賽德克巴萊:戲劇工程

魏德聖2008年的《海角七號》之所以撼動人心,在於他懂得如何說好一個故事;2011年他交出的《賽德克.巴萊》更顯示了「小處著眼,乾淨俐落;大處著手,首尾呼應」的刀功與運氣。

 

先論刀功。《賽德克.巴萊》有兩個重要時間紀元:1895年與1930年。清軍在甲午年兵敗黃海,1895年被迫簽署馬關條約,永久割讓台灣予日本最後則是賽德克頭目莫那鲁道於1930年挺身抗日,寫下霧社事件的血淚悲歌。1895年是序幕, 1930年才是高潮。魏德聖用了快刀刻畫了1895年的時代氛圍;再以極精練的篇幅交代了1896深掘大尉探險隊遇害事件,開啟了日本與原住民的血淚矛盾;但是到了1930年則換成了慢刀,一快一慢,一緊一鬆的節奏感,都隱含著他鋪陳戲劇撼動的精妙算計。

 

快刀的前提就是刀起頭落,乾淨俐落,能用一個鏡頭能夠說完的,絕對不要用到第二個。甲午戰爭的落幕關鍵在於18952月,丁汝昌自殺,薩鎮冰投降,《賽德克.巴萊》處理這場歷史戲時,沒有交代投降的薩鎮冰或受降的伊東中將等人名,只見一名清朝將領從日本戰艦躹躬而退,攀梯而下,然後敗將垂頭喪氣地抬頭望向艦舷旁的日將,再乘坐一艘小船從龐然巨艦旁黯然離去,誰高誰低?誰強誰弱?誰勝誰敗?魏德聖連字幕也不用打,連人名亦不用交代,只用三個鏡頭就已交代完成,,充滿暗示對比的影像早已建構完成那一頁不堪回首的歷史論述,觀眾只要看見巨艦旁的小船,就已然了歷史核心,那就是二說不說,意境全出的視覺語言,。

 

至於日軍登台後的反抗戰爭,魏德勝亦無意多浪費篇幅來呈現日軍勢如破竹的必然場景,他只安排了一隻屏氣凝神的雜牌軍,原本要奇襲日軍,卻等不及號令,就因為有人按捺不住,突然喊殺衝出,草草就破了局,烏合之眾難抵巨流的史書論定筆法,同樣只要一聲喊殺,就已交代完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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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快刀寫歷史,目的就在快速得其輪廓,求其形似即可,這也說明了何以馬如龍飾演的漢人角色只有短短的兩場戲。首先,他是以物易物的商人,卻也有著配備火槍的家丁來控制場面,更能用眼神就能制止宿敵莫那魯道與鐵木瓦力斯的火拚;但是這位曾經威風八面的地頭蛇再出場時,魏德聖卻先用仰角拍著他的背影朝向騎馬直奔眼前的日本軍官,再以他駕駛牛車戴著所有家當搬離住所的畫面,帶出了強龍已壓地頭蛇,日軍已然接收漢人勢力要來鎮壓原住民的訊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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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就在快刀舞轉之際,魏德聖同樣有著慢筆輕描,例如開場的狩獵戲不但要介紹青年莫那魯道的英勇身手,同樣也要交代同樣是賽德克人,卻因為獵物與獵場的爭奪,埋下了馬赫坡社與屯巴拉社的聚落矛盾,也激化了莫那魯道與鐵木瓦力斯的瑜亮情節;接下來則是從交易的口舌之爭變成「我不會讓你活著長大」的狙擊戰,確立了世仇怨恨,再搭配隨後的醉酒屠殺及懸賞獵殺,世仇矛盾的這條戲劇線,不但呼應著歷史往事,同時也呼應著魏德聖貫穿全片的「選擇權」主軸: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生命選擇,所有的動機與思量,都得到了觀照,也得到了尊重。

 

魏德聖此時祭出的慢刀手法,不僅有著首尾呼應的密綿手勢,也同樣勾描出稜角鮮明的生命圖像,因此就讓人物氣韻有了寄居落實的空間,有了盪氣迴腸的悲壯情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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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本人對原住民的經濟剝削與文化信仰的抹煞是引發霧社事件的兩大原因,前者濃縮成大男人只能去伐木搬樹,換來只夠買酒的薄酬和無盡的挑剔與怒罵,那是皮相上的屈辱;文化的踐踏與改造才是關鍵。人頭獸首,此時就成為最有力的媒介,當日軍挖了一個大洞,強要賽德克人交出所有的人頭獸首時,那個洞就有成了賽德克文明硬遭閹割去勢的具體符號,看到這個底層意義的莫那魯道雖然抗爭,卻也雙拳不敵眾手,他滾落谷底,就在眾多人頭骷髏上,被多位日軍強行壓制的視覺影像,極其精準有力地傳達出文明輪暴的符號訊息。

 

更重要的是,游大慶飾演的青年莫那魯道就在那場戲之後消失了,換成了林慶台飾演的中年莫那魯道登場。人生的蛻變,有時確得面臨形勢比人強的無奈;但是英雄的反撲,卻也在他陷落與失足的那一剎那,開始蓄積反撲的能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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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德聖更高明的劇情鋪排則在於他避開了是非善惡的道德包袱,不會因為莫那魯道是主角,就讓鐵木瓦力斯背負了反派的大帽子;不會因為日本人屠殺了馬赫坡社人,就讓幫助日本人的鐵木瓦力斯成為噬血濫殺的鷹犬……顯然,魏德勝試咕論述的主軸精神在於人生一旦做出選擇,無關是非,更無關得錯,但是都得付出代價。

 

例如鐵木瓦力斯殺不了「好」的日本人,卻從此成為「壞」的日本人的利用工具;例如鐵木瓦力斯偕同日人獵殺莫那魯道,恨得牙癢的莫那魯道同樣也要緝拿鐵木瓦力斯的人頭,也會設局誘殺鐵木瓦力斯,人間的生存遊戲是只要選了邊,就無法退場,性格決定命運,選擇決定命運,魏德聖用性格與選擇寫下的悲劇情懷,就因此得著史詩的深度與力道了。

 

 

部落格寫作:七年之癢

部落格寫作今天邁進第八年,回首過去這一年,我想,七年之癢是很貼切的形容。

 

癢,是因為另有要務,每天接近十一小時的報社工作,不像以前那樣全神貫注在書寫部落格;癢,是因為四月接了台北電影節選片工作紮紮實實地看了二百部長短作品,高密度的密集看片,竟然有些疲累了。

 

癢,是因為重新遇見了舊愛─閱讀,成了新外遇。

 

chess.jpg我花了很多時間去閱讀日本漫畫家小畑健的「棋魂」,撿拾了我少年時期有過的圍棋夢;大導演宮崎駿的「折返點」和史匹柏的傳記書;另外還有手塜治虫的「古典音樂館」、作曲大師坂本龍一的「音樂使人自由」和莫瑞康尼的「遠離夢想」對話錄…當然亦因為偶然間撞見了張娟芬小姐寫作的「殺戮的艱難」,驚訝於有人對死刑的論述如此溫柔多元,卻又一口氣就買了二十本送給辦公室的同事,閱讀使人心氣溫潤,閱讀使人視界大開,對我而言那都是必要的充電。

 

癢,其實無關「審美疲乏」(中國男人對於出軌行為愛用的藉口),癢的關鍵因素在於寫作陷進了瓶頸。我極不喜歡重複,即使每天騎腳踏車上下班,也都還努力地找新路,有時多繞了個彎,有時多繞點遠路,就是想多看看不同的風景,一旦發現自己寫作也陷進了固定模式,關切的觀點也未能有新意的時候,最洩氣的其實是呆立在電腦前的我,最不想變成照格式運作的公務員,卻又發現一再掉落進制式的寫作習慣(甚至遣字用語,或者是書寫格式,都只是因襲舊例),那就是最懊惱也最苦悶的時刻(一切就像我老愛挑剔別人只會重覆運用公式,拍不出新意,自己卻也是同樣難以摔脫自己厭惡的框架。

 

今年從四月以後,按日書寫的習慣已經很難維持,斷斷續續缺了快四十篇文章,其實,我都曾在原定的欄位上填進了片名,也備齊了劇照,只等自己靜下心來,就能夠逐一補齊那些缺空,只可惜體力有限,心思有限,缺了的篇章一直就空在那裡,每回在輸入新文章時,那些尚未完成的文章總會以特殊的顏色提醒我:「加油,我們在等你回神灌溉哦!」而我總像失信爽約的情人,只能趕緊低頭掩面匆匆告別,不敢多做逗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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幸好,電影宛如生命海洋,總是餵養我極多的靈感素材。例如看完伍迪.艾倫的《午夜.巴黎(Midnight in Paris)》後,雖然我對電影手法有些意見,我還是未能免俗地從書架上找出了大學時期就買了,卻一直不曾好好閱讀過的「Islands in the Stream(激流中的島嶼)」,那是Ernest Hemingway過世後才出版的小說集,.看著獵人在天色破曉時出海獵魚的文字描寫,頓時也讓人不禁油生神馳千萬里的豪情了…當然,我也從字裡行間讀到了極多作家不甘被人看扁,極力新創風格的書寫之心。

 

2011年最欣喜的意外收獲則是來自《島嶼寫作》的這一系列紀錄片,這系列作品的重要性不只是影像工作者試圖留住文學大師的心影,更重要的是他們如何用影像來詮釋文字的奧妙,看著電影,少年讀詩的心情全都甦活了起來,於是重新讀起書架上已然斑駁的舊書,偶而翻見夾在書頁中的楓葉,偶而撞見自己昔日信筆寫下的一些少年心情,Good Old Days的美麗心悸就如此蕩漾開來。

 

至於,看完日本導演小泉堯史執導的《博士熱愛的算式》後,深受感動,才又回頭從書架上找出學生送我的小川洋子的原著小說,同樣也是精彩豐富的電影人生,對於這些伴隨電影而來的生命點滴,就這樣組合了我的中年人生,回頭細想,一切都是感激。

 

今天之後,是我的第八年寫作了,如果就此告別七年之癢的中年疲累,我想自己原定的至少寫滿十年的目標還是可以持續前進的。未來的三年時光,我想我會像趙元任先生所寫的那首歌「上山」一樣:「努力,努力,努力往上跑,我頭也不回,汗也不擦,拚命地爬上山去,半山了,努力,努力往上爬

09月10日電影最前線節目重點

  

第一小時

最新電影:《賽德克.巴萊》

 

魏德聖導演讓大家期許已久的作品《賽德克.巴萊》本周即將推出,商業市場上先讓大家看見上集《太陽旗》,九月下旬再推出《彩虹橋》,我則是有幸於日前看見了上下集一起推出的完整版,心裡有很多感慨與感動,先後轉化成為了文字,只可惜電影的原聲帶尚未出版,只能先用萬仁導演與作曲家范宗沛合作的電視劇《風中緋櫻》與原舞者收集的太魯閣族樂音集《尋回失落的印記》做為過場音樂,濃烈的原住民曲風,相信可以帶給大家類似的感受。

 

前半段節目,我先從《賽德克.巴萊》的時代意義重要性談起,我要強調的是過去的台灣電影都是小格局的小品製作,魏德聖帶頭示範的是要拍像樣的電影就要有像樣的投資,他寧可借貸,也不要讓自己的夢想打折。

 

因此,我也用了電影《夢幻騎士》的主題歌曲「The Impossible Dream」,來搭配他的逐夢精神。不是有人敢於「To dream of the impossible dream」,我們的世界只有原地踏步地重複,但是說來容易做來難,《賽德克.巴萊》帶動的是台灣電影工業的徹底翻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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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於《賽德克.巴萊》也是帶領我們去讀歷史,去認識霧社事件,去認識台灣一隻名叫賽德克的原住民民族曾經那樣以寧為玉碎的精神去捍衛自己的尊嚴與靈魂,更重要的是魏導努力去還原那個時代的外觀與人文情貌,所有的細節都讓細心的觀眾可以體會極多的。

 

使用音樂:《風中緋櫻》原聲帶

《尋回失落的印記》原聲帶

 

第二小時:第一部份

電影人物:追思史擷詠

史擷詠曾經在2007年送了我兩張他的作品cd,一張是他把父親遺志發揚光大的作品《夢土》,另一張則是他在21世紀替大愛電視台與公共電視台製作的電視劇主題配樂及一些廣告作品《精靈的手指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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讓好友的作品持續讓更多的人聽見,是我在九月最想做的事,尤其是這張專輯中「希望」(來自電視劇「大地之子」片尾曲) 、「非洲之心」(來自公視連續劇「45 天空下」) 和「小火車」(台灣高鐵動畫配樂),我相信絕對是完全不同的聽覺感受,特別是木笛高手郭星妤的運氣吹奏,搭配精準有力的文字詮釋,更讓人有風吹過的感覺。

 

另外,我則搭配了史擷1990年代重要的作品《青春無悔》的作品,相信大家可以聽出其中的進化與轉變。

 

使用音樂:《精靈的手指舞》

《青春無悔》原聲帶

 

第二小時:第二部份

電影人物:喬吉歐.莫洛德Giorgio Moroder

 

11屆世界電影音樂獎將在1022日頒發終身成就獎給予「迪斯可之父(father of disco)」的義大利音樂家Giorgio Moroder,一方面肯定他對流行音樂的貢獻,另一面則是因為他曾以《午夜快車(Midnight Express)》的原創音樂、《閃舞(Flashdance)》的主題曲「Flashdance…What a Feeling」和《悍衛戰士(Top Gun的主題曲「Take My Breath Away」三度獲得奧斯卡獎(只可惜,世界電影音樂獎的官網卻誤植,加進了名氣不小,卻未得獎的《疤面煞星(Scarfac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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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界電影音樂獎的藝術總監Patrick Duynslaegher在宣布終身成就獎頒給Giorgio Moroder時特別推崇,他曾經替黑人名歌手Donna Summer創作過無數動聽的迪斯可音樂,尤其是那首「I FEEL LOVE」更堪稱是經典之作,他結合電子音樂與舞曲音樂的創作風格更是啟發了許多後繼的音樂創作者。

使用音樂:《豹人原聲帶、《午夜快車原聲帶、《悍衛戰士原聲帶

別怕黑:地獄怪客童話

描紅,是少年學子書法習作的歷程之一,但是做為一部商業電影,若何只能停留在描紅階段,毋寧是相當可惜的一次攝製工程。

 

特洛伊.尼克塞(Troy Nixey)執導的《別怕黑(Don’t Be Afraid of the Dark)》就是一部根據《羊男的迷宮(Pan’s Labyrinth)》提供的字型框架,重新臨摹描紅的作品,關鍵在於《羊男的迷宮》的墨西哥導演吉勒摩.戴托羅(Guillermo del Toro),亦是《別怕黑》的監製及編劇,戴托羅的案子交由尼克塞執行,卻到處可見戴托羅專擅的創作手痕從地下世界到少女怪物的對話,《別怕黑》卻只想繼承《羊男的迷宮》華麗奇幻的影像外框,無意像《羊男的迷宮》那般,在驚駭的噩夢歷程中包容進政治批判層次,格局確實落差極大。

 

《別怕黑》設定了三大前提:第一,地底下另有生物(那是拍過《地獄怪客(Hellboy)》和《秘密客(Mimic》等片的戴托羅最擅長的創作素材),因此有老屋,有迷宮,還有我們前所未知的生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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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一位不得父母親鍾愛的女孩,涉入了一椿血淋淋發生,卻沒有大人相信的血淚冒險。《羊男的迷宮》是11歲的少女奧菲莉亞,跟隨懷孕的母親投靠殘忍暴虐的繼父,因此一頭撞見了奇幻王國,《別怕黑》則是少女莎莉(Bailee Madison飾演)被母親送往千里之外的父親Alex (Guy Pearce飾演)住處,離異的父母對於女兒少了關心與愛,還得面對父親新歡Kim (Katie Holmes飾演)的存在威脅,地底怪物所做的事,大人全不曾目擊,更誤信是莎莉心理失衡之後的惡作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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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色童話的必備公式之一不就是:愚蠢的大人就是不信孩子的話,自以為是的所有做為與安排都只會讓孩子陷入更大的危機之中。《別怕黑》取用了公式,得著了預料中的答案,沒有意外,亦沒有驚喜,自然只能留下有氣無力的結局(例如片尾的獻圖場景何意義?追悼亡者?還是尊重地下生靈的異類空間?全然忘了死者不但是救難英雄,還是曾有婚約的愛人!)。

 

第三,莎莉不是地底生物的唯一見証者,百年前就曾有畫家Emerson Blackwood遇上了地底生物,它們不但綁走了Blackwood的八歲兒子,還要求他尋找幼童牙齒做為獻祭,以換回兒子,Blackwood因此留下了許多他見証到地底生物的畫作,也畫下了自己孩子被捉進地底的壁畫。這段劇情前奏與基調,其實是全片最有趣的論述之一(因為大家會好奇世上可有Blackwood此人?畢竟,劇情硬是在此時插進了一位熟悉Blackwood生平的圖書館館長,而且言之鑿鑿,還有圖畫為証,極具說服力),但也暴露了劇情的關鍵盲點:既然生物需要幼兒牙齒為食,百年時光已過,少了主食的它們又如何繁衍宗族,盤踞一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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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的,童話嘍,不管白色或黑色童話,就不必太追究劇情的合理性,也不必思辨前言不對後語的細節:例如那些妖怪精靈一直要求莎莉千萬別開燈,因為它們怕光,但是自從莎莉見証了它們的殘酷本性後,她學會了用燈來對付精靈,她的武器之一是那具裝有閃光燈的拍立得相機,一方面是希冀有強光護體,可以不怕精靈來犯,另一方面則是有圖為証,可讓不相信女兒所言的父親Alex目擊鐵証,偏偏拍立得顯影卻是緩不濟急,更矛盾的是強烈閃光或許可以讓精靈尖叫閃聲,卻無法驅退精靈(我突然懷念起殭屍電影不可挑戰的鐵律:殭屍一定見光死,沒有例外)事實上,這群精靈根本已經無視燈光存在的威脅,公然出沒賓客雲集的餐廳與客廳,要來綁架莎莉,甚至莎莉明明就用書櫃夾死了一隻精靈,卻忘了拿來佐証精靈的存在……類似劇情罅漏,在《別怕黑》中實在不勝枚舉,但是怕光的不再怕光,苦無佐証的卻忘了舉列鐵証,恐怖電影創作者與觀賞者之間一開始建立的故事契約,卻出現這種前後矛盾的故事結構,卻是創作者難以自圓其說的矛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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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別怕黑》的光影變化與黑暗層次的運用,確實不俗(尤其是那具走馬燈式的小夜燈,散發出極其詭譎的妖異氣氛,地下室天窗的採光,還有藏在帷幕後的壁畫),只可惜特洛伊.尼克塞只模彷了吉勒摩.戴托羅視覺皮毛,不知真正的恐怖在於那些眼睛看不見,卻隱然四伏出沒的黑暗勢力,以致於全片的驚嚇陰影都局限於視覺上的騷動,少了涼意穿透脊髓的驚懼撼動(例如莎莉洗泡沫澡的那場戲,就處理得太著相了,只有騷擾,沒有驚嚇)。

 

全片唯一值得一提的伏筆則在於地底的聲響不再是老邁的長老聲音,而是換上了年輕女性的聲音,它是誰?沒有答案的問題,因此得著無限寬廣的解釋與想像的空間,看不見的恐怖,才有真正的力量,《別怕黑》的收尾因此有了任人自由馳騁的空間。

賽德克巴萊:奠基工程

正當多數台灣電影還在一千五百萬以內的拍片資金尋夢之際,魏德聖導演卻拍出了五千萬元規模的《海角七號》;正當多數台灣電影已然設定了五千萬元預算的製片規模之際,魏德聖導演卻拍出了七億規模的《賽德克.巴萊》。

 

這不是一場加減多一個零的數字遊戲,這是一場提昇電影工程和視野的實驗。

 

敢砸錢,並不保証就買得到同一等級的藝術成就,更不保証市場一定買單,投資一定回收;但是敢砸錢,也懂得用錢,才可能得著應有的品質。多數影人的第一個製片焦慮往往是何處多覓得一個零的預算,隨之而來的第二個焦慮則是一旦多了一個零,該如何善用這個零,換算出夢幻質地?

 

真正的關鍵不在於有沒有錢,而在於有錢之後,該怎麼用?又會怎麼用?沒有錢,台灣電影永遠只能停留在小情小愛的小品格局中,多一個零,台灣電影工業若能脫胎換骨,世界不就更遼闊了?我看到的魏德聖是想站在玉山峰頂要與世界英豪論劍的豪情。

 

到底怎麼看待《賽德克.巴萊》呢?以下是我自己的三個觀察點。

 

看過《賽德克.巴萊》完整版,很多媒體注意到了台灣電影的片尾首度出現了八分鐘以上的工作人員字幕,要感謝,該感謝的人太多,魏德聖把所有出錢出力的朋友都冠上了「天使」之名,一併寫進字幕,讓他們成為隨著電影成為一併列名、記憶與感謝的對像。其次,參與的演員和攝製組人員也得逐一細列,畢竟每一項細部工程,都攸關著電影……,於是片尾字幕跑了八分多鐘,電影主題音樂也因而在那八鐘之內,環繞著願意停下腳步,細細端詳的影迷,讓大家得能再度浸泡在電影營造的氛圍內,回味電影的精華氛圍。

 

20066月我在討論《X戰警》的時候,寫過以下的文字:1995年之後,閒極無聊的好萊塢記者試著做了統計,發現電影的片尾字幕有越來越長的趨勢,不是好萊塢想學成龍那樣硬要加上一些拍攝花絮或穿幫畫面,增加和觀眾的互動熱情,而是好萊塢人相信片尾字幕表越長,意味著電影規模越大,動員人力多,所以肯定是『大片』。

 

這種講法有點阿Q,真正的大片,不需要靠片長或人多來唬人,內容感人才是真正的力量,但是影片格局大,動員的人自然多,讓所有參與的人,不管是直接或間有貢獻的人都能上榜,其實是很窩心的處理,有點祖宗牌位序族譜,論功行賞的功能,於是明星的司機、私人助理都能上榜了,他們可不是閒人,沒有他們隨伺在旁,明星的情緒可能安靜不下來,戲就未必演得好呢。用同樣的文字來檢視《賽德克.巴萊》的字幕效應,其實也是一體適用的,格局如此,片尾字幕就反應著同樣的等級長度,此時有著可以用長度來檢視電影規模的簡單標竿,當然,最後的成品會被世人視為「長片」或者「大片」,還是得回歸影片的成績內涵,絕對不在工作人員字幕表的長短。

 

20091130_1151.JPG其次,《賽德克.巴萊》值得觀察的重點,則在於音樂的比重。《魔戒三部曲》的作曲家霍華.蕭爾(Howard Shore)當年訪台舉行《魔戒》音樂演出時,接受我的訪問時曾經透露,導演彼得.傑克森(Peter Jackson)當年以一句:「音樂是電影的心臟。」說服了他接任電影音樂重任,然後《魔戒三部曲》的三集作品,不論是178分鐘或201分鐘的長度,音樂的長度都佔了三分之二以上,亦即是戲劇高潮時有音樂作前導,過場時分音樂亦扮演著適度的連結與烘托角色,「好萊塢的史詩電影都是這樣操作的。」霍華.蕭爾回答我的疑問時做了明確的解說,從這個長度點來檢視《賽德克.巴萊》作曲家Ricky Ho(何國杰)的音樂,亦可看出導演和作曲家試圖追及世界水平的努力(我由衷讚賞那場莫那魯道與父親靈魂演出父子二重唱的音樂處理,以及不時迴盪在空間中的賽德克古調及人聲祈禱文,還有毀家赴難時的音樂主題…但也挑剔著有時太甜的音樂浮動)。

 

第三個觀察重點則在於人頭和屍體的技術,故事要回到魏德聖擔任副導演的《雙瞳》。1990年代,我聽過太多的台灣製片抱怨,台灣管制槍械,片場能夠用的都只是半吊子的玩具槍,槍擊彈著的特效也一直停留在《英烈千秋》和《八百壯士》的層級,一看就假,當然拍不出香港警匪片的那種質感與力道。光抱怨,問題還是問題,提出解決的方案才是正辦,台灣電影的工業困境在於缺少製作實務,心有餘力不足,只能望洋興歎,但是《雙瞳》的導演陳國富卻用好萊塢資金引進了澳洲特效,讓台灣電影開始懂得如何處理屍體的工程細節,那顆蘊藏無限期待與希望的種籽終於得能在《賽德克.巴萊》中開花結果

 

有些報導和評論,似乎是被《賽 德克.巴萊》比例極高的砍頭戲份給嚇到了,血腥殘酷的字眼不時出現,以個人主觀感受去解讀一部試圖還原歷史情貌的作品,確實是很難避免的消費現象,畢竟不 是每個人都願意去理解原住民「人頭祭」的源由,或者只能以「文明」來批判戰爭的「野蠻」(有那一場戰爭是文明的?),我無意淌進這場血腥場面合不合適的論戰中:畢竟,《賽德克.巴萊》被列為12歲以上18歲未滿之少年需父母或師長注意輔導觀賞的輔導級電影;畢竟,那場日本人強迫莫那魯道與賽德克人交出他曾經獵殺的獸首,挖個坑全數掩埋的場景時,他的憤怒與抗爭已經道盡了文化慘遭閹割的悲憤……我看到的面向卻是透過「人頭」的場面戲份,魏德聖補實了台灣電影在落實殘酷人生面相時必要的技術環節,因為比例多寡,攸關創作時的美學選擇,一旦欠缺實務技術,只能迴避重點,卻是不爭的事實,《賽德克.巴萊》得著了技術能量,再有後繼工程需要這樣的場面,技術支援再也不成問題了,《賽德克.巴萊》落實的其實是Know-how的傳承。

 

Know-how真的容易嗎?《賽德克.巴萊》很難迴避動畫太假的批評,從彩虹到祖靈鳥或者中箭的野獸確實都可以再上層樓,有錢未必能買到Know-how,有心亦未必就能夠善用Know-how,《賽德克.巴萊》的實驗工程其實是替台灣的電影工業畫下一個值得大家群起努力追求的標竿:台灣人也有製作史詩電影的氣魄與能力,而且得先有能力,才能更上層樓,《賽德克.巴萊》的工程成就,就在於墊高了台灣電影的高度。

縱情四海:為君歌一曲

天際又有流星殞落,人間天籟又成絕唱。他流傳下來的美麗,讓曾經目擊,也曾經悸動的我們,何其懷念,又何等幸福!

閱讀全文 縱情四海:為君歌一曲

賽德克巴萊:觀後初評

魏德聖導演三年前以《海角七號》讓人們看見台灣電影的彩虹;如今則以《賽德克.巴萊》讓影迷看見了台灣電影的脫胎換骨。因為《賽》片的主題敘事,美術、聲音、場面調度和演員工程,都標誌著台灣電影的進化能量。

 

首先,台灣人和曾經統治台灣五十年的日本人之間,一直有一種「有愛有恨,卻又不知道該愛或恨」的矛盾情緒,取材自日治時期最後一起武裝抗暴事霧社事件的《賽德克.巴萊》,最核心的論述就是透過賽德克族反抗日本統治的史實,強調「如果文明是要我們卑躬屈膝,那我就帶你們看見野蠻」。

 

這段悲壯論述不但適用於詮釋台灣住民過去四百年的歷史經驗,也適用於抒發台灣人面對國際橫逆的悲憤。至於電影中談及的賽德克部落間的族群矛盾和歷史 仇恨,更有如台灣近代史的縮影,提供台灣影迷參照古今的觀點,《賽》片實現的是魏德聖用電影書寫台灣史論的宏偉企圖。seed104.jpg

 

其次,史詩電影最怕小鼻子小眼睛半吊子,八十年前的台灣長成什麼模樣?馬赫坡社的賽德克族原民聚落長成什麼模樣?魏德聖重建了「霧社街」和「莫那魯道部落」等主場景,手筆之大,場景之多,工程之細,才讓電影的史詩質感得以躍然銀幕。

 

台灣電影過去一直不重視聲音設計,渾然不知「聽覺比視覺更有說服力」,《賽》片的聲音工程從莫那魯道身上的配件到子彈的彈著點都不肯放過,精細講究,卻不誇張煽情,再搭配莫那魯道的深情祈禱文,全片的聲音魔法儼然已是電影聲音工程的教材範本了。seed164.jpg

 

《賽》片中最讓人刮目相看的是沒有一位演員是閒人廢角,人人皆有型,個個皆有戲,尤其兩位男主角林慶台和大慶都是素人演員,卻完全沒有生疏稚嫩的青澀,從眼神到肢體,氣韻天成,魅力四射,有好戲可看,不正是商業電影的必備條件?

 

霧社事件讓傲慢日軍都不得不動容的關鍵,在於三百位賽德克戰士曾經力敗數千裝備新進,還有空中優勢的日軍,在這場必敗戰事中,魏德聖在場景設計上強調了羊腸小徑的山林游擊戰特色,場面調度上則是從落石到肉搏,從垂直到橫移,娛樂性與可看性全都兼具,讓人完全不覺時間流逝。

 

兩千萬美元的製作成本,在好萊塢算是小片,卻已是台灣電影的天文數字,雖然動畫仍嫌粗糙,音樂亦嫌過甜,但是《賽德克.巴萊》交出的成績單已夠讓人期待台灣電影的脫胎換骨,更上層樓。

賽德克巴萊:聲音工程

 魏德聖備受關注的新作《賽德克.巴萊》在主題、視覺和聽覺三方面都帶給我意外的驚喜,走出戲院,迫不即待就打電話給老友杜篤之,聊起了《賽德克.巴萊》聲音細節,以下就是訪談紀要:

 

問:怎麼形容自己做完《賽德克.巴萊》的心情?

答:一言之以蔽之,曰:屌。

 

問:為什麼?

答:你一輩子會遇到幾次上億製作的大戲?既然遇上了,我就得把畢生所學的,所有的功力都有拚出來,就能成一次大會考,能夠做幾分就做幾分,做得好是我幸,做得不好是我命,既然拚了全力,而且聽得出來的朋友都聽見了,不僅覺得屌,更覺得光榮。

 

問:你怎麼看《賽德克.巴萊》所創造的製片規模與成就?

答:坦白說,不是魏德聖的魅力與影響力,台灣根本完成不了《賽德克.巴萊》這種規模的電影! 但是,《賽德克.巴萊》只是個特殊的案例,不代表著台灣電影的格局就會立刻起了巨大變化,關鍵在一切都靠小魏的個人特質。

 

seed135.jpg以前的台灣電影習慣在二千萬左右的格局中去拍攝,他拍《海角七號》就搞到五千萬了,如今的《賽德克.巴萊》更花到了七億,以前拍台灣電影大家都喊沒錢,如果給你上億的經費也許你更不清楚該怎麼來花這些錢,而且還能把資金分配到最好,最有效率的層次,這需要一個很堅強的工作團隊才能達成,也要有足夠的人才,才能把這些錢用到恰到好處,不會浪費。

 

問:怎麼形容魏德聖的魅力?

答:關鍵在於他的熱情和決心。2003年,他就想集資九百萬美金拍攝《賽德克.巴萊》,那時候圈外人誰知道魏德聖是誰呢?他卻押了房子,集資了二百萬元,拍出了一部五分鐘的《賽德克.巴萊》短片,昭告世人,他有個一部氣勢磅礡的史詩電影夢,電影都還沒有著落,誰會傻到先花兩百萬來編織一個夢想?他的狂熱決心感動了周遭好友,不知有多少人就這樣挽起袖子,不支薪協助完成這部募款短片。

 

問:重要的是這部2003年的《賽德克.巴萊》募款短片,不只是一位創作者的夢想,還呈現著非常精細的聲光品質,片中規畫與承諾的細節如今都以更鉅大,也細膩的方式轉換成為劇情長片,對照兩個版本,讓人感覺小魏不只是性情中人,更是一位不亂開支票的夢想家,他知道自己要什麼,只要東風齊備,就能起飛。

答:是的,一般人很難相信小魏承擔了多大的壓力,《海角七號》雖然賺了錢,也証明了他的導戲眼光與實力,但是《賽德克.巴萊》依舊很難集募,簡單講,開拍前,原本期待的資金都還沒有到位,但是八八風災毀了原先看好的場景,不能再等了,於是他就咬著牙開拍了,期間他是能借的全借了,能欠的全欠了,但是品質沒有縮水,該講究的細節沒有將就,他就是不肯放棄自己的夢想,幾億的債務他都自己一肩擔下,大家都看在眼裡,但是大家更相信他不會賴賬,只要有錢,他一定會付,拍片前十個月,錄音團隊一毛錢都沒拿到,大家都知道他周轉困難,不敢跟他要錢。不是這種決心與毅力,《賽德克.巴萊》根本完成不了。

 

問:你在《賽德克.巴萊》追求的聲音標竿是什麼?

答:該有的聲音都聽見了,表現得極有力量,最重要的是一點都不誇張,自然且真實,帶動的戲劇寫實力量就無窮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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問:台灣已經多年不曾拍過戰爭電影,更欠缺真實槍枝射擊的聲音樣本與音效,《賽德克.巴萊》展現的揮刀畫過空氣的聲音、弓箭劃過空氣時的咻咻聲或步槍槍聲,不只是讓人家聽見而已,散發出清冷卻極寫實的力量?

答:魏德聖和我都相信只有細節的累積,才會接近真實,我用力最多的就是在聲音設計加進了一點一滴的細節,一旦聲音傳達了真實的脈動力量,觀眾才會有身臨其境的感受,我不想像中國或香港,甚至好萊塢電影那樣誇大音效,來煽動觀眾的情感,那是濫情,聽起來或許很刺激,卻會失去戲劇的動人力量。

 

問:這種聲音細節可以從那裡聽見?

答:那部五分鐘的短片中,我們在情緒的空檔中偶而添加了一點木炭燒火的聲音,因此就讓空間的情緒都跑出了出來,在長片中,莫那魯道的腿上是綁有各種佩飾,走動起來會有些微細的聲音,如果能夠讓觀眾隱約中聽見了那種佩飾晃動的聲音,不需要再提醒觀眾,就能夠創造身歷其境的寫實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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問:相較於過去陽春麵式的罐頭音效,《賽德克.巴萊》卻能用低調與壓抑的手法,展現了條理分明的音響效果,是不是因為難得的大片,所以你的雕琢工程做得格外精細。

答:全台灣都在注意《賽德克.巴萊》,絕對不能輸,更不能丟臉,就是我基本的信念。我們的規模或許還比不上好萊塢,但是細節工程上,我敢說《賽德克.巴萊》絕不遜色。

 

問:既然要挑戰好萊塢,你設定的超越標竿是那一部作品?是《阿波卡獵逃》嗎?

答:我沒看過《阿波卡獵逃》,讓我印像最深刻的範本就是克林伊斯威特的戰爭《來自琉璜島的信》,在我心中就想著如果要做,就要超越《來自琉璜島的信》。

 

問:為什麼?

答:戰爭電影容易強調槍林彈雨或者砲聲隆隆的音效,光是子彈擊中石頭就碎片四濺的音響,確實很容易撩動觀眾情緒,卻太超過了,《來自琉璜島的信》火炮打得多猛?但是音效上卻極其壓抑,擺明了不想玩聲音煽情遊戲,反而就有了戲劇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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問:這也是《賽德克.巴萊》中有那麼多砍頭的戲,聲音卻收斂得很,清脆得不拖泥帶水,也有沒有血濺四方的噴灑效果,你最得意的聲音設計是什麼?

答:《賽德克.巴萊》的山林戲與戰爭戲那麼多,少不了要在腳步聲、雨聲、樹葉聲、狗吠聲、揮刀聲、槍砲聲上做文章,湯湘竹帶領的兩組現場錄音師確實蒐集了極多的聲音樣版,但是我卻寧願花更多力氣在人物面對霧氣迷漫的山谷喊話時的細微回聲,多方呈現聲音的角度、深度和層次。

 

問:片中有不少的主角獨白或者說故事的聲音獨白,就算我完全聽不懂賽德客話,但是也能感受到人物的情感,你們是怎麼做到的?

答:關鍵在於魏德聖知道要從從觀眾和劇情的觀點上來講故事,全台灣有多少人聽得得賽德克語?他自己其實也聽不懂,但是他很堅持語言要到味,只要有一位懂得賽德克的語人嫌演員說得不到位,他就認為不夠完美,要從來,於是拍片現場不但有老師逐字逐句教大家怎麼唸,我們一般人聽到了,就算有了,就算過關了,小魏卻到了後製混音階段,還會找來專家來聽,只要有一點瑕疵,他就會要求重配,更曾多次召回演員反覆重錄,為的就是語氣逼真,你我懂不懂,不重要,專家不滿意,就不行。有這種求完美的心,效果可想而知了。

 

問:總結自己參與《賽德克.巴萊》的心情?

答:能夠參與這種史詩製作,我覺得何其光榮!

 

@原文刊登開眼電影網E週報上,未經開眼同意請勿轉載

09月03日電影最前線節目重點

 

第一小時

電影音樂家:追思史擷詠

 

如果你有機會寫歷史,你會選擇怎樣的書寫方式呢?

 

2005年的57,史擷詠擔任音樂總監的「華語電影一百年音樂會」,在只有短短的108天籌備下,由江靖波指揮「樂興之時」交響樂團,終於在國家音樂廳的舞台上順利演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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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場音樂會於2005117正式,我打電話找到正在上海工作的史擷詠,他立刻就應允了,我明白,澎湃在我們心頭的,同樣是那股「歷史在敲門,當下就接招」的豪情萬千。

 

時間和內容是我們最大的敵人。那一年的國家音樂廳就只剩下57有演出空檔,也就是說一旦要接辦這場音樂會,就只有108天的時間來籌備,史擷詠把骨架交給我,他負責音樂血肉,我再以「留聲機篇」、「李行組曲」、「黃梅調篇」、「文藝篇」、 「功夫篇」、「愛情篇」和「新潮流」七大章節來界定這場回顧百年的電影音樂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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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永遠不會忘記史擷詠那天告訴我的話:「以前,大家只聽好萊塢電影音樂,這次做完之後,大家一定會發現華語電影的音樂內涵也是這麼精彩,可以用這麼多元豐富的情貌呈現,慢慢就會在正式的音樂會上演出華語電影音樂組曲,這個第一步是非常重要的一大步。」

 

那場音樂會我邀請了公共電視台錄了影,終於得能保存下一點影音資料,也成為我今天得能在節目中播放的音樂素材,就容我用這種方式追思我的老朋友吧。

 

使用音樂:「華語電影一百年音樂會」

 

第二小時:第一部份:

電影音樂家:追思史擷詠

 

紀念一位音樂家最好的方式,就是讓他的作品持續讓更多人聽見,也因為他的作品是如此動人,他的音樂流傳也是必然的結果。今天要介紹的就是史擷詠的音樂專輯「夢土部落之心」。

 

100-79.jpg父親走過的路,兒子要走得更好,我相信正是史擷詠創作「夢土部落之心」音樂專輯的心情。1967年史擷詠的父親史惟亮,在台灣發起的「民歌採集運動」,民國五十六年,七月三十號,史惟亮曾經深入蘭嶼原鄉部落錄下了珍貴原鄉音樂。史擷詠將當年採集的部份錄音,重新整理、創作、製作,並且邀請到國內的一流演奏家與原住民年輕歌者一同參與演出,父子相傳的音樂心路,蔚成罕見的音樂薪火。

傳奇還包括史擷詠的妻子是新竹尖石的泰雅族人妻子後,化在小米酒洗禮下,了解了原住民歌謠的諸多風情,讓這張專輯有了迎向國際又深具本土精髓的動人內涵。

 

使用音樂:《夢土》

 

第二小時:第一部份:

電影音樂:妙用與精華

 

電影歌曲的妙用就在於電影的色澤光彩逐漸黯淡之際,每回只要再聽見電影中的音樂,記憶卻突然鮮活了起來。例如有那一首歌曲曾經是我們在21世紀的初年引頸期待的系列電影主題曲呢?我說的不是《哈利波特》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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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於在始料未及,在未曾期待出現的場合,出現一首特殊歌曲,也夠讓人印像深刻,難以忘懷。黑社會復仇電影26顆子彈》中就採用了普契尼歌劇中的名曲「今夜星光燦爛」,就在我們介紹這部黑社會電影的時候,則讓派崔克.杜爾的雷神索爾》音樂,發揮另類的配樂功能。

 

使用音樂:《雷神索爾原聲帶

紀念史擷詠:兩次訪談錄

 

問;一路走來,你寫過無數的廣告、電影、電視和電玩音樂,你和電影導演之間的合作關係通常是怎麼樣的方式?

答: 其實,導演不外兩種,一種是主觀,一種是客觀。客觀型的導演,給作曲家的空間大,通常只是給一些提示之後,就讓作曲家朝電影的框架中放東西,做調整,像陳導演就是這樣,工作久了,彼此信任,也了解了,不必說太多話就可以傳達彼此的理念,當然,有時候我們彼此對於一段音樂是要表現「悲傷」還是「嘲諷」的感覺 會有不同的認知,討論是難免的,辯論也是難免的,但也因為有默契,所以不會有太多的問題。

 

至於主觀型的導演,就是要作曲家全力配合,從樂曲的結構到演奏的形式,都要照導演的意思去執行。像李行導演拍《唐山過台灣》時,他本來就是一位絕對權威的導演,要是我父親的朋友,在他面對,我是絕對的晚輩,去執行他的要求就對了。

 

問:電影音樂非常有趣,通常看完電影後印像最深刻的,未必是對白,或者演員動作,很多時候卻是能夠讓人琅琅上口,跟著吟唱的音符,因此有人說不管是莫札特或貝多芬只要活在當下,他們一定會替電影來創作音樂。作曲家寫一些能和大眾溝通,獲得共鳴的音樂多美好啊?

答:這是一定的。我甚至認為電影音樂就是未來的古典音樂,例如約翰.威廉斯的音樂在廿二世紀就是人們所認知的古典音樂,流行歌曲會留下來,但是那是另一條線。

 

問:音樂在影視作品中究竟發揮了什麼樣的功能呢?

答:音樂可發揮的空 間非常大,例如,如果把好萊塢電影的聲音關掉了,你就會覺得這電影一點都不好看,可是如果打開音響,你就覺得好多太多了,但是卻又完全不會意識和感覺到音 樂的存在,這就是音樂的魔力。音樂的功能就像是魔術師,電影導演不能演出的東西就全要靠音樂來表達,凡是心情、感覺、危機、張力或預告都是靠音樂來完成, 那些是既不能靠對白來說,亦不能靠演員演出,唯有如此,觀眾才能拉大想像空間,進而體會導演的另外一層用意,開心地看懂導演試圖表達的心理內涵,那些都是 音樂在幫忙。

 

但是影視作品的音樂表現有個重要前提:不能搶過戲劇,不能告訴觀眾說:「Hey, I am here.我來了,音樂響了」一旦如此,就太喧賓奪主了。音樂就是悄悄存在於電影中,卻能讓你歡欣、流淚、感動、刺激、痛苦或害怕,共存時或許不覺得音樂的存在,等到電影結束後,你再抽出音樂來聽,更會覺得他的動聽與完美。

 

問:音樂既然這麼重要,何以卻又能讓人感覺不到呢?

答: 那是音樂和電影要像齒輪般的契合,才不會讓你覺得受到了干擾。音樂家除了技巧與創作思想外,還要能跟別人溝通合作,世上有這麼多的音樂家,為什麼不是每個 人都能來替影視配樂?因為他除了會創作之外,還要到達一個更高的境界,那就是:合作。要能跟導演合作,如何溶進他的思想之中,讓他接受你的音樂,同時也讓 他給你足夠的空間,讓你的音樂能夠悠遊其中,這需要很多經驗累積,得有無數次的失敗與溝通後才能做得到的。

 

問:簡單來講,怎麼樣的電影音樂才算成功?

答:第一,不能強過戲劇。

第二,觀眾不覺得音樂在干擾,卻又被它所感動。

第三,單獨聆賞時,卻又是如此動聽。

能夠如此才是最上乘的音樂創作。

 

問:《唐山過台灣》是讓很多人認識你配樂作品的轉捩點,當年你做了什麼事?

答:《唐 山過台灣》是李行導演的大戲,背景是豐富而壯闊的,以一個初出道的年輕人而言,能夠得到長輩给予這種機會,心情自然是受寵若驚的。《唐山過台灣》描寫先民 從中國跨海到台灣的歷史,一開始的音樂是非常「中國」的,可是卻不是純國樂,希望要有國際觀,因此訴諸管弦樂團的表現就是最好的選擇,剛巧在1986年那個時代,西洋樂器加上中國樂器是新流行的創作模式,於是我就大膽在管弦樂團和國樂團的組合之外,還加入了電子琴(midi)的單音,以帶動更多現代感的感覺。《唐山過台灣》就用這樣的新音樂風格,讓一個古老的故事得到了新的力量,或許亦是當時備受注目的原因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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問:《青春無悔》如何把客家音樂與美濃的時空環境結合在一起?

答:導演是在美濃菸田拍攝《青春無悔》,電影中還有極多的客家話,簡單來講就是一個客家電影,我就想用一個最簡單清楚的客家音樂來做基調,於是擷取了最通俗,大家耳熟能詳的客家音樂「農村曲」主題,轉化成為《青春無悔》的主題筆者註:由蘇桐作曲,陳達儒填詞的這首「農村曲」,第一段歌詞「透早就出門,天色漸漸光」所吟詠的旋律即是《青春無悔》的變奏藍本)。只不過,這首最鄉土的台灣音樂,卻是找了中國的中央樂團來演奏,我怕他們處理得太像中國風味,還要求他們少一點滑音,就怕他們處理成了中國民歌的感覺,而是要有醇厚的台灣本土感覺,我的企圖心是受到好萊塢電影《大河戀(River runs through it)》的啟發,心裡想《青春無悔》雖然只是鄉間男女情愛的小品電影,但是音樂要有大氣,要有壯闊感,加上台灣那時並沒夠大的錄音室可以裝得下四十人編制的大樂團來錄音,於是才到北京來錄音,一部小品電影卻讓我這樣來玩音樂,豐富了音樂的聽覺震撼。

 

問:你與王小棣導演先後合作過《魔法阿媽》、《擁抱大白熊》、《酷馬》和電視劇《赴宴》與《波麗士大人》等電影電視配樂,你們是怎麼相知相識的呢?

答: 也算是一種不打不相識吧,我最初認識王小棣是在一次的金馬獎評審會議上,我們各自有不同的心儀作品,於是就有了辯論,後來他要拍攝《魔法阿媽》時,希望能 找一個音樂表情比較豐富的作曲家來負責編曲,經過朋友介紹安排,我讀過他的劇本後,心想「這是和他以前作品完全不一樣的風格,完全針對小朋友而來的案 子」,他一問我可不可以,我當然就一口答應了下來。因為我相信自己的音樂感覺是非常豐富的,語言是非常複雜的,絕對可以配合畫面寫出動人的情緒變化音樂, 那一次的合作就奠下了後來長期合作的開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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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小棣有過《魔法阿媽》的經驗,發現音樂可以有這麼大的發揮空間,就願意給我更多的空間來發揮音樂魔法,例如《赴宴》有一兩集的節目我就戲稱那根本是音樂MTV,因為他把對白壓到最少,有如繪畫世界的留白一樣,留給我的音樂來針對山水風景和劇情來做註解,他敢讓我玩,我也就放手去做,所以玩得非常盡興。

 

問:要替卡通片的配樂是另外一個新的創作經驗吧?創作《魔法阿媽》音樂時,因為是卡通片,無可避免就是要與知名大師做比較,你要面對兩個動畫巨人的挑戰,一個是宮崎駿和久石讓打造的日式卡通的音樂風情,另外則是迪士尼和Alan Menken這類作曲家的華麗曲風,你如何走出自己的路呢?

答: 我在開始創作之前就問過導演這個問題,就是你究竟要偏「宮崎駿」或「迪士尼」呢?迪士尼這麼豐富華麗,但是要有夠強的音樂工業才能精準執行畫面需要的音樂 內容,這是台灣目前的音樂工業還做不到的,甚至亞洲也做不到,即使寫出曲子來,也不一定執行得出來;另一方面呢,宮崎駿的動畫主題講得這麼深,又處理得這 麼冷靜清淡,《魔法阿媽》似乎也沒有那麼繁複的層次,是個比較快樂的台灣鄉下傳奇,既不像宮崎駿作品那樣先是淡淡地說幾句主題的話語,再搭配魔幻炫麗的音 樂,又不能像迪士尼華麗濃烈得有如巧克力那般,所以呢我們就來個中間派,自己給這部電影的定位是要落在「宮崎駿」和「迪士尼」之間,要在這兩強之間走出自 己的路來。好在《魔法阿媽》本身就有濃烈的本土風格,文英配音所傳達出的鄉土阿媽風味非常迷人,我在音樂上能發揮的空間就比較大,選擇的音樂風格是;在趣 味上要像好萊塢,在旋律和音樂質感上要偏向宮崎駿作品的那種清新感覺,再適度加進台灣語法。

 

為《魔法阿媽》既有家庭溫情的人性場面,亦有惡魔對抗的緊張場面,在柔情的戲份上,我試著呈現宮崎駿的溫情水平;在喧鬧的鬥法場合,我則用了三十多人的樂 團來表現音樂的氣勢。技巧上則是看著劇情需要,適時調整時而好萊塢,時而宮崎駿的音樂覺,處理得比以往的電影更複雜些,效果還不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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問:我一直無法忘記頭一回聽見《赴宴》音樂時的與興奮與癡迷,在我心中那就是2003年台灣最動人的情歌,這麼動人的旋律靈感是怎麼來的?

答: 我這次創作《赴宴》原聲帶的想法,就是想要給大家很好聽的音樂,有這個很好聽的前提,再在其中求風格變化,有人想像到了海洋,有人想像了飛翔,有人則是在 開車途中和周遭景物合而為一,這就是我的目的,以及最擅長的手法:「在音樂中創造影像」,而且「影像因人而異」,例如我的標題是「花」,但是聽在聽眾心中 卻可能是「雲」,是「河流」,什麼都好,心想想到什麼是美的,就是什麼吧。

 

許正因為我是雙魚座的人,想像上,我是很浪漫的;做事上我卻是很邏輯的,我花了很多時間去構思,我不想再去做那種單一的愛情故事,每個人的愛情都有酸甜苦 辣完全不同的滋味,最後能讓你咀嚼回味的,往往不是因為100-84.jpg蜜甜,而是苦澀,有很多歷程值得去回味,所以我的音樂素材就添加了basa nova的南美音樂和弦進行,為什麼這麼大膽呢?因為唯有如此,才能突破一般的愛情旋律,所以當觀眾聽見音樂轉折這麼複雜,卻又如此流暢的旋律,特別是副歌時那種兼具淒美傷感的,又還能帶有點甜味的感覺時,其實我自己都很訝異自己能夠寫下這樣的作品。

 

問:我更想知道的是《赴宴》的主題音樂主題從你的腦海裡跑出來到你的樂譜上時,究竟心裡在想什麼?

答:我是在戀愛,我必需強迫自己進入一種戀愛的心境之中,與自己的過去戀愛,與自己的音樂戀愛,陷入一種很淒美很苦澀的情境中,讓大家在聽見這樣的音樂時候都能想起過去的戀情,想起過去,也想見未來。

 

我在創作時確實感情投入極深,重新聽見音符響起時,特別是一些悲傷的音樂時,我就會眼眶泛紅,落下淚來,但我會要求自己多克制下來,不能破壞,要留住,還要 烘托,讓音樂更能動人,特別是在錄音室裡完成作品,發現音樂和畫面配合得那麼巔峰,那麼酣暢與完美時,我和導演經常激動到久久不能言語,我覺得那就是音樂 家最大的回報,那種力量不是得幾座大獎可以比擬的。

 

問:《赴宴》的音樂中,有鋼琴做主奏樂器,有黑管,亦有弦樂,你的樂器配置的考量為何?

答: 我特別喜歡鋼琴,因為鋼琴既是最高貴的樂器,100-82.jpg亦是最通俗的樂器,可以涵蓋各種層面,在劇裡最美的時候,最冷的時候,最殘酷的時候都有它,鋼琴是主軸,亦是 主要的演奏樂器,當劇情橫跨了這麼多線索與情感的時候,就需要一種音樂角色來串連它,那就非鋼琴莫屬了,因為《赴宴》中有清新的,有舊時代的纏綿悱側,亦 有恐怖緊張的戲劇張力,這麼多元複雜的情緒,只有鋼琴能做完美詮釋。

 

問:既然鋼琴的角色這麼重要,《赴宴》的那一首作品最能表現鋼琴的魅力?

答: 我玩得最過癮的就是「流光」這一首,這原本是一首描寫緊張氣氛的音樂,但我並不想只強調戲劇性的緊張,而是像鋼琴協奏曲一般,讓鋼琴的串連變成一種快速的 音符,你可以把它想像成一種緊張的情緒,亦可以想像成一道不斷前進的光線,在眼前不斷流動,尋找下一個方向,很多樣化的方向。

 

問:《赴宴》的這一首「流光」中的鋼琴聽說就是你親自下海彈奏的?難道作曲家還不能滿足你?難道你另外有個演奏家的夢想?

答: 是的,「流光」是我負責鋼琴彈奏的,我小時候學鋼琴的時候,心頭就想著有一天自己能成為鋼琴家,只可惜天份太差,彈不好,但是我相信每一位學過鋼琴的孩子 都曾經夢想過上台彈奏鋼琴。這次創作《赴宴》音樂時,導演王小棣給了我極大的空間,於是我就可以在其間,偷偷實踐了一些小時候未能完成的心願。把鋼琴曲子 寫得很棒,而且也能演奏得很棒,就是我在《赴宴》專輯中想要做到的事。曲子寫好之後,當然需要一位演奏高手來詮釋它,但是透過別人的手與心靈畢竟有隔,於 是我就決定自己來彈它了。

 

我一直希望自己有一天能開個個人作品發表會,而且自己能夠上台演出。我個人很受阪本龍一、久石讓、約翰.威廉斯等人的影響,他們不但是幕後的作曲家,也能站上舞台,在幕前演出,那是音樂家的最完美的結局。我期待自己除了創作技巧難度高的樂曲,還能親自彈奏演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