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當多數台灣電影還在一千五百萬以內的拍片資金尋夢之際,魏德聖導演卻拍出了五千萬元規模的《海角七號》;正當多數台灣電影已然設定了五千萬元預算的製片規模之際,魏德聖導演卻拍出了七億規模的《賽德克.巴萊》。
這不是一場加減多一個零的數字遊戲,這是一場提昇電影工程和視野的實驗。
敢砸錢,並不保証就買得到同一等級的藝術成就,更不保証市場一定買單,投資一定回收;但是敢砸錢,也懂得用錢,才可能得著應有的品質。多數影人的第一個製片焦慮往往是何處多覓得一個零的預算,隨之而來的第二個焦慮則是一旦多了一個零,該如何善用這個零,換算出夢幻質地?
真正的關鍵不在於有沒有錢,而在於有錢之後,該怎麼用?又會怎麼用?沒有錢,台灣電影永遠只能停留在小情小愛的小品格局中,多一個零,台灣電影工業若能脫胎換骨,世界不就更遼闊了?我看到的魏德聖是想站在玉山峰頂要與世界英豪論劍的豪情。
到底怎麼看待《賽德克.巴萊》呢?以下是我自己的三個觀察點。
看過《賽德克.巴萊》完整版,很多媒體注意到了台灣電影的片尾首度出現了八分鐘以上的工作人員字幕,要感謝,該感謝的人太多,魏德聖把所有出錢出力的朋友都冠上了「天使」之名,一併寫進字幕,讓他們成為隨著電影成為一併列名、記憶與感謝的對像。其次,參與的演員和攝製組人員也得逐一細列,畢竟每一項細部工程,都攸關著電影……,於是片尾字幕跑了八分多鐘,電影主題音樂也因而在那八鐘之內,環繞著願意停下腳步,細細端詳的影迷,讓大家得能再度浸泡在電影營造的氛圍內,回味電影的精華氛圍。
2006年6月我在討論《X戰警》的時候,寫過以下的文字:「1995年之後,閒極無聊的好萊塢記者試著做了統計,發現電影的片尾字幕有越來越長的趨勢,不是好萊塢想學成龍那樣硬要加上一些拍攝花絮或穿幫畫面,增加和觀眾的互動熱情,而是好萊塢人相信片尾字幕表越長,意味著電影規模越大,動員人力多,所以肯定是『大片』。
這種講法有點阿Q,真正的大片,不需要靠片長或人多來唬人,內容感人才是真正的力量,但是影片格局大,動員的人自然多,讓所有參與的人,不管是直接或間有貢獻的人都能上榜,其實是很窩心的處理,有點祖宗牌位序族譜,論功行賞的功能,於是明星的司機、私人助理都能上榜了,他們可不是閒人,沒有他們隨伺在旁,明星的情緒可能安靜不下來,戲就未必演得好呢。」用同樣的文字來檢視《賽德克.巴萊》的字幕效應,其實也是一體適用的,格局如此,片尾字幕就反應著同樣的等級長度,此時有著可以用長度來檢視電影規模的簡單標竿,當然,最後的成品會被世人視為「長片」或者「大片」,還是得回歸影片的成績內涵,絕對不在工作人員字幕表的長短。
其次,《賽德克.巴萊》值得觀察的重點,則在於音樂的比重。《魔戒三部曲》的作曲家霍華.蕭爾(Howard Shore)當年訪台舉行《魔戒》音樂演出時,接受我的訪問時曾經透露,導演彼得.傑克森(Peter Jackson)當年以一句:「音樂是電影的心臟。」說服了他接任電影音樂重任,然後《魔戒三部曲》的三集作品,不論是178分鐘或201分鐘的長度,音樂的長度都佔了三分之二以上,亦即是戲劇高潮時有音樂作前導,過場時分音樂亦扮演著適度的連結與烘托角色,「好萊塢的史詩電影都是這樣操作的。」霍華.蕭爾回答我的疑問時做了明確的解說,從這個長度點來檢視《賽德克.巴萊》作曲家Ricky Ho(何國杰)的音樂,亦可看出導演和作曲家試圖追及世界水平的努力(我由衷讚賞那場莫那魯道與父親靈魂演出父子二重唱的音樂處理,以及不時迴盪在空間中的賽德克古調及人聲祈禱文,還有毀家赴難時的音樂主題…但也挑剔著有時太甜的音樂浮動)。
第三個觀察重點則在於人頭和屍體的技術,故事要回到魏德聖擔任副導演的《雙瞳》。1990年代,我聽過太多的台灣製片抱怨,台灣管制槍械,片場能夠用的都只是半吊子的玩具槍,槍擊彈著的特效也一直停留在《英烈千秋》和《八百壯士》的層級,一看就假,當然拍不出香港警匪片的那種質感與力道。光抱怨,問題還是問題,提出解決的方案才是正辦,台灣電影的工業困境在於缺少製作實務,心有餘力不足,只能望洋興歎,但是《雙瞳》的導演陳國富卻用好萊塢資金引進了澳洲特效,讓台灣電影開始懂得如何處理屍體的工程細節,那顆蘊藏無限期待與希望的種籽終於得能在《賽德克.巴萊》中開花結果。
有些報導和評論,似乎是被《賽 德克.巴萊》比例極高的砍頭戲份給嚇到了,血腥殘酷的字眼不時出現,以個人主觀感受去解讀一部試圖還原歷史情貌的作品,確實是很難避免的消費現象,畢竟不 是每個人都願意去理解原住民「人頭祭」的源由,或者只能以「文明」來批判戰爭的「野蠻」(有那一場戰爭是文明的?),我無意淌進這場血腥場面合不合適的論戰中:畢竟,《賽德克.巴萊》被列為12歲以上18歲未滿之少年需父母或師長注意輔導觀賞的輔導級電影;畢竟,那場日本人強迫莫那魯道與賽德克人交出他曾經獵殺的獸首,挖個坑全數掩埋的場景時,他的憤怒與抗爭已經道盡了文化慘遭閹割的悲憤……我看到的面向卻是透過「人頭」的場面戲份,魏德聖補實了台灣電影在落實殘酷人生面相時必要的技術環節,因為比例多寡,攸關創作時的美學選擇,一旦欠缺實務技術,只能迴避重點,卻是不爭的事實,《賽德克.巴萊》得著了技術能量,再有後繼工程需要這樣的場面,技術支援再也不成問題了,《賽德克.巴萊》落實的其實是Know-how的傳承。
Know-how真的容易嗎?《賽德克.巴萊》很難迴避動畫太假的批評,從彩虹到祖靈鳥或者中箭的野獸確實都可以再上層樓,有錢未必能買到Know-how,有心亦未必就能夠善用Know-how,《賽德克.巴萊》的實驗工程其實是替台灣的電影工業畫下一個值得大家群起努力追求的標竿:台灣人也有製作史詩電影的氣魄與能力,而且得先有能力,才能更上層樓,《賽德克.巴萊》的工程成就,就在於墊高了台灣電影的高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