台灣媒體,很少有版面刊載他們的創作歷程,他們如何成功?他們又堅持了什麼創作元素?

《孩子》今天在台北上映了,我整理了一些達頓兄弟的訪問語錄,或許能夠提供喜歡電影創作的朋友,不同角度的思維和理念。

李安曾經在《孩子》的記者會上提到:「我真的不明白,兄弟檔到底怎麼來合導電影?怎麼分工?誰負責什麼?誰來做最後決定?不只是達頓兄弟的合作模式我不明白,義大利的塔瓦尼(Taviani)兄弟,美國的柯恩兄弟(Coen)我也同樣不明白。」

這個問題真的不好回答,達頓兄弟的回答也很簡單:「我們是一個人,四隻眼睛。」實務的操作面,實際的分工與決策情況,他們沒有多說,只能揣想。但是從作品來看,四隻眼睛的結果,真的就讓電影的面向及人性的寫真程度更加寬廣。

看過達頓兄弟的作品都知道他們擅長以手提攝影機近距離拍攝,大量特寫細膩捕捉肢體外不經意流露的心理。這是事後的分析見解,真正的關鍵在於他們的臨場做 法,達頓兄弟的說法是:「我們事先有很多的排練,但是並不要求演員要照著規定和要求來做。每次拍攝都不會一樣。開放各種可能,有事情發生,才會有張力,因 為你真的不知道拍戲時會發生什麼事。迎接各種快樂的意外。」

迎接意外,其實是很多製片人夢魘,因為意外通常就代表災難,意外就代表失控,然而烙印在底片上的意外,卻更可能是千金難買的真實。

在攝影機前面創造真實,可以說是電影歷史百年來讓無數英雄失足的關卡,演員或者非演員,只要意識到攝影機的存在,就很難保持本色,展現真實,不是故意造假,就是興奮過度,失去純真。達頓兄弟卻是少數能「在拍戲現場找到了生命與自由」的創作者。

他們的心情是「因為我們拍出了演員抗拒控制,因而得到真實的電影氛圍」。長期拍攝紀錄片的這對兄弟表示:「紀錄片的特色就是捕捉一種自體之外的真實,你根本不可能控制它……我們試著不表現所有,不看到所有,透明、陰暗和抗拒都創作了一種真實和生命。」

抗拒才有真實。確實是一句很有哲理的話語。多數人是順從著攝影機,去追求一種人工意境,抗拒攝影機,不就是一種意外,不就是一種突如其來的失控狀態?

然而,意外才是一種真實,能夠承受意外,底片上的人物才會有生命力,達頓兄弟的創作心情因此格外重要,他們說:「我們不想做神,我們也不能主宰一切,我們只是維持事物的水平,不想凌駕其上。」

不過,電影藝術本身就代表著一種選擇,一種追求,雖然他們接受鏡頭所捕捉到一切真實,他們也清楚這些與他們心中期待的境界有多少落差,「不滿意,不高興, 我們就重拍,因此,電影中所有的場景都保留到最後,要等到影片剪輯工作全部完成時才准拆,因為,我們就怕最後還要重拍。」 就因為這麼堅持意境的重現,《美麗蘿賽塔》花了二百萬歐元(上億台幣)預算,拍出了長達六十小時的底片。這樣的工作環境,誠然,對多數台灣電影工作者而 言,是遙遠的天邊彩虹。

台灣和比利時的拍片條件不一樣,但是工作態度還是可以相互參考的,達頓兄弟特別標識出一種「房子」概念,很有趣,他們說:「拍電影就像幢房子,要讓你覺得 住得舒適才好。拍戲很刺激,二十多小的工作小組每天要聚在一起,創造一種並不真實存在的人物,生命,他們不只是在你眼前現身,還會閃躲,你實在不能掌握它 們,你面對的是真實,不能操控它,它們只是顯露了事物的本質。」

有幸住在同一個屋簷下的工作夥伴,如果不能舒適地生活在一起,風雨無歇,就必定是災難了。這套哲學,其實放在那裡都適用的。

霍頓的鐵道人生:雅癖

火車在鐵道上晃動,輕微的顛簸,容易讓人就晃神入睡了。挪威導演班特.漢默Bent Hamer)執導的《霍頓的鐵道人生(O Horten)》是一部緩慢的電影,卻不會讓你入睡,而會從導演對世俗凡人的深情關照中,想起「慢食主義」,想起《陶庵閒話》作者張岱曾經寫過的一句名言:「人無癖不可與交,以其無深情也。」

 

癖之迷人,極難言喻,《幽夢影》的作者張潮也曾經寫過:「花不可以無蝶,山不可以無泉,石不可以無苔…人不可以無癖。」總之,若少一癖,如少一味,人生就有缺憾,就覺不滿足,至於癖,則是讓人自然陷溺,再也不想脫身自拔的美事了。

 

《霍頓的鐵道人生》描寫六十七歲的火車司機霍頓(由Baard Owe飾演)即將退休了,他的人生原本應該如鐵軌鋪設的交通網一樣,單純地固定往還,每天從起點到終點往復梭巡,窗外的風景和車內的乘客其實變化不大,固定的節奏似乎成了不可逆的人生。

 

對未來,他沒有太多的規畫,只想好好地開完自己的最後一班列車,偏偏他錯過了,一切只因為前一晚,同事為他舉辦歡送酒會,結果他誤闖人家家門,陰錯陽差地在地板上睡了一夜,因而誤了車班。

 

誤事,讓人生有憾,也成了霍頓難以釋懷的結果,這些屬於戲劇矛盾中要突顯的情緒焦點,但是最吸引我目光的卻是歡送會上的歡送儀式,因為我看到了癖,看到了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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鐵道文化有其特殊專業,從業人員因而練就一身與眾不同的專業語法,《鐵道員》中的高倉健,每天都會固定目視火車啟動駛離,然後比出訊號正常,車行正常的行車手勢。重複不變的動作,外人看似儀式,卻是精準反應著內行人的專業與堅持,行禮如儀的人在乎的不是外人的觀點,計較的則是自己的使命必達。

 

替霍頓餞行的餐會上,所有的鐵道員起立,雙手在腹部兩側上下擺動,各自畫出了三個圓形,那象徵著火車的車輪,嘴吧則是模彷起車輪滾動的聲響,然後右手高舉過肩,做出打汽笛的動作,嘴上也模彷起汽笛奏鳴的聲響了,那是駕駛員永恆的信仰,車輪動,汽笛響,鐵道人生就會生生不息,那是祝福,也是志趣,他們一輩子都生活在鐵道上,用最愛來的替老夥伴送行,有如重新唱出一曲愛戀難捨的情歌。

 

送行式讓我們看到了鐵道族的信仰,接下來的餘興節目,卻讓我們看到了鐵道族的癖,兩者相生相共,緊密的對話互應,留下了最精彩的對話。

 

那是一位鐵道員戴起了耳機,轉動著盤帶錄音機(都什麼年代了,不聽CD,不聽MP3,卻還在玩盤帶錄音機?他們或許古板,卻堅持自己走過的人生,依舊在自己熟悉的世界中玩得不亦樂乎),一段又一段地播著外人聽起來都差不多的鐵路行車聲響,不同的車型就有不同的聲音,過隧道、鐵橋或者進出站的剎車和啟動聲音都各有特色,這群一輩子開火車的人,就這樣興致勃勃地在當下的聲音與往日的行車記憶中,玩起了猜謎遊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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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的,開了一輩子火車,玩起餘興節目,依舊紞緬在火車行車的細節上,觀眾自然是答不出正確答案的,導演無意邀請大家答出正確答案(不像《貧民百萬富翁》那樣逼著你陪著男主角一起搶答「三劍客」的成員包括了誰?),導演只是呈現一種生活態度,一種有廦好的生活方式。

 

他們都是鐵道迷,都有鐵道癖,同樣的雅癖使得他們群聚一堂,有如同志兄弟,但是全場最安靜的卻是始終抽著菸斗,不發一語的霍頓,他的人生一向安靜,默默接受命運的安排,本應是主角的他,卻看不出太多的情緒波動,不是他無情,只是不會外顯,不知表露,同道聚會上的清泠身影,卻也讓你格外感受到他對於退休人生的不適應,能夠掛在嘴上的,就不叫做心事,打造出一種若有所失,若有所悟的人生情境,反而讓人體會更多,《霍頓的鐵道人生》就用這種筆法,書寫著一位北歐男人的寂寞心事。

蒂妲史雲頓:納尼亞女王

電影中的反派如果很弱,電影註定是要失敗的。

電影中的反派能打造讓人不寒而慄的威力,最後的救贖或平反,才能讓人鬆一口氣,有如從冰封中見陽光的快意。

例証一:《沈默的羔羊》中的漢尼拔博士。

例証二:《功夫》中的火雲邪神。

例証三:《魔戒三部曲》中的索倫、薩魯曼或咕嚕(請不要爭辯咕嚕是可憐或可怕的角色)。

2005年歲末壓軸電影《納尼亞傳奇─獅子.女巫.魔衣櫥》中唯一的反派就是白女巫(White Witch),由《美麗佳人歐蘭朵》的女主角蒂妲.史雲頓(Tilda Swinton)擔綱,對照原著小說和電影中的表現,其實可以看到反派角色的生理和心理學。

首先,先談髮色和造型。

C.S. Lewis的原著中對白女巫的描寫乾淨俐落:「頭上戴了一頂金冠。她的臉很白,不只是蒼白而已,而是像白雪白紙或是白糖粉那樣的白,只有嘴唇是紅豔豔的。大體說來這可以算是一張美麗的面孔,但神色嚴峻,顯得驕傲而冷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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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的人天生麗質,似乎DNA中早就收納進高貴優雅的基因;有的人則是風塵濃郁,耍脫不了魯莽野性,蒂妲屬於第一類的人種,兼容了高貴與傲慢,然而,如果照 原著來亮相,她就會像小丑,一張雪白的臉,搭配紅豔的嘴唇,紅色就會暈染開來,成了雪盆大口,那是通俗劇裡習慣對壞女人的固定表現模式,蒂妲兼持要白到 底,要把白女巫刻畫成半人半異形的奇特生物(a creature, an alien in semi-human form),所以她的臉部造型就以雪白為重點,甚至頭上的金冠,都刻意拒絕金屬打造的意像,改成了冰冠,準確呼應了雪白的造型需求。

另外,一頭紅髮的她也刻意染成了銀白色,「有人說白女人巫是黑暗勢力代表,要表現她的壞,就要柒成黑頭髮。」黑白對比,其實和紅白對比差不多,都太過誇張,而且老套,所以從頭白到腳的造型,超越了原著,形構了白女巫最鮮明的影像。

其次,則是人物性格。

囂張、狂妄,常常與黑暗反派結合在一起,那都是老套的表演模式,蒂妲說:「我從小就不認為暴燥易怒,邪形於色的表演方式會嚇人,反而是莫測高深的心機,難以預測的反應,瞬息萬變的情緒才是真正讓人恐怖的力量。」聽到她這樣的描述,你彷彿就看到了《人魔》中的漢尼拔博士。

事實上,她在《納尼亞傳奇》中的表演也就是這款笑裡藏刀地天威難測,說翻臉就翻臉,而且是一翻再翻,說變就變,看你不順眼就用冰杖一揮,把你凍成冰雕就好 了的魔法女王。生氣的人,當然會讓人卻步,但是怒吼一過,就立刻換上溫文面具的角色,不是更讓人覺得陰晴難料,更生懼怕之心,因為你完全猜不到她的下步會 是什麼,你只能猜,你只能期待,只能等待著她帶來的震撼!演員選定了表演方式,魅力就因運而生了。

然而,演員還是可以從原著中找到靈感,以自己的創意來實踐反派角色的惡質魅力,蒂妲就認為《納尼亞傳奇》的原著以二次世界戰為背景,小孩為了躲避戰禍才離 家遠赴鄉下,而白女巫既然是邪惡勢力,不如就把「納粹」的符號元素加進來,所以她在施號令,展魔法的手勢上,就有了納粹份子向前四十五度直直伸手而出的動 作,熟悉電影符號概念的影迷只要看到蒂妲的「拼貼」手法,就一定會啞然失笑的。051-76

然而,《納尼亞傳奇》更巨大的拼貼動作在於從李安的《臥虎藏龍》中取經。

原著中,很少戰爭場面的描寫,白女巫的武器只有魔杖和石刀兩款,唯一的武打場面只有「女巫的石刀和彼得的寶劍在空中飛快地舞動,看起來簡直就像是有三把刀 和三把劍同時在舞動著…」到了電影中,白女巫的形象卻起了巨大變化,石刀變成魔杖加寶劍的雙劍,而且不時擺出各種既帥且酷,卻不太實用的招式,偏偏每一個 招式都讓你想起了《臥虎藏龍》中的俞秀蓮(楊紫瓊)和玉嬌龍在鏢局決戰的雙棍英姿,而且,楊紫瓊來真的,蒂妲卻是花拳繡腿地虛應故事,她和彼得的決戰場面 只能以招式唬人(雖然她的肌肉還真有說服力),那是她的致命傷,因為她並非武打演員,真的很難達到像武打演員那樣龍翔鳳舞的體能極限了。

2004年,我在《特洛依:木馬屠城》中看到好萊塢翻製了《臥虎藏龍》的武打音樂概念;2005年,我在《納尼亞傳奇》中看到了迪士尼翻製了《臥虎藏龍》 中的武打招式。不進電影院,你真的不會明白,《臥虎藏龍》曾經帶給好萊塢影人多強的震撼!這就是電影取特殊的文化洗禮啊!

如果愛:來去無蹤影

2004年的十一月,看完日本導演行定勳的電影《在世界的中心呼喊愛情》,我寫下一篇名為「聽見愛情」的文章,憶述了從《雙面維若妮卡》到《在世界的中心呼喊愛情》的聲音處理魔法,因為那兩部電影都有錄音帶串成了一則愛情神話。

怎麼也沒想到,一年之後,2005年的初冬,卻在陳可辛導演的《如果.愛》中,看到了類似的手法。我沒有眨抑之意,只是一聲驚訝輕歎,在戲院中。

《如果.愛》中有一首主題歌曲名叫「十字街頭」,歌詞的前幾句這樣唱著:「愛,沒有;恨,沒有;抓,不來;甩,不掉……http://music.sina.com.hk/cgi-bin/mu/album/song.cgi?oid=9091&id=117067 恰恰說出了錄音機在電影中的微妙功能。

《在世界的中心呼喊愛情》的男主角森山未來應愛人長澤雅美的要求,把所有的心聲,所有的情話,所有的生活點滴,都用錄音機錄下來,送給她聽,一卷卷的錄音帶就是他們的情書。十八年後,森山未來重新聽到已經淡忘的情書錄音帶,想起了往日的愛情,想起了當下的愛情,美麗與淒涼,幸福與苦澀,對比得讓人落淚。

陳可辛在《如果.愛》的用法則像是日記,不,應該說是年記。

錄音帶的第一個聲音是周迅錄下來給金城武聽的。不是愛的祝福,而是黯淡的告別,兩個窮學生,肚子都填不飽了,當然無法逐夢,只好遷就現實,周迅投靠了有拍片機會的副導演,把自己掙來的錢都給了金城武,送他回鄉,另外還有一個Walkman,一卷錄音帶,是叮嚀,是訣別,是祝福。一句句,一聲聲,聽在金城武的耳朵裡全成了心碎的聲音。那股無處話淒涼的訣別傷情,彷彿就是《三更之回家》中原麗淇用錄影帶對黎明說心情的再度重演。

「十字街頭」的歌詞繼續寫著:「殘酷的天地/一隻小螞蟻/沒有嘆息權利/饑餓永遠是主題/愛情是個道具/太陽倒下了/霓虹中飄移/尊嚴水銀瀉地……」剛巧也點出了金城武窮困潦倒,不得不接受愛人遠颺的心情。

然而,他沒有忘記這卷錄音帶,沒有忘記他聆聽周迅訣別詞的心痛感覺。每一年,每一回,當他重回北京小窩時,他都會重新拿出Walkman,錄下自己當時的心情,有時候是等待,有時候是哀告、有時候是祈禱,還有的時候是憤怒的控訴…一年又一年,整整等了十年後,周迅終於在同一間房子裡聽到了歲月的記憶和紀錄。

癡,會嚇跑虛假的愛情;癡,會感動徬徨又矜持的情人,金城武苦守寒窯十年,終於在他跌倒和心碎的地方重新站了起來,重新找回了他的愛情。

電影沒有在這裡畫下句點。太過一廂情願的愛情不合陳可辛的品味,他讓金城武繼續用這個Walkman,用這捲錄音帶來傷害周迅……當然,這也不是電影的句點。

看到這裡,我想起了Art Garfunkle唱紅過的一首歌「ALL I KNOW」,歌詞是這般唱著:「I bruise you, you bruise me, we were bruised too easily, too easily to let it show, I love you, and that’s all I know(我傷害你,你傷害我,我們都太容易受傷了,太容易外露了,我愛你,那是我僅知道的…)」

愛得越深,傷得越深。愛情的世界裡經常演出彼此折磨的戲碼,不管你願不願意,也不管你知不知道,但是一切誠如「十字街頭」中所唱的:「在十字街頭/沒啥好堅持/別跟生活嘔氣…」愛人們往往要在分手後,才悔悟人生其實不要太跟愛情嘔氣;愛人們往往只有在來不及的時刻,才流著淚想起了對方的好。

一個Walkman,一卷錄音帶,這些都不是新道具,也不是新的說故事方法。然而放進《如果.愛》的愛情神話中,你還是會被陳可辛打動心弦,一切就像陽光底下沒有新鮮的事物,偏偏陽光微風,依舊能讓我們開心,能讓我們想要讚歎自然的美麗。

愛情電影的公式,無非如此吧。

如果愛:多情似無情


情人一旦決定分手,一定要狠心,否則,不管是藕斷絲連,或欲斷還留,總是牽腸掛肚,糾纏不清,既混亂,又痛苦。

狠心,不管是男方主動,或者女方發動,受害災情,差別其實不大,只要對方不甘心,不情願,就會啟禍端。

偏偏,愛情的世界就是不依公式運作,有公式就可預測,人心難測,所以愛情的結局也就因人因時而異。

陳可辛在《如果.愛》中,把分手的責任先拋給了女主角周迅;後來,則是由男主角金城武如法炮製。重複是為了報復,重複是為了對比,既重複又對比,才可以讓觀眾看清楚他們的愛情面貌。

貧窮是周迅決定琵琶別抱,負心而去的動機。但是,她在分手前給了金城武全部的身體和溫暖,留給他的卻是更多的想念和冰冷。

愛情實在很矛盾,手分更是大學問,斷得毅然決然,愛人會怨她刻薄寡恩;想要留給愛人最美的回憶,那份最蜜甜的滋味卻成了不時反噬的毒草。

然而,該斷不斷,可能是優柔寡斷,更可能是情緣(或孽緣)難了。周迅與金城武的遲疑和痛苦,就都在於她們心中深知自己做了生命中的錯誤選擇,一旦有機會翻盤,人生可以重來,可以把失落或遺忘的章節重新拼貼掇拾起來的時候,他們就更受悔恨與驕傲的雙重折磨了。

《如果.愛》的敘事體例是多元而複雜的,劇情主線是金城武和周迅齊聚上海要合拍張學友執導的新片,金城武和周迅十年前是情人,周迅和張學友則是如今同居的工作知已;電影中的電影,金城武和周迅要做情人,張學友則成了黯然神傷的馬戲團主。戲裡戲外,既是平行線,又是交叉線,各自有愛、有恨、有嫉妒,還有賭氣與折磨,陳可辛既要讓你難辨虛實,卻又要讓你把愛人的盲點放大到最大倍數來看,後設主義的手法玩弄到了家。

然而,多數的觀眾鍾情的不是向世俗紅塵屈膝的濁氣與計較,觀眾急著像金城武一樣回到十年前,看到周迅飾演的老孫會吃菜尾,偷喝金城武的麵湯,甚至還會搬空他的泡麵的寒傖樸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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患難見真情,才是人間最美麗的感動,《茶花女》如此,《紅磨坊》何嘗不是如此,《如果.愛》到處可以看見這兩部經典電影的佈局與構思,杜可風負責北京往事的攝影,他拍出了寒冬料峭,冷風割面的滋味,然而瑟縮的肉體底下卻有著最乾淨的靈魂,那是一種唯有冰凍不會褪色的人間純情;鮑德熹負責的上海現況攝影,則是極盡雕琢魔幻奇效,陳可辛不但在北京上海的今昔之間遊走,更在兩種截然不同的人間境界中飄浮,冷熱的對比,癡狂與絕情的映照,都讓他要表現的愛情世界有了更清晰的輪廓與歎息。

陳可辛挑剔周迅演得還不夠絕情,還不能更決然地撕裂金城武的靈魂與心房,那是事實,卻也是《如果.愛》最迷人的地方,如果,她絕情不悔,金城武就不會有任何機會了,正因為她不能徹底遺忘,不能割裂今昔,不能否定自己曾經愛過,與擁有過的美麗,她才會痛苦,她才會受煎熬,《如果.愛》的迷人地方就在於人生有太多的如果,每一回的如果,都讓愛情有了新的迴轉,是驚喜?是沈淪?那全靠你的造化了。

陳可辛是愛做夢的人,《如果.愛》用了各種顏色來塗繪,最終說的還是人間最深情的愛。

如果愛:愛的虛實

我在1985年,台灣電影的盛世尾音中開始採訪電影新聞,那時候,國片的年產量多達一百五十部,幾乎每周都有兩三部新片開拍,第一次跑現場的時候,就有一位前輩大姐,以極其八卦的口吻說著一位名導演和一位名女星的緋聞,「他們一定上了床了!」

剛才踏進演藝圈不久的我當然不信,因為我所認識的他們都是術業專精,肚子裡很有貨色的人,聽他們聊電影談表演,只能用「過癮」兩個字來形容。我相信人間是有惺惺相惜的友情了,雖然我也相信,友情和愛情的間隙是很微薄的。

一年後,他們的戀情終於爆發,終於不再是傳聞了,在報禁還沒有解除的年代裡,他們的新聞成了版面上最驚人的影壇緋聞,大姐見到我就笑我說:「我說得沒錯吧。」

多年來,我才慢慢能夠體會,工作夥伴朝夕相處確實可能日久生情,特別是導演與明星,一個是動腦菁英,一位豔冠群芳,電影需要他們綻放光芒,他們照耀了自己,也吸引了對方,那都是順乎人情的可能發展,至於禮法倫常,那是另外一個層次的問題。

近水樓台先得月,那還是比較高層次的相互吸引,職場中(不只是電影圈),多數時候的男女關係則是相互利用的交換關係了。公式通常是這樣寫的:有權力或有才華的一方,往往就能吸引急著出頭的後生小輩攀附追隨,有人需要相伴,有人需要名利,能夠互補,就會吸聚一窩。至於,愛情有沒有?愛情在不在?當事男女還黏在一起的時候,外人的判斷總是欠準,只有時間會做出最終極的裁判。

圈外人老愛認為影藝圈人喜歡亂搞男女關係,電影人其實很難否認,所以乾脆就把流言拍成電影,從《紅樓金粉》到《彗星美人》,從《蒲田行進曲》到《電影天地》,從《教父》到《神鬼玩家》都採取了電影人拍電影醜聞的內幕報導方式,讓觀眾看到了更多權力、財富和欲望交換的傳奇。

1995年,張學友曾經在王晶《鼠膽龍威》中,揶揄了影壇大哥性好女色,武打特技又要仰賴替身的醜聞本色,銳利的批判和過激的醜化處理,引發了香港影壇議論紛紛;2005年,張學友則在陳可辛執導的《如果.愛》刻畫了一位龍困淺灘的票房導演,他一手捧紅了女明星周迅,也利用著周迅來處理複雜的影藝事物,然而最大的問題是他自覺江郎才盡,而且同居愛人周迅的昔日男友金城武偏偏就是他和周迅再度合作新片的對手演員。

後設電影的主要精神就是透過戲中戲、影中影的虛實對照,真假難辨的雙重論述讓電影的主題更加彰顯,做導演,張學友需要金城武含情脈脈又極其鋒銳的眼神來替電影加分;做情人,張學友卻必需不時提醒愛人周迅,攝影機很愛金城武,她要更加油,否則戲份就被吃光了。然而,一旦周迅入了戲,卻又可能假戲真做,重新墜入情網,張學友是要捍衛他的電影?還是愛情呢?他的矛盾與掙扎,就成了《如果.愛》中最曖昧的焦點。

心細如髮的人做了導演,就能察覺演員的細微變化,嗅知愛人的舊情細胞再度萌生之時,他更進一步接下了電影中馬戲班主的角色,劇情中,他收容了喪失記憶的周迅,也佔有她的人,卻在金城武的介入後,黯然傷神,終於在高台鞦韆上失手……如果,張學友不兼任這個角色,電影的後設對照意味就沒有這麼濃烈,他走上幕前的人影重疊,卻也形成了整部「後設」電影的最終樑柱。

電影人把才情和愛情都留在膠捲上,電影才好看。然而,電影更像一場夢,夢終於要醒的,人終於要散的,聚散兩依依之後,留給其他的影癡,更多按圖索驥去拼貼,去解讀的空間,《如果.愛》不算是混然天成的詩意之作,因為充斥著太多太鮮明的算計和斧鑿痕跡。至於刻板人物的打造與取捨之間,有時光采奪目,有時則顯得有點力不從心,例如吳君如的經紀人角色,一場車廂裡的對話,老練又有神采,但跑去和曾志偉談合約的戲份,就太露骨而且做作;同樣地,曾志偉的老闆角色,從拈花惹草到斤斤計較於預算和角色的對話,則是他近來最沒有生命力的演出。

不過,陳可辛百轉千迴地在電影的虛實對話間穿梭來去,卻也讓《如果.愛》用了華麗的影像和動聽的音樂展現了他做為21世紀的影音故事高手的深厚功力。看完《雪狼湖》,再看《如果.愛》,你真的必需承認電影工業真的就是娛樂事業的火車頭。

快樂到死:肉身的溫暖


2005年12月9日,我向年輕學生推荐了崔岷植 (CHOI Min-shik)和全度妍(JEON Do-yeon)合演的《快樂到死(Happy End)》。

2005年12月12日,第25屆韓國電影評論家協會獎在國會議員會館頒發,全度妍以《你是我的命運(You Are My Sunshine)》榮登影后。

年輕人面對《快到樂死》的驚人床戲時,是震驚多過好奇窺伺的,全度妍飾演的是開設美語補習班,事業有成的女強人,她嫁了人,也生了孩子,卻對舊情人念念難忘,電影一開場就是讓人眼紅心跳的全裸床戲,對手演員的手和唇就在她的身體上恣意來去。

「沒有這種心理準備,就不要做演員吧。」我對年輕人這樣叮嚀著。那和裸露與色情無關,純粹是敬業與否的問題。裸裎床戲,是戀人性行為的自然進程,如果還要 靠床單來遮掩,給人的感覺就是做戲,失去了寫實質感與說服力。演員雖是做戲,但是同樣也要極盡全力營造讓人一種接近最真實的感受(雖然,電影中的死亡都是 扮演的,並非真實)。

不久前,重看了李安執導的《喜宴》,金素梅飾演的大陸女畫家,從浴室中洗澡出來,身上雖然披著圍巾,但是胸前風景,清楚可見,那無關色情,卻是洗澡行為必定的歷程,浴室裡沒有別人,正常人不會先把浴巾包好,再走出浴室的。自然的裸露,其實就是敬業的表現。

問題在於,金素梅在《喜宴》中最精彩的表演不是這場出浴戲,但是從電影映演開始,媒體就鎖著她的胸部不放,甚至還試圖揭露那場戲的劇照,甚至時隔多年,金素梅當上國會議員後,還不時會被人把那場戲的裸體畫面停格放大,大放厥詞。

媒體的動作,號稱是以觀眾愛看做藉口,卻難掩變態的本質。金素梅如果穿衣洗澡,肯定被譏;金素梅生活化的表演,卻又難逃世人邪異的眼光。做個好演員的身心 壓力,真是一般人難以理解的。有多人會對演員的專業致上最高級的敬意?還是為了她的肉身布施,滿足了觀眾暗室窺伺的意淫情境,卻又要笑罵她低賤愛現?

我對全度妍的認識非常淺,沒看過她走紅的作品《記憶中的風琴》,也沒看過《傷心街角戀人》,更沒看過最新的《你是我的命運》,只聽說那是一位性工作者不堪 老公虐待而逃家,愛上了另一個男人後,老公卻又出現干擾的故事,從簡單的劇情描述裡,彷彿她的肉身煎熬再次成為攝影機鎖定的焦點。《快樂到死》是我對全度 妍唯一的認識,卻是由衷敬佩的。

理由很簡單,演什麼,就要像什麼。床戲中,她沒有扭捏,不必作態,從她的肉身反應中,我看到她的欲望與煎熬;後來,她悔恨了,想要回歸家庭,於是就像一般 家庭主婦那樣擦地板,餵食寶寶,洗手做菜飯,做好一切的努力,只想對已經知情的老公表態。偏偏,情郎不放手,她也難捨舊情,只能藉酒澆愁,惆悵與無奈盡在 她的表演與肢體上。

演員的天職就是要演觀眾「看」到,她做到了,觀眾也看到了,這就夠了。八卦媒體的毀譽揶揄,很難避免;評論界的專業肯定,就益發重要了,因為這才是敬業演員真正需要的溫暖。

金剛:怪獸想什麼

電影比較學是一門很有趣的學問,舊片重拍,透過電影比較學,不但讓我們看到時代的印痕,科技的進程,更可以讓我們看到心靈的力量。

第一版的《金剛》是1933年的作品,2005年的《金剛》則是整整隔個七十二年後的作品,拿今昔之作來對比,毋寧是很有趣的功課。

首先,就是心靈和技術的成長。彼得.傑克森曾經坦承他第一次在電視上看到《金剛》時,就滿心感動,立志要當導演,而且一定要拍出一部就像《金剛》的電影, 十三歲那年,就拿著超八攝影機、,把一張床單畫上紐約的街景,再用一個卡楞紙板做成帝國大厦模型,就打算拍起他的「手工版」金剛了。整整三十年後,彼得挾 著《魔戒》系列的全球賣座佳績,他終於順利圓夢了。

我想,他從來沒有忘記自己年輕時的感動,於是他重拍《金剛》時就有了更多要和當代影迷對話的思維。

長度是一個考量:1933年的版本只有100分鐘,2005年的版本則是長達187分鐘,而且是從開場過後的七十分鐘內,沒有人提到金剛,沒有人看到過金 剛,彼得是在考驗觀眾的耐心嗎?還是展示他說故事的魔法功力?答案是,彼得不只是想要展示他的特效魔法,他更要証明自己說故事的功力,沒有金剛,也不需要 金剛,他就已經能夠具體証明,做為一位劇情片的創作者,他有能力重建經濟大蕭條年代的人心、道德和名利場的戲劇高潮與矛盾。

特技是另一個考量:1933年的版本採用的是STOP MOTION(間歇攝影)的技術來拍攝金剛大戰恐龍等奇觀畫面,這個技術在當年屬於炫人耳目的新式科技,如今卻已成為博物館裡的老骨董了;2005年的版 本則是利用數位特效和遙控模型,創造了體積更大、數量更多、種類更繁複的怪獸世界,看完2005年的《金剛》,你必需承認彼得.傑克森不但讓古往今來的恐 龍片創作者全都退位讓賢,他更應該直接受封為21世紀排名第一的「Puppet Master」,只不過,以前的Puppet指的是戲偶,如今的Puppet卻是虛擬世界的擬真玩偶了。

2004年九月,彼得在《金剛》的開拍記者會上曾經回答有關新版《金剛》最大的特色是什麼的問題,他的回答簡單明瞭:「角色性格嘍!」

彼得傑克森的說法是:「金剛其實是隻老式的兇暴猩猩,對於其他生物毫無憐憫之心,牠看到美女時,原本應該殘殺了事,但是牠卻悄悄邁開了腳步,開始兜起圈子來了,牠到底在想什麼?金剛心理學其實就是最有趣的地方了。」

是的,探索金剛心理學就是新版《金剛》最有趣的變計。舊版《金剛》受限於科技,很難在五官表情上做戲,人獸之情,模糊得有如深不可測的動物心理學;然而新 版的《金剛》中,金剛對女主角娜歐蜜.華茲(Naomi Watts)的感情,從獵物、玩物到知音的轉變,層次分明,而且多添了許多環境細節,讓觀眾更可以看到這隻寂寞大猩猩的心路歷程。

例如,金剛是吃素的。肚子餓了,他會啃食一旁的樹幹,他或許得和巨大的恐龍、蜘蛛、蝙蝠決戰,經常毀壞山林,但是它不像其他肉食恐龍會去吞食其他生物,這也說明了他不以人體為食物,骷髏島上原住民雖然以人做獻祭,他卻不屑以人肉來填肚腸。

例如,娜歐蜜.華茲原本只是傳統劇場的雜耍演員,靠著肢體逗笑是她的基本功力,在懸崖前翻滾扮弄以取悅金剛,無非就是演員專業的再次施展,有因才有果,這 就是編劇技巧的功力,金剛看得興起,才會一再用手指操弄娜歐蜜,讓她在筋疲力竭下,憤而喊出一聲:「No!」這一叫,就讓全片進入了傳統愛情電影中,傲慢 的男主角面對敢於反抗的女主角,先是動心,繼而動情的模式了。

例如,金剛明明就和娜歐蜜在結冰的公園中快樂地跳著華爾滋,為何要在軍方火力的追殺下攀上毫無退路,必死無疑的帝國大廈的頂層呢?答案同樣是早就悄悄埋下 了線索,金剛歷經千辛萬苦才在眾多暴龍和怪獸手中救回了娜歐蜜,一起回到了他在懸崖峭壁的老宅,一起面對著夕陽山風,一起享受著苦盡甘來的快樂心情,那不 正是傳統定情男女最美麗溫馨的畫面嗎?

紐約沒有懸崖,只有帝國大廈夠高,於是金剛就帶著娜歐蜜攀牆而上,而且就在塔頂前的小平台上休息片刻,只有在那裡,金剛才彷彿回到他最熟悉的故鄉風情,才 可以重溫他生命中最美麗的時刻,金剛其實只是位孩子,他在骷髏島上沒有同伴,也沒有朋友,沒人陪他看日出與夕陽,更沒有生物敢在他面前搞笑,每次打敗強 敵,他都會興奮地拍胸脯大叫,那是少年才有的自我英雄崇拜啊,同樣地,他珍惜知音玩伴(未必是想要結做連理的人獸戀),在彼得.傑克森細心規畫的情境對照 下,其實有著極強烈的暗示與襯托效果。

雖然,《金剛》的藝術和技術成就都堪稱大片,彼得.傑克森也改寫了好萊塢魔咒:大片之後的導演,不是一定先拍部爛片,就是不想再拍片了(這個魔咒適用的對 象包括了《鐵達尼號》的詹姆斯.柯麥隆和《鋼琴師和她的情人》珍.康萍……),然而我們也必需指出,金剛的創作原型有著極優越的白人意識,才會讓金剛讓渾 身漆黑的土著不屑一顧,唯獨對金髮美女驚若天人,彼得的改編版本,只能屈就於原版,未能提出更有力的新觀點。

不過,至少,彼得在電影中安排了一位水手努力地讀書充實自己,他唸的書就是喬瑟夫.康拉德的名著「黑暗的心」,柯波拉的《現代啟示錄》曾套用這本書的故 事,暗諷越戰美軍,深入原始森林後,被黑暗勢力征服了理智和善意的歷程,2005年的《金剛》重新套用這本書的象徵意義,展現白人掠奪骷髏島,甚至要把金 剛帶回紐約展示的征服者情意結(其實,這群黑心船員不妨再多捉幾隻恐龍回去的,早就絕種的恐龍,不是比金剛更有賣點嗎?不過,那已經是另外一個故事了!)

無極:風箏的心情


風箏是個玩具,也是心情的象徵,更適合入詩填歌。

台灣歌者陳昇在歌聲中形容自己:「我是一個貪玩又自由的風箏 每天都會讓你擔憂。

當代女歌手孫燕姿則在易家揚填詞中,委婉唱出:「…從前的我們哪兒去了/路太遠/我忘了/如果你想飛我明瞭/你自由也好/我不要將你多綁住一秒/我也知道天空多美妙/請你替我瞧一瞧…

詩人白靈則在《風箏》中這樣寫著:
扶搖而上,小小的風箏能懸得多高呢
長長一生莫非這樣一場遊戲吧
細細一線,卻想要與整座天空抗衡,
上去,再上去,都快看不見了
沿著河堤,我開始拉著雲朵奔跑。

同樣地,唐詩也有一句:
夜靜弦聲響碧空,
宮商信任入來風;
依稀似曲才堪聽,
又被風吹別調中。

不論是古典或現代,借用風箏來言志,來形容心情,來象徵人格,是文人及歌者習用的手法。

在電影中,風箏的形象總與愛情分不開。

夏文汐在《唐朝豪放女》飾演詩人魚玄機,就曾身著涼薄夏衫,斜躺在草坪上,腳指尖纏著線,緩緩地拉著風箏,低吟起:「千金寶易得,難得有情人。」她可以縱情聲色,但是心房裡守候的那個人,卻總與她擦肩而過。

徐靜蕾執導的《一個陌生女子的來信》,女主角總是巴望著能和姜文說上兩句話,卻老是緣慳一面,一天清早,匆匆出門,以為見不到人了,一轉身卻與姜文撞了個滿懷,姜文高舉雙手說了句:「SORRY!」小姑娘紅了臉,鼻子聞到了男人的味道,身上觸碰到男人的體溫,她低著頭沒多說一句話,就往外跑去了。

下一個鏡頭是她拉著風箏,在胡同裡快樂地跑著。

電影靠影像來說話,不著一字,風流盡出,才是本事,風箏頓時成了少女情懷的具體象徵。

大陸知名攝影師顧長衛第一次當導演的作品《孔雀》中,女主角張靜初在田裡看到了從天而降的傘兵,呆住了,傻住了,她也要去當傘兵,當不成,就把家裡的被單全都縫成了傘,綁在腳踏車後,快速騎去,希望自己真能飛上青天。

隻手上雲天,攬清風,兜明月,就是人間最美麗的嚮往,因為永遠做不到,那份嚮往才是浪漫而美麗的。

陳凱歌在《無極》中也玩了風箏,但是他玩的是人肉風箏。

張東健在《無極》中飾演快跑如風的奴隸昆侖,他愛上美麗的王妃傾城,好不容易把她從金絲籠中救了出來,張東健興奮莫名地往京城外飛竄,男人往前跑,身輕如燕的女人就像風箏一樣飄上了天。

御風飛舞,那是傾城和昆倫這輩子唯一單獨相處,卻最高亢,最難忘的激情時刻,不要告訴我地心引力的道理,不要告訴我人體工學的困境,在情人的眼睛和心靈中,攜手起舞,飛上青天的就是夢想和渴望,片刻即永恆,那是癡人才會說的夢話,問題就在於:那對愛人不癡狂呢?

金剛:美女編劇學

只要能創造出一位不但猩猩會喜歡,觀眾更會迷戀的女主角,《金剛》就已經成功了一半。

1933年,原版《金剛》問世時,第一位金剛女郎費.瑞(Fay Wray)雖然是從默片就從事電影行業的女星,但是名氣平平,那年她才26歲,卻靠著她的尖叫魅力,成為了片約不斷的忙碌女星。

1976年,第二任的金剛女郎是初出茅廬的潔西卡.蘭(Jessica Lange),那年她才27歲,憑著青春、美豔、智慧與才情,她先在1983年以《窈宨淑男(Tootsie)》獲得奧斯卡女配角獎,1994年再以《藍天(Blue Sky)》獲得了影后榮銜。

坦白說,不論是費.瑞或潔西卡.蘭,遇上金剛都是她們演藝人生的轉捩點。雖然特效有點原始,有點假,但是劇情的張力與震撼力,讓觀眾不太計較不夠真實的特效,而願意去理解陌生又遙遠的猩猩心理學。

費.瑞與潔西卡.蘭的美麗與同情,在不同的時代,曾經感動了不少觀眾,金剛的悲劇遭遇,更讓觀眾從懼怕,進而同情,進而認同金剛的觀點,願意把他們的眼淚 和歎息一起轉送給金剛女郎。就這是「美女與野獸」電影最有趣的心理學,不管費歐娜公主長得像豬臉或是天仙,觀眾認同與接受了史瑞克,費歐娜公主就可以分享 愛屋及烏的榮光了。

然而,彼得.傑克森沒有遵循前輩導演的路數,重新培養新人,他找上了已經先於2001年以《穆荷蘭大道Mulholland Dr.》獲得無數肯定,又在2004年以《靈魂的重量(21 Grams)》獲得奧斯卡獎最佳女主角提名的娜歐密.華茲(Naomi Watts)來擔綱,她已經37歲了,三位金剛女郎中,她年紀最大,這個選擇正確嗎?答案是無庸置疑的。

娜歐密.華茲雖然年紀最大,但在銀幕上的表現卻最可愛,也最有感情深度,而且更重要的是她最不顯老。不做考古研究,相信多數人看不出她已經37高齡了,許多人還說她簡直就像是剛出道時的妮可.基嫚。

彼得.傑克森並沒有什麼神秘魔法可以讓娜歐密青春永駐,她的魅力一方面在於她原本就是允文允武的好演員,另一方面是彼得的劇本空間,讓她流露出更多人格光 輝,最關鍵的力量是彼得有本事讓金剛七情上臉,他既然塑造了一位栩栩如生,有血有肉,懂得裝腔做勢嚇唬異類,還會調皮搗蛋玩弄玩偶,更能適時分手一隻手或 一隻腳呵護女郎的金剛,就需要一位真的會演戲,即使只是對著藍幕空鏡做表情,眼神和肢體都能準確對位的好演員。娜歐密.華茲以她精湛的表演,証明彼得的選 擇何等精準,更在2005年底贏得全球金剛迷的心。

彼得打造娜歐密.華茲的秘訣在於人格、耐力與美麗。

先談人格。電影開場時,娜歐密.華茲只是個平凡的劇場演員,你不覺得她演技多好,一旦餓肚皮,她也只好在生活的窄縫裡求生存,如果她肯去跳衣舞,就不會有 後來的荒島奇遇;如果她偷蘋果時被逮住送監,人生的路途也不一樣了;如果導演問她價碼,她不會氣得起身走人的話……她真的只是平凡小人物,劇本用了一連串 人生的選擇機會,讓觀眾看到她的渺小與高貴。後來,金剛被伏,她拒絕高薪做秀,寧願回到小劇場做伴舞女郎,更是一以貫之的人格雕塑(只要有所猶疑,人格就 一點都不可愛了)。

至於她的耐力則是具現在她在金剛獨處的時光。從初遇金剛時的驚恐、落跑、躲藏到百般無奈,只好豁出去硬幹,靠著自己的能耐去討好金剛的種種歷程,以迄於幾 度險遭恐龍毒吻,都虧金剛緊急救援成功的驚魂場景,所有的劇情環扣都讓她的耐力獲得強力背書,也形成她日後願意再去單獨面對金剛的心理要件。

娜歐密有兩顆兔寶寶般的可愛大門牙,清純的美麗在大門牙的裝點下,讓她涉世不深,歷經滄桑,猶保赤子之心的氣質更具有說服力。她的嬌弱,對照金剛的粗獷, 益發添人愛憐;她明辨是非,知所取捨的人間情義,更在危急時刻綻放光芒;明知金剛有情,亦能兼及自己的編劇情人,更讓她的情感世界有更合情入理的描述,編 劇是她的愛人,金剛是她的友人,她可以為這兩人都兩肋插刀,這樣的女人不就是普天下男人夢寐以求的情人,女人心嚮往之的楷模嗎?

劇本提供了娜歐密有血有肉的角色,她的表演,則讓金剛女郎有了氣息與魂魄,金剛確實會改變每一位合作女星的命運,面對著空無一物的藍幕還能演出人間深情的娜歐密.華茲再攀演藝高峰的日子也是指日可待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