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蝟優雅:心領神會間

小說中夾在眾多文句中的一句話,讀者或許翻閱過,就忘了;電影中,驚鴻一瞥的一句話,觀眾或許閃神就略過了。

 

然而,即使只是短短的一句話,卻能憾動你的心,可能是你和創作者頻率相近,因而有共鳴;亦可能是你慧眼獨具,一眼就看出關鍵;更可能是用心解讀,另有體會。總而言之,每一種回應,都是觀影的福氣。

 

《刺蝟優雅》的故事發生在巴黎高級公寓,住戶皆為富貴權勢人家,因而有著小資本主義人家眼高於頂、附庸風雅的諸多德性,但是真正的主角卻是貌不驚人的  門房荷妮,門房雖然負責打理公寓大廈的生活大小事,在住戶眼中卻只是下人,階級有別,品味有別,但是《刺蝟優雅》想要顛覆的卻正是這種以貌取人,以階級論尊卑的人心勢利。

 

《刺蝟優雅》透過小女孩芭洛瑪無所不在的攝影機拍攝及隨機講評,對於富豪階級的矯情與做作提出嚴厲批判,但是全片最犀利的批判,卻不是出自芭洛瑪的嘴中,而是芭洛瑪的母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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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你真心關懷一位朋友,對於他的生命細節一定知之甚詳,不但知道她的稱呼,更不會不知她的名姓,甚至她的家人親友或生命往事,都能夠一一道來,但是如果你只知簡單名號,卻叫不出她的名字,亦不知她的私事,你們的距離肯定非常遙遠 ,那種感覺裝不來,也演不像,外人只要瞄看一眼,就能輕易就診斷出來的。

 

《刺蝟優雅》的結局充滿了意外力道,荷妮的人生才要開啟新頁時,就遭逢意外往生,不敢置信的包括了正在蘊釀一段若有似無感情的日本友人小津格郎,難過歸難過,小津還是記得親自把噩耗報知芭洛瑪,一直預告要在12歲生日時自殺的小女孩驟知死亡滋味,驚訝得說不出話來,這時,一臉茫然的芭洛瑪母親問了一句話:「誰死了?」「荷妮!」芭洛瑪哽咽地回答。「荷妮是誰?」母親接著問了一句。

 

這是一句很不上道的問話,亦是一句很冷血的問話,話才出口,大家都不想理她了。

 

荷妮伺候了你們家人大半輩子,你連她叫什麼名字都不知道,這代表什麼呢?是不屑?不想?或者無心呢?芭洛瑪的母親其實習慣以米榭太太稱呼荷妮,太太是尊稱,就代表人和人之間有距離,叫得出名字,則更多親了一層。

 

同一個屋簷下,同一個家庭,有人行,有人不行,親疏遠近的力量在這句問號下就無從遁形了,我從《刺蝟優雅》電影中看到這句對白時,心頭一驚,覺得導演功力不凡,後來,比對小說,發現其實那是原著作者即已使用的手法,只是夾在文字字海中,就不顯眼了,電影的處理手法同樣無情,卻有了立體的縱深,從同一句對白的化學效應來看,電影果然比小說更容易煽情。

刺蝟優雅:細挑影中影

小說和電影中出現過的電影,都是創作者的精心安排,呼應,或者題點著主題。

 

《刺蝟的優雅(L’Élégance du hérisson)》」這本小說可以說是作家Muriel Barbery的日本文化史報告,不但兩位女主角荷妮與芭洛瑪都嫻熟日本文化(荷妮精的是書與電影交響合奏的文明精華,芭洛瑪則是語言與棋奕的生活近觸),甚至還出現了溫文儒雅的日本歐吉桑小津格郎(據說,Muriel Barbery寫作時心中的偶像範本就是小津安二郎的愛將笠智眾,法國導演Mona Achache將小說改編成電影《刺蝟優雅(Le hérisson)》時則一度考慮邀請北野武,最後則敲定了伊川東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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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因為小說設定了小津格郎是打開荷妮心房的關鍵人物,他的博學世界觀點(不論是托爾斯泰或者莫札特)打動了荷妮,他推介的日本美食(從拉麵到章魚生魚片)也饒富迷人滋味,荷妮的回應則是日本大師導演小津安二郎的《宗方姐妹》。

 

起因在於「粗俗」的門房和「優雅」的房客的第一次約會,言談甚歡的約會裡,他們無所不談,世俗的階級邊牆早已被他們的熱情消融了,然後,就在他們共同欣賞牆上的一幅畫作時,荷妮脫口而出說出了:「京都山脈的顏色和紅豆布丁一樣。」

 

這段話出自小津安二郎作品《宗方姐妹》的一句台詞,因為迷戀小津,所以才能對優美台詞倒背如流,但是如果身旁的小津格郎完全不解趣,亦沒看過《宗方姐妹》,說了也是白說,偏偏,小津格郎就是看過,就是懂得,所以雙方的眼神中才會有火焰冒出(你很難想像一位法國貌不驚人的歐巴桑,可以對日本文化精髓如數家珍),也才有了合看《宗方姐妹》的續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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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uriel BarberyMona Achache都是聰明人,只要點出了《宗方姐妹》之名,不必再介紹劇情,不必再告訴你笠智眾、田中絹代和高峰秀子這三位頂尖大明星如何詮釋這部包容了父女情與姐妹情的作品,也不必點明一部「黑白」電影何以能夠讓人想見京都山脈的「顏色」(光是「紅豆布丁」的文字印像,是不是就有餘韻無窮)?就已經成功完成了挑逗觀眾的工程了。

 

導演其實只讓觀眾看見了小津格郎家的視聽室(一張大銀幕,兩張精緻沙發,那是獨特的私密空間啊?),就已然創造了悠然神往的情趣。然後大銀幕上出現了東寶公司的片頭(這時候的你,或許需要一點影史背景,知道小津安二郎的多數作品都是松竹公司出品,《宗方姐妹》卻是東寶作品),這時候的你,如果知道電影中曾經出現父親和女兒結伴同遊京都苔寺後,回到家居榻榻米上,依然有著感心感動,眷戀難忘的對白:「青苔經陽光照射後奇麗多姿。」和「椿樹花跌落在青苔上,那種景色特別富有神韻。」就會更加期待Mona Achache會介紹那一片段的《宗方姐妹》情節,當然,有了「紅豆布丁」的誘引,你就很難略過經典的「紅豆布丁」對白了,那是回饋觀眾很必要的安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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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說中,除了《宗方姐妹》,其實另外出現過《銀翼殺手》和《黑雨》兩部電影,小說家的原意其實不在深究電影內容,而是用來鋪陳荷妮和小津格郎終於外出赴宴時的餐廳光影格局,小說中那種黑影閃爍的形容詞,對於任何一位電影導演而言都會是沈重的美學負擔(要如何重建或打造《銀翼殺手》和《黑雨》那種世紀末的迷離光影?),因此電影只讓大家看見了暗灰色系的餐廳色調,就沒有再多著墨了,有關《銀翼殺手》和《黑雨》的意像,就讓曾經看過這兩部電影的影迷自己想像吧,電影的割愛,電影的選擇,有其困境,亦有其出口,經過比對,或許就對創作者的心靈運算,有了更清楚的認知了。

刺蝟優雅;私密的書房

電影的最大功能就是創造一種夢幻,讓人悠遊,讓人沈浸,夢幻的濃度愈醇,體內激素(Hormone)的活力就愈激越。

 

小說改變電影,通常面臨忠誠或背叛的改編功力。改編長篇小說的最大困境在於壓縮和精簡。成功的壓縮叫做去蕪存精,失敗的壓縮則是錯失焦點;精簡得恰到好處,就讓人覺得盡得風流,功力非凡,精簡到重點偏移,不是不知所云,就是累贅沈滯,意境闌珊,讓人搖頭三歎。

 

法國導演Mona Achache執導的《刺蝟優雅(Le hérisson)》,改編自法國知名小說家Muriel Barbery的暢銷書「L’Élégance du hérisson」,算是一次「翻譯」得極其精簡的嘗試,原著精華都在其中,看過小說再看電影,有溫故知新之感(雖然少了點意外),沒有看過小說,直接從電影體會,則處處可見意外驚喜(我就是這樣的一位觀眾)。

 

《刺蝟優雅》著力最深的其實不是「刺蝟」,而在「優雅」。最能打動我心的就是門房荷妮家中的那一道密門。

 

密門後面就是荷妮的私密空間,那是一間滿壁是書,汗牛充棟的書房。荷妮的工作是處理大廈各樓住宅家居瑣事的門房,身份地位都不高,因此可以不修篇幅,也可以不必浪費時間從事社交,關起門來做自己,反而有了別人難以契及的自在空間。

 

愛書人都渴望有一間書房,終日浸泡其中,不管你是用「黃金屋」或「顏如玉」來做比方,都不足以傳達那種幸福感,愛書人有書房,只是常見的普世心願,不算新奇,然而,《刺蝟優雅》卻讓我們看見了一間非常素雅的書房。

 

世間書房有很多種,有的是給別人看的裝飾書屋,滿壁是書,但都包裝精美,紅綠一片,氣勢雄偉,主人不見得每本書都要讀過,光靠數量,就能唬人;有的書房則是給自己看的,看過,愛過,所以逐一置放書架上,隨時想要撿拾重讀,都能立刻知道書放在那兒,人和書的對話能夠如許親密,何等蜜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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荷妮家的書房就屬於後者,只要她打開書房內的燈,壁面上的每本書似乎都呈現了斑駁暈黃的色調,那些都該是市井小民才買得起的平裝書吧,精裝或平裝,其實不頂重要,書的價值在內頁,在靈魂,不在外包裝,不在肉身,只有終日涵泳其中,才能得著幸福滋味。

 

這也是為什麼熟讀《安娜卡列妮娜》的荷妮,能夠把那句開場白「幸福的家庭都是相似的,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內化為自己的語言,不經意就脫口而出,那才真的是融會貫通之後才會有的自然反應啊!

 

等到小津格郎天衣無縫地接答出下聯之後,荷妮才恍然察覺自己已經不知不覺現了原形,於是她急忙奔回自己的書房,翻出《安娜卡列妮娜》比對原文,我們同時看見了她對自家藏書的熟悉程度,看見一位飽讀詩書的女子,不求藏書富貴華麗,素淡中尤見濃情的悠遊自在。

 

《刺蝟優雅》中另外有一位女主角芭洛瑪(由小童星Garance Le Guillermic飾演),她是古靈精怪的小女生,平日總是拿著攝影機四處拍,想要在十二歲生日前完成一部作品,因為她想要在生日當天自殺,告別這個充滿虛情假意的人生,但是只有她知道荷妮外表似刺蝟,內心卻優雅,只有她曾經進入荷妮的書房,用著她的畫筆畫出書房的簡單線條,再完成一張有人像,亦有書房背景的立體拼貼浮雕,黑色畫筆在白牆或白紙上塗抹出的圖案,其實就是《刺蝟優雅》中最動人的美術視覺,不靠外表誘人,簡單的書頁筆畫,反而散發出濃郁書香,格外迷人。

 

電影的最後是書房全空了,芭洛瑪只留下了《安娜卡列妮娜》的精裝本,書給有用之人,才適得其所,精裝本《安娜卡列妮娜》是小津格郎獻給荷妮的禮物,如今單傳給芭洛瑪,其間深情寓意,還需任何言語解說嗎?

 

刺蝟優雅:天涯有知音

會心一笑,是人生最美麗的感覺之一,因為懂,因為明白,因為有共鳴,所以才有會心一笑。

 

法國導演Mona Achache執導的《刺蝟優雅(Le hérisson)》,改編自法國知名小說家Muriel Barbery的同名暢銷書「L’Élégance du hérisson」,是一部「大隱隱於市」的當代傳奇,帶給我兩次會心一笑的震動。

 

首先是文學用典的喜悅。

 

在文章中用典,通常是要炫耀作者的博學文采,但是只有適度用典,讓人一聽就懂,才會舉座歡騰,效果不凡;一旦走偏鋒,用典冷僻,缺乏共鳴,其實是白忙一場的。

 

如果,你聽見有人說了一句:「幸福人家彼此都很類似。」你會知道對方在套用什麼典故嗎?你知道下聯該接什麼嗎?如果人家的貓名叫列夫,你會想起那位名人呢?

 

《刺蝟優雅》的女主角是一輩子都在巴黎高級公寓擔任門房的荷妮(由Josiane Balasko飾演),公寓住戶來來去去,一位名人過世後,換來日本新房客小津格郎(由伊川東吾飾演),房東自然要帶他四處拜訪,提到過世房客的往事時,房東太太讚美說:「那是很幸福的一戶人家。」不善社交的荷妮則脫口就回應說:「幸福人家彼此都很類似。」

 

對很多人而言,這句話只是一句生命的歎息而已,渾然不知背後有深厚的文學底蘊。

 

荷妮怎麼也沒有想到小津格郎卻接口說出:「可是呢,不幸的人家的苦難,卻各不相同。」是的,小津格郎懂得她的上聯趣味,立刻就接應了下聯。

 

這兩句話出自俄國大作家托爾斯泰名著《安娜卡列妮娜》中的開場白:「幸福的家庭都是相似的,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托爾斯泰的小名則叫做「列夫」。

 

是的,荷妮是托爾斯泰的忠實信徒,她只是一位伺候富豪名人的小小門房,她的文學用典並不深奧,只是坐擁華宅的富豪不懂,一位素昧平生的日本男人卻聽懂了。這算不算天涯知音?懂得這段文學典故的影迷,是不是也會油生「吾道不孤」的喜樂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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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刺蝟優雅》的第二個會心微笑,則來自馬桶的意外驚喜。

 

日本東陶(TOTO)機器在一九八年推出了溫水洗屁股馬桶後,不但可以水洗屁股,還有溫風、乾燥等功能,坐在坐墊上,還能感覺微溫,避免了冬天如廁時的冰冷刺激,湯姆.克魯斯(Tom Cruise)有一回到日本宣傳新片,坐上這款洗屁屁馬桶後,驚為天人,不但特別買回美國,還廣為推荐,成了日本導遊引以為傲,逢人就要誇耀的日本奇蹟之一。後來,東陶還發明了可以遮掩如廁聲響的「音姬」設計,讓廁所空間浮現特殊水聲,如廁中人不必因為尿液排泄太急,引發強大聲響而尷尬莫名。

 

《刺蝟優雅》的這場如廁高潮戲其實是忠於小說原著的如數橫移,荷妮應房客小津格郎之邀,登門做客,還沒開始吃小津格郎親手調製的日本拉麵,荷內就覺尿急,從餐廳轉進了廁所,人才坐上馬桶,突然就響起了華麗高亢的樂音。荷內嚇了一跳,立刻起身,音樂也隨之暫停,她再坐下,音樂再次浮動,她才如釋重袱,原來,這一切都是日本人的奇技淫巧。

 

音姬的設計,只能算是突襲,真正的震撼卻在於小津格郎選用的曲子。

 

頭一回聽見馬桶音樂時,多數人或許可以從樂音中確知那是古典音樂,可以未必知道出自那位作曲家的手筆?更別說音樂曲名了?只有行家才能一聽就懂,有此功力,就代表耳界寬廣,腹筍便便,聞樂便知出處,品味自是不凡。

 

小說中交代荷妮乍聞樂音時,確實被空中天籟給嚇了一跳,但是略微回神後,她不但知道那是莫札特的作品,更能指名道姓,準確指出說那是《安魂曲》的「受刑之徒」(電影則沒有那麼神奇地點名曲目,只是確認那是莫札特的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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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廁卻能聽見古典音樂,那是主人的巧思,客人的震驚,亦是主人精心安排的意外娛樂項目之一;但是聞樂即知曲目,那則是客人的不俗。巧思對不俗,就有如一場有來有往的乒乓球賽,發球回球都有模有樣,還真有棋逢對手的趣味。無怪乎小津格郎一聽見荷妮的反應,就對她刮目相看,荷妮或許外貌胖又醜,氣質拙樸,終日只是忙著打掃瑣事,可是她的心靈卻是豐富飽滿,深不可測呢!

 

從托爾斯泰到莫札特,Muriel Barbery其實是打造一則「大隱隱於市」的當代傳奇,不懂典故的人,就當成神話來看吧,懂得典故的人,卻因而會有會心一笑。創作者需要知音,一旦你是成功解碼的知音,你的微笑,就是創作者最貼心的回應了。

5月15日電影最前線節目重點

515電影最前線節目重點

第一小時

第一部份:

最新電影:《台北星期天》

 

本周要介紹兩部讓人動容的電影,一部是正在上映中的《台北星期天》,一部是即將上映的《卡蜜諾》,好看的電影都有如鏡子,既讓我們看到花花世界的模樣,也讓我們看到了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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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先要介紹的是何蔚庭導演的第一部劇情長片《台北星期天》。他過去完成的兩部短片《呼吸》與《夏午》都很精彩,《台北星期天》則是從選材到技法,都兼具了寫實主義的力道和輕喜劇的神采。

 

台灣的外勞人口已達卅五萬人,很多家庭都靠外勞,但是外勞的語言和他們的世界卻是多數台灣人忽略的,何蔚庭在社會關懷和喜劇調度上的功力都很精彩,也開拓了台灣電影的豐富空間。

 

本段音樂:

《台北星期天》原聲帶

 

 

第一小時  第二部份

第二小時  兩段都是

 

最新電影:《卡蜜諾》

 

這是一部看完之後,可以讓人思考許久的傑作。也因此,今天的節目中我們要送十張票給五位聽眾朋友,去看星期二晚上的試映會。只要答出節目中的問題,前五位聽眾朋友即可獲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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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卡蜜諾》是一部少女電影,

《卡蜜諾》是一部家庭電影,

《卡蜜諾》是一部宗教電影,

《卡蜜諾》是一部愛情電影,

《卡蜜諾》是一部生死電影,

以上的五個論述都是正確的論述,因為電影的女主角卡蜜諾,只在人世中活了十四個年頭,年紀輕輕,肉體卻承受了極多的病痛折磨,年紀輕輕,她的宗教信仰卻是讓主業會神父都為之動容,想要策封為聖女的案例;年紀輕輕,她依附家人,卻也目擊親情與宗教的矛盾;年紀輕輕,她更有著一段純情之戀。camino0062.jpg

 

但是,《卡蜜諾》最迷人的所在卻是電影的雙重論述,耶稣是她的神,也是她的愛人,臨終前一直呼喚神的名字,既是宗教的神蹟,亦是少女心情的經典。成人世界的偏執才是最讓人痛心的現實。

 

本段音樂:

西班牙公寓原聲帶

Muz合唱團精選輯

 

葉問2:古道西風瘦馬

葉偉信執導的《葉問2》,好戲在「錢」,好壞參半的在「拳」,大炒冷飯的則在於「民族主義」的濫用。

 

「錢」的關鍵連結在於「生存」,葉偉信兵分兩路,層層轉進,有很深的現實體悟。

 

首先的任務是派給甄子丹飾演的葉問。他在《葉問》中即因中日戰爭的關係,從家財萬貫的富家子變成了落魄租屋的凡夫,迫於生計,只能作工,只能到任達華開設的紡織廠教拳,「一文錢逼死一條英雄好漢」的古諺,對照他的長衫身影,有著鮮明的窮途印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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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問2》則承繼了《葉問》的生命脈絡,來到1950年的香港,同樣家徒四壁的葉問,因為妻子懷了老二,房東催逼房租,老大也要交學費,也不得不租借頂樓,開起武館授徒,等了八天,全無學生登門,堂堂一代宗師除了喝茶喫菸,也只能陪阿桑曬被單了,葉偉信先用大筆寫刻窮酸意,繼而再把渴望束脩的心情交給黃曉明飾演的門徒黃梁等人來完成,磕頭拜師不重要,交出學費才為先,英雄也得有錢來度日的現實壓力,一直是葉問人生的強大陰影。

 

但是甄子丹為錢折腰的身影,一以貫之,變化不大;真正的好戲則在於洪金寶飾演的洪震南身上。

 

首先,洪震南得先交出保護費給英國警官,那是地頭蛇面對強龍的必要姿態;但是英國警官籌辦拳擊賽賺錢,卻不願分紅給洪震南,卻是吃乾抹盡的吸血鬼嘴臉了,看不下去的鄭則士亦只能勸洪震南:「就當做做公益吧!」但是,洪震南的門下有上百子弟靠他過活,自家亦有八女一子嗷嗷待哺,光看一場人丁眾多的吃飯戲,食指浩繁的生活壓力,已然昭然畢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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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過,真正的高潮卻在於他和葉問比畫結束,尊稱一聲葉師傅之後,立刻開口要他如期交出保護費,但是葉問不肯屈從陋規,原本對立的兩人關係,如今變得更加僵硬了。洪震南的惱怒,同樣源自生存壓力,葉問不肯從俗,等於壞了規矩,大家若都比照拒交,他既失了大哥顏面,也失去固定的月規收入,等於面子裡子盡失,所以才會派出手下搗亂破壞,意圖讓不聽話的葉問乖乖從命。

 

葉問不交規費,顯現的是一身傲骨,但是那麼愛錢的洪震南,眼見弟子受辱,卻因而拒吞鳥氣,硬要和英國拳王對決,固然有些委屈心情的大爆發,同樣也是在「泰山」和「鴻毛」的天平上,做出拚死也要豁出去的艱難選擇,葉偉信同樣也是利用此一手法,在原本定型的黑暗性格中開挖出一道情義與傲氣光芒。ip693206.jpg

 

其實,《葉問2》的真正主角並非葉問,而是洪震南,因為所有的好戲都在他身上。葉問的角色性格站在清白高峰上,已無新意,反而是洪震南黑中有白,有威有慈,生命的縱深寬廣因而有了立體層次,特別是他單挑葉問的那場洪拳對詠春的對決戲,力度與招式,都極其華麗炫奇,能在圓桌板凳的局限擂台上打出那麼多的花招,同時還能得到裂成兩半,各據一方,分方秋色,既符合了傳統武俠電影的對決經典,同時也有了男兒舞蹈的陽剛氣味,足以滿足觀眾視聽。

 

《葉問》系列的劇情運作模式都係先有同胞遇害,激發葉問同仇敵愾之心,才憤力反擊。《葉問》中是武癡林 (行宇飾演)被池內博之飾演的三蒲將軍擊斃,《葉問2》則是洪震南被英國拳王擊殺,漢人角色間的原本嫌隙,在異族傾軋的生命與尊嚴交替壓力下,匯聚成為反抗洪流,終於成功反制,正因為全是套用公式,而且邏輯依舊,所以有其一,就知其二,少有意外,也就少了驚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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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打不過葉問的日本人,乾脆開槍傷人;規則混亂的中英對決,臨場要求葉問不得用腳踢,都是先設定了不平等待遇,再安排葉問突圍的反撲,民族主義的魅影幽靈成了從《精武門》、《霍元甲》到《蘇乞兒》必用的萬靈丹,《葉問2》也只是依樣畫葫蘆,訴諸民族情感的洩憤,卻也無能迴避老在死胡同裡打轉的宿命了。

亞蘭德倫:人間見白頭

他名叫亞蘭.德倫(Alain Delon)。一顆在我少年時期即已光采奪目的巨星,一朵如今已經霜滿面,塵滿面的昨日之花。 閱讀全文 亞蘭德倫:人間見白頭

記得我:命運交響曲

艾倫.庫特(Allen Coulter)執導的《記得我》有一個出人意外的結局,一個破碎的家庭,就在父親、兒子和女兒各自經歷了一段心理煎熬後,終於有了大和解,不知道該如何疼愛女兒的父親,不願意面對父親的兒子和渴望父愛的女兒,心頭都有了親情的溫潤,誤會冰釋,真情流露,新的人生即將展開。

 

變生肘腋,人生無常,就是《記得我》在最後高潮的一記人生逆襲。

 

男主角羅伯.派亭森(Robert Pattinson)飾演的泰勒,在2001911的早晨走進了父親查爾斯(由Pierce Brosnan飾演)的豪華辦公室,等著見父親一面,重新規畫自己的人生藍圖,那天陽光明豔,那天心情睛朗,一切都看似那麼平和安詳,空氣中有蜜甜的滋味。

 

但是,後人稱呼那一天為911事件。

 

那一天,兩架自殺飛機撞進了紐約的雙子星大樓,傲人的摩天地標就在眾目睽睽下著火冒煙,然後坍塌崩毀。人就在大樓裡的泰勒,因而無法生還。

 

《記得我》前面九十分鐘的劇情裡,無一字一句暗示著911事件的陰影,唯一提到恐怖份子的議題是泰勒的同班女同學艾莉在課堂上,面對教授詢問時,簡單的兩句對白。多數人不會想到,亦不會連結上911事件,然而,一旦遇見,除了錯愕,還是錯愕。

 

是的,這正是《記得我》著力再三的「劫難人生」素描,命運暴力經常狙擊來襲,來不及因應,只能順受,太多的遺憾,太多來不及說出口的話語,只能就此停格,前一刻的溫存與幸福,就這樣突然消失了。

 

這種突兀的生命暴力,《記得我》的劇本曾經悄悄滲透進男女主角的命運中,男主角泰勒的兄長在二十二歲生日那天自殺,重挫了一家和樂的幸福;女主角艾莉(由Emilie de Ravin飾演)則是親眼目擊了母親遭人殺害。人生無常,幸福無常,是電影開場時就已書寫完成的命運藍圖,終場前再度呼應此一無常主題,其實是刻意的設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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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11事件發生前,無人曾經預見,一旦目擊,只能捶心肝,《記得我》在毫無警戒的情況下出現911事件的情節,亦是試圖要重現這種突襲震撼,差別在於命運縱然無情,但是泰勒想做的事都做了,青春雖短,但是他的遺憾已然降至最低。

 

艾倫.庫特安排泰勒的最後一場戲在於他走進父親的辦公室,和長期打理他私人瑣事的秘書小姐談心,意外地在父親的電影銀幕上發現了自己的童年照片,永遠總是忙於公務,不曾好好靜下來與子女談心的老爸,在自己的私人城堡裡,對於家人卻有一股掛念,沒有說出口的,不代表沒有,人的深情其實自有一套運作邏輯,毋需多說,真相只有在相關當事人查覺之時,一直都在沸滾的溫度與熱度才得以外洩。

 

那一天早晨,雖然父親查爾斯遲到了,但是泰勒知道他是因為接送小妹卡洛琳上學,才耽擱了行程,為了親情,誤了一會兒公事又何妨?那一天早晨,泰勒悄悄發現了父親的鐵漢柔情,唇角上揚的他,走到陽光燦爛的窗台前,心頭應該有太多說不出的溫馨感動,一切都可以重新開始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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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生命時針,卻就凍結在那一刻。

 

導演沒有再讓我們看見大樓內的場景,他要求其他人物的視線全都轉向雙子星大廈的那個角度,從凝視到懸念,沒有歇斯底裡的哭喊,但是焦急與心痛卻都烙印在他們的眼神裡,大悲無言,無非如此!

 

乍然在大銀幕上遇見911事件,觀眾必定錯愕驚悸難適應,但那不也是多數目擊者當時的心情嗎?艾倫.庫特置換了等量的驚悸元素,讓觀眾有了感同身受的意外震撼,這其實是美學的高招,更重要的是,泰勒有了愛情,有了親情,生命有過的缺憾,他都已彌補完成,他不能改變宿命,但是所有他能做的,想做的,他都已親手實踐了,有憾的或許是命運,無憾的卻是青春的堅持。

 

「記得我」此時已從一個單純的片名,擴散成一聲聲的人生歎息,那是看似殘缺卻另有幸福歎息的美感經驗,導演知道觀眾會帶著這種感受走出戲院,面對自己的人生,面對親友,記得的,不記得的大小事,因而都會起了小小的質變,這不亦是電影人生的精彩互動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