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很殘酷,努力不一定有成,辛苦不一定會有回報。大帥哥李奧納多.狄卡皮歐努力在《強艾德格》演出生命變形記,然而,人生怕見白頭的,不只紅顏,帥哥亦然。
末日情緣:感官迴旋曲
以愛之名:卡農的妙用
即刻獵殺:雅俗的分野
一部商業電影如果能設想出一場讓人驚豔的戲,或者一個有趣的點子,即已不俗,Joe Carnahan編劇執導的《即刻獵殺(The Grey)》既選擇了聲音敘事,又在錢包上大做文章,靈光閃動,確有可看之處。
《即刻獵殺》描寫一群石油探勘隊工人搭乘的探勘飛機,發生空難,墜毀在阿拉斯加極地,全機只有七人倖存,他們得面臨酷寒天氣,還得小心環伺的野狼,電影描寫他們逃生過程,從劇情主題來看像是一部災難電影,卻因為多達廿六人的聲效團隊運用了豐富又多元的音效,卻使得《即刻獵殺》頓時成了一部驚悚片,既化消了到雪地拍攝野狼出沒的難度,更提高了全片的聲音想像力。
是的,如果少了音響,《即刻獵殺》的緊張懸疑氣氛就會大為失色。
法國大導演布列松(Robert Bresson)曾經說過:「聲音比影像更真實,只要聽見火車汽笛聲,你就宛如置身車站了。」他的意思其實是聲音比影像更能撩撥刺激起觀眾的想像。恐怖電影最愛設計木門轉動的咿啞聲,或者踩上地板的嗞裂聲,每一回的音效出現時,就能讓人寒毛直豎,眼睛不用看見,耳朵接收到的訊息已經夠讓人想見大難臨頭了。
但是這種音效設計,往往也因為濫用到有如灑狗血,只求皮相刺激,聞聲見影,變得廉價,張力就遜了。《即刻獵殺》的聲效設計主要在於極地風聲和狼群腳步聲,前者在於帶出自然環境的肅殺慘烈,後者則要暗示狼群四伏,逐步迫近,伺機獵殺,聲音的功能如此清楚明白,雅俗高下之別就在於導演的剪裁。
Joe Carnahan其實是聲效讓觀眾聽見危機,卻不讓危機直接踩著音符隨之發生,亦即恐懼在心裡發酵,絕對勝過血淋淋的屠殺,只要觀眾心裡發毛了,恐懼滋長了,其他的就不必再加油添醋了,這種功力尤其以Frank Grillo所飾演的嘴賤工人Diaz最後筋疲力竭,不肯再走下去了,於是呆倚河邊枯木,面對著極其美麗的山河,觀眾看著他的背影,此時清楚聽見正逐步接近的腳步聲,Joe Carnahan想說的故事,就在那一剎那迅速完成了,觀眾不必再問導演:「然後呢?」觀眾的心中早已得到了答案,隨之而生的扼腕或者歎息,都是導演附贈的觀影禮物了。
當然,雖然音效如此強烈扮演著說故事的角色,作曲家Marc Streitenfeld打造的主題樂音依然能夠在風聲雪聲狼嚎聲中脫穎而出,危機迫近時,他善用鼓聲營造共振張力;主角走投無路,問天無語時,他用了四小節的上行節拍,帶出了血脈賁張的情緒力量,卻也在周而復始的旋律重覆下,緊緊包裹了無力突圍的困頓情緒。細品「音效」與「音樂」的對話工程,其實是《即刻獵殺》在老套的災難電影中另闢蹊徑的創作趣味了。
至於錢包的設計,卻是美國戰爭電影中軍士兵牌的變奏曲,戰場上捐軀的戰士往往只能靠存活弟兄把頸上兵牌帶回家鄉,做為生死憑証,人在牌在,牌亡人亡。但是從兵牌轉成錢包,卻多了當代人生的情感厚度。
前提是,一般人會在錢包裡擺什麼?錢?身份証件?名片?還是家人照片?最私密的,最倚靠的生命細節與內容,經常就被我們(在有意或無意間)放進了錢包之中,《即刻獵殺》中的每位演員都是粗壯漢子,卻悄悄在錢包中放進了最柔情的生命記憶,縱然天地無情,但是連恩.尼遜(Liam Neeson)卻提醒倖存同伴要替死者收好錢包,以待來日送還親友,見包如見人,最後一場人狼決鬥戲之前,更是逐一檢視他所收集的錢包,一包一故事,又莫可奈何,只能默祭天地的告別式,誰不動容?
《即刻獵殺》是一部陽剛電影,是一部災難電影,格局不新,花招不多,多虧有了聲音工程和錢包細節,就有了讓人得能咀嚼回味的能量了。
以愛之名:模糊的背影
愛的麵包魂:旗山行腳
不經一事,不長一智,實不誣也。
今天南下高雄,從高鐵左營站取道國道十號,下旗山交流道,在路旁看到了《愛的麵包魂》拍攝場景的小小看板,毫不猶豫地就捨路轉彎直奔,果然就在不遠處看到了那間拍攝小屋。
《愛的麵包魂》電影版選擇在很有小鎮純樸風情的旗山拍攝,或許就是為了呼應導演高炳權在2007年拍出同名電視版時所說的那句話:「我就是台客,我很受不了台灣的女生就是很偏愛ABC,不愛台客,我很受傷,早就想要拍一部有關台客與ABC的矛盾電影。」旗山就是極其平凡的一個南台小鎮,如非有劇照與看板輔佐,很容易就與路旁的這間並不起眼的麵包館擦肩而過了。
這間麵包店名為「源晨西點麵包」,
麵包店的空間其實並不大,星期天的早上卻也擠進了四組遊客,都是扶老攜幼的家族成員,幾乎每個人都不忘換穿牆上掛著的廚師服與廚師帽,有模有樣地過起麵包師傅的乾癮,甚至還會一頭鑽進人形立牌的頭殼空洞中,合影留念;麵包店外還有個水泥階梯,牆面劇照清楚標示著那就是陳漢典點起燭台,向陳妍希求婚的開場戲,拾級而上,洋台地上還有著十來個燭台道具,清楚喚醒了觀影記憶…所有電影遊樂區中拍攝場景能玩的擬真遊戲,都持續上演著。「你們最愛陳妍希?還是陳漢典?」一位小女孩被我這麼一問,伸了伸舌頭,不好意思地說:「其實,我還沒看過電影!」她跟隨兄長從半小時車程外的鳳山來到旗山,其實只是想過過乾癮,誰說電影的魔力,只能感染那些看過電影的影迷?沒看過電影,也可以來此朝聖,電影的文化魔力,豈是成見與偏見就能界定清楚的呢?
高炳權執導的《愛的麵包魂》曾經是2007年光芒四射的一部電視長片,獲得了當年台北電影節評審團特別推薦獎,我亦是那一年開心投下支持票的評審之一,2012年,高炳權重拍了《愛的麵包魂》,看完試片後,有些惆悵的我,只能拍拍高炳權的背,說了句:「再努力,加油!」回家後,打開電腦,心緒紛亂,難以成章,只好放棄我的電影筆記,完全沒有想到會在兩個月之後,得到靈感,完成這篇文字。
正因為曾經如此喜歡《愛的麵包魂》的電視版,當我在戲院裡看著電影版時,電視版的吉光片羽就會跑出來對焦,形成極大的觀影困擾,坦白說,如果拍得好,就不怕比較,會起困擾,自然是因為有太多的空乏與失落,最大的關鍵在於飾演男主角糕餅的陳漢典。
電視版的糕餅由高志宏飾演,從他亮相開始,一直就不曾笑過,十足的「憤青(憤怒青年)」模樣,精準掌握住小鎮麵包師打不過西洋速食的「懷才不遇」,更有著對女主角曉萍「愛你在心口難開」的滿腔急切,一襲白汗衫的土質模模,披著三太子的神尊高喊:「曉萍,你是要去那裡啊?」,連追帶跑,不怕笨拙,只想要追回愛情的心意,極有說服力(雖然,我們都必需承認,糕餅卸下神像,或許跑得更快,更能追上曉萍,但是三太子的跑步模樣,兼具了文化符號與動態喜感,即使牽強,即使未盡寫實,卻也讓創作者不甘割捨)。
常在電視節目中搞笑的陳漢典,其實演起反派還頗有模有樣,從《艋舺》到《翻滾吧阿信》,每一回的黑道混混角色,雖然都演得血派賁張,那種跋扈與囂張德性卻也演得活靈活現。但他詮釋起《愛的麵包魂》的糕餅時,卻陷進了人格分裂的困境之中,責任不在他,而在於製片方向刻意要求戲劇喜感,反而模糊了角色本色。
矛盾之一:煙火。電影的開場戲就是糕餅用煙火和蠟燭組合而成的求婚大戲,結果徒有蠟燭,煙火卻遲到了,正在刷牙,滿嘴牙膏的曉萍,自然不願在這種狀況下決定終身大事。電影的設計明顯是想突顯尷尬情趣(女神陳妍希何時曾經如此狼狽?顛覆或者新詮,都有引爆喜劇能量的可能),電影選擇了諧趣偏峰,或許因此得著些許喜感,卻落實了糕餅「不合時宜」的個性,削弱了他的苦戀力道。
矛盾之二:舌吻。糕餅曾有機會一親芳澤,卻被曉萍一把推開,大叫:「你幹嘛舌吻啦?」這場戲或許可以解釋成為他情不自禁,卻無法解釋何以糕餅嘗到布萊德的妙手廚藝後,竟然擁吻起布萊德,同樣也被布萊德大叫:「你幹嘛舌吻啦?」一把推開。誰會擁吻情敵?而且還是舌吻?逗觀眾一笑的方法很多,《愛的麵包魂》的精心安排,卻讓人覺得好像「冷鋒過境」,尷尬難笑。
從憤青糕餅到喜丑糕餅,陳漢典的臉上雖然依舊有著「為愛執迷」的狠毅,但是卻少了由內而外的一氣呵成,撲克臉堅持沒多久,就得換上笑臉相迎,變臉太快意謂性格矛盾,戲路徬徨,如何動人?
土洋意像的大對決原本是《愛的麵包魂》電視版最傲人的戲劇焦點,到了電影版何以會大失原味呢?尤其,這兩個版本的導演同為高炳權,並未換手,高炳權理應最清楚自己的創作始意,何以最後卻換了滋味呢?可能的解釋應是《愛的麵包魂》為了迎合春節檔的闔家同樂前提,硬是另添了異味,硬是另加了佐料,製片的堅持(或者投資的強勢),卻就此亂了原味,讓全片陷進了兩頭不討好的創作迷宮之中。
此外,不怕不識貨,就怕貨比貨的古諺,亦在電影版的選角上得到殘酷的驗証,在電視版的逐一比對下,從麵包師傅邱爸(邱啟發飾演)、曉萍(王湘涵飾演)到布萊德(張大鏞飾演),可以詋電視版的每一個人物都極其到味,戲劇詮釋得鮮明有力,電影版的每一位角色,從造型到戲份,坦白說,都差了一大截,陳妍希的都市性格與摩登魅力,要來詮釋小家碧玉的小鎮女郎,確實弱了元氣,她的角色鑽研其實亦不夠精深,以致於演來全無光彩,不復女神魅力。
愛的麵包魂:旗山現場
桃姐:平平淡淡最是真
放輕鬆,說來容易做來難。
上場比賽的球員,必定全神貫注,要把一身本事在瞬間爆發時盡皆表現出來,因此,氣息加快,血脈賁張,肌肉緊繃,容不得絲毫閃失。
拍電影時,從助導、攝影、燈光到劇務,全都肅靜等候導演喊一聲:「Action!」時,那位演員不是一口深呼吸,就卯足勁來詮演了!是的,多數演員都會「賣力」演出,偏偏,一旦「用力」,肢體就僵硬了,就不自然了,一旦不夠自然,如何傳達真實的張力?
劉德華曾經在兩部電影中試圖以最放鬆的姿態來演戲,一部是《阿飛正傳》裡那位巡街的警官,一部則是《桃姐》中的少爺。可惜,《阿飛正傳》裡的光彩與鋒芒全讓張國榮給佔走了,但是你很難忘懷劉德華所飾演的那位獨自走在暗夜街燈下的那位警察。是的,《阿飛正傳》裡的他無非就是走過來,走過去,看似啥事都沒做的巡街人,例行公事處理得草木不驚,才符合了「相逢何必曾相識」的戲劇主題,明明好像什麼事都沒做,也沒演出,神韻卻是極其精準,淡而有味地點出了電影需要的角色力道,不增不減,極其允當。對照張國榮濃烈多戲的表演,劉德華的詮釋卻有如素樸的對照組,只可惜,我們多數人只愛看大戲,遇上看似無戲的表演,就難免忽略了其難度。
後來的劉德華演戲都很用力,《無間道》裡遇上了柔軟度極高,眉宇間全不著力,卻另有心緒底韻的梁朝偉時,自然就給比了下去,得熬到《無間道》的第三集才能金馬稱帝,《桃姐》裡的劉德華則是靠著「鬆」字訣,才讓角色的人性溫度畢露無遺,人味得能四射,也才再度金馬得獎。
許鞍華在《桃姐》中安排給劉德華的主要場景在於自己家門,一般人回到家,不就是求輕鬆自在,卸下面具,自由自在,有了這個前提,他在家門裡就無需再神經緊繃,可以茶來伸手,飯來張口,可以悶想心事,可以嚷著想吃牛舌,可以手足無措,不懂得怎麼使用廚房用具,清風徐來,水波不驚的平凡人生,就在他那種有如微風吹拂的生活化表演中,得著了歲月悠悠的情懷,歲月怎麼流逝,風就怎麼吹,看似沒有用力,亦無需用力的人影行走,卻在輕飄飄的肉身運動中得著了微風輕拂的自然力道。
其實,劉德華應該感謝的是劇本對人情世故的無微不至,例如大製片的平常穿著有如修水電的工人,先是糗,繼而自我調侃,最終目的則是要突顯這個角色的平凡(隨便穿,隨意過)與不凡(有所為,有所不為);例如牛舌是有伏筆的(時隔多日後才又在冰箱裡發現,嘴硬不讓他吃牛舌的桃姐,其實早已悄悄滷好一鍋,而且又 是狐群狗黨起鬨發現的,最一起用電話向桃姐撒嬌請安,美味情、主僕情、照顧情,合情入理地得著了立體浮雕的功能);例如黃秋生是有伏筆的(既是老人院的老闆,亦是索討老屋的幫手,老友相逢的自在互動與哈啦情誼,就像平時閒居模樣);例如劉德華的電影人亦是別有註解功用的(《桃姐》的故事取材自香港製片李恩霖的自家故事,徐克與洪金寶客串演出靠唱和唬弄製片的電影導演,或者有鄒文懷現身的新片首映會,電影世界的真實素描,亦多添了三份寫實力道);例如劉德華母子隔房而睡,還會為電視聲音碎碎唸的生活挑剔,同樣得著了浮世情貌的素描力量……劇本提供了極其平常的生活細節,一如《橫山家之味》,今生今世的歲月印痕就在這些一點一滴中,建構出極有說服力的寫實情貌,可是劉德華一旦用力,就會失真,反而是靠著最輕鬆的肢體,才是最貼切的符號,才有了原來如此的動人力量。
《桃姐》中需要用力的是飾演桃姐的葉德嫻,關鍵之一在於化妝,關鍵之二在於病痛,關鍵之三在於入境隨俗的人性觀察,化妝需要雕琢,病痛需要突顯,人情需要百般應對,要世故,亦要豁達,要噘嘴,亦要撒嬌,每一場戲都賦予全然不同的空間,全看她如何調整能量來畫龍點睛,事實上,她的節制與縱放,亦都拿捏得極其精準,無負所託的。
看得見的表演,世人容易喝采,看不見的表演,其實難度更高。因為低調還能存在,內歛還不會被喧囂給吞噬,還真要有七分火候,才能擋得住,才能禁得起考驗的。唯有放鬆,角色的戲份才會自然,唯有自然,明星的光彩才得能綻放四射,劉德華的《桃姐》啟示錄,其實另有人生境界的開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