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藝術家:古典的必要

電影在1895年於巴黎誕生時,是個啞巴,直到32歲那年(1927年)才會開口說話與唱歌,在那之前的電影通常都叫默片,法國導演米歇爾.哈查納維歇斯(Michel Hazanavicius)執導的《大藝術家(The Artist)》,透過默片的形式與內涵,回首那個時代,看似追思憶舊,其實多了反思的沈澱與提煉。

 

默片受限於時代科技,有兩個先天限制,得靠藝術家的創意來突圍:影像黑白是其一,無聲是其二。

 

因為無聲,就沒有話白,只能靠字幕卡做重點提示;因為無聲,就沒有音效,全靠現場的音樂演奏來「提神」與「註解」。 這些障礙在有聲電影與彩色電影相繼問世後,迅速就被拋進時代洪流中,留給後繼才子揮灑利用,有人用「黑白影像」渲染特定情緒(例如《阮玲玉》或者《不能沒有你》),有人則是以「靜默」來突顯特定氣氛。默片元素得以再度成為創作利器,也算是古典的新生。Artist004.jpg

 

《大藝術家》的故事架構完全遵循傳統通俗劇的架構,時代洪流對默片明星的衝擊主題,類似過去兩部經典名片《紅樓金粉(Sunset Boulevard)》和《萬花嬉春(Singin’ in the Rain)》走過的時光印痕:曾經紅極一時的默片明星George Valentin(由法國影星尚.杜賈丹(Jean Dujardin)飾演),想要抗拒有聲電影的潮流,卻遭時代遺棄,潦倒落寞,反而是昔日提攜過的女星Peppy Miller(由阿根廷女星貝芮妮絲.貝喬(Bérénice Bejo)飾演)不捨舊情,一路暗助,終於得能重生。導演米歇爾.哈查納維歇斯逐一撿拾了默片特質:華麗的攝影,貫穿全片的流暢音樂,誇張的表演,極具戲劇變化的冷暖人生,讓不知默片滋味的當代影迷得能重溫默片風情。

 

無可避免地,初晤默片,必會有形式上的驚豔,然而浸泡進純然古典的默片世界中,亦會有難以描述的不適應,其中自然是以話白與音效的消失影響最為鮮明。《大藝術家》提供了一個古典舞台,讓名氣不大,過去十三年只替四部劇情長片做過配樂(都是同一位導演Michel Hazanavicius的作品)的作曲家Ludovic Bource得以盡情揮灑,銜含電影誕生初期的原生滋味,把音樂能夠發揮的配樂力量,都運用得恰到好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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電影音樂的原初功能,無非就在強化電影感染力,讓電影得能如虎添翼,得能翔舞九天。只不過,有聲電影問世後,可以聽見的聲音層次變多了之後,音樂的許多功能其實已經退位或者退化了,不是雜音太多,讓人難以仔細聆聽,不然就是音樂只成了墊底粉撲,只宜化妝,再無本色,《大藝術家》就因為少了雜音的干擾,反而突顯了影像與聲音的互動關係,讓人可以更仔細地去聆聽與思考。是的,去雜音的結果,就是讓音樂魔法徹底浮現,不論「模彷」、「敘事」、「渲染」、「暗示」或者「抒情」,Ludovic Bource的音樂充份發揮了註解與放大功效,讓觀眾得以重新審視長期陪伴電影成長的聲音元素,從中體會作曲家的貢太與成就(這亦說明了Ludovic Bource一鳴驚人的魅力所在。

 

但是《大藝術家》真正的魔法師並不是作曲家Ludovic Bource,而是導演Michel Hazanavicius。因為,一旦觀眾在接觸了極其飽滿,幾乎從不間斷的音樂洗禮後,難免起了厭煩,難免有了抗拒之心(因為沒有空白,亦沒有喘息),《大藝術家》固然極其華麗地帶領觀眾回味了古典的精髓,卻也直接闖進了默片與真實人生的矛盾困局之中,名為向默片致敬,其實卻是精準傳達出聲音讓世界更有活力的魅力訊息,說明了何以有聲片出現後,默片再難抗拒抵擋的真實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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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藝術家》全片只有短短的兩場戲是有聲效的,其一是男主角George不信觀眾不愛他,正想全力反撲時,生活中原本聽不見說話聲音的他,卻突然聽見了身旁所有事物的聲響,畫家懂得留白,畫作就更氣韻酣暢,《大藝術家》卻是因為懂得「留聲」,讓原本無環境聲的「虛空」人生,突然有了真實氣息,每一個聲效,不但嚇壞了George,也更清楚有力地點出了默片時期的觀眾,一旦「驚聞」有聲片的「寫實」震撼時,就再也不願回頭的無情現實。

 

其二則是George東山再起,與從踢踏舞結緣的Peppy再度共舞(有始有終,多古典的戲劇手痕?)時,音樂告一段落,額頭淌汗,跳得上氣不接下氣的George,在接受各界喝采時,突然讓所有的人聽見了他的喘息聲,是的,無聲世界太不真實(偏偏,George過去一直相信:「觀眾是要來『看』我的,不是要來『聽』我的。」),有了喘氣聲,人就突然多了七分真實感,這個帶有人味的喘氣聲,也預告著George順利轉型,邁進有聲世界的新人生。

 

artist09.jpg默片的聲音層次雖然多元,有其魅力,亦有其局限,就在導演的巧手鋪排下,這些古典元素的重生,不但註記了時代氛圍,也突顯了後浪推前浪的真實震撼,如此精準,又如此犀利,讓電影的古典印痕重新得到檢視與驗証,還真是功力非凡呢。

大藝術家:新鮮的必要

如果只是對默片時代的追思與致敬,法國導演米歇爾.哈查納維歇斯(Michel Hazanavicius)執導的《大藝術家(The Artist)》,絕對無法從去年的坎城影展到今年的奧斯卡獎,一路吸聚眾多目光與掌聲,哈查納維歇斯除了深諳古典精義,從中擷取創作元素,完成時代的雕像外,其實還有很多動人的創新手痕。

 

《大藝術家》的故事架構其實是從一見如故,一路提攜,繼而感恩圖報的銀河傳奇,由阿根廷女星貝芮妮絲.貝喬(Bérénice Bejo)飾演的女主角Peppy Miller,第一場戲是擠在紅地毯旁,爭睹巨星風采的影迷而已,陰錯陽差,竟然得能和法國影星尚.杜賈丹(Jean Dujardin)飾演的天王巨星George Valentin合影,而且成為「那女孩是誰?」的娛樂報紙頭版新聞。Peppy 再到影城試鏡,一方面勇於毛遂自荐,另一方面幸運地被George注意到她的美腿,一場雙人舞,開啟了Peppy的星運,在George無私指點下(包括點一顆美人痣),Peppy星運扶搖直上,成為有聲電影的當紅偶像,反而是食古不化的George,逐步被時代的漩渦給淘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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默片巨星的失落或殞落是經典名片《紅樓金粉(Sunset Boulevard)》的主題,另外附加了小編劇成了大明星包養的小白臉,卻又另結新歡的感情背叛,《大藝術家》卻選擇了溫情喜劇的語法來新詮好萊塢的人性關係,Peppy曾經無意之間傷了George,但是她從未忘記昔日追星心情,亦懂得報恩之道,導演哈查納維歇斯只安排了兩場戲,而且都是透過不會說話的道具,就完成了的純樸與真情的書寫。

 

第一場戲的道具是:衣架上的西裝。

 

George一直是Peppy的偶像,但是George有家室,景仰而不及於亂,散發了迷人的純情。有一回PeppyGeorge的化妝室找他,正巧人不在,使她得以細覽偶像的房間細節。把頭靠上那件衣架上的西裝,不但似乎聞見了男人的氣味,她還把手伸進衣袖之中,幻化成為George的手,以「自摸」的自慰式動作,模擬情人摟擁的親蜜動作,她的芳心私語,就在這個人手合一的「虛擬」動作下,達到男女璧合的層級,戲假情真,反而比真的George來摟擁她,更煽情,亦更有力了。

 

更重要的是,就在Peppy忘情陶醉之際,George恰巧開門進來,artist005.jpg撞見了Peppy的私密心情,但是George沒有順勢拈花,了解又尊重,也許並不符合風流情聖的檢驗標竿,卻也為爾後的雙人共舞的報恩心情,打下了更通達人性的情感基礎。

 

第二場戲的道具是:書架上的膠捲底片。

 

名利場上的人情關係,其實都很現實,多少急著成名的人都會踩著別人的屍體前進,Peppy不捨舊情,在George沒落潦倒之際,還不忘殷勤探視,從拍賣義助到安排新片,其實都只是傳統技倆,不算新穎,導演哈查納維歇斯的新手痕則是讓PeppyGeorge的書架上,發現了昔日試鏡時的溫馨畫面,那時,Peppy還是菜鳥,不是George給她機會,不是George不時指點,她不會這麼容易找到終南捷徑,每一格的膠捲都記錄了good old days的美好,但是現實的薄倖人兒或許一笑置之,只有純情之人,才會在昨日身影中看到明日的光影。

 

一盤膠捲,一回凝眸,無需任何言語,觀眾已然了解Peppy會如何回饋George,嫻熟古典風味的導演哈查納維歇斯,其實也懂得用新潮的影像來敘事,而且千言萬語,盡在畫面構圖中,這不也是默片時代,最想透過影像來與觀眾對話的藝術境界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