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最親愛的:風鈴海祭

高倉健情字六書之2

把演員生命中曾經刻骨銘心的往事記憶全都溶進劇本之中,不管他演的是自己,或者戲中人,所有的場景似曾相識,由內而外的生命感動,就來得格外自然。

做為高倉健知己、比他年輕三歲的降旗康男導演在《鐵道員》同意採用「田納西華爾滋」(Tennessee Waltz)連結親情記憶,觀眾看不見高倉健前妻江利智惠美的身影,然而點滴在心頭,只要高倉健懂,他的詮釋就格外動人。

至於高倉健最後作品《我最親愛的》,他愛上了會唱歌的田中裕子,即使唱的是宮澤賢治作詞填曲的「巡星之歌」(星めぐりの歌),不也同樣有著江利智惠美的身影?當年一曲動心的悸動?

《我最親愛的》中的高倉健是富山監獄的技工領工倉島英二,愛上了不時到獄中為受刑人演唱的洋子(田中裕子 飾),明白了她是假慈善之名,入監可以再看一眼曾經愛過的人,為他送暖唱首歌,可惜對方福份太淺,沒多時就病逝牢中。

整理遺物時,英二才發現洋子總愛寄風景風信片給這位囚犯,總是一張水彩繪製的圖卡,夾帶一句俳詩。

是的,送出一張圗、一句詩的這個女人有詩心,亦有詩情,甚至聽得出風鈴聲亦有季節之別,過了秋天還是記得要收拾風鈴,別讓殘聲擾人。英二在洋子心碎之際接納了她,也告別了自己的單身歲月,然而洋子心思細膩,談吐與行事間總帶有如詩如霧的神秘能量,一直上演著讓英二很難預料的戲碼。

電影故事從洋子過世後展開,身前,她託朋友要寄出兩封信給英二,一如她的習慣,各都是一張圖卡,再加一句話。第一封是故鄉的燈塔繪片,交代他:「請把我的骨灰撒到故鄉的海裡」;第二封則寄往老家長崎薄香的郵局,想知道信上寫什麼,就得走上1200公里,拿到信,才知真相。

不明白的人,會認為那是折磨;明白的人,就知道那是洋子最後的祝福。只是島倉英二當時不懂,夫妻間還有什麼話不能說?何必繞這麼大個彎?留下那麼多的揣測,沒能有個標準答案,心中難免嘀咕。

《我最親愛的》是一部公路電影,也是一部圓夢電影。降旗康男選擇了木工、癡人、俳句和美景,訴說了他對日本山河的深情眷戀。

英二在監獄裡教授受刑人木工技藝,還會接下神轎單子,他曾經想把休旅車的後車廂改成全木製的器物,帶著洋子周遊日本,但是平日忙於工務,改裝工程始終沒能完成,直到洋子過世,直到他要去取回妻子給他的最後一封信,他才痛下決心,完成了改裝工程。

優雅細緻的木工,讓人望而驚歎,洋子沒能坐上這輛車子,但是開著車卻尋找洋子最後的叮嚀,不也是一種陪伴?降旗康男透過英二的癡,訴說了思念的重量。同時,他一路遇見的騙子老師北野武、不願面對外遇妻子的便當商人草彅剛、裝死以逃避債務的佐藤浩市、不肯出船海葬的船夫三浦貴大,思念亡夫的食堂老闆娘余貴美子和女兒綾瀨遙……每個人的感情世界都有暗傷,都有不足與外人道的坎坷,但也有著各自的癡迷堅持,逐一聆聽,逐一了解之後,英二對幸福、愛情和思念,因此得著了更寬廣的拼圖。

至於所到之處的河山,都美得如畫,走出了斗室與記憶的英二,承載了豐厚飽滿的生命靈光,所以即使最後的那封訣別信只有:「永別了!」這三個字,但是英二能把兩封信都放手,讓它們隨風飄去,而且終於坐上漁船,悄悄放下洋子的骨灰時,夕陽如火,最美麗的生命影像,他都因為自己走了出來,得能逐一撞見了。

北野武在旅途中,問了英二一個問題:「旅行和流浪有何不同?」他的第一個答案是有目的,才是旅行,沒有目的,就是流浪;第二個答案則是「有回去的地方」才是旅行。此外,他還送給英二一本俳句詩人種田山頭火的詩集「草木塔」,電影的結尾也使用了其中一段俳句:「漫漫人生路,行行復行行,今日吾亦往,重走此間路。」

讀到詩,你會反覆咀嚼;看見山河,你會更珍惜紅塵;看見英二面對每位角色的真誠互動,你看見了人生最美麗的情懷。高倉健的電影人生最後能在這麼詩情畫意的結構下留給觀眾一聲歎息,對他,是禮敬,對觀眾,那則是福氣了。

阿飛正傳:四月十六日

四月一日那天,整理舊照片,找到了1992年底在香港採訪《霸王別姬》首映會的檔案,看到了張國榮,看到他笑臉迎向我的神采,想起他在2004年的這一天辭世,心頭一陣黯然,想要貼圖和撰文的心就停了下來。

 

四月十五日有一場以王家衛作品為主演講,我特別提到了「四月十六日下午三點鐘」的典故,發現現場多數人聽不懂這個老梗典故,心頭不禁又一陣唏噓。

 

那是《阿飛正傳》的經典台詞,那是張國榮飾演的旭仔施展阿飛本色,為了追求販賣部小姐蘇麗珍(由張曼玉)時,死皮賴臉掰出來的一句台詞。

「今天幾號?」

「十六號。」

「十六號,四月十六號。1960年四月十六號下午三點之前的一分鐘,你和我在一起,因為你,我會記住這一分鐘。從現在開始,我們就是一分鐘的朋友,這是事實,你改變不了,因為已經過去了。」

 

浪漫要有迴旋,才有餘韻。這一分鐘後來還有兩項迴波:

 

其一,話白從旭仔的獨白,換成蘇麗珍旁白:「之後他真的每天都來,我們就從一分鍾的朋友變成兩分鐘的朋友,沒多久,我們每天至少見一個小時。」那是無賴達陣,泡妞成功的鐵證。daysofbeingwild2.jpg

其二,隔了一陣子後,再見到蘇麗珍,那一分鐘的記憶起了變化:「有一天,有個人指著手錶跟我說,他說會因為那一分鍾而永遠記住我,那時候我覺得很動聽……但現在我看著時鐘,我就告訴自己,我要從這一分鍾開始忘掉這個人。」旭仔或許很快就忘掉了蘇麗珍,但是王家衛沒有,蘇麗珍繼續出現在《花樣年華》和《2046》中,也依舊是張曼玉的專利,但是《2046》中除了張曼玉依舊露臉外,另外也多冒出了一個也叫蘇麗珍的女郎,這回則是鞏俐飾演的黑蜘蛛,她那謎樣的黑手套則是另外一個讓人銷魂蝕骨的道具了。

 

就像金庸小說中的人物會一路從《射鵰英雄傳》,歷經《神鵰俠侶》直到《倚天屠龍記》一般,創作是條長河,戲劇人物(蘇麗珍)的滲透穿越攸關創作者的佈局與眷戀,作品完成了,歷史也完成了。

 

1992年底到香港採訪《霸王別姬》時,我跟張國榮也有不到一分鐘的記憶。

 

那天班機晚了,趕到會場時,記者會已經開始了,簡單介紹導演與主要演員後,一堆人忙著找鞏俐與張國榮合照簽名,張國榮回頭看見我,就留下了這張眼神交留的這一張照片。那一天,我們沒有多談,因為那一年的夏天,我已先在北京電影製片廠裡直擊拍片實況,在化妝間裡聽著張國榮炫耀他進化的京片子。

 

con032.jpg那天晚上,看完《霸王別姬》,徹夜難眠,就在旅館房間的小桌上,寫下「華人的《亂世佳人》」評論文字,讚歎著張國榮的表演高度,但也無暇多聊,直到日後到坎城參賽,才得空細談他的「虞姬/蝶衣」心情。

 

那一天,有兩個人比較悶。一位是飾演「霸王」段小樓的張豐毅,另一位則是「漢奸」袁四爺的葛優。

 

con032.2.jpg那時的台港影迷對於中國明星都很陌生,記者忙著圍繞鞏俐和張國榮轉,無暇採訪他們,於是我才能得空聊上好久,做了專訪,後來葛優以《活著》獲得坎城影帝時,也因為這段《霸王》淵源,我才得能在蔚藍海岸旁促膝談心,如今匆匆廿年過去了,採訪時光固然難忘,青春卻已難回頭了。

 

思念張國榮,並非偶然,主要是最近寫了一篇討論王家衛電影的音樂與聲音運用的論文「弦弦掩抑聲聲思」,四月廿五日上午十點要在輔仁大學舉行的「音樂.戲劇.舞蹈」研討會上發表,因此重看了王家衛電影的系列作品,前塵往事就這樣翻滾上心頭。

 

以下就是這篇論文的前言篇的四段摘要:

 

以文學體例來定義或分類電影,王家衛的作品偏向詩,文字精巧卻又曖昧,意象濃稠而又多元,加上聲音元素的不時插入,讓影像與聲音相互援引牽動,成就獨樹一格的影像詩風情。

 

不論題材是文藝或武俠,王家衛作品主題總圍繞兒女情愛,加上他偏好優雅沉緩的影像節奏來暈染情緒,配合大量運用的樂音與人聲旁白,成就獨樹一格的綢繆韻味。他一方面與攝影指導和美術指導共同實驗影像的可能空間,另一方面則是在後製工程中安插能夠彰顯創意主題的現成音樂,並尋覓調性相通的作曲家創作能與電影內容相呼應的主題樂章,一如Geoff Andrew在「The Directors Vision」一書中所提及的,「當代導演少有人像他那樣展現如此強大的企圖與可能性,也沒有人像他如此沉浸於流失時刻的傷痛,又對於歷久彌新的記憶及單向愛欲有如此扣人心弦的敏感驚覺」。

gm891.JPG 

影像與聲音的交錯疊現又互動指涉,構成了王家衛電影最特別的手痕。王家衛對於音樂原本即有高度自覺,創作時,對音樂處理的開放性思考及運用,讓主體結構更加寬廣,讓聲音元素,得以在營釀戲劇氛圍與情境註解上,暈染出既繁複又浪漫的氣息,更使得其中的音樂元素每每在電影完成之後,得能獨立成局,佔據了讓人回味咀嚼,甚至討論傳唱的獨特高度。至於電影的相關衍生商品中,電影原聲帶的製作、註解與發行,都成為其創作母體不可切割的手足。

 

王家衛作品中的聲音元素包括了話白(獨白與對話)、歌曲(來自環境背景或刻意插用)、音樂(原創或選用知名樂曲)和環境聲效(現場收音或後製添加)等,聲音元素在劇情與影像的牽動下,發揮了有如「稜鏡」的折射功能。稜鏡功能是讓常見光在經過處理後,在拋光與平坦的表面上,折射出不同光譜,「反射」或「分裂」出不同的光波色澤,產生更豐富的解讀或共鳴。本文試就上述諸多面向,分析王家衛作品的聲音處理手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