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月23日電影最前線節目重點

 

第一小時:

最新電影:《當你離開的時候(When We Leave

 

奧地利女導演菲歐.艾拉達(Feo Aladag)執導的《當妳離開的時候(When We LeaveDie Fremde)》是一齣在現今社會上依舊不時上演的女性悲歌電影。

 

女主角Umay(由西碧.柯綺莉/Sibel Kekilli飾演)因為飽受婚姻暴力,決定帶著兒子Cem逃離令人傷心的伊斯坦堡,回到德國娘家,但是接納的不是親情,而是不敢置信的目光與鄙夷的語氣,一切只因為她背離了傳統士耳其女性應該扮演的溫馴角色,她要獨立展開新生活,卻遇到更多更大的不幸與刁難。

 

回娘家的女兒渴望父親的擁抱與溫暖,只因為女兒的特立獨行,超越了老爸接受的傳統禮教,讓父親和兄長顏面無光,閒言閒語與帶著批判的眼神,讓好強的男性再難承受,於是男性尊嚴取代了家族深情,於是男人的榮耀成了優先捍衛的榮耀,女兒血脈,兄妹親情,都比不上他人的目光,這是多強烈的女男不平等社會?wwlsk9.jpg 

 

然而,Umay承受的不只是男性的傲慢,還有著女性的冷漠與服從,沒有感同身受的聲援,沒有同情的吶喊,只有著自己利益的算計,母親如此,妹妹何嘗不是如此?保守的文化封閉了心靈,也黯啞了良知的共鳴。

 

還好,Umay獲得社會志工的援救體系大力贊助,緩步走向自己的新生與新戀情,但是她終於還是得面對惱羞成怒的男性反撲,特別是來自她曾經最親近的家人。

 

使用音樂:《愛無止盡》原聲帶

Some People Have Real Problems

澳洲女歌手Sia演唱的《Some People Have Real Problems》專輯

台灣女歌手雲力思演唱的《Gaga》專輯

吳楚楚演唱的《好了歌》

 

第二小時:第一部份:

最新電影:《朝向一首詩的完成》

 

今天繼續介紹【他們在島嶼寫作文學大師系列影展─《朝向一首詩的完成》】,主角是詩文楊牧,一位在花蓮長大的詩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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提起花蓮,提起楊牧,嘴角立刻想要哼唱起楊弦以楊牧詩作譜寫的民歌作品《帶你回花蓮》、《你的心情》,唱片架上早已散佚了當年的黑膠唱片,於是我必需重回唱片行找出復刻版的昔日民歌,很好,我似乎又聽見了自己的青春。

 

音樂家的紀錄片,可以回到音樂本身,畫家的紀錄片可以訴諸畫作,文學家的作品該選用什麼樣的媒材來重現呢?我從這套紀錄片中歸納出了七項結論:

01作者的自身朗讀─聲音演唱。

02用動畫來傳達創作意境:

炭筆動畫,因此多了雷同於文筆書寫的意境

D動畫,回歸單純簡樸的平面畫寫情境。

 

yang001.jpg03用音符與演唱來重詮。

04用舞台劇來搬演。

05拍成電影。

06作者糾正或示範正確的朗讀法

07作者的書寫墨寶

 

 

使用音樂:《西出陽關》─《帶你回花蓮》、《你的心情》、《美麗的稻穗》

朱介英作品《紙船》

楊弦作品《車過枋竂》

 

 

第二小時:第二部份:

最新時事:災難中的電影人角色

 

日本三月十一日發生的強震海嘯與核災,堪稱世紀災難,我也受到波及,曾ya85151.jpg經連著兩個星期不曾休假,但是一直縈念於心的卻是一旦發生災難,電影人能做什麼事呢?

 

日本影星渡邊謙公開朗讀宮澤賢治的詩作:不要輸給風,不要輸給雨。

日本影星吉永小合百則是以歌聲撫慰同胞:一定要堅強哦,要把悲傷的淚水轉化成為幸福的淚珠。

 

 

日本導演宮崎駿則公開表示:「我們所居住的列島是不斷被地震火山颱風海嘯等災害侵襲的島。但我還是認為這其實是一座被豐美自然所庇護的島嶼。所以即使有許多困難與苦難,我覺得現在正是讓這座島再一次成為人們適合居住、使它變得更加美麗而努力的時候。」

藝術在物質人生中是百無一用,毫無功利可言但是浸潤人心的力量,卻是隱形而又巨大的。

 

使用音樂:米良美一精選集─《海濱之歌》《紅蜻蜓》

《夏日最後玫瑰》和舒曼作品《夢中見》

妳離開的時候:恩情薄

 

看過莎翁名劇《凱撒大帝(Julius Caesar)》的讀者,想未不會忘記凱撒在元老院遇刺時,驚見昔日手下和親信都背叛了他,最後一位拿刀刺殺他的正是他的親信布魯特斯,莎翁留給凱撒說出的最後一句話語是:「Et tu, Brute?/怎麼也有你?布魯特斯!」

 

背叛究竟有多痛?莎翁用三個字就創造了劇力萬鈞的失望、幻滅與痛心。

 

奧地利女導演菲歐.艾拉達(Feo Aladag)在她執導的《當妳離開的時候(When We LeaveDie Fremde)》中,卻把全片高潮放在第一幕,由西碧.柯綺莉/Sibel Kekilli飾演的姐姐Umay,被後面追來的弟弟叫住,說要陪她走一段路,Umay當然不疑有她,當然應允,但是弟弟卻很快就拔出槍來,對準姐姐Umay的頭。

 

Umay的雙眼流露出不敢相信的眼神,她的驚訝與絕望,一如回頭望見布魯特斯的凱撒一樣,凱撒好歹還說出了三個字,Umay卻是一個字也吐不出來了。

 

能夠拍出痛心的力量,就是功力,《當妳離開的時候》的開場戲就有這般本事,導演沒有讓你聽見槍聲,就在大家還搞不清楚究竟發生了什麼事的時候,鏡頭已經轉換成為弟弟站在公車車廂後窗旁,望著路上姐姐的哭泣表情。究竟這對姐弟發生了什麼事?弟弟開槍了嗎?姐姐究竟如何了?答案要在115分鐘後才揭曉,但是觀眾的心從此就被劇情給揪住了,這款開場戲,既簡單又有力,更吊足了觀眾胃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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背叛,確實是人生至痛,但是背叛的名詞人人會喊,痛苦指數卻有不同的等級,《當妳離開的時候》就有細膩的描述。

 

香港人把《當妳離開的時候》譯成《沒有家的母親》,雖然已經距離原本的譯名甚遠,卻還算貼近劇情內容,受不了丈夫家暴而逃家的Umay,卻因為讓家族蒙羞,以致於娘家男人的反應遠勝過她的丈夫,父親曾經長期灌輸她一切要以家庭為先,家人會相互扶持的理念,卻因為Umay的婚姻選擇讓他成為街坊鄰居與親朋好友鄙夷閒話的對象,面子上掛不住,所以把所有的怒氣全都出在她身上。先是要趕她回夫家,繼而還要幫女婿來搶兒子,最後則是斷絕連繫,根本不認這個女兒了。父親的痛心,清楚標示出他「家教失敗,管不了女兒」的內心感受,那是個純「主觀」認定上的背叛感覺,家有孽女,老死不相往來成了心痛父親回敬女兒的報復手段。

 

直系血親的父親尚且不恤女兒委屈,如此狠心,旁系血親的兄弟們除了同樣感受到家族蒙羞的悲憤情緒外(因為有太多人冷嘲熱諷,閒語流言),其實另有對女權崛興的莫名恐懼,如果其他女人也像Umay一般選擇獨立自主的女人,不再聽命於男人,不再服從以男人為尊的家父長傳統觀念,男人的日子恐怕就難過了,不給Umay好臉色,不給Umay好日子過,其實有著捍衛男性主權的微妙心理。wwl016.jpg

 

父親的絕情,哥哥的暴力,確實都讓Umay傷心,但是小弟不然,從小,她扮演著大姐如母的角色,照顧弟弟,疼惜弟弟,她們的姐弟情其實如姐亦如母。看見姐姐不告而回娘家,最先聞嗅到不祥氣息的是他,第一個躺到姐姐臥榻旁,安慰姐姐的亦是他,他是Umay最最貼心的小弟,所以一旦見到弟弟竟然拔出槍來對著她時,Umay的眼神才會那麼傷痛欲絕,畢竟,Umay不只是家人,亦是姐姐,更是母親啊。

 

Umay受過的委屈與辛苦,其實不求弟弟能夠理解或者體諒,她既然選擇了一條人跡罕至的道路,早就做好了暗自承受一切的打算,只是,親愛的弟弟,真的有必要拿出手槍來指著曾經像母親一樣帶著他長大的姐姐嗎?而且,Umay家男人每一回粗暴相向時,Umay的兒子都在身旁,都親眼目擊,他的小小心靈又要如何來理解男人的虛妄自尊與女人的獨立追尋呢?Umay回眸一顧的眼神,是《當妳離開的時候》最犀利的一眼凝視,莎士比亞用三個字完成的「背叛」控訴,導演菲歐.艾拉達用眼神和背影完成了。

 

妳離開的時候:獨立苦

見到久未見面的女兒與孫子,誰不開心?誰不喜悅?

 

奧地利女導演菲歐.艾拉達(Feo Aladag)執導的《當妳離開的時候(When We LeaveDie Fremde)》中的那位父親,驚見女兒Umay(由西碧.柯綺莉/Sibel Kekilli飾演)回娘家,自然是開心的,只不過,開心不到半天,晚餐上他就明白了,遠住伊斯坦堡的女婿沒有隨行來到德國,只因為女兒是不告而別,偷偷就離開夫家的。

 

《當妳離開的時候》是一齣教人心痛,又會暗自垂淚的作品。導演艾拉達非常用心地安排父親見到Umay時的第一個手勢,父親不是要與女兒握手,而是讓女兒先用額頭貼緊父親手背,既而親吻手背,那是恭敬服從的禮儀,那是父權先於親情的禮教,女兒和孫子依禮法行敬禮之後,父親的本性才得能伸展,才輪到他來擁抱女兒與親吻孫子。wwl001.jpg

 

看懂了這個手勢,你就能清楚明白Umay想要在《當妳離開的時候》中做一個獨立的女性有多艱難了;看懂了這個手勢,你就能明白了為什麼電影的英文片名叫做「When We Leave」而不是「When I Leave」,主詞從原本以為I變成了We,清楚標識出離開的不是追求新生活的Umay,而是拋棄了Umay,不願伸出援手的家人,包括Umay的父母、兄長和弟妹。只可惜,台灣的片名選擇了最傳統的譯法,用「妳」做主詞,少了「我們」的控訴意味了。

 

看過柏林影展金熊獎作品《愛無止盡(Head On)》的影迷,不會忘記西碧.柯綺莉既秀美又可人的型與戲,為了追尋自由與獨立,不惜與流浪漢假結婚,只為了掙脫家庭枷鎖,她的堅決與毅力確實讓人難忘,差別在於《愛無止盡》中的她,多了些「縱浪大化中,不喜亦不懼」的任性與自適,《當妳離開的時候》中的Umay,家族的尊嚴重量壓得她完全喘不過氣來,她只想靠自己的力量過自己的人生,卻完全摔脫不了男性顏面的羈絆。她的跌撞與挫折,正是讓人心痛的原由。wwl004.jpg

 

女人要做自己,難嗎?答案要看你活在什麼時代?什麼樣的文化氛圍中。1776年的美國獨立宣言宣稱人人生而平等,但是美國女性卻直到1920年才有投票權,男人主導的威權世界對於性別有著既定的偏見與傲慢,美國女性足足多等了一百四十四年才搶到了一點民主權力,想來可笑,卻是人類歷史不堪回首的一頁。

 

《當妳離開的時候》無意和觀眾討論這麼沈重而又巨大的議題,導演只把焦點鎖定在Umay身上,電影的第一場戲就是她孤單一人到醫院做墮胎手術,到了第三場戲的時候,觀眾就明白了原因,Umay的丈夫粗暴跋扈,用暴力體罰管教兒子,妻子只是他的洩欲工具,Umay用茫然無奈的眼神,承受著身體上男人的粗魯,她帶著兒子離去,立刻就凝聚了觀眾的同情。

 

問鶗不在於Umay到底想做什麼?或者追求什麼?問題在於Umay的所做所為,是否符合了父親兄長的期待?一個逃離夫家的逃妻,不但背離了賢妻傳統,也挑戰了父權體系的男性顏面,理應嫁雞隨雞,一肩擔起家務長擔的女人,怎麼可以為所欲為,拋棄自己的責任?Umay的家人關切的不是她究竟幸福不幸福?她究竟受了多少委屈才逃離婚姻,Umay的家人只關切她的逃家,就此讓門楣貼上了離經叛道的告示,再也不會中斷的流言與岐視眼光,從此讓家族蒙羞。理應相扶持的家人,反而變身成為壓迫最力的迫害者,不但要逐出家門,更要搶走她的孩子(歸還夫家),最後甚至氣憤到要暴力動粗…

 

《當妳離開的時候》是弱女子單挑男性威權的兩性電影,前七分之一的戲份是Umay對抗先生,後七分之六的戲份則成了Umay對抗父親兄長與小弟,但是最大的挫折卻來自母親的冷漠與妹妹的憤怒。wwl014.jpg

 

Umay即使流浪天涯,永遠不會忘記帶著兒子隨行,她其實用同樣的心情期待母親的寬容與承擔,但是母親沒有體諒,沒有慰恤,只冷冷地要接受現實,遵循體制禮教,回到那一個任憑男人暴力威嚇的生活圈裡,母親都沒有抗爭了,女兒又有什麼好吵的呢?Umay自然流露的母性,在面對丈夫突然來搶兒子的那一幕,有如一隻暴走反啄的激怒母雞,讓人動容,但是,她卻無法從母親身上得到同樣的回應,幾回知道母親就在電話那一頭,卻就是不言語的沈默,形成了那一股無形的暴力,代表著女性長者的不認同與不贊同。

 

同樣地,Umay的妹妹也有自己的人生要走,姐姐的特立獨行,讓男友家長開始擔心起她們的家教與血統,偏偏她已偷嚐禁果,珠胎暗結,不低頭,不急嫁都不行了,形勢如此,她也不得不與Umay畫情界線。

 

是的,Umay成了孤鳥,獨自飄零在人海中的孤鳥,眾叛親離的現實成了「When We Leave」最清楚的標記,但也只有到了最後的兄弟選擇「家法伺候」時,才真的讓人搖頭歎息。不過,西碧.柯綺莉最後走在街頭的孤單背影,卻也是《當妳離開的時候》最強力的論述,她知道自己追求的是什麼,沒有後悔,更不會放棄, 當然,也再回不了頭了。

 

城市與電影:漂浪青春

眾荷喧嘩

而你是挨我最近

最靜,最最溫婉的一朵

要看,就看荷去吧

我就喜歡看你撐著一把碧油傘

從水中升起

                                 眾荷喧嘩 /洛夫/1976

 

住下,或者匆匆走過,是每座城市與人們互動的兩種模式。拍電影也同樣有種機緣,匆匆走過,宛如走馬燈晃動,花色風景快速打眼前幌過;一旦停留住下,則有了城市獨具的呼吸和脈動。

 

多數的電影工作者都是逐場景而居,以場景特色服務電影內容,以致於多數的美麗都只是匆匆掠過,少有深呼吸,觀眾也未能從一閃即逝的場景中取得驚豔印像,周美玲執導的《漂浪青春》卻因為停留得夠久,避開了蜻蜓點水式的取景,在時間的長軸中,顯現了完全不同的城市視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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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美玲選擇的是高雄市哈瑪星旁的代天宮前廣場。是的,不是廟宇而是廣場。攝影師劉后芸沒有把鏡頭對準代天宮傲人的「四顧眼」門神彩繪,也沒有停留在已經列入歷史建築的木雕、書法和剪粘作品上,周美玲和劉后芸在廣場上找到了人的故事,說出了人的深情,那才是電影的核心。

 

廟宇前的廣場有敬神、消費和娛樂三種功能。因要敬神,廣場是各地信徒與神轎儀隊鑼鼓齊鳴,馨香禱祝以示心誠的聚會場合;因要禮神,所以有賽會搬戲等民俗陣仗,以技藝悅神,以好戲娛眾生;因有信徒,所以有了填飽肚腸的魚丸湯、炒鱔魚、汕頭麵等小吃及名產販賣,周美玲的《漂浪青春》恰巧匯整了這三種功能,讓天后宮前廣場有了台灣電影史上少見的廣場情趣。

 

《漂浪青春》是三段式的女性成長故事,一般的三段式電影遵循時間序,不是從小演到老,就是從老演到小,《漂浪青春》卻是故意顛覆了時間序,趙逸嵐飾演的女主角竹篙在出場時,是彈著手風琴走唱江湖的成年歌手,男性的裝扮,對女性的深情關照,明白訴說了她的性向情愛;第二段則是陸奕靜飾演的水蓮,暮年回顧同志前塵,必需抗拒世俗成見的煎熬滄桑,第三段卻又回到了少年竹篙與水蓮(徐麗雯飾演)各自少年懞懂時的初遇與相戀,時間順序和人物關係的顛倒錯置,卻也讓她們各自困鎖在心裡的愛情吶喊格外強猛,其實正是周美玲女性三部曲特意迂迴,以更聚焦的創意形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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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段的廟會慶典,是少女妹狗(白芝穎飾演)走散的關鍵戲,有宗教場景,有盲眼姐姐菁菁(房思瑜飾演)的焦慮無助,交樴而成的就是台灣最地道的街坊實景,特別是迴盪在空間中的鑼鼓與鞭炮聲,其實是台灣人特有的廟會人生的聲音記憶。

 

第三段的廟會才是主戲,竹篙出身在布袋戲班,傳統男大女小的父權思想在戲班中尤其鮮明,長兄如父,但是看在兄長眼中,特立獨行的她是成事不足的累贅,他們戲班面臨的最大挑戰來自「改良式」的對手戲班,同樣是家中女兒,對方台柱水蓮能脫能唱,自家小妹卻百無一用,反而在觀摩對手表演時,成了上台助陣的得力來賓,更讓門口羅雀,卻又不知如何應變的兄長,把怒氣全發洩在她身上。

 

電影一旦遇上傳統廟會,絕不放過人潮盛況,《漂浪青春》卻能從熱鬧對打的廣場兩台戲,悄悄轉進到收拾殘局的寥落廣場,不同時間的觀察點,就賦予空間完全不同的面貌和意義,上半夜的廣場是拚力鬥技的場合,下半夜的廣場則成了同志療傷基地,從喧譁到寂靜,廟前廣場不再只是單純的宗教人文基地,雖然竹篙與水蓮也只是短暫的廣場過客,但也正因為時間的流動與浸泡,人的情感味道浮現,代天宮也從舊時代的框架上走了出來,映照著更多善男信心的心靈世界。

 

城市餵養著電影創作者的心靈,電影豐富了城市的記憶,《漂浪青春》的代天宮過境不但清楚標示了城市行銷與電影創作的藝術關連,也點明了人生韻味的真正所在。

城市與電影:惜別海岸

若是有人在這裡相約,二十年

只為了相視一笑──

………

………

笑了,一滴從雪中化出來

滴落在蘭花指上

山下突然傳來一記清響

像一對孩子聽見下課的鐘聲,笑了

                                        《域多利亞巔》鄭愁予

 

港口的特殊性格在於流動,潮汐、船隻和人群,以不同的節奏進出港口,因而傳唱出不同的樂曲。

 

不論是出發或歸航,面對海天一色,人們總習慣抬頭遠望,有的是夢想才正要伸展手腳;有的則是不捨故舊;有的是無奈分離,有的則是急切盼歸,所有的思緒情愁,就呼應著「惜別的海岸」中那句「不平靜的海湧聲,像阮不平靜的心情」的歌詩。

 

不平靜,就是戲劇的活水源頭,差別在於不平靜有時喧嘩,有時暗湧,全看創作者如何詮釋了。

 

台灣新導演侯季然執導的《有一天》把自己廿二歲當兵時,抽籤抽中了金門,到壽山等船,要出發前往外島的心情經驗,轉換成了青春寂寞與尋覓的夢幻變奏,「那時候每天晚上站衛兵時都會偷打一通電話,聽著話筒另一邊總是無人接聽的嘟嘟聲,看著山腳下寧靜發亮的高雄市,覺得愛情好飄渺,青春好寂寞。」侯季然在電影中把青春惆悵留下了深情的回憶刻畫,未來,是茫茫的一片,過去呢,卻也是怎麼也握留不住的,卡在碼頭前半山腰的軍營裡,進退失據的青年,除了抬頭遠望,還真是別無他法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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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孝然的經驗,多數台灣男孩亦都曾經有過類似經驗,重見碼頭,重見壽山營區,前塵往事自是滾滾而來,城市的記憶往往就是如許私密,只能點滴在心頭,電影人的魔法則是從記憶的水井中,勺起一瓢水,暈染成普世共振的漣漪。

 

然而,城市變了,港口變了,碼頭亦變了,外島前線早已沒有了煙硝火花的風雲對峙氣息,青春男先對家國奉獻盡忠的義務在口號黯啞之後,成了意義全失的空白虛耗;登陸艦既濃且濁的柴油煤煙,早已隨之科技進化,稀釋變淡了,軍民共搭的金門快輪和台華輪,早已用隔艙臥床取代了大通鋪的吊床,重回昔日的13號碼頭,面對著如今更名為光榮碼頭的港邊,難免就有了青春/記憶被偷走的失落茫然…oneday004.jpg我不也曾在1979年的初春在此守候著前往金門的「開口笑(即Tank Landing Ship/戰車登陸艦)」嗎?不也曾在海峽中線,面對著看似要把船隻吞下肚的滔天巨浪,油生滄海一粟的渺小無力歎息?不也只能緊握著縐裂的情書,對著心中的人影說話嗎?然而,記憶再也找不到印證對話的實體了,確曾有過的心痛,如今卻再無從憑弔了……果真往事如夢?侯季然的《有一天》,不就是人生共一夢的唏噓嗎?

 

這種恍如隔世的失落感,到了紅毛港就更強烈了。

 

2007年初夏,為了追尋《最好的時光》和《穿牆人》等片的拍攝足跡,我們初訪了紅毛港,小鎮已經沒落,住戶陸續拆遷,P4050088.JPG曾經蘊藏主人無盡心血精華極盡雕琢之美,貼合家世門風的門牆屋瓦,竟然都悄悄加上了骨董收購商的電話噴漆,那是風雲劇變前的最後黃昏了,兩三位不肯離去的老人家,兀自守候在門可羅雀的小店前,等待著五元十塊的最後交易,左鄰右舍有的清空打穿了,有的乾脆棄置不顧,坐任蔓草滋長了,但是你還是偶而會看見一位穿上旗袍,挽著皮包,打著洋傘的盛裝老太太,慢踮踮地走向公車站牌,等待那號稱一小時會開一班車,卻始終不見蹤影的公車……

 

2010年的仲春,我們重回了紅毛港,現場已然封鎖,駐警謹慎地檢查著每一輛試圖進入車輛的証照,為著興建「高雄港洲際貨櫃中心」的重機具已然在圍籬中施工。圍籬有如一道強力的立克白,塗掉了往昔的記憶,推土機毫不囉嗦地就推倒了舊文明,轟隆隆地大聲承諾著新文明要在廢墟中新生。

 

P4050107.JPG然而,我們也意外撞見了被新科技切割保存下來的舊屋宇與磚牆,鐫刻著「渤海」的整片門牆,書刻著「長日」與「豐年」的石材門楣,已被鋼架上下前後緊緊叩抱住,火型馬背的山牆,還有萬字磚雕、石條窗和羅馬柱的先民古物,成片成群地躺在紅毛港民宅舊址的圍籬邊緣,它們換一個姿態,等待著文明的重建。

 

再往前幾步,還有半成新的「紅毛港輪渡站」,也和周遭的圓頂涼亭一般,安靜地歇息著,不復見三年前川流不息來此嬉遊拍照的旅客,只有載運著厚重貨櫃的輪船忙碌地進出著,江河萬古流,城市卻在這裡小憩片刻,等待著再出發的契機。高雄,不亦如此嗎?

城市與電影:故園舊夢

如果用心去聽

那心是軟軟的鼻音

是一首首圓圓易散碎的歌

一叢叢淡紫 微透明的湘绣

被揉縐的寧靜

與行人擦肩而過

在花店的走廊上/馮青 

 

人生,常因為偶然或者巧合,得著意想不到的啟蒙與體悟。

 

走進高雄市的橋頭糖廠時,看到一座座斑駁古老的舊房舍,恣意伸長枝椏氣根的老榕樹,再踩上滿地的落葉,聽見吱軋的乾裂聲,舊時代的幽靈似乎全都獲得了解放,全都竄出了塵封的老宅,迫不及待地說著滾滾往事,聽著歷史的跫音迴旋在耳際時,我知道,我被這座城市給欺騙了,不,更正確地講,是我自己誤解了這座城市。

 

世人以自己走進,或者接觸一座城市的方式,界定自己的認知。搭乘飛機或高鐵,進入眼簾的是當代的科技人生,坐上舢板或渡輪往來海河之間時,觸目所及的是高樓洋房的當代建築。是的,這是今日高雄,然而,昨天的高雄又是什麼情貌呢?答案,要看你問的是五十年前,一百年前,或者四百五十年前的昨天?

 

城市的歷史總是靜靜地躺在街頭巷弄間,窩身在石牆車軌的夾縫裡,夾藏在史書的縫隙中,它一直都在,卻只因為我們無知,所以不曾感受到它的氣息。不過,電影卻有著悄悄解碼的功能,而且往往是在無意間跌撞而出的。

 

啟蒙的關鍵在於《淚王子》這部電影。

 

一位曾經在台灣成長,後來到了香港發展,最後又回到台灣為自己的青春記憶,留下吉光片羽的電影導演楊凡,悄悄在他的《淚王子》揭開了古高雄的書房一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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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然,他在橋頭糖廠找著的是1950年代的南台灣記憶,然而,他開啟的潘朵拉盒子,卻也透露出再早五十年前的台灣傳奇。今年四月,在本書的主編連惠楨邀請下,我們來到了橋頭糖廠,一切只因為《淚王子》曾在此處取景,P4040006.JPG因為楊凡在《淚王子》中拍出了台灣電影極其罕見的「蒼涼卻又華麗」的矛盾視覺,然而,也就在尋訪拍片現場的足跡時,看著荒蕪的庭園,卻也就不免想起了郭子究老師的名曲《你來》:「你來,在清晨悄悄地來,當晨曦還未照上樓台,你踏著滿園的露水,折下一隻帶露的玫瑰,聽我向你細訴,昨夜的夢,夢中回到故園,故園是遍地落葉與秋風…」是的,一部《淚王子》講述的無非就是「夢中回到故園,故園是遍地落葉與秋風…」的那般既惆悵又蕭索的似水流年。那首歌,不只是唱給民國時期的人們聆賞的,同樣也適用於百年前曾來此開墾經營,最後卻埋骨於此的日本糖廠社長金木善山郎,是否也曾在這片落葉庭園中,思憶著故園?如今,他的石碑墓旁,除了落葉與秋風,也別無迴音了。

 

楊凡在橋頭糖廠中找回了台灣已經消失了六十年的景觀,人生只能有一個六十,城市卻能有無數個六十寒暑,問題在於,誰看見了這些隱形的六十年輪?那一層又一層的年輪,不就如此繫繞,也書寫著一座城市的記憶。

 

高雄不是台灣歷史最悠久的城市,史書上記載著康熙二十二年(1683年),清朝擊敗明鄭部隊,佔領了臺灣之後,派了一百名水兵駐紮在打狗仔旗後,那是四百二十七年前的往事,當年的打狗,是何等模樣?那百名水兵發生了什麼事?歷史再不見記載。當然,更早一點,鄭成功的部隊在台南鹿耳門登陸後,又如何看待這個南台灣的漁港?又有多少駐軍在此?當地住民又是什麼關係?歷史更沒有留下片語隻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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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一點看吧,咸豐八年(1858年),一紙天津條約,讓打狗成為台灣對外交易的通商口岸,漁港已然悄悄轉變為商港,除了英國人和法國人堂而皇之地來了,日本人呢?平埔族、南島人和福佬粤客又是如何通婚共處的呢?

 

炫耀歷史,是老學究的偏好與專利,但是站上橋頭糖廠舊址,歷史就已輕輕來毃門了。

 

日本人在佔領台灣的第六年後就設立了橋頭糖廠,那是西元1901年的決策與行動,從此農人和工人就忙著從當時最新式機具中將收成下來的甘蔗榨汁,然後再熬煮出蔗糖,一直到1999年才由中華民國政府宣佈停工,從糧食產業的基地為轉換為觀光旅遊的古蹟,糖廠由日本人奠基,即使改朝換代易主無數,但是古人氣息,建築手痕卻又歷歷在目,你很難想像,環繞著一座巨大P4040024.JPG榕樹與廣場而蓋成的水泥磚屋,究竟是宿舍或是管束所?要住人的空間,何以規畫得那麼狹小擠迫?不是想要困頓人心的責難空間,何以將人放入讓人喘不過氣來的空間?所有的問號,對照著建物的遺跡,彷彿又就得見了當年一燈如豆的物質窘迫年代,曾經在每座門後上演的心事了。

 

更特別的當然是無處不在防空洞、紅磚水塔和彈藥庫,糧食產業基地在戰爭年代中,自然成了軍事重地,進攻與防守的雙方不是都各有圖謀嗎?但是兢兢業業,唯恐權力失落的經營者,又如何抗拒時間洪流?又如何預想得到百年後,人們會以金甘蔗之名,在他們避難的防空洞裡,利用天然的黯黑空間,放起了電影,在長官訓話的大樹下,搭起了白幕,辦起了影展,陪伴著歷史的記憶,陪著只在想像的空間中依舊迴盪的警報聲響,聆聽,也觀賞著新世代的夢想?當年,所有的圖謀與策畫,早就在時間的安排下,換了新劇本來上演了。

 

橋頭糖廠曾經有傲人的生產力,曾經是製糖勢力南北擴編的風光基地,伴隨強大經濟力因運而生的自然就是一代接一代的權貴故事,雖然台灣人還來不及從糖廠往事中找出動人故事,然而對照王童導演作品《無言的山丘》中,那位對台灣礦工動粗絕不留情的日本廠長,似乎也有了古今參照的實例,那位廠場穿著和服,住著日式建築,但是迴盪在屋子內的樂聲,卻是留聲機傳播出來的卻是柴可夫斯基的《悲愴》樂音。厚實的經濟生產力,讓橋頭糖敞的歷代糖長得能參考歐洲的巴洛克風格營建樓房屋宇,也得能橫向移植東洋故國的建築遺風,能古允今,歐亞混合的建血風格,不就是那個年代日本人標榜身份階級的重要符號嗎?

 

橋頭糖廠是個時空錯置的空間,是個歷史可以重新排比整理的空間。古蹟的文化定位,讓建物和文物得以停格,減緩後人的破壞;然而,古蹟特具的華麗的蒼涼,卻又提供了後人發想改造的動力,拍電影的人,隨意撥動著時空軸線,訴說著主題心情;辦餐飲的人,把營業的木板樓潻成了白宮,改成了藝廊;榕樹下,兩隻麥克風,三具喇叭,幾位日本遊客就在先人遊魂依舊徘徊難捨的空間中,唱出了日語歌曲的卡拉OK……

 

羅馬神話中,有一個最具象徵意味的特別神祉,名叫Janus,多數時期祂都有兩個頭,或者說兩張臉,一個往左,一個往右,或者說一張往前看,一張往後看,你可以說是他是門神,亦可以說他是時間之神,因為一張臉瞧望的過去時光,象徵舊時光的過去,另一張臉則在張望著未來,意謂著新年的新展望,橋頭糖廠扮演的角色無非就是高雄的Janus,在這裡,你彷彿瞧見了高雄的昨日,但是才一回身,五百公尺外,高雄捷運在此設站,台鐵亦日日有班車駛過,高雄的明天還在這裡儲積著能量,等著啟動呢!眼前是昨日,迴身就是明日,歷史與命運的機緣在這裡交會,在此共構。

城市與電影:巷弄行腳

古早古早的古早以前

吾鄉的人們 開始懂得向上仰望

吾鄉的天空 就是那一副無所謂的模樣

無所謂的陰著或藍著

 

古早古早的古早以前

自吾鄉左側綿延而近的山影

就是一大幅 陰鬱的潑墨畫

緊緊貼在吾鄉人們的臉上

                                      序說─吾鄉印象 /吳晟

 

「到高雄住下吧!」2004年的十月,高雄電影節期間,侯孝賢在英國領事館的月夜微風中,對著台灣新生代導演黃銘正如此說著:「哈瑪星、鹽埕都好。住下,才能掌握人的生活節奏,什麼人在什麼時刻出沒,才知道住的是那些人,工作的又是那些人,他們在做什麼,想什麼。外地的導演走馬看花,拍不出高雄真正的精神和節奏,只是拿高雄做場景,拍不出來高雄的味道的。」

 

是的,高雄太大,愛河太短,西子灣太瘦,壽山太矮,378公尺高的八五大樓究竟又有多高呢?它們都屬於高雄,都是亮眼的麗景,卻也不太容易再用新tears925.jpg的色彩與筆法,另外加註風情。世人容易看見高雄的外觀與景點,卻未必知道隱身在巷弄間的細節才是人文匯萃的靈魂所在。

 

但是,曾經在高雄住下的創作者,或許就能找到不一樣的感覺。

 

例如,鄭文堂導演在舊名「打狗驛」的高雄港站鐵道旁找到了一間古老的壽山旅社做為電影《眼淚》中男主角蔡振南飾演的刑警借寓的場景,黃昏時分,常見他就牽著小狗,沿著鐵道行走,訴說著他無人可以分享的心情。廢棄的鐵路轉運站,意謂著繁華已過,剛巧也是這位不合時宜的老刑警,自我放逐的流放心情啊。也因為有著這樣的旅社,借住其間的工人房客,因而有著尋常電影罕見的黑手氣息(這與《不能沒有你》的破落戶場景設計,有著異曲同功的效應),總統套房的庶民謔稱,警察打頭聚賭的庶民性格,女中情商讓性工作者能夠上門服務的卑微心情,散發出多麼不一樣的人生氣味,追求山田洋次庶民情境的鄭文堂,精準捉住了高雄底層生活的力道。

 

例如,林育賢導演執導的《對不起,我愛你》ks751.jpg雖然是背肩著太沈重的宣傳包袱,但是看到男主角吳懷中帶著女主角田中千繪,穿過年華老去的鹽埕崛江埔的老市場中,找到甜不辣和肉粽等傳統美食,老崛江商場內的曲巷光景,竟也搖身一變成為了一首雋永的憶舊情歌;即使是刻意添加進來的武德殿,竟然也替一八九五年之後曾經烙印在台灣南北的日本文化,找到了新鮮的歷史註記,可以有劍道,可以有許願木牌,高雄的歷史和當下,記憶和現實,其實就在這款夾混不清的情況下,繼續翻動著。

 

當然,鐵道正在逐步地下化,以前穿過市區,穿越心臟的鐵路景觀,正逐步被水泥景觀給取代了,唯其如此,《生命無限公司》中的最後,薛詠宇飾演的樂仔跑到學校頂樓,對著校牆邊疾駛而過的火車揮手的那場告別戲,不但是童年時光的告別,也是城市風景的停格記憶。火車上坐著林彥禎飾演的小婷,她也抬頭望見了學校頂樓樂仔那隻舞動的手,人與城市的空間對話,即使面對時間流動與歲月侵蝕,在那片刻,已然永恆。

 

貼近底層,貼近庶民的悸動,不只是劇情片的憧憬,在紀錄片中,其實有著更強力的論述,楊力州作品《青春啦啦隊》中,鏡頭追隨著每位老人家的腳步跨進了他們的家園,從牆上的老照片,凌亂的書桌,緩慢而堅持的語調中,錄下了既活蹦又讓人動容的真實心跳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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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城市中的電影,又未必要緊緊鎖住城市,即使只是浮光掠影,即使只是一個背景,同樣有著動人的力量。記錄藝霞歌舞團浴火重生的紀錄片《藝霞年代》,從舊畫面已難拾獲的今日,薛常慧採取了「創造再生」的方式,一方面,找回了不少「霞女」(即參與演出的歌舞團團員)做引導模板,另外則是結合高雄中華藝校的學生,學習藝霞的歌舞,重現當年舞貌,透過讓「藝霞歌舞劇團」的舊團員重聚,在舞台上演出一場的「重生」,「創造」了舊時光重新連結的再生影像,將很難用文字精準定義的「藝霞精神」,透過一部紀錄片的拍攝得能悄悄交棒給新一代的舞者身上,團長孫女含淚泣訴的真情告白,不但是動人高潮,也讓觀眾悄悄感受到這座城市蘊含的巨大能量。

 

城市無語,日復一日,默默承載著居民往前奔去,創作者只消在街角轉彎處,在呼吸氣息間,悄悄舀起一勺水,水光倒影中,就是風景,甘潤甜美間,就是人生滋味,一切全看生活在其中的人們,看見了什麼,嘗著了什麼,又轉化成了什麼……

城市與電影:海的深處

絲絲忽忽,

有聲若無聲,

使綠的更綠,

愁的更愁。                   梅雨,五月節/夏菁

 

電影是時間和空間的綜合藝術,能夠在作品中拍出「立體」感,就能動人。戴立忍執導的《不能沒有你》就拍出了高雄港的三維時空感。

 

第一維是地理的水平面。男主角李武雄(陳文彬飾演)是單親爸爸,在港口旁的的破屋子裡,與女兒妹仔打拚度日,缺口破落的房子,窗外即見海,網撈即有食,海洋與人生的互動與依附感情,已無需多言。

 

第二維在於海的縱深,這亦是全片最動人的空間。

 

戴立忍首先選擇讓大家看見「真實的苦」。因為李武雄是清理船底的潛水工,頂著最簡陋的配備就下海,他的海底勞動,無一不是怵目驚心的人生實況,夠把觀眾的心揪在一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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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次,他讓觀眾看見「相信的美」,每回李武雄下海,妹仔只能在甲板上守候,她不覺無聊,人就趴在甲板上,直釘著父親下海的深處凝望,海那麼深,海那麼黑,父親那麼遠,理論上是什麼都看不見的,但是妹仔卻能夠望見,波影晃動之間,李武雄水底工作的身影依稀就在不遠處,那不是真摰的父女情而已,「只要相信,就能看見」,其實是一種人生意念,暗含的生死與共,守候陪伴的深情,隱然已為父女被迫分離的劇情發展,提供了一種最讓人不捨的癡情能量。

 

第三維則在於海的動線。

 

妹仔被社工人員另外安置後,父女都備受煎熬,經過多次爭取,《不能沒有你》的終場戲是社工人員終於帶著妹仔,等著出港工作的李武雄回返。

 

 戴立忍選擇了極其低調壓抑的處理手法,觀眾看到的李武雄,只是一位任由海風吹拂臉上的木頭漢子,每天在心裡只想說聲「妹呀,爸爸好想妳」的他,其實並不知道父女終能相逢,也因此沒有任何「戲劇化」的動作,即使在歸程的海域上,李武雄似乎就遠遠望見了曾經熟悉至極的人影佇立在岸邊,然而他也只是站上了船頭,任由船隻慢慢靠近岸邊,整個人就一直就站在船頭凝望,沒有揮手,沒有呼叫;同樣地,妹仔也是靜靜立在岸邊,等船泊岸,沒有呼叫,亦沒有揮手。

 

 愛到極點,卻也痛到極點時,字典中再無一字可形容,語彙再無一詞可達意,李武雄和妹仔的沈默安靜,不但不是親情疏遠之後的清冷,反而是內心澎湃之後,最沈痛的一種姿態。低微,並不代表微弱,流不出的眼淚,或許才比嚎啕更加傷痛,人生的歎息,可以極低微,卻一點不渺小,透過李武雄父女的身姿,戴立忍以最安靜的筆觸,寫出了人生最沈重的一聲歎息,那就是生命的藝術了。

 

同樣關注著港口人生,同樣取材自真實人生,ks767.jpgks766.jpg盧昱瑞導演的作品《冰點》則是鮮活地探討了前鎮漁港裡忙著搬運冷凍庫裡漁貨的工人,聆聽著遠洋漁工在生計壓力下,每隔三五個月,或者一兩年,就會在港口旁上演惜別重逢戲碼。

 

過去,船工和漁工,以歌詩的形式傳唱心曲,諸如「不平靜的海泳聲,像阮不平靜的心情…」其實,總是怨懟著環境與命運的牽動,總是期待著最平凡,但也最私密的個人幸福。但是,歌詩有點像浪漫的糖衣,惆悵滿滿,卻有一層隱形的距離,看不出實情有多苦;今人則以影像的直擊,讓漁工的心情實況,有了更精準的圖像,不論是「有工就做,沒工就休息打牌」的青春虛擲,或者在「冰點」以下的氤氳氣中,以腰背氣力往復搬運漁貨的身影,都有著讓人怦然心動的強大張力。

 

高雄港的魅力,其實站在紅毛港口最能強烈感受,每一回,看到矗立港口進出點的燈塔燈號從「O」變成「I」或者從「I」變成「O」時,都意謂著無數工作機會的完成或開展,船隻進出吞吐的背後,就是無窮盡的人生故事,創作者只要擇一鑽了進去,無不都是人生情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