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影一百01:從攝影角度重看臥虎藏龍


從攝影的角度重看《臥虎藏龍》,無非就是再次欣賞一場色彩和空間的對話,這些都和中國畫的創作理念有關。

李安在籌製《臥虎藏龍》時,有工作夥伴問他:「要不要去參考前輩的武俠電影?」李安的回答是:「一部也別看!」這點工作秘訣,《臥虎藏龍》的攝影師鮑德熹最能心領神會。

傳統的香港電影畫面講究華麗,講究炫奇,製片所花的每一分錢都要在銀幕上看得到,所以色彩豔麗,對比鮮明,夜晚必定放煙,以突顯氣氛;主角現身必有逆光襯底,手法花俏,極盡雕琢能事。但是,這些技法,李安全都不要,「過去我拍的《白髮魔女傳》就像色彩強烈的西方油畫,」鮑德熹說:「李安要的《臥虎藏龍》則是色清淡的中國水墨畫,這種『清淡』的風格,十足就像李安這個人。」

「清淡」是意境,而非公式。

中國水墨畫講究空間經營,留白才有氣韻,留白才有回想空間,從鏢局到貝勒府,美術設計葉錦添幾乎把所有非必要的家具擺設全都撤了,空蕩蕩的場景已經拉開了整體的氣韻格局;鮑德熹透過觀景窗所掌握的戲劇空間更是無時不忘以中景、遠景放出空曠的氣韻,讓觀眾看戲如有看畫的心神體會。

空間有了,接下來就是用色。

「電影像長詩,意境超寫實,故事很紮實,一場接一場的好戲,讓人目不暇給,」鮑德熹說:「如果我再運用極其華的色彩來突顯戲劇交果,那就不是幫助,而是干擾了,色彩跑進來搶戲,大家的眼睛就全花了。」

《臥虎藏龍》的用色,配合劇情發展有四套設計,前半段強調暈黃微紫,配合灰薄月色的幾場動作夜戲,冷得可以,然而夜半奪劍的戲感卻十足火熱,冷熱交雜,才不致在刀光劍影中,火上加油,讓人坐立難安。

其次,則是豐紅豔黃的新疆色彩。這段戲是玉嬌龍無時或忘的甜蜜往事,正因為無時或忘,才會記憶鮮明,所以用色要濃,才可以突出她的任性,才可以襯顯羅小虎在她心目中的重要地位,才可以點出這段戀情的濃烈,也才可以帶出她毅然悔婚叛家,易裝江湖行的矢志決裂。對照前半段的暈黃微紫,這裡的豐紅豔黃已然是一種行動宣言了。

第三層顏色則是江南綠。從黃山到竹林,綠意盎然,生機也盎然,不但反映了劇情演戲的地理環境改,也暗示了彼此可能有的轉機,李慕白在碧竹窗前對俞秀蓮說出了難言心事,也在竹葉梢頂窺見了自己不曾面對,也不願去解決的玉嬌龍不肯還劍的少女心事。

最後的洞穴戲,不論是暈厥、迷香、中毒、勾魂、訣別到對泣 色彩盡皆灰藍,情難了,人已沓,灰藍一片,恰恰對應了李慕白與俞秀蓮的人間難捨不了情。

《臥虎藏龍》的片名直叩玉嬌龍和羅小虎的名姓,但是李安鎖定的焦點卻在人已中年的李慕白和已見風霜的俞秀蓮:不是李慕白執意還劍,江湖不會再勃谿;不是俞秀蓮人情練達,多方隱忍,姐妹早已翻臉。色彩偏幽暗,輕黃紅的比重分配,其實就已經間接顯現了主配角的主從戲份,但也因為幽暗為重,所以驚鴻一瞥的沙漠黃與江南綠才對照得格外鮮明。

《臥虎藏龍》是李安童年時閱讀武俠小說的夢想實踐,袁和平的武術指導和鮑德熹的鏡位掌控都是功臣。飛簷走壁不難,定點移位也可以靠吊鋼絲來解快,難的是俠客在飛,攝影師也要模擬飛行,凌虛踏肩而上,千里相隨,才能創造立體空間。這種視覺奇觀對於只懂得靠推軌技術來運作的手工業拍片工人而言,當然就像是不可能的任務,但在機械手臂和滑竿輔佐下,人體工學的體能極限不再是問題,鮑德熹拍出了雙重飛行的俯照全景的視覺震撼,恰恰就是李安美學的具體實踐了。

至於江湖傳奇的武術之美,鮑德熹摒棄了傳統武俠電影的近身肉搏,大量使用中長景鏡頭,透過遠觀和俯看,才能讓刀劍奇技重現,才能體會武術律動之美。李慕白夜戲蒙面嬌龍,以及玉嬌龍的茶樓戲群俠,同樣都是用中景來演繹俠客風流;至於俞秀蓮和玉嬌龍的鏢局對決,則是遠景捉舞動,近景炫兵器的交互輪替了。

留白,留出氣韻。

淡彩,淡出神韻。

鏡位,盡得神韻。

鮑德熹的攝影鏡頭讓觀眾的心神得以龍飛鳳舞,讓武俠之夢不再是夢。

華影一百02:從書寫觀點重看悲情城市

語言是人和人溝通的工具,語言不通時,意念不能明確傳達時,圖像或文字因而成了代替的選擇,侯孝賢的《悲情城市》選擇了文字做為歷史的註解。

《悲情城市》的文字美學顯然不是一開始就決定的,而是在拍片現場因應現存困境而激生的美學手法,卻也因而成長出浩浩蕩蕩的美學形式。

做為一部兼具文化與商業企圖的創作,《悲情城市》在投資人的要求下找來了港星梁朝偉擔綱飾演文清一角,可是採取同步錄音攝製的《悲情城市》沒有辦法改變梁朝偉濃郁的港腔聲調,也沒有辦法讓他在短時內學會準確的台語,讓他變成既聾又啞的殘障青年成為避開語言難題的最佳出口。只能吱吱啞啞的文清於是改採文字書寫與人溝通,《悲情城市》的文字美學於是有了極自然的火苗燃點。

《悲情城市》的劇情以1945年到1949年的台灣為背景,那時的台灣才剛結束日本統治,國民政府軍隊進入,商人和政客也跟隨搶進,多元的政經勢力交替,連帶也使得各自操持的語言在這塊土地上流竄,台灣人有自己的閩客台語,也傳承著前朝的日本語言和美學心態,還要面對中國多元的方言新世界,從上海話、浙江與北京官話,語言的混亂基本上準確反應了當時的文化民生生態。

《悲情城市》以相當的篇幅反應著那個時局的語言混亂,政權交替後,學習新官方語言,成為識時務為俊傑的必要課程,醫院的空間中不時傳來純正的北京腔傳授著「你哪裡疼?我頭疼、肚子疼……」的音波;飾演林文雄的陳松勇在與上海佬談判時,林文雄的台語得先翻成粵語,再翻成上海話,語言的層層轉折是現象,也是亂象;至於228事件時,文清被迫面對日語的拷問,只得以生硬的「我是台灣人」回應,才免得挨刀被砍的危急場面;行政長官陳儀的廣播喊話,理應是官方政策的布達,卻是絕大多數的台灣人完全不能理解的外來方言……

語音的荒謬想必是中國歷史上從來不曾解決的問題,秦始皇以「書同文」的策略底定朝政,卻不能在仰賴口語傳播的文盲社會裡制定純粹的漢語,同樣地,清朝的詔書必得有漢滿蒙藏的文字書寫,才能傳布八方。語言的混亂,未必是時局動亂的主因,卻是解讀台灣政治歷史亂像的一種極易明白和進入的詮釋角度。

只懂一種華語的華人觀眾觀看《悲情城市》時,面對百花齊放的語言情境必然是茫然與錯愕的,借助字幕成為欣賞電影時的唯一管道;完全無法溝通的聲音迷宮,對於其他完全借助字幕理解劇情的外國人而言卻也是無法體會的困境,因為文字譯寫的字幕成為電影解謎的重要線索,這一點,侯孝賢在要梁朝偉只能以文字書寫表達心意時即已深有體會,才會以他和辛樹芬的文字書寫貫穿全片,既是意念的揚昇,亦是場景交替的喘息,和焦點美學的呼吸。

口白說不清楚的意念,就留給文字吧;語言表達不來的意境,就交給文字吧。然而,《悲情城市》的文字書寫並非劇情交代不下時的轉折藉口,它託諸每位角色,讓文字書寫恰如其份地展示出知識份子對美好時光的緬懷,以及滄海一粟,無力迴天的傷歎無奈,亦建構了電影本身獨特的呼吸氣韻。

1989年,侯孝賢在《悲情城市》中實驗了文字、聲音和影像的交響曲;2005年,侯孝賢在《最好的時光》中舒展了漢文書寫的三種姿態、心性和美學。重看經典、對照當下,生命的富庶和寬裕就像一條大河豁然奔流。

海報風雲:好萊塢取經

奧斯卡為什麼會風靡全球?

原因很多。

第一,電影市場佔有率強,多數人都看過好萊塢電影。

第二,好萊塢很努力發揮娛樂功能,讓消費者願意擁抱好萊塢電影消磨時光。

第三,好萊塢的俊男美女造型符合人心賞美趨勢。

第四,走在時代尖端,採用最新科技打造新奇影音特效處理。

第五,好萊塢懂得宣傳造勢……

第七十八屆奧斯卡獎明年三月五日舉行,影藝學院在距離典禮一百天前就公告了今年的奧斯卡海報。

這麼早?有沒有搞錯?

金馬獎頒獎典禮前一百天,多數參賽片都還沒有報名呢,奧斯卡卻已早早就熱身了。

時間點的拿捏,就是專業的要件之一。

海報設計的目的就是吸聚目光,讓相關訊息能夠有效布達。海報提前一百天問世,意謂著奧斯卡熱季就要從十二月開始熱炒了。

美國人推廣電影是按部就班有想法的。

可能入圍奧斯卡主要獎項的作品通常都是十一月底十二月初要推出的強打作品,《斷背山》如此,《金剛》亦然,那是美國人自訂的遊戲規則,定了規矩,就有利大家炒做,電影公關卯足了勁搞宣傳,電影票房亦會因此獲利,還可能贏得獎項,名利雙收,成熟的事業體絕對不會輕估時間表。

海報出得早,不如海報的創意巧。

不能讓你目光停留的海報,不能吸引你探詢其設計精神的海報,有,等於沒有。

美國影藝學院今年推出的「黑西裝、白手套」海報,就是近年來頗具創意與人文思想的傑作。

盛裝是奧斯卡盛會的基本要素,衣香鬢影,珠玉繞身的流行美學,讓影人的知名度和夢幻指數自然看漲。

「黑西裝、白手套」海報的第一個概念就先捉住了奧斯卡的裝扮美學。

其次,得獎者才是奧斯卡盛會的真正焦點,他們的歡呼和淚水,都是那自然地打動人心。

於是第二個概念就將禮服給合了獎座,看不到臉的海報設計,其實更清楚勾勒出世間男女對於這個美國影壇榮耀的夢幻期待。

因此,你才會把目光停留在海報上。

因此,你才會進一步思考,奧斯卡的夢想曾經鞭策及吸引著多少人的夢想。

好萊塢就是夢工廠,奧斯卡就是好萊塢的行銷大賽,一連串的概念連結,奧斯卡的成功其來有自。

這套「黑西裝、白手套」海報是由從小愛看電影的Joan Maloney設計的,經過公開徵稿比件後,脫穎而出。美國人有著要和奧斯卡沾邊沾光的情意結,即使只是個海報設計,與有榮焉的情懷讓多少人燃燒熱情、貢獻才華。

小小的兩張海報,你看到美國電影征服世界的策略和手段了嗎?我看到了。

華影一百04:從包裝盲點重看蘭陵王

胡雪樺執導的《蘭陵王》是電影創作的一個面具,也同時是一面好鏡子。

面具就是一種包裝手法,可以遮醜蔽陋,可以隱弱揚威,可以突顯美麗和長才。

鏡子可以反射人心和人面,鏡子可以照出外貌及魂靈,讓我們看清真相。

要談《蘭陵王》,就要先談歷史,交代出處。

《舊唐書•音樂志》上曾經這麼寫著:「代面出於北齊、北齊蘭陵王長恭,才武而面美,常著假面而對敵。嘗擊周師金墉城下,勇冠三軍,齊人狀之,為此舞以 效其指揮出刺之客,謂之《蘭陵王入陣曲》。」外貌俊美的蘭陵王,少了殺敵的兇狠威力,只能靠著兇狠的面具來壯自己威風,挫敵人銳氣。

面美的蘭陵王到底長成什麼樣子呢?崔令欽在《教坊記》中的說法就明確得多了:「…齊蘭陵王長恭,性膽勇而貌婦人,自嫌不足以威敵,乃刻木為假面,臨陣著之。因此入戲,亦入歌曲。」原來,蘭陵王長得像女人,所以要帶假面。

「貌婦人」的白話文解釋就是小白臉。然而,「性膽勇」,卻又說明了他不是一般的娘娘腔小白臉。胡雪樺執導電影版的《蘭陵王》時,顯然參考了這兩個要素,找 到了一位貌似傅聲,肌肉卻似健美先生的Lorenzo Callender來擔綱,但是明知觀眾會拿古書來對照銀幕上的重建做對比,胡雪樺告別了歷史,選擇了人類學觀點,把蘭陵王的故事更往前推到邊疆氏族,母 系部落面對黑鷹強權的弱肉強食處境下,不得不然的變臉圖強。

十年前,我在北京初次見到了《蘭陵王》,驚訝多過喜悅,驚豔多過讚歎。因為《蘭陵王》明顯走在歷史的浪潮前,卻又具現了歷史的包袱,不能耍脫歷史的魔障。

《蘭陵王》是一次很有勇氣的電影投資。電影從頭到尾不講一句漢語對白,不向淵遠流長的歷史故事曲身投靠,電影在顧長衛的操鏡之下,拍出了麗江的絕美山水; 故事緣頭設定在鐵器時代的原始氏族,濃厚的巫靈祭祀儀禮,讓美術陳設可以盡情發揮服飾頭蓋和布縵火器;視覺噱頭上另外還有孔雀公主楊麗萍豔美的臉蛋和婀娜 的舞姿身段;聽覺搭配上還有《阿姐鼓》音樂學者何訓田根據採集邊疆風情的心得,重新創作的音樂吟唱……\n

但是《蘭陵王》真正揭示的電影教訓是電影創作不是數學上的加法。不是高手雲集就等於武林盟主(不是夢幻球隊,就穩奪奧運金牌),不是一流的攝影┼美術┼音 樂┼舞蹈┼…就等於傑作。多年後,鮑德熹的《天脈傳奇》和張藝謀的《英雄》一再重蹈《蘭陵王》的覆轍,卻還依舊樂此不疲。

《蘭陵王》的歷史鏡面告知我們:電影不能只靠形式雕琢,而少了血肉魂魄。《蘭陵王》的失敗關鍵在於編導一廂情願地用影像翻譯了歷史文字,少了真正動人的戲劇血骨。你只看到了形,卻摸不著神。

《蘭陵王》以兩軍馬上交戰開場,黑鷹不屑與蘭陵交戰,讓蘭陵飽受挫折,滿腹委屈地投向母后懷抱哭泣,母后以氏族存亡為念,只能奪下他的戰袍盔甲,另委將軍出征,以致於兵敗毀國;同時,他心儀的女人英英也嫌他未能替家國立功,不願委身交合。

戰爭的唯一目的就是求勝,羞辱敵將,不戰而勝是高明手段,蘭陵若不夠狠勇,如何代替氏族出征?敵人迴身不戰,他照樣可以一路追殺,「自嫌不足以威敵」的史 書記載,顯然是說他的臨陣戰功不夠彪炳,所以要另謀出路,靠面具來致勝。戰爭場面的不合情理,只讓觀眾看到蘭陵的懦弱,而非「膽勇」。前提的鋪陳不足,就 無法建構出觀眾認同的心理感動。

至於,蘭陵從水底見到猙獰巨石,有了製造假面的靈感,再靠巫法助陣,伐木造面,終於破敵致勝,從文化窺奇的觀點來看,這場戲確實是《蘭陵王》的高潮戲,但 是儀式過多,音樂和美術的交錯競比,雖有一新耳目的效果,卻也極易讓人疲累不耐,因為蘭陵有了面具就有神力,敵人見了面具就為之破膽怯戰,不是兩三個姿態 擺弄就可以交代的。說不出個道理,只有形式,沒有內涵,成為《蘭陵王》最大的致命傷。

戰勝的蘭陵終於得能和愛人英英完婚,英英不和面具做愛,蘭陵卻打死不願取下面具,愛情的力量不能戰勝面具,就讓愛情破了功;甚至面具和人臉合而為一的心理 糾結,也在最後母后的慰撫下順利取下,卻因此激發了蘭陵發狂要強暴母后的伊底帕斯情結,也不能不讓人感慨:這未免扯太遠了,也太迎合老外觀眾了吧。

你不會愛上一個戴面具的男人,同樣地,你不會愛上一部戴面具的電影。在《華影一百》中重看《蘭陵王》,我清楚看見了十年前,有一群電影愛好者試圖結合文化 菁英,另闢電影路線,然而,實驗歸實驗,創意歸創意,聽創作者說出一個好故事,依舊是百年來所有觀眾對電影最基本的要求。

華影一百05:從危機處理重看喜宴

李安很會製造危機來說故事,危機的運用與轉換一直是他的電影作品中很玄奇的處理手法,而且李安偏好的處理模式顯然是攀峰,休息,再攀頂的二階段高潮,《推手》、《喜宴》、《飲食男女》和《臥虎藏龍》無不如此。

《喜宴》的劇本圍繞著兩個危機運轉,第一個就是結不結,處理方式是假戲假做;第二個則是生不生,處理方式則是假戲真做。滾滾後浪掩蓋了前浪的倉皇失措,然而後浪卻要呼應著前浪的基本訴求,人物心情和人性情節環扣嚴密,示範了高密度的劇本寫作。

《喜宴》的第一個危機是男主角偉同的媽媽叮嚀著他趕快成家,他必需儘快解決「男大當婚」的香火傳承責任,偏偏他是同志,他只想和愛人賽門同居在一起,家族主義和個人主義在他礙難公開自己性向的尷尬時分,激發了第一道火花。

愛面子,也遵奉傳統思維的父母一旦知悉他的真性向,夢會碎,身體也會毀了。不管偉同事業多有成就,他還是只能亦步亦趨跟著曾經擔任國軍師長的老爸身後,踩著軍歌「夜襲」的國樂節拍往前行走的乖孩子。想先做好孝子的偉同,在賽門的建議下,找上了需要美國居留身份的大陸女人葳葳假結婚。

一片孝心卻引來了父母親從台灣趕赴紐約,使得一場三人聯手的假戲必需隆重登場,所有的謊言在默契配合下流暢演出,偏偏,為了化解寒傖的公証婚禮的父子失和,最後竟然演變成一場熱鬧婚宴(從大鬧婚宴到大鬧洞房,明顯的也是李安偏愛的二次高潮手法),眼看危機就要解決前,一直想要扭轉偉同性傾向的葳葳竟然真的在洞房花燭夜裡成功「解放」了偉同,葳葳就這樣懷孕了。

假結婚並沒有完全解決第一個危機,反而製造了第二個危機,這樣突如其來的轉折正是編劇學上最高明的層層轉進術。

危機的焦點全在偉同身上,而且從三人對二人的戰爭,演變成一人打四人的局面。媳婦有孕,對望孫心切的父母算是可以交代了;然而在賽門面前,他卻坐實了愛情叛徒的罪名,也擔負起了不戴保險套就做愛的不負責情人罪名,在葳葳面前,他既是好漢做事不敢當的落跑丈夫,也有著初為人父的手足無措,更有著面對真假情人,裡外不是人的夾心煎熬;看在眼裡,早已洞悉真情的老爸一氣中風,更將他的壓力逼到了必需攤牌的臨界點,於是,最後的高潮就在此時展開,葳葳要不要去墮胎?墮了,高家就無後,不墮,偉同很難挽回昔日幸福,替高潮危機找到兩全其美的解決之道,是天底下編劇最重要的工程,《喜宴》的三人行轉折合情入理,人情世故和情人處境都能得兼,完成Melodrama最不可缺少的皆大歡喜大結局。

除了危機處理匠心獨具外,李安的愛情調味料也加得很好。

一開場,付不起房租的葳葳摟著偉同哭,她的手就充滿了挑逗的色欲,正因為她並不討厭這個同性戀男人,甚至還會因為看到韋同與女人約會就動怒,都替她願意假結婚的心路歷程打下了合理期待的基礎,也才會有後來兩人硬被扒光衣服,便宜行事的解放戰爭,更重要的是她的手撩起了男同志的性欲,真的播種成功,更是直接挑戰了「不可能的」同志愛情禁忌,替徘徊在異性戀和同性戀之間的天涯孽子保留了另一種生命可能。

劇本的密度決定了電影的水平,《喜宴》的劇情環扣和人物性格都能首尾呼應,入選華人電影百大經典實至名歸。

一時俊彥:歐洲電影獎

今年五月,很多人看好《隱藏攝影機》可能是坎城影展的最佳影片獎得主,最後只得到最佳導演獎,金棕櫚獎得主落到比利時電影《孩子》手中,不過,半年後, 《隱藏攝影機》卻在1600位歐洲電影學會會員的背書下,大獲全勝,同樣獲得最佳影片提名的《孩子》未能獲獎。顯然,不同的評審,不同的美學品味,就註定會產生不同的給獎結果。

同樣的情況也發生在李安身上,他的《斷背山》在威尼斯影展中曾經擊敗喬治.克隆尼《晚安,祝好運》,但是歐洲電影獎中則把最佳非歐洲電影獎給了喬治.克隆尼《晚安,祝好運》.

051-67  歐洲電影獎的另一位贏家是《蘇菲.蕭爾:最後時光(Sophie Scholl — The Last Days)》,該片女主角茱莉亞.楊雪(Julia Jentsch) 則因飾演這位堅絕對抗納粹暴政的女青年,她和兄弟及好友共同組織了對抗納粹的「白玫瑰」同盟,電影就描寫她生命中最後六天的故事,結果不但得了歐洲電影獎 的最佳女主角獎,同時也獲得了攝影獎,051-66 至於在觀眾票選方面,《蘇菲.蕭爾:最後時光》也獲得了最佳導演和女演員獎。

頒獎典禮上,曾與法國作曲家墨希斯.賈赫(Maurice Jarre)合作過的德國導演雪朗朵夫和函匈牙利導演沙堡則聯手頒給世界電影貢獻獎給他,以推崇他過去替170多部電影創作美妙音樂的成就。

愛看史詩電影的影迷都不會忘記墨希斯.賈赫膾炙人口的電影音樂作品,包括經典史詩:《阿拉伯的勞倫斯》、《齊瓦哥醫生》、《雷恩的女兒》、《印度之旅》、《錫鼓(拒絕長大的男孩)》、《証人》和《危險年代》等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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盧安達飯店:非洲良心


歐洲電影獎揭曉的晚上,我打開了自己的片庫,找出了電影《盧安達旅館(Hotel Rwanda)》的DVD,只為了義大利作曲家安德利亞.圭拉(Andrea Guerra)甫以這部作品的配樂,打敗群雄獲得了2005歐洲電影獎的電影音樂獎。

安德利亞.圭拉是誰?過去有什麼作品?這是多數人會打心眼裡浮生的第一個問題。《盧安達旅館》到底有什麼特色?則是第二個問題。

《盧安達旅館》不曾在台灣上映,對多數人而言,《盧安達旅館》的男主角唐.奇德雖曾獲得2005年奧斯卡獎男主角獎提名,然而無緣看片,感覺更遙遠得有如一則神話。不過,台灣影迷對安德利亞.圭拉應該不算太陌生,他在2003年與土耳其導演Ferzan Ozpetek合作的電影《外慾(La finestra di fronte)》曾在台灣上映,還發行了原聲帶,動聽的音樂,確實替電影添加了不少色彩,當年他也曾因《外慾》的配樂獲得了義大利電影界最高榮譽大衛獎(David di Donatell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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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德利亞.圭拉是1961年在義大利北部的Santarcangelo di Romagna出生,師事 Ettore Ballotta學作曲,1987年移居羅馬後才開始以創作為生,第一部電影配樂是1990年的電影《Viaggio d’Amore》, 迄今已經寫下四十多部電影配樂,2005年獲獎的《盧安達旅館》則是與Terry George合作的作品,電影根據真人實事改編,描寫1994年盧安達發生的種族滅絕屠殺事件,當權的胡圖(Hutu)族人在政客的廣播與口語操縱下,對於另一族的圖西(Tutsis)族人因為在比利時政府殖民時期結下血仇,視圖西族人為蟑螂,決意剷除,因而在一百天之內殺害了八十萬族人,外交官、外國媒體和聯合國維和部隊全都束手無策的悲情史實。

《盧安達旅館》的故事重點在於類似租界的比利時航空投資的一家四星級旅館Mille Collines,客房經理唐奇德是胡圖人,娶的卻是圖西族老婆,如非政客慫恿,一家人原本過著和樂幸福的日子。他是通權達變的聰明人,知道送上一隻古巴雪茄,就可以籠絡人心,建立特殊政商關係,他靠著行賄拉攏軍政人士,不求自己奢華,而是深盼大難來時能靠關係來救家人,因為他深知政治就是權力,就是金錢。內亂發生後,他的旅館成為難民收容所,但是他堅持要員工繼續維持飯店品質,才可以暫時擋住暴民,不讓黑手干預。只是暴民全無理性,最後除了出亡異國,別無保命之道,唐奇德必需在槍孔下做出痛苦的保命決定。

面對《盧安達旅館》這樣一則悲慘的真實事件,安德利亞.圭拉的音樂處理採取的是想像和對比並陳的兩種創作概念,例如聯合國維和部隊趕進飯店來救外國人,完全無視當地人即將被屠殺的事實時,突然傳來一陣悠美的童聲合唱,一群婦孺在神父和修女的協助下逃達了旅館,天籟般的聲音代表著他們自以為獲救的讚歎與感動,真相卻是神父可以獲救,孩童卻只能留在旅館等待死神的降臨,人類無情的嘲諷,在那樣的天籟聲中,形成最強烈的嘲諷。

後來,唐.奇德外出找糧食,改走河邊便道,一路顛簸,下車查看,才知是開上了橫屍遍野的亂葬崗,逃回旅館後,一向冷靜的唐.奇德幾近崩潰,這時候的音樂處理是淡淡的嗡嗡蒼蠅聲,繞著他,圍著他,毛骨悚然的氣息就這樣直接穿透了銀幕。

徒手撐起半邊天的唐.奇德一直努力安慰旅館中的伙伴,有一回他在天台上辦了個燭光小聚,拉著太太上了天台,就當背景音樂充滿了浪漫的氣息,大家以為那是亂世中短暫的歡情時光,他卻在妻子仰望滿天星斗時,深情地告訴她,如果將來他擋不住外頭暴民了,她一定要帶著兒女上天台來跳樓,千萬不要被暴民亂刀砍死,最甜蜜的時刻卻有著最無奈的告白,最柔美的音樂中卻暗含了最淒涼的控訴,構築了一個你很難忘記的場面。

電影最後,安德利亞.圭拉和海地歌手Wyclef Jean及作曲家Jerry Duplessis共同打造了一首名叫「萬語千言(Million Voices)」的主題歌曲,細聽歌詞,你一定會深受其中非洲人大團結的深情呼籲而感動的,歌詞大意是:美國是個合眾共和國,不同人種成就了富強文明,英國不也是不列顛聯邦嗎?為什麼非洲人不能組成一個非洲合眾國,為什麼自家人要那樣蹂躝相殘呢?這款吶喊的聲音,多數的台灣人一定也能感同身受的。

華影一百06:從歌曲觀點重看桃花江

華人自製的第一部電影是譚鑫培擔綱的京劇電影《定軍山》,齊如山先生曾以「無聲不歌,無動不舞」八個字形容京劇藝術的成就,影像紀錄了肢體舞動,但在默片 時期,電影放映時不可能由譚老爺子現場配唱,透過留聲機對嘴放唱片是最佳映演模式。這樣的拍攝動念和映演模式,意謂著音樂或歌曲是華人電影創作從誕生初期 就不可或缺的元素。

張徹導演在他的回憶錄「回顧香港電影三十年」書中也曾有一段精彩憶敘,他指出邵逸夫當初放棄京劇傳統,改拍《江山美人》等黃梅調電影的考量是:「京劇不是 自然發音,不懂的普通一般人不能接受,黃梅調是自然發音。」自然發音的歌唱就能讓普羅大眾琅琅上口,跟著學唱,蔚為流行。1930年代,電影技術進入有聲 片之後,電影歌曲遂成為最容易吸引觀眾的一種溝通方式。

從頭唱到尾的《桃花江》是1955年作品,從今天的標準回顧那時候的單軌收音和錄音效果,水準落差是相當明顯的,然而音樂的穿透力卻可以超越音質的障礙,50年後重看《桃花江》,時代精神的好奇窺伺與創意美學的復古驚豔多過了單純的歌曲傳唱。

《桃花江》一開場就是長串的工作人員字幕,然而姚敏打造的主題樂章旁襯於下,以大編制的樂團演奏方式呈現一股氣勢堂堂的等待,進入正片後,女主角鍾情穿著 村姑服裝,走過桃花林歡情地唱著主題歌曲「桃花江」,紙紮的桃花林配合著新華片廠外的小溪外景,在黑白電影的視覺魔法下創造了一種虛實互應的效果。影片中 的農夫都是虛應故事的臨時演員,陳厚和吳家驤的喜趣誇張表演,主旨也只是在訴說單純農夫的仰慕情懷,重點則是要突顯鍾情最愛唱歌的人格特質以及迷人歌藝, 王天林實際操刀拍攝的《桃花江》的劇情主線,也就順著開場破題即已確定的路線前進。

情竇初開的鍾情在隨後的父女會中,開宗明義地說她不喜歡陳厚,因為他不懂得唱歌,更往前推的心理要素則在於她的老爸當年就是唱了三天三夜的歌才追到了老 婆,這樣的人物性格就讓鍾情動不動就要唱歌,她的歌聲甚至讓男主角羅維在桃花林中油生驚豔讚歎,進而發展出「月下對口」的經典男女情歌對唱,姚敏作曲,陳蝶衣填詞的:「天上的明月光呀,照在那窗兒外,為什麼窗不開?我在窗外費疑猜,我對了窗兒問呀,莫不是人已睡?要不是為了她已睡,所以窗不開…」隔穿挑逗 的簡樸情意,唱來深情款款,再配合第二晚的鍾情應答,一來一往之間,情真意切,相當感人,五十年後再聽,也絲毫沒有老歌的陳腔古意。更重要的是,這首歌不 是一首普通的過場情歌,最後更牽引劇情,成為鍾情避難香江,躍登為歌壇巨星的終極歌舞秀。

然而,華人歌舞電影的傳統一直是歌勝過舞,歌舞場面往往只靠主角撐場面,背後的伴舞男女或場面調度,不是虛假得濫竽充數,就是稚嫩到引人發噱,其中尤其以 羅維穿上大禮服和盛妝的鍾情在舞台上大唱「月下對口」時,每有舞群伴舞的畫面,不分男女,那種刻意扭動的肢體和表情都幾乎讓人笑翻了腰,青澀的時代印痕, 在這裡留下了最鮮明的逗笑印記。

陳蝶衣編寫的《桃花江》劇本架構事實上反應了50年代時興的歌唱電影的基本創作心態:替歌唱電影創造一個合理的歌唱環境,帶出歌曲,帶出舞蹈。只要歌曲動 聽,主角迷人,其他的劇情邏輯其實不是那麼重要的,所以陳厚、羅維和鍾情的三角戀情到底會不會起矛盾?電影根本避而不談,張翠英飾演的名歌星遇上鍾情怕不 怕她搶了巨星丰彩?劇終前,所有的人都去看《桃花江》的電影,雖然極具後設主義精神,卻是沒頭沒腦地唬弄觀眾。

但也正因為全片以歌取勝,所以唱歌場面最見巧思,鍾情在保守的1950年代裡,竟然會有整個人泡在浴缸裡打著泡沫的洗澡戲,看著她露出香肩和酥胸高唱著 《我睡在雲霧裡》的情歌時,你依舊可以想見當時觀眾如癡如醉有如眼睛在吃冰淇淋的興奮之情,尤其是鍾情站起身來要去扭蓮蓬頭洗去身上泡沫時,勢必產生坐立 難安的騷動反應。

同樣地,看到鍾情剪掉辮子,盤起頭髮扮男生,和當年的童星秦沛一起坐在馬路旁擦皮鞋,邊擦還邊唱歌的場景,你簡直不相信那位眼睛明亮的小童星,就是後來在 《新不了情》裡吹著薩克斯風的秦沛,時光悠悠,重看經典名片,已經淡忘和隱逝的歷史記憶,就這樣重新湧現了出來,美麗的往事就像「擦鞋歌」的歌詞所說的︰ 「不停劈啪劈啪響,不停劈啪劈啪響,只要兩毛錢呀擦一雙,皮鞋霎時換榮光!」

哈利波特:魔幻超現實

時代性格,讓我們看見一個特定時代曾經出現的思維與行為,悄悄就將歷史氣息烙印在電影底片之中。

前瞻性格,則是電影的想像特質高度發揚之後的結晶,讓我們從未來的生活藍圖中看到當下的反省與批判。

《哈利波特》系列電影已經拍了四集,說它是少年魔法冒險電影,相信沒有人會反對,然而《哈利波特》系列電影並不是只拍給小朋友看的。電影中暗藏的時代性格與前瞻性格,卻往往是只有成年觀眾才能理會的。

先談,《哈利波特》系列電影中的前瞻性格。我的焦點在於那一分「預言家日報」。

《哈利波特》的趣味在於真實世界中肉眼難以看見的五度空間,就像你要坐火車去霍格華茲魔法學校,就得到在位於King’s Cross火車站內的第9與10月台之間的9又3/4月台,去搭乘搭霍格華茲快車,那是與魔法有緣的人才得能搭上的列車;同樣地,魔法世界的報紙,也應該 就和平常人所看的日常報紙,有所區別,照片不再是照片,照片呈現了動感的三度空間趣味,就是魔法世界最鮮明的一記烙印。

「預言家日報」把平面照片轉換成立體影像的概念,懂得影像合成特效製作實務的人都知道難度並不高,先把報紙圖像拍下來,挖出一塊圖像空間,透過同相位視訊 連接的手法,就可以輕易把平面靜止影像與動態影像做連結,締創類似的「魔法效果」,多年前,我替一家電視台做文宣短片時,就曾經把登在某家報紙頭版上的一 張該台記者採訪大人物的照片,與記者採訪的新聞影像做連結,創造出報紙文字不動如山,影像卻活潑亂蹦的立體效果,反應還不錯。

這種平面靜態轉換成立體動態的手法,在我們的真實生活中,目前已經可以在許多的廣告、電視和電影中看到類似的成品。

但是真的能夠有這種影像會活動的報紙嗎?

技術上,有專家告訴我,如果能夠發展出類似迷你電腦的紙面晶片,讓報紙照片可以反射影像,問題不大,但是成本不貲,也不適合大量印刷,還是就讓這種報紙單獨活在電影的幻想世界中就夠了。

心理上,這種照片會動的報紙,其實最最符合了哈利波特的魔法特質,不時添加一些平常想都想不想到的魔幻元素,才能呼應原著精神,連續四集下來,「預言家日 報」沒有玩出太多的新花樣,然而傳統不輟,已然是最有趣的魔法道具了,網路上甚至還有書迷和影迷連署,希望「預言家日報」真的能夠推出實體報紙,能讓大家 『拿』在手上把玩閱讀一番,其實,不見得要實體,只要能開發出類似玩具,畫報上搭配有隨選視訊,不知是否也會洛陽紙貴?

目前,那還是不可的夢幻,然而,電影正因為夢幻而偉大,天馬行空的想像力,正是電影世界中最珍貴的資產。

至於,「預言家日報」的八卦記者麗塔.史譏(Rita Skeeter)則是小說和電影中最鮮明的時代性格了。女星米蘭妲‧李察森(Miranda Richardson) 扮演的這位『預言家日報』女記者最會斷章取義,採訪之前,都已經先下好結論,硬要把問題朝結論套去,即使哈利波特答非所問,她也照舊理直氣壯地寫出旁觀第 三者所認知的「真相」,當然,她更會像狗仔記者一樣,靠著偷拍取得照片,就開始掰起故事,隨意揶揄或修理,快意恩仇,好不囂張。

狗仔文化全球風行,不列顛猖獗尤甚,太陽報的銷路能夠擊敗泰晤士報,日銷三百萬份,靠的就是窺淫意識的具體實踐,黛安娜王后死於狗仔追逐車禍,更是另一個 血淋淋的例子,羅琳女士的小說反應了「狗仔」文化特色,就是當代文化情貌的書寫與記錄,電影版也沒有忽略這一層內涵,點到為止的呈現,就讓這樣一部以魔法 為尚的電影,另外集結了時代聲影,也可以算是時代情貌的清楚烙痕了。

華影一百:重看經典片

讀過電影史的人都知道費穆導演的《小城之春》是影史經典,但是你真的看過這部經典嗎?有機會看見經典,或者重看經典,你有何心得呢?

影史記載,華人從1905年開始拍電影,今年剛好滿一百年。百年來,前輩影人拍出了上萬部的華人電影,有幾部是非看不可的經典呢?有多少已經化做硝煙塵土了呢?有多少是委身在片庫裡難再見天日呢?

徐立功先生在華人電影一百周年的前夕選出了二十四部影史上的經典電影,在2005年12月23日起在台北市真善美戲院辦了一次特別的《華影一百》回顧影展。然而,首先要界定的是什麼作品才能叫做經典?什麼樣的經典才有歷久彌新,百看不厭的魅力呢?

義大利作家卡爾維諾在「為什麼讀經典」一書中,試圖對所謂的「經典」下了十四個定義,他的第一個定義是:「經典就是你經常聽到人家說:『我正在重 讀……』,而不是『我正在讀……』的作品。」這個定義適用於一些已經有過相當閱歷的讀者和觀眾,卻未必適用於年輕人。我反而比較偏好他在稍後所註解的: 「經典是,每一次重讀都像首次閱讀時那樣,讓人有初識感覺之作品。」

同樣地,對於很多有緣在生命時光中曾經擁抱過,也曾經被經典感動過的人一定也要喜歡卡爾維諾的這個註解:「經典是,我們是透過道聽途說而自以為了解它,當我們實際閱讀時,愈會發現它們是具有原創性、?其不意而且革新的作品。」

但是我更相信的是多數人對於所謂的經典的認識,就像卡爾維諾所說的:「提及勝於讀過。」書籍如此,電影亦是如此。許多影史上的經典電影,很多人可以如數家珍般指名道姓,卻未必真的看過,或許,更真確地說,已經許久不曾重溫了。

這次《華影一百》所選的二十四部電影,各自在原本出品的年代裡佔有一定的經典份量與趣味,然而影展的意義就在於你所站立的時空,你能夠擁有的新詮視野和心 靈。站在二十一世紀的新山頭回頭溯源,每一回的重看,不只是梭巡舊時空座標與人情氣味的回顧,鐵定會在新世代的座標中,找到認同對位的新發現。

華人影史上的早期啟蒙影片,多數不是佚散無蹤,只剩文字記載;就是影殘聲斷,觀賞品質不佳,即使在DVD和VCD普及,電影台直接登堂入室就播映的年代, 這些經典傑作卻也不是隨手可得,隨時可以重看的作品,更不可能在電影院裡的大銀幕前,享受膠捲下的精緻畫質,多數人都是在VCD的二百五十條掃瞄線或 DVD的七八百條掃瞄線的褪色畫質下品味著斑駁的經典。僅管有的拷貝會見雨絲白影,有的拷貝聲音只有破碎單軌,重新回到戲院觀看依舊會讓老影迷驚歎,新影 人驚豔的經典,意義還是不凡的。

關鍵就在於新的世代,新的心情,新的角度,新的體會。 面對經典電影,用蔣捷的「虞美人」來做比方,其實是最清楚不過的:「少年聽雨歌樓上。紅燭昏羅帳。壯年聽雨客舟中。江闊雲低、斷雁叫西風。而今聽雨僧廬 下。鬢已星星也。悲歡離合總無情。一任階前、點滴到天明。」不同的歲月,不同的心情,面對一樣的作品,硬就是會有不一樣的感受。 1989年,侯孝賢的《悲情城市》在部份評審堅持的獨特品味下,未能獲得金馬獎最佳影片,可是,16年過去了,政治的論辯塵埃早已消逝,《悲情城市》依舊 是藝術殿堂上的精品,可是當年擊敗《悲情城市》的《三個女人的故事(人在紐約)》還有幾人知道?關切?或是回顧?這是歷史的公道。

這種公道的期盼,不就是謝晉的《芙蓉鎮》裡最深沈的吶喊嗎?不也是宋存壽的《破曉時分》中最無奈的人性批判嗎?從謝晉、李行、宋存壽到李翰祥,兩岸三地同世代的資深導演同樣用他們的生命智慧和練達人情,捕捉多樣的人生滋味。

同樣地,唐書璇的《董夫人》與費穆的《小城之春》,各以曲筆寫就了女子抑壓與時代困局;白景瑞和梁哲夫則以工筆細描,在《家在台北》和《台北發的早班車》中捕捉的時代氛圍,都讓我們看到了藝術家反應時代精神的創意與勇氣。

回顧,正是體察藝術家創作脈絡的依循準則,在《海灘的一天》中,你就是能夠看到楊德昌一直努力開發劇情論述空間的創意與豪情;蔡明亮的人間苦行,在《愛情 萬歲》中早就奠定了他的論述與探索基調。同樣地,從《喜宴》看到《臥虎藏龍》,你就是能夠看到李安十數年如一日,總是用那麼精細的繡花精神在經營著他的影 像、畫面、人物和故事。年齒日增,你越是能體會他的細緻和柔情。

至於對比的功能,則是經典電影最強力放送的幅射元素。

看完《俠女》,你一定更懂周星馳在《功夫》中與火雲邪神大決戰的經典場面;看完《曼波女郎》和《桃花江》,你一定更懂蔡明亮在《洞》和《天邊一朵雲》中縱 情歌舞的古典心情。同樣地,2005年十一月看到旅美導演伍思薇拍攝的《面子》,你一定會想起李安的《喜宴》,時代變了,女子不必為了落腳美國假結婚,但 是同志女兒依舊承擔著家族的岐視眼光,負背著不敢出櫃、不敢公然相吻的遲疑,同樣的機場送別,新世代的同志愛情有了更坦率的書寫,這樣的對照,正是重看經 典的辯証效果,觀眾永遠可以在回顧與當下的影音拔河中,激生更富饒的感動。

《華影一百》如果都只是經典重映,欠缺當下新作的對照,或許就少了迴遊於影史長廊的借鏡功能,以中國大陸為例,近二十年來,張藝謀、陳凱歌、田壯壯和馮小 剛有如四根大柱子撐起了氣味各殊的創作大旗,然而,旗面下卻還是能人輩出,而且各有膽識,例如胡雪樺執導的《蘭陵王》從劇本取材到攝影美學的展現,都是中 國大陸創作者中少見的執著與大氣;徐靜蕾的《一個陌生女子的來信》則是利用精緻與頹廢並呈的美學手法,展現了文學改編作品的紮實密度;顧長衛執導的《孔 雀》則是以小觀大,從家族的故事擴張到家國的寓言,從史學進展到了哲學。看完大師經典,再對照新秀的當下力作,華影風情,明顯更有看頭。

真正的經典就是在時隔多年之後,仍有讓你想要重溫的欲望,而且在再次重溫時,還能印証自己的成長經驗與智慧,獲致更多的豐盈與飽滿,一切就像卡爾維諾說的:「一個人在成年後第一次閱讀偉大的作品可以帶來非凡的樂趣,這種樂趣與年輕時代讀經典是非常不同的。」

百年影史,要用二十四部影片來完整回顧,根本上是不可能的任務,主要是五十歲影迷的經典怎麼會和二十歲影迷的經典一致?這關係到理念認知,以及觀影視野的 落差現實。如果華人世界真的懂得保存電影,保存經典,樂於整理重映,這次影展的片單肯定會更多元,得以填補更多歷史的空白嚮往。

影壇的現況是:有的華人經典只剩片名,拷貝不全;有的則是版權不一,拷貝單一,無力翻拷,難以一應俱全,做全面回顧。徐立功先生挑選出的這二十四部經典, 反應出當下人辦華語影展只能東借西湊的困境,但畢竟也橫跨了六十年的影史縱深,而且經典就是另有提味的功能,一味出,千般想,就少不能全貌畢現,至少有一 定的指標功能,最重要的是唯有重看,才會有新體會,你不但可以撞見昔日的你,也可以從年輕新秀的喜嗔反應中看到流光的變化和美學的變遷。

經典像鏡子,讓我們看到了昔日和當下。至於未來?就留待你充電後,迎向陽光的承諾與期許了。

《華影一百》影展細節如下:

時間:

12月23日晚場起〜12月30日

地點:

真善美戲院 [台北市漢中街116號7樓]

放映影片:

A.名作:喜宴、悲情城市、愛情萬歲、臥虎藏龍

B.名導:啞女情深、家在台北、破曉時分、芙蓉鎮、老井、海灘的一天、父子情、小城之春、俠女、冬暖、董夫人、林家舖子、台北發的早車、城南舊事、蘭陵王、一個陌生女子的來信、孔雀

C.名曲:曼波女郎、金蓮花、桃花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