變裝男侍:褪色的紅顏

《變裝男侍(Albert Nobbs)》是一部教人傷心的電影,因為主角找不到出口,得不到救贖,快樂如此短暫,痛苦如此漫長,觀眾一直揪著心陪著主角前行,她的絕望與哀苦,因此也逐步暈染到觀眾心上,不管是同情,或者黯然,都有著波長相同的共振效應。

 

《變裝男侍》描寫十九世紀都柏林旅館服務生Albert Nobbs,他取了一個很男性化的名字,但是身材嬌小,靠著不苟言笑的肅穆敬業態度,世人才難以發覺他其實是個女兒身,好萊塢傳奇女星葛倫.克蘿絲(Glenn Close)在1982年就曾在紐約的外百老匯演過Albert Nobbs這個角色,深受愛爾蘭小說家George Moore原著精神的感召,三十年來一直想要將這齣戲拍成電影,卻直到2011年才如願,或許就是天意,因為直到64歲才在大銀幕上飾演起Albert Nobbs,才更讓角色靠著小引存夠了一大筆錢,因此急切想要成家,想要娶妻的內心祈願,在體力漸衰的老年時分,得著了更有說服力的註解。

 

雌雄天註定,人生無法決定自己的性別,被迫變裝,或者自願變裝,一定都有不得已的心路歷程,《變裝男侍》中的女性變裝,只有一個目的:活下去。如果扮成男人才能找到工作,養家餬口,你幹不幹?如果扮成男人,才可以逃避家暴,你幹不幹?適合第一個問題的是葛倫.克蘿絲飾演的Albert Nobbs;適合第二個問題的則是Janet McTeer飾演的油漆工人Hubert Page。差別在於,Albert Nobbs永遠只能遵照男人畫定的世俗框架過日子,只能將就著狹窄的縫隙呼吸度日,因此總是愁苦滿面,極不快樂;Hubert Page卻多了一顆衝撞挑戰的心,她不但學會了男人粗魯豪邁的腔調與舉止,甚至還與女人給組了同性家庭,在男性的威權凝視下,他過著從容自在的生活,Albert Nobbs或許具現了變裝傳奇,但是Hubert Page卻是傳奇的進化版,他的出現,讓Albert Nobbs知道他並不孤單,他的突圍成功,更讓Albert Nobbs敢於加速往前衝去逐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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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變裝男侍》中的Albert Nobbs只有兩場戲得能露齒而笑,第一次是到Hubert Page家作客,赫然發覺,同性婚姻亦可以如此幸福美好;第二次則是Hubert Page喪偶後,她們一起穿上女裝外出,找回了身為女人的原初滋味。一輩子只笑過兩次的女人,每一回的笑,對照他的長期鬱悶,雖然能使旁觀眾生替他開心,卻也對他的,更加不捨與同情,這亦說明了電影的節奏雖然如此緩慢,卻夠讓觀眾懷著忐忑的心,希望癡傻的Albert Nobbs終能如願似償。

 

以往的變裝電影,總愛強調變裝奇觀,從《窈窕淑男(Tootsie)》到《窈窕奶爸(Mrs. Doubtfire)》無不如此,《變裝男侍》最聰明的一點則是直接跳過這種奇觀論述(不可能超越前人,也不必去超越,否則反而會讓人油生一種「又來了」的不耐感受),而是透過現在進行式的既定樣版,深入檢視其處境艱難。例如,粗壯男人都未必勝任的扛行李工作,Albert Nobbs卻不能讓人看扁,他的拚力以赴,自是讓人心疼,可是一旦真要與粗壯男人爭吵搏鬥時,明顯力不如人的Albert Nobb,反而讓自己陷進了鬼門關,那更讓人心痛;至於老闆娘硬要塞一個男人到他的房間共宿,他如果悍然拒絕,就會啟人疑竇,他的左右為難,讓人捏一把冷汗;但是同居一室,卻也終於讓他無所遁形,剎時就窩在牆角哀嚎求別洩密的急切,同樣讓人不捨;同樣地,他那一廂情願的感情追逐卻是「眾人皆醒我獨醉」的癡笨,連接吻都不會,連欲望都沒有的愛情,難怪要被少女棄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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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lbert Nobbs的真正悲劇在於他既做不成真男人,更不懂得女人心,因此進退失據,算計了一輩子的願夢,剎那就成了泡影,觀眾在他身上看到了命運巨輪輾壓過去的印痕,而他卻是連呻吟一聲都來不及的,無情與無奈雙雙輾壓而過,誰不唏噓?《變裝男侍》是一部懂得書寫悲涼的佳作,葛倫.克蘿絲則是讓自己蠟像般的蒼白臉孔,凝聚了古時女性的悲情,讓世人看見女人苦,女人悲,正是《變裝男侍》的用心所在了。

繼承人生:相逢應不識

好電影有諸多功能,其中之一就是讓觀眾各言其志,每個人看完電影後都有眾多心得,可以書寫,可以分享,就像一塊巨石拋入水中,激起漣漪無數,而且漸散漸遠,不知幅員有多遼闊。

 

美國導演Alexander Payne參與編劇,根據女作家Kaui Hart Hemmings的小說改編而成的《繼承人生(The Descendants)》, 主軸核心是「親人死亡症候群」,但又另外搭配了「生前外遇」、「親子代溝」和「祖先遺產」三條副線,縱橫交織成浮世紅塵的人性肌理,既能讓觀眾「對號入座」(類似情境的感同身受),又能讓觀眾「冷眼旁觀」,寄予主角悲憫同情,不論主觀或者客觀,都能讓人自由出入的空間,世界就格外寬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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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繼承人生》的故事設定在「人間天堂」夏威夷,但是男主角喬治.克隆尼(George Clooney)飾演的Matt King的 開場白,卻直接對「天堂說」提出質疑,「天堂?去他的天堂!」凡夫俗子都羨慕能住在天堂的人,但是天堂中人卻依舊要為俗事煩心,債要償,情要還,更別說「柴米油鹽醬醋茶」的瑣碎細節。不過,《繼承人生》批判的重點並不在夏威夷究竟是不是人間天堂,而是在天堂坐擁山河財富的子孫們,如何看待天堂人生?Matt King究竟要不要「變賣祖產」,出售那塊美麗海灣給財團?不但批判了資本主義下無盡開發的掠奪性格,更是對經濟不景氣底下,依舊好吃懶做的頹廢人生一計當頭棒喝。

 

電影劇情從Matt King的妻子Elizabeth(由Patricia Hastie飾演)滑水出了意外展開,「親人死亡症候群」其實是很多電影討論過的題材,《繼承人生》的犀利之處在於時間座標的往前挪移:別人都是死後的煎熬、醒悟與淚泣,本片卻把座標前移到一息尚存的暈迷時刻。生機不多,卻仍期待奇蹟轉機,還不到號啕大哭的時候,停在眼眶中的淚水,反而滌洗了哀傷家人的雙眼,得到更多的時間與空間來反省他們和「病人/死者」的關係,想要彌補的,想要再說一次的,即使已然得不著回應了,卻仍未到全然失去的絕望關頭,這種「尺寸之遙,意境全殊」的生死拿捏,構成了《繼承人生》的獨特韻味。

 

最辛苦的是Patricia Hastie,她唯一的演技竟然是躺在病床上,飾演「聞風不動」的植物人,有氣息,卻無知覺,有肉身,卻不能動彈,看似道具,卻牽動著所有的角色心情,雖然她不能再為自己的行為做辯解,靜默,卻存在;無言,卻有如無所不在的巨靈,對家人親友都構成強大的牽制力,份量極重。

 

昏迷不醒的Elizabeth,對她的家人造成了兩大衝擊:首先,女主人不見了,這位身兼妻子/母親/情婦/好友/女兒等多重角色的女性,就因為她的瞬間失能,迫使所有親友都能重新省視 她的價值與意義,這其實是「死亡」議題必定激發的人間反省效應,每一層關係的重新註解,都得著了這個破碎家庭縱深解剖:夫妻是怨偶,如今沒得吵了;母女爭執的不是管教,而是母親對父親與家庭的忠誠;情郎沒有不捨,反而如釋重袱,「幾許恩愛苗」,卻是「枉作相思夢」;論及婚嫁的心情,其實好友則要面對只說好話,不說真話的道德困境;父親則把女兒遭逢的劇變,一面倒地怪罪於女婿不同的記憶角度,不同的論述反應,讓不能動彈,不能再辯駁的Elizabeth反而得著了更清楚的生命浮雕。

 

《繼承人生》的劇本雖然走的是家庭通俗劇的格局,卻不忘適時加進逗人爆笑,卻又極其辛酸的生命元素,其中之一是Elizabeth的母親早已失智癡呆,不記得自己的女兒,老伴說要去探視Elizabeth,「記遠不記近」的她卻解讀成要去見Elizabeth女王,得去盛裝打扮了,是的,骨肉至親也抵不過病魔摧殘,最高明的悲劇就是在笑聲中讓人黯然落淚,「參不透, 鏡花水月,畢竟總成空」的正是我輩癡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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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中之二則是Amara Miller飾演的小女兒Scottie,母親的瀕死暈厥改變了所有家人的生命節奏,從未體會死亡陰影的Scottie卻是再難閃躲,她用照相機拍下了母親的垂死畫面,理由是著名攝影機曾以這款主題獲獎,她亦有絕佳機會在母親身上捕捉死亡的陰影,但是有如「停屍遺照」的真實照片卻嚇壞了同學,引發了不小風暴,《繼承人生》的劇本用了讓人始料未及的角度,突顯了年輕世代面對生死逆襲時的因應態度,透過這些「獨家」照片,精準表達出孩子對母親遭逢意外後的驚惶、憤怒或不捨,同時,也因為Scottie在同儕中率先碰觸到死亡議題,這種與死神握手的經驗「優勢」,帶動了其他同學的生命啟蒙,有人到病房「檢視」,確定Scottie不是瞎掰唬人,有人則是在Scottie的怨咒下,避閃無門,只能接受死神輕敲別人家門的殘酷現實。

 

死亡會讓時間停格,死亡亦會催動人心反思,《繼承人生》因為多爭取到幾天的死前時光,讓停格與反思碰撞出更豐與更多元的親情論述,曹雪芹在「紅樓夢」裡曾經寫過:「世事洞明皆學問,人情練達皆文章。」《繼承人生》就有這等功力。

雨果的冒險:電影課堂

如果你不知道梅里葉(Georges Méliès)是何許人也,你可以不必讀這篇文章,如果你不知道梅里葉是何許人也,你一定要看《雨果的冒險(Hugo)》這部電影,這是美國導演馬丁.史柯西斯(Martin Scorsese)創作這部電影的始意:獻給天下電影愛好者的入門獻禮。 閱讀全文 雨果的冒險:電影課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