拔一條河:作者的身影

承認吧,這個世界上沒有完全客觀這件事。選擇一個題材,說一個故事,動心起念之始,就已有了主觀情感。

 

承認吧,知道有人用攝影機在拍攝,你的行為舉止就不復原本那般無牽無掛。

 

承認吧,一段側錄影帶,透過不同的嘴來解讀,就會產生不同的意義。

 

承認吧,一旦面對採訪的筆,或者攝影機,你我的價值判斷就起了微妙的變化。事件有時龐大,記錄者只能尾隨?記錄者有時張狂,反而導引了事件,其間的界線分別在那裡?誰能有標準答案?river004.jpg

 

記錄片要先紀錄實況,其次則是詮釋這個實況,記錄就有觀點,詮釋更有觀點,刻意迴避觀點是自律?還是做作?很難遽論。不迴避作者立場,坦白暴露作者的位置,紀錄的事件會更接近真實?還是更接近導引出來的結果?同樣,很難遽斷。

 

楊力州的紀錄片《拔一條河》選擇了不迴避的直接書寫手法,攝影機在那裡,他就在那裡,攝影機面對的是人與事件,但是攝影機後的他不但直接提問,逼問他想要的答案;更會鏡頭一偏,歪向一旁拍下禁不住美食誘惑,已然快樂嘗鮮的燈光助理;更艱難的挑戰則在於他們要參與一件原本不在生命劇本中的事件。river056.jpg

 

與其扭扭捏捏,故示中立,不如坦然面對紀錄片的拍攝觀點,讓創作者的觀察與訊息都能精準呈現,相信正是楊力州拍攝《拔一條河》時就已清楚執行的態度,他不會卡掉自己的問題,只剪用受訪者的回應,隨意拼貼接黏,導演不時提問,受訪者逐一回應,不同層次的聲音效果(有的面對麥克風,有的背對)反應了拍攝現場實況,也少了斷章取義的剪裁爭議。

 

《拔一條河》片中的一大笑點就是甲仙孩子分不清「馬英九」與「119」的差別,但是觀眾在大笑之餘,或許會更好奇:楊力州何以要在此時問到小朋友,馬英九有沒有幫助這些外籍媽媽的家庭?他保留這段畫面是為了觀賞效果?還是滲透進他的政治評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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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出動了攝影機,因為認真關切被攝者的生命故事,原本不確定自己生命重量的受訪者,發現自己的小故事小人生,竟然有了他人想要拍成電影的價值,是否因此就更添了信心?原本隨意去做的事,在攝影機的跟隨下,是否突然就變得沈重了些(不論是質感或壓力)?

 

《拔一條河》最不凡的情節在於那些原本只屬於社會邊緣的外籍配偶(甲仙已是台灣一隅偏鄉,她們豈不更是偏鄉的邊緣人),她們的聲音曾有多少人願意駐足聆聽?她們的心緒又有多少人關切?她們當然不甘心只做生產工具(不論是血緣傳宗或者家務勞動),但在攝影機的尾隨下,在一次又一次的跟拍下,她們逐步解放了自己,開啟了心靈,更加輕鬆自在地面對攝影機,那是更加自然?還是有意無意之間成了另類的表演?但是真實人生中,面對陌生人原本就拘謹,熟稔了就會放鬆,就會自在,拍攝者與被拍者的互信與互動,不都是這樣建立出來的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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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過,《拔一條河》刻意為這群外籍新娘設計了一場特別的婚紗記。五位當初匆匆嫁來台灣,不曾披過白紗,未曾享受白紗的美麗期約,只能在心中編織想像的五位外籍新娘,就在地方有心人的贊助與規畫下,進行了一場生命劇本外的婚紗之旅,有伴的,補足了空白;沒伴的,則在生活中履行了自己的夢。這是一場非常動人的戲劇高潮,但是紀錄片團隊,究竟純粹只是紀錄者?還是推波者?或是知情者?或是參與者?

 

當淚水在我們的眼眶中打轉時,紀錄片導演的位置,是否也跟著模糊了?

 

 

拔一條河:長河的風景

《拔一條河》給了「河」三個定義:

 

首先,河真的是河,穿越甲仙鎮的楠梓仙溪,曾經在莫拉克風災時,在連天暴雨下,氾濫成災,重創高雄,《拔一條河》的英文名片:《惡水之橋(Bridge Over Troubled Water)》中的惡水,指的即是楠梓仙溪。

 

其次,此河非真河,而是運動之名。拔河運動是歷史悠久的團體角力運動,不管叫做牽狗或拔河,都是眾人牽拔大繩的競力與兢技,《拔一條河》紀錄了甲仙國小拔河隊在艱困環境下拉出信心與志氣的歷程。

 

第三,此河非實體,是一條抽象,看不見的河。電影鎖定了甲仙鎮的奇特人文景觀:外籍新娘,她們飄洋過海來到台灣,沒有享受到台灣錢淹腳目的快意人生,卻差點被生活的泥沼給滅頂了,《拔一條河》獨具慧眼追蹤了在甲仙生活的一群外籍新娘,從她們的身上,完成了甲仙歲月的紅塵拼圖。river002.jpg

 

人生經緯萬端,唯有巧手妙師才能在人生的諸多脈絡間,迂迴旋身,駕馭細線,串成一張動人的生命之網,《拔一條河》的三重「河」定義,開拓了的紀錄片的視野,也更得著了土地厚度與人間溫度。

 

關鍵在於那場莫拉克風災,以及從泥濘中站起來的孩子。

 

2009年的莫拉克風災曾經毀村滅戶,是台灣的世紀之痛,《拔一條河》透過芋頭冰店老闆的嘴,說出了讓人痛心,卻又不得不承認的事實:「有辦法的,都走了,沒辦法的,只能留下來。」留下來的,有著七分無奈。但是日子總是要過,被自然擊敗的人,可以不被現實二次擊倒,《拔一條河》動人之處就在於紀錄了甲仙人另尋生命出口的奮鬥歷程。river003.jpg

 

《拔一條河》的拍攝始意或許只是紀錄一所連校舍都被風災摧毀,只能在臨時搭蓋的教室裡上課的孩子,竟然可以在物質條件極端匱乏的環境下(沒有球鞋,沒有跑道)下,拚到全國第二名的成績,但是如果電影只有這條青春勵志主軸,《拔一條河》的青春視野未免就太狹礙了,只能算是一條小溪,不被拔河隊的故事所限,而是循著那條拔河繩索往外搜尋,找到繫動著那條大繩的生命長河,看到了孩童背後的大人身影,拍出了甲仙人的人文精神,才讓《拔一條河》找到了大河風景。

 

楊力州的拍攝團隊為了電影,為了紀錄,長期駐守在甲仙,朝夕相處,聞嗅到人的味道,才提煉出讓人流連及流淚的磁吸動能。說來容易,其實艱難,畢竟在還只是一條小溪的情境下,要守候成一條大河,有太多不確定因素,敏感、細膩和設身處地的陪伴,就成為必要條件。

 就像《翻滾吧男孩》不是只拍體操隊選手一般,《拔一條河》關切的主體固然是拔河隊員,但是攝影機也一定會注意到孩子的家人,一旦一位接一位的外籍媽媽都出現在眼前,看著他們以家鄉風味餐照顧孩子,聽見他們國台語與母語夾雜的腔調談話,看著他們下田耕種,甘之如飴的神情,誰能忽視?問題在於,不能迴避的記錄者,要如何理出頭緒,排列出可以引發共鳴的共振序位?river001.jpg

 

天下母親誰不想讓孩子生活過得更好?守候拔河隊員,就一定會發現悉心照顧孩子的母親,就從甲仙母親的無私奉獻下,楊力州才發現全部人只不過六千人的甲仙,竟然有這麼多位外籍媽媽,有的來自菲律賓,有的則是印尼或越南,一個南台灣的偏鄉小鎮竟然成為台灣外籍配偶現象的反射鏡(2010年的官方統計已達44萬人,若再加計這兩年的成長數字,應已快超越台灣的48萬原住民總數),但也從他們的生活寫真中,楊力州看到了他們飄洋過海嫁來台灣的美夢幻滅及認命。

 

是的,外籍新娘來到台灣的理由各不相同,有人或許只是因為故鄉生計困難,有人或許只是因為有一點婚嫁聘金,或許只是羨慕寶島台灣的富庶與進步,就算理由各不相同,多數人嫁到台灣,就得接受夫家經濟現實的條件,從事各種生計勞務,不認命的或許毅然離開,但有更多認命的,卻選擇苦水往肚裡吞,走出自己的路,撐起自己的家……一切一切還真是應驗了交工樂團的名曲「日久他鄉是故鄉」的歌詞情境:

天皇皇,地皇皇,無邊無際太平洋

左思想,右思量,出路在何方

天茫茫,地茫茫,無親無故靠台郎

月光光,心慌慌,故鄉在遠方

朋友班,識字班,走出角落不孤單

識字班,姐妹班,讀書相聯伴

姐妹班,合作班,互信互愛相救難

合作班,連四方,日久他鄉是故鄉

 

《拔一條河》切入外配家庭的生活情貌,已然標示了楊力州的創作高度與視野寬度。他先從平面角度直接拍攝國小拔河隊,再側身上了標高784公尺的鹿鳴山側拍了甲仙的老老少少,既而再飛身上雲端,俯瞰了今日台灣情境,遠中近的角度切換,讓曾經怒潮澎湃的楠梓仙溪,成為最具體的命運象徵,小朋友拚命拔著那條繩索,爭得尊嚴與驕傲,大人們則是要拔動那條看不見的命運之繩,看得見的與看不見的兩條繩索就此糾纏合力,尤其是大人們決志要用煙火與鞭炮替奮力有成的孩子接風慶功時,那種全鎮總動員的愛心河,不也就取得了和楠梓仙溪相抗衡的氣勢與威力嗎?台灣人標榜的硬頸精神(客家用語的原語指的是不知變通,頑固之人,如今則已進化為堅忍不拔,我取的是進化版),就這樣活生生地落實在我們的周遭。

river063.jpg甲仙孩子從拔河中找到了奮鬥目標與信心,陪著孩子一起成長的爸爸媽媽,同樣也從孩子的眼神中找到共振與共鳴,楠梓仙溪的溪水聲或許喧鬧得有如台灣現實,但是《拔一條河》卻能讓更多台灣人願意蹲下身子,重心放低,雙手緊拉命運之繩,奮力吆喝出最大氣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