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米炸彈客:輕輕一觸

卓立執導的《白米炸彈客》可以從「白米」與「炸彈」兩個方向來檢視。

 

首先,白米是農業議題,亦是社會議題,《白米炸彈客》關切台灣農業面對WTO世界貿易組織)農產品開放政策的競爭壓力,不論是選材視野,或者創作企圖,都有著接續台灣新電影的社會關懷企圖,高度不凡,值得拍手喝采。

 

但是,台灣農業的問題何只是向世界開放的農產競銷問題而已?長期以來的盤商剝削,導致農民血汗與所得不成比例;都市化與工業化帶來的生活和消費型態改變,導致農村人口外流、農民老化、農地休耕、農地買賣…彼此都有著千絲萬縷的互動關係。《白米炸彈客》有心探討農業議題,但對於楊家二老不捨農田,卻無力農務,又不敵糧商掠奪的困境,只輕輕一觸,搔不到癢處,亦打不著痛處,就讓人扼腕了。rice167.jpg

 

其次,「炸彈」是不得已的抗議手段,也是既敏感又驚悚的暴力,移轉做商業元素,卻又是吸睛的議題媒介。台灣農村青年楊儒門於2003年在台北火車站、公廁、電話亭,立法院和教育部附近先後放置了17顆炸彈,事件本身就引人關切,事件本質亦值得深思檢視,《白米炸彈客》套用楊儒門真實事件做為商業電影的切入點,話題聳動,同樣足以吸聚觀眾目光。

 

做為抗議手段,楊儒門的炸彈都無意傷人,只盼透過轟然巨響,透過隨彈附上的白米與字條,喚醒政府及民眾對於台灣農業的省思,電影若能透過警方的辦案分析研判,從「反對進口稻米」、「政府要照顧人民」等字條理出「炸彈」的深層主題,楊儒門的訴求,是否就能更直接有力地躍然銀幕?

 

太過「忠實」,未再「消化」及「轉化」,無疑就是《白米炸彈客》的最大困境。電影無情揭露了警方摸不著頭緒的辦案盲點,我們看見了警方按圖索驥的輕率,看見了楊氏兄弟投案的「荒謬」,看見了媒體只關心「炸彈」與「客」,卻不關心「炸彈訴求」的盲點,這些情節雖然接近真實,卻也因為只見其「盲」與「茫」,所有議題內涵都未做深層挖掘,楊儒門替台灣農民呼喊「公平」交易,而非屈從於「自由」貿易的焦點,就悄悄失焦渙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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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然,民眾見彈驚叫,防爆警察慎重其事清理炸彈,楊儒門又在附近觀望的諸多細節,原本亦可處理成懸疑緊繃,扣人心弦的戲劇張力,只可惜,《白米炸彈客》同樣只是輕輕一觸,未能轉化成濃烈的戲劇誘因。

 

電影著力較深,且成效比較鮮明的論述,反而是楊儒門的兩筆成長側記:首先,他在軍中曾遇老鳥霸凌,憤而在站崗時持槍反制,「暴力」一直得不到正當評價,若非以暴制暴,誰理睬他?這段軍中體悟,恰巧呼應了日後的「炸彈」選擇。

 

其次,楊儒門好友「攪和咖(由謝欣穎飾演)」的父親是農業立委,他懂得操縱農漁民(以遊行與請願行動)來壯大農漁會的政經效益,也擅長以倒廢土的方式,壓迫農民廢耕賣地,這種「以農業之名,行掠奪之實」的政治黑手素描,強有力地針砭了農村凋弊的實況。rice172.jpg

 

但是,「攪和咖」的角色設計卻也是全片最讓人迷惑的安排。她是富家女,卻言必稱革命,你看不見她的獻身,只聽見她的口號與抱怨,亦即她只是理論派,而非行動家,她固然開啟了楊儒門的視野,卻也坐實了父親對她的批判:坐領資本家的金錢,喝她的紅酒,吸她的菸,過她的虛無人生。楊儒門可以批判官僚的麻木與失能,「攪和咖」可以批判政客的吸血敗德,然而,實踐才是檢驗真理的唯一準則嗎?楊儒門又如何看待這位欠缺實踐力的行動侏儒呢?

 

同樣地,楊儒門的現世悲憤,有一部份來自投書如石沈大海,陳情被官僚唬弄,我當然相信並非只有博學俊彥才寫得擲地有聲的文章,電影若能在他的投書或陳情文稿中,整理出更精準有力的論述,觀眾是否才會產生更大更強的共鳴呢?

 

受限經費,《白米炸彈客》的場面調度有些尷尬,不論是聲援楊儒門或者農民抗爭,都顯得生硬,就連楊儒門與死囝仔的漁港初識,也看不出有在那兒設攤叫賣的商機?這些不足,還不致於削弱全片的可信度,真正可惜的是導演未在農稼辛勞上多所著墨(包括楊儒門的體力煎熬、農作利潤偏低的不平,以及農地徵收的競走偏峰……),我清楚看見黃健煒與張少懷投入角色的經營與用心,但是正因為該有的血肉雕刻都嫌不足,以致於一部農業題材電影,未能在農業弊病上發揮「畫龍點睛」的力量;一部浪漫青年的覺醒與決志電影,亦在敘事上的混亂與蜻蜓點水,以致未能震盪出巨大漣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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團隊有心又用心,敢於挑戰大時代下的小人物悲歌,其實是《白米炸彈客》的優勢,對人物再挖深一點,對題材再多消化一點,而非輕輕一觸,同時再找到更合宜的表現方式,我相信《白米炸彈客》的成績與影響力,當不只如此。

 

復仇:畫虎不成反類犬

重拍別人的作品,就算拍得再好,也很難談得上「原創」的魅力,主要藍圖都來自前人,就算踩著別人的加構,再上層樓,地基還是虛浮的。

 

《復仇(Oldboy)》是美國導演史派克.李(Spike Lee)重拍韓國導演朴贊郁的《原罪犯(Old Boy)》的作品,《原罪犯》曾在2004年坎城影展獲得評審團大獎,《復仇》卻換不來幾聲好評,關鍵就在描紅不如原稿。

 

《原罪犯》和《復仇》同樣描寫一名男子莫名被囚禁在密室中,《原罪犯》的主角被關了十五年,《復仇》則再加碼五年,變成廿年,最後真相揭曉,原來都是男主角在高中時多言惹禍,慘遭昔日同窗報復,一條命要用一生來償還。

 

《原罪犯》吸引好萊塢重拍的磁力在於「暴力,絕對的暴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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朴贊郁當年兵分兩路,一方面是囚禁男主角的禁閉空間,另一方面則是男主角獲釋後拚命追尋真相的火氣。前者是「靜」得讓人窒息的「隱性」暴力,一種「看不見」,莫名所以卻又莫可奈何的暴力;後者則是「猛虎出柙」的宣洩,「汗水」與「鮮血」齊飛,大刺刺地讓人看得一清二楚的「顯性」暴力。

 

朴贊郁的空間,主要得一「玄」字,沒有出口,除了吃,就是選擇性的資訊餵養,既要困乏其身,又要激發復仇意志,收放拿捏,盡是學問;朴贊郁的暴力,則是要讓「恨」字噴發,雪恥洩憤的力道幻化成為一場又一場的肉身血祭。

 

但是這一切的暴力元素到了Spike Lee手上,就算暴力與濺血指數遠超過好萊塢等級,比得上朴贊郁版本嗎?比不上,是否就是白忙一場?比不上,不就盡失重拍旨趣?東施效顰,比得上西施捧心皺眉嗎?《復仇》在這一點上就明顯落居《原罪犯》下風。oldb095.jpg

 

《原罪犯》的另一個傳奇魅力來自於男主角崔岷植的「動靜」二元特質,從蓬頭到低頭,從抬頭到耍頭,他確實讓「暴力」在他的眼神與體態上,都蓄積了隨時皆可能爆炸的能量。《復仇》找到了Josh Brolin來「抗衡」崔岷植,基本上,那是失衡的天平,等級不同,砝碼不同,結果自然大相逕庭。

 

Spike Lee確實想要替Josh Brolin增加一些份量,從在街角尿尿到飲料杯裡加酒,都說明了他的私德不檢,另外再安排他對妻子的無情,以及色膽包天,誘拐商業夥伴女友的情節,突顯他的敗德無行,都讓他的受囚,多了些誤導揣測,再讓他開出一次八竿子搆不著邊的「復仇」名單,都讓他的復仇行為多了惑人煙幕,也多繞了遠路,讓最後的真相大白多了撼人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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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然,更有趣的設計在於Samuel Jackson飾演的囚房管理員一角,一方面讓這個私營囚室多了「企業」經營面向,每一間牢房不是都有各自的故事?另一方面,惡人自有惡人磨,Josh BrolinSamuel Jackson的肉刑逼供,固然飆高了血腥元素,卻又伏下了「送做堆」的復仇關鍵,劇情的串接連結,就在這個「執行者」身上有了更合情理,針法亦更繁複綿密的組織。

 

不過,《復仇》面對《原罪犯》這麼強勢的暴力經典,整體上來說提捉襟見肘,衝不出框架的,《原罪犯》懂得用oldb099.jpg葛飾北齋著名的「神奈川沖浪」來表達主角心情波動,《復仇》就少了類似的意境圖示;至於《原罪犯》中劉智泰所飾演的反派角色何等俊秀有神,唯其如此,他的動機與恨念才更驚人,相對之下,《復仇》中的大反派Sharlto Copley,其實是間接受害者,交代不了亂倫的罪與罰,更慘的是他的外貌欠缺了邪神能量,只像是怯懦的受害者,再加上他身旁那位只像花瓶的韓妞保鑣,反派天平幾乎是一面倒的傾頹,註定了《復仇》只是畫虎不成反類犬的複刻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