奪命金:橫財的焦慮

心不在焉,往往是心中另有更重要的事,因此忽略了手邊正在做的事,杜琪峰在《奪命金》中,就用一場心不在焉的過場戲,把名利薰心的天人交戰矛盾,做了極其動人的註解。

 

關鍵人物在於銀行職員Teresa(何韻詩飾演)好不容易靠著自己的專業形象,與三寸不爛之舌說動了客戶娟姐(由蘇杏璇飾演),買進一百萬港幣高風險基金,轉眼之間卻又遇上了金融風暴,幾個小時之內就損失了三十六萬。principle15.jpg

 

高風險基金是銀行的主打業務,同事個個表現生龍活虎,業績亮眼,唯獨Teresa業績慘淡,她想說服經營高利貸的市儈商人鍾原(由盧海鵬飾演),還不時讓人摸摸小手,吃盡豆腐,最終還是被股票老手他數落一頓,只好轉向嫌銀行利息太低,只想多一點回收的投資菜鳥娟姐下手。

 

Teresa遊說娟姐的瑣碎歷程,就是一場挖好沙坑,請君自動入列的陷阱戲,何韻詩從頭到尾都是笑臉相迎,娟姐每一回的遲疑與猶豫,其實都是她可以懸崖勒馬的機會,也是她良心與私心的拔河較力時機,她越是好聲好氣,就越讓人覺得危機沈沈,唯獨娟姐不察,一步步陷落其中,就在娟姐最後長考時分,Teresa決定起身替娟姐泡杯咖啡,「加糖嗎?」Teresa隨口一問,娟姐也應聲答了一句:「不加,我有糖尿病…」

 

杜琪峰就在Teresa走進茶水間,替娟姐泡咖啡的時刻,埋伏了一隻戲劇伏兵,毫不動聲色地把金融市場坑殺弱者的禿鷹本色,闡揚得淋漓盡致。

 

關鍵就在那杯咖啡。

 

銀行的茶水間灰暗得很,外頭的日光燈穿窗而入,把百葉窗的影子映照有如蜘蛛網,那是陷阱的具像,但是Teresa的人影也拉得好長,似乎構成了獵物正猶疑著要不要進入那場金錢遊戲的掙扎。

 

Teresa一面低頭沈思,一面隨手拿起杯子泡著咖啡,順手拿起糖包倒糖入杯,那是她平常習慣的動作,也因為她的心緒還糾纏在究竟該不該拉娟姐下水,買下那筆百萬高風險基金?渾然忘了娟姐先前的叮嚀:「不加,我有糖尿病…」是啊,不能吃糖的人,硬是加進一包糖,不是害人嗎?明知有高風險,還要請君入購,不也同樣是害人嗎?principle14.jpg

 

觀眾都看見了Teresa,目擊了她要陷人於難的危機,還好,Teresa即時醒覺,想起了咖啡不加糖,趕緊倒掉加糖咖啡,再新泡一杯。是啊,咖啡害人都能即時剎車倒掉,良知未泯的Teresa會不會即時投醒娟姐投資有風險,千萬別冒進?

 

人生的悲劇往往繫乎一念之間的選擇,娟姐圖一時厚利,就在蜜語甜言下決定下訂,Teresa同樣基於業績不能落後,明知商品有毒,還是決心挺進了,《奪命金》的這場咖啡戲,原本是情緒暫停,貪念止步的關鍵時刻,但是叫完暫停之後,天人交戰完成,情緒就頓時加足了油門,直衝懸崖,加速墜落,人生再也回不了頭了。principle16.jpg

 

何韻詩飾演的Teresa不是壞人,但是生存的焦慮,讓她必需昧起良心;蘇杏璇飾演的娟姐,更非投機市場的剽悍禿鷹,只是手邊略有積蓄,想要再多賺一點的尋常家庭主婦而已,不是惡人,卻要陷人愁困;無辜百姓,卻也難逃命運截殺,

《奪命金》就在茶水間的這場戲中取得了一個神明的高度俯看人間百態,準確反應出資本主義市場的真實情貌,既簡單,又高明,劇力千鈞,確實不凡。

 

(但書:2012年的香港金像獎,把最佳男女配角獎先後頒給了《奪命金》中的蘇杏璇和盧海鵬,就因為他們把貌不驚人的金融常客做了入木三分的詮釋,蘇杏璇的魅力在於點出了「業餘的就別進場」的焦慮,盧海鵬則有著「打不死的蟑螂」性格,投機精準,判斷精準,卻永遠算不精準天上還有隻黃雀在守候著他的罩門,每位小人物都栩栩如生,《奪命金》才能完成如此傲人的香港浮世繪)。

 

奪命金:妙手穿針引線

一部電影如果演了半小時,還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你會不會起身走人?一部警匪電影如果演了半小時,還不見警匪衝突與行動,你會不會很不耐煩?不是因為《奪命金》是杜琪峰參賽威尼斯影展的作品,也許我也會跟著起身走人了,杜琪峰讓我留了下來,杜琪峰終究亦沒有讓我失望。

 

回歸人生節奏,避免戲劇雕琢,是杜琪峰在《奪命金》中返璞歸真的創作手法之一,但也由於他想要從生活步調中提煉出戲劇骨肉,蘊釀與發酵期耗了極長時間,以致於急於釐清頭緒的觀眾坐立難安,渴望動作火花與槍聲響起的發行商亦因此喪失發行信心,殊為可惜。

 

《奪命金》無意重複警匪電影的傳統公式,而是想殺出另一條血路,打造冷冽而有韻味的杜氏風格。因為,雖然一時並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同時卻已儲積了圖窮匕現的能量;因為,就算少了霹靂槍砲聲,依然可以有山雨欲來風滿樓的張力,等到杜琪峰把兵分三路的敘事基調撮合一氣,點火引爆時,一樣有乒乒乓乓的高潮效應。principle11.jpg

 

一如片名,金錢是《奪命金》的主題,電影中的三位主角,不論是銀行職員Teresa(何韻詩飾演)、黑幫跑腿的三腳豹(劉青雲飾演)或者刑警督察張正方(任賢齊飾演)他們本身及周邊人物都面臨著業績、助友或者投資置產等大小不同的金錢壓力,《奪命金》的開場戲就先從他們的工作實況切入,看似都屬例行事務,看似既平淡又瑣碎,但是最後才能爆發出來的事件能量,卻也同樣有著讓人浩歎的感傷能量。

 

例如,刑警的工作無非就是偵案破案,要循著腎上腺素與血性暴力集體爆炸後的現場遺跡去鑑定事件始末,其實並不容易,一般刑案電影,都透過神探般的推理解析去訴說一則傳奇,《奪命金》的開場戲卻是即使探員匯報了各方線索,也推理不出個所以然來,映入眼簾的反而是其他房客事不關己的冷漠,偏偏這個浮世繪的素描,就是《奪命金》追求的第一層寫實。

 

何韻詩的出場則攸關職場無情。銀行主管在檢討各人業績,表現優秀的都獲得了肯定,Teresa不但沒有獎勵,卻指責亦沒有,視之如空氣,就是最嚴厲的懲處了;這種看不見的壓力,讓她只能拚命加班(總是熬到最後,連工友都要催她下班了),好不容易說服了客戶購買基金,然後就要以長達十分鐘的購買基金的錄音確認交易細節,這是保障消費者權益的法律制約,但亦只有她面對購買者的問號,不時以叮嚀和重來的執行技術,才讓人得以清楚看清吸血鬼是如何挾著專業技術來誘引無知的冤死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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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琪峰以類紀錄片的手法來呈現人生情境,難免會讓急於想知道結果,渴望戲劇密度的觀眾覺得不耐,但是這樣的細密寫實,卻另外得著當事人逐步踏入陷阱的焦慮濃度,從輕浮的表面情緒轉進到沈重的內心焦慮,杜琪峰的雕琢工程是極其耗力卻不討喜的,不過,他的堅持卻更有尊嚴地顯現了生命的質感。

 

杜琪峰的堅持,在劉青雲飾演的三腳豹身上得著更清楚的顯像。他替大哥壽宴收禮金,遇上的卻是窮途末路的過氣大哥,還得先報出禮金金額,才能決定桌數與菜色;他替兄弟作保,不但得四處拜託,還被兄弟嫌慢,更被警方守株待兔,前腳放人,後腳再逮人,眼前盡是打腫臉充胖子,端架子,擺面子的混人,他卻還是癡傻愚忠一路奔波(借不到錢就賴在店裡不走人的牛勁,堪稱經典)……正因為三腳豹完全不符合黑道英雄的定義,他不改其志的傻呆,才讓黑社會份子的空心喳呼,有了極其不堪的對照,也才讓陰錯陽差的金錢遊戲有了「天公疼戇人」的慰貼轉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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電影的時間魔法一向是任由高手龍飛鳳舞的任意門,《奪命金》三位主角的故事有因有果,不是一天之內發生的,只見杜琪峰倒果溯因,時而橫加經緯,時而再 順向滾動,然而不管各自如何幻化,最終還是要撮合一線,從「亂」到「一」的匯合點與爆炸點一出現,戲劇能量就一次爆發,那就是功力了。

火戰車:重看經典電影

經典電影的魅力之一,就是初看時,必定心有所感,愛之難忘;魅力之二,則是即使時隔多年,只要重新拂拭,必定還能得著新意,每逢奧運必定會被人提及的《火戰車》就有此等能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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強艾德格:帥哥見白頭

人生很殘酷,努力不一定有成,辛苦不一定會有回報。大帥哥李奧納多.狄卡皮歐努力在《強艾德格》演出生命變形記,然而,人生怕見白頭的,不只紅顏,帥哥亦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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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刻獵殺:雅俗的分野

一部商業電影如果能設想出一場讓人驚豔的戲,或者一個有趣的點子,即已不俗,Joe Carnahan編劇執導的《即刻獵殺(The Grey)》既選擇了聲音敘事,又在錢包上大做文章,靈光閃動,確有可看之處。

 

《即刻獵殺》描寫一群石油探勘隊工人搭乘的探勘飛機,發生空難,墜毀在阿拉斯加極地,全機只有七人倖存,他們得面臨酷寒天氣,還得小心環伺的野狼,電影描寫他們逃生過程,從劇情主題來看像是一部災難電影,卻因為多達廿六人的聲效團隊運用了豐富又多元的音效,卻使得《即刻獵殺》頓時成了一部驚悚片,既化消了到雪地拍攝野狼出沒的難度,更提高了全片的聲音想像力。

 

是的,如果少了音響,《即刻獵殺》的緊張懸疑氣氛就會大為失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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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國大導演布列松(Robert Bresson)曾經說過:「聲音比影像更真實,只要聽見火車汽笛聲,你就宛如置身車站了。」他的意思其實是聲音比影像更能撩撥刺激起觀眾的想像。恐怖電影最愛設計木門轉動的咿啞聲,或者踩上地板的嗞裂聲,每一回的音效出現時,就能讓人寒毛直豎,眼睛不用看見,耳朵接收到的訊息已經夠讓人想見大難臨頭了。

 

但是這種音效設計,往往也因為濫用到有如灑狗血,只求皮相刺激,聞聲見影,變得廉價,張力就遜了。《即刻獵殺》的聲效設計主要在於極地風聲和狼群腳步聲,前者在於帶出自然環境的肅殺慘烈,後者則要暗示狼群四伏,逐步迫近,伺機獵殺,聲音的功能如此清楚明白,雅俗高下之別就在於導演的剪裁。

 

Joe Carnahan其實是聲效讓觀眾聽見危機,卻不讓危機直接踩著音符隨之發生,亦即恐懼在心裡發酵,絕對勝過血淋淋的屠殺,只要觀眾心裡發毛了,恐懼滋長了,其他的就不必再加油添醋了,這種功力尤其以Frank Grillo所飾演的嘴賤工人Diaz最後筋疲力竭,不肯再走下去了,於是呆倚河邊枯木,面對著極其美麗的山河,觀眾看著他的背影,此時清楚聽見正逐步接近的腳步聲,Joe Carnahan想說的故事,就在那一剎那迅速完成了,觀眾不必再問導演:「然後呢?」觀眾的心中早已得到了答案,隨之而生的扼腕或者歎息,都是導演附贈的觀影禮物了。

 

當然,雖然音效如此強烈扮演著說故事的角色,作曲家Marc Streitenfeld打造的主題樂音依然能夠在風聲雪聲狼嚎聲中脫穎而出,危機迫近時,他善用鼓聲營造共振張力;主角走投無路,問天無語時,他用了四小節的上行節拍,帶出了血脈賁張的情緒力量,卻也在周而復始的旋律重覆下,緊緊包裹了無力突圍的困頓情緒。細品「音效」與「音樂」的對話工程,其實是《即刻獵殺》在老套的災難電影中另闢蹊徑的創作趣味了。the-grey002.jpg

 

至於錢包的設計,卻是美國戰爭電影中軍士兵牌的變奏曲,戰場上捐軀的戰士往往只能靠存活弟兄把頸上兵牌帶回家鄉,做為生死憑証,人在牌在,牌亡人亡。但是從兵牌轉成錢包,卻多了當代人生的情感厚度。

 

前提是,一般人會在錢包裡擺什麼?錢?身份証件?名片?還是家人照片?最私密的,最倚靠的生命細節與內容,經常就被我們(在有意或無意間)放進了錢包之中,《即刻獵殺》中的每位演員都是粗壯漢子,卻悄悄在錢包中放進了最柔情的生命記憶,縱然天地無情,但是連恩.尼遜(Liam Neeson)卻提醒倖存同伴要替死者收好錢包,以待來日送還親友,見包如見人,最後一場人狼決鬥戲之前,更是逐一檢視他所收集的錢包,一包一故事,又莫可奈何,只能默祭天地的告別式,誰不動容?

 

《即刻獵殺》是一部陽剛電影,是一部災難電影,格局不新,花招不多,多虧有了聲音工程和錢包細節,就有了讓人得能咀嚼回味的能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