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阿飛正傳》的經典台詞,那是張國榮飾演的旭仔施展阿飛本色,為了追求販賣部小姐蘇麗珍(由張曼玉)時,死皮賴臉掰出來的一句台詞。
「今天幾號?」
「十六號。」
「十六號,四月十六號。1960年四月十六號下午三點之前的一分鐘,你和我在一起,因為你,我會記住這一分鐘。從現在開始,我們就是一分鐘的朋友,這是事實,你改變不了,因為已經過去了。」
浪漫要有迴旋,才有餘韻。這一分鐘後來還有兩項迴波:
其一,話白從旭仔的獨白,換成蘇麗珍旁白:「之後他真的每天都來,我們就從一分鍾的朋友變成兩分鐘的朋友,沒多久,我們每天至少見一個小時。」那是無賴達陣,泡妞成功的鐵證。
其二,隔了一陣子後,再見到蘇麗珍,那一分鐘的記憶起了變化:「有一天,有個人指著手錶跟我說,他說會因為那一分鍾而永遠記住我,那時候我覺得很動聽……但現在我看著時鐘,我就告訴自己,我要從這一分鍾開始忘掉這個人。」旭仔或許很快就忘掉了蘇麗珍,但是王家衛沒有,蘇麗珍繼續出現在《花樣年華》和《2046》中,也依舊是張曼玉的專利,但是《2046》中除了張曼玉依舊露臉外,另外也多冒出了一個也叫蘇麗珍的女郎,這回則是鞏俐飾演的黑蜘蛛,她那謎樣的黑手套則是另外一個讓人銷魂蝕骨的道具了。
就像金庸小說中的人物會一路從《射鵰英雄傳》,歷經《神鵰俠侶》直到《倚天屠龍記》一般,創作是條長河,戲劇人物(蘇麗珍)的滲透穿越攸關創作者的佈局與眷戀,作品完成了,歷史也完成了。
1992年底到香港採訪《霸王別姬》時,我跟張國榮也有不到一分鐘的記憶。
那天班機晚了,趕到會場時,記者會已經開始了,簡單介紹導演與主要演員後,一堆人忙著找鞏俐與張國榮合照簽名,張國榮回頭看見我,就留下了這張眼神交留的這一張照片。那一天,我們沒有多談,因為那一年的夏天,我已先在北京電影製片廠裡直擊拍片實況,在化妝間裡聽著張國榮炫耀他進化的京片子。
那天晚上,看完《霸王別姬》,徹夜難眠,就在旅館房間的小桌上,寫下「華人的《亂世佳人》」評論文字,讚歎著張國榮的表演高度,但也無暇多聊,直到日後到坎城參賽,才得空細談他的「虞姬/蝶衣」心情。
那一天,有兩個人比較悶。一位是飾演「霸王」段小樓的張豐毅,另一位則是「漢奸」袁四爺的葛優。
那時的台港影迷對於中國明星都很陌生,記者忙著圍繞鞏俐和張國榮轉,無暇採訪他們,於是我才能得空聊上好久,做了專訪,後來葛優以《活著》獲得坎城影帝時,也因為這段《霸王》淵源,我才得能在蔚藍海岸旁促膝談心,如今匆匆廿年過去了,採訪時光固然難忘,青春卻已難回頭了。
思念張國榮,並非偶然,主要是最近寫了一篇討論王家衛電影的音樂與聲音運用的論文「弦弦掩抑聲聲思」,
以下就是這篇論文的前言篇的四段摘要:
以文學體例來定義或分類電影,王家衛的作品偏向詩,文字精巧卻又曖昧,意象濃稠而又多元,加上聲音元素的不時插入,讓影像與聲音相互援引牽動,成就獨樹一格的影像詩風情。
不論題材是文藝或武俠,王家衛作品主題總圍繞兒女情愛,加上他偏好優雅沉緩的影像節奏來暈染情緒,配合大量運用的樂音與人聲旁白,成就獨樹一格的綢繆韻味。他一方面與攝影指導和美術指導共同實驗影像的可能空間,另一方面則是在後製工程中安插能夠彰顯創意主題的現成音樂,並尋覓調性相通的作曲家創作能與電影內容相呼應的主題樂章,一如Geoff Andrew在「The Directors Vision」一書中所提及的,「當代導演少有人像他那樣展現如此強大的企圖與可能性,也沒有人像他如此沉浸於流失時刻的傷痛,又對於歷久彌新的記憶及單向愛欲有如此扣人心弦的敏感驚覺」。
影像與聲音的交錯疊現又互動指涉,構成了王家衛電影最特別的手痕。王家衛對於音樂原本即有高度自覺,創作時,對音樂處理的開放性思考及運用,讓主體結構更加寬廣,讓聲音元素,得以在營釀戲劇氛圍與情境註解上,暈染出既繁複又浪漫的氣息,更使得其中的音樂元素每每在電影完成之後,得能獨立成局,佔據了讓人回味咀嚼,甚至討論傳唱的獨特高度。至於電影的相關衍生商品中,電影原聲帶的製作、註解與發行,都成為其創作母體不可切割的手足。
王家衛作品中的聲音元素包括了話白(獨白與對話)、歌曲(來自環境背景或刻意插用)、音樂(原創或選用知名樂曲)和環境聲效(現場收音或後製添加)等,聲音元素在劇情與影像的牽動下,發揮了有如「稜鏡」的折射功能。稜鏡功能是讓常見光在經過處理後,在拋光與平坦的表面上,折射出不同光譜,「反射」或「分裂」出不同的光波色澤,產生更豐富的解讀或共鳴。本文試就上述諸多面向,分析王家衛作品的聲音處理手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