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攝影的角度重看《臥虎藏龍》,無非就是再次欣賞一場色彩和空間的對話,這些都和中國畫的創作理念有關。
李安在籌製《臥虎藏龍》時,有工作夥伴問他:「要不要去參考前輩的武俠電影?」李安的回答是:「一部也別看!」這點工作秘訣,《臥虎藏龍》的攝影師鮑德熹最能心領神會。
傳統的香港電影畫面講究華麗,講究炫奇,製片所花的每一分錢都要在銀幕上看得到,所以色彩豔麗,對比鮮明,夜晚必定放煙,以突顯氣氛;主角現身必有逆光襯底,手法花俏,極盡雕琢能事。但是,這些技法,李安全都不要,「過去我拍的《白髮魔女傳》就像色彩強烈的西方油畫,」鮑德熹說:「李安要的《臥虎藏龍》則是色清淡的中國水墨畫,這種『清淡』的風格,十足就像李安這個人。」
「清淡」是意境,而非公式。
中國水墨畫講究空間經營,留白才有氣韻,留白才有回想空間,從鏢局到貝勒府,美術設計葉錦添幾乎把所有非必要的家具擺設全都撤了,空蕩蕩的場景已經拉開了整體的氣韻格局;鮑德熹透過觀景窗所掌握的戲劇空間更是無時不忘以中景、遠景放出空曠的氣韻,讓觀眾看戲如有看畫的心神體會。
空間有了,接下來就是用色。
「電影像長詩,意境超寫實,故事很紮實,一場接一場的好戲,讓人目不暇給,」鮑德熹說:「如果我再運用極其華的色彩來突顯戲劇交果,那就不是幫助,而是干擾了,色彩跑進來搶戲,大家的眼睛就全花了。」
《臥虎藏龍》的用色,配合劇情發展有四套設計,前半段強調暈黃微紫,配合灰薄月色的幾場動作夜戲,冷得可以,然而夜半奪劍的戲感卻十足火熱,冷熱交雜,才不致在刀光劍影中,火上加油,讓人坐立難安。
其次,則是豐紅豔黃的新疆色彩。這段戲是玉嬌龍無時或忘的甜蜜往事,正因為無時或忘,才會記憶鮮明,所以用色要濃,才可以突出她的任性,才可以襯顯羅小虎在她心目中的重要地位,才可以點出這段戀情的濃烈,也才可以帶出她毅然悔婚叛家,易裝江湖行的矢志決裂。對照前半段的暈黃微紫,這裡的豐紅豔黃已然是一種行動宣言了。
第三層顏色則是江南綠。從黃山到竹林,綠意盎然,生機也盎然,不但反映了劇情演戲的地理環境改,也暗示了彼此可能有的轉機,李慕白在碧竹窗前對俞秀蓮說出了難言心事,也在竹葉梢頂窺見了自己不曾面對,也不願去解決的玉嬌龍不肯還劍的少女心事。
最後的洞穴戲,不論是暈厥、迷香、中毒、勾魂、訣別到對泣 色彩盡皆灰藍,情難了,人已沓,灰藍一片,恰恰對應了李慕白與俞秀蓮的人間難捨不了情。
《臥虎藏龍》的片名直叩玉嬌龍和羅小虎的名姓,但是李安鎖定的焦點卻在人已中年的李慕白和已見風霜的俞秀蓮:不是李慕白執意還劍,江湖不會再勃谿;不是俞秀蓮人情練達,多方隱忍,姐妹早已翻臉。色彩偏幽暗,輕黃紅的比重分配,其實就已經間接顯現了主配角的主從戲份,但也因為幽暗為重,所以驚鴻一瞥的沙漠黃與江南綠才對照得格外鮮明。
《臥虎藏龍》是李安童年時閱讀武俠小說的夢想實踐,袁和平的武術指導和鮑德熹的鏡位掌控都是功臣。飛簷走壁不難,定點移位也可以靠吊鋼絲來解快,難的是俠客在飛,攝影師也要模擬飛行,凌虛踏肩而上,千里相隨,才能創造立體空間。這種視覺奇觀對於只懂得靠推軌技術來運作的手工業拍片工人而言,當然就像是不可能的任務,但在機械手臂和滑竿輔佐下,人體工學的體能極限不再是問題,鮑德熹拍出了雙重飛行的俯照全景的視覺震撼,恰恰就是李安美學的具體實踐了。
至於江湖傳奇的武術之美,鮑德熹摒棄了傳統武俠電影的近身肉搏,大量使用中長景鏡頭,透過遠觀和俯看,才能讓刀劍奇技重現,才能體會武術律動之美。李慕白夜戲蒙面嬌龍,以及玉嬌龍的茶樓戲群俠,同樣都是用中景來演繹俠客風流;至於俞秀蓮和玉嬌龍的鏢局對決,則是遠景捉舞動,近景炫兵器的交互輪替了。
留白,留出氣韻。
淡彩,淡出神韻。
鏡位,盡得神韻。
鮑德熹的攝影鏡頭讓觀眾的心神得以龍飛鳳舞,讓武俠之夢不再是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