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車在鐵道上晃動,輕微的顛簸,容易讓人就晃神入睡了。挪威導演班特.漢默(Bent Hamer)執導的《霍頓的鐵道人生(O Horten)》是一部緩慢的電影,卻不會讓你入睡,而會從導演對世俗凡人的深情關照中,想起「慢食主義」,想起《陶庵閒話》作者張岱曾經寫過的一句名言:「人無癖不可與交,以其無深情也。」
癖之迷人,極難言喻,《幽夢影》的作者張潮也曾經寫過:「花不可以無蝶,山不可以無泉,石不可以無苔…人不可以無癖。」總之,若少一癖,如少一味,人生就有缺憾,就覺不滿足,至於癖,則是讓人自然陷溺,再也不想脫身自拔的美事了。
《霍頓的鐵道人生》描寫六十七歲的火車司機霍頓(由Baard Owe飾演)即將退休了,他的人生原本應該如鐵軌鋪設的交通網一樣,單純地固定往還,每天從起點到終點往復梭巡,窗外的風景和車內的乘客其實變化不大,固定的節奏似乎成了不可逆的人生。
對未來,他沒有太多的規畫,只想好好地開完自己的最後一班列車,偏偏他錯過了,一切只因為前一晚,同事為他舉辦歡送酒會,結果他誤闖人家家門,陰錯陽差地在地板上睡了一夜,因而誤了車班。
誤事,讓人生有憾,也成了霍頓難以釋懷的結果,這些屬於戲劇矛盾中要突顯的情緒焦點,但是最吸引我目光的卻是歡送會上的歡送儀式,因為我看到了癖,看到了癡。
鐵道文化有其特殊專業,從業人員因而練就一身與眾不同的專業語法,《鐵道員》中的高倉健,每天都會固定目視火車啟動駛離,然後比出訊號正常,車行正常的行車手勢。重複不變的動作,外人看似儀式,卻是精準反應著內行人的專業與堅持,行禮如儀的人在乎的不是外人的觀點,計較的則是自己的使命必達。
替霍頓餞行的餐會上,所有的鐵道員起立,雙手在腹部兩側上下擺動,各自畫出了三個圓形,那象徵著火車的車輪,嘴吧則是模彷起車輪滾動的聲響,然後右手高舉過肩,做出打汽笛的動作,嘴上也模彷起汽笛奏鳴的聲響了,那是駕駛員永恆的信仰,車輪動,汽笛響,鐵道人生就會生生不息,那是祝福,也是志趣,他們一輩子都生活在鐵道上,用最愛來的替老夥伴送行,有如重新唱出一曲愛戀難捨的情歌。
送行式讓我們看到了鐵道族的信仰,接下來的餘興節目,卻讓我們看到了鐵道族的癖,兩者相生相共,緊密的對話互應,留下了最精彩的對話。
那是一位鐵道員戴起了耳機,轉動著盤帶錄音機(都什麼年代了,不聽CD,不聽MP3,卻還在玩盤帶錄音機?他們或許古板,卻堅持自己走過的人生,依舊在自己熟悉的世界中玩得不亦樂乎),一段又一段地播著外人聽起來都差不多的鐵路行車聲響,不同的車型就有不同的聲音,過隧道、鐵橋或者進出站的剎車和啟動聲音都各有特色,這群一輩子開火車的人,就這樣興致勃勃地在當下的聲音與往日的行車記憶中,玩起了猜謎遊戲。
是的,開了一輩子火車,玩起餘興節目,依舊紞緬在火車行車的細節上,觀眾自然是答不出正確答案的,導演無意邀請大家答出正確答案(不像《貧民百萬富翁》那樣逼著你陪著男主角一起搶答「三劍客」的成員包括了誰?),導演只是呈現一種生活態度,一種有廦好的生活方式。
他們都是鐵道迷,都有鐵道癖,同樣的雅癖使得他們群聚一堂,有如同志兄弟,但是全場最安靜的卻是始終抽著菸斗,不發一語的霍頓,他的人生一向安靜,默默接受命運的安排,本應是主角的他,卻看不出太多的情緒波動,不是他無情,只是不會外顯,不知表露,同道聚會上的清泠身影,卻也讓你格外感受到他對於退休人生的不適應,能夠掛在嘴上的,就不叫做心事,打造出一種若有所失,若有所悟的人生情境,反而讓人體會更多,《霍頓的鐵道人生》就用這種筆法,書寫著一位北歐男人的寂寞心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