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輕鬆,說來容易做來難。
上場比賽的球員,必定全神貫注,要把一身本事在瞬間爆發時盡皆表現出來,因此,氣息加快,血脈賁張,肌肉緊繃,容不得絲毫閃失。
拍電影時,從助導、攝影、燈光到劇務,全都肅靜等候導演喊一聲:「Action!」時,那位演員不是一口深呼吸,就卯足勁來詮演了!是的,多數演員都會「賣力」演出,偏偏,一旦「用力」,肢體就僵硬了,就不自然了,一旦不夠自然,如何傳達真實的張力?
劉德華曾經在兩部電影中試圖以最放鬆的姿態來演戲,一部是《阿飛正傳》裡那位巡街的警官,一部則是《桃姐》中的少爺。可惜,《阿飛正傳》裡的光彩與鋒芒全讓張國榮給佔走了,但是你很難忘懷劉德華所飾演的那位獨自走在暗夜街燈下的那位警察。是的,《阿飛正傳》裡的他無非就是走過來,走過去,看似啥事都沒做的巡街人,例行公事處理得草木不驚,才符合了「相逢何必曾相識」的戲劇主題,明明好像什麼事都沒做,也沒演出,神韻卻是極其精準,淡而有味地點出了電影需要的角色力道,不增不減,極其允當。對照張國榮濃烈多戲的表演,劉德華的詮釋卻有如素樸的對照組,只可惜,我們多數人只愛看大戲,遇上看似無戲的表演,就難免忽略了其難度。
後來的劉德華演戲都很用力,《無間道》裡遇上了柔軟度極高,眉宇間全不著力,卻另有心緒底韻的梁朝偉時,自然就給比了下去,得熬到《無間道》的第三集才能金馬稱帝,《桃姐》裡的劉德華則是靠著「鬆」字訣,才讓角色的人性溫度畢露無遺,人味得能四射,也才再度金馬得獎。
許鞍華在《桃姐》中安排給劉德華的主要場景在於自己家門,一般人回到家,不就是求輕鬆自在,卸下面具,自由自在,有了這個前提,他在家門裡就無需再神經緊繃,可以茶來伸手,飯來張口,可以悶想心事,可以嚷著想吃牛舌,可以手足無措,不懂得怎麼使用廚房用具,清風徐來,水波不驚的平凡人生,就在他那種有如微風吹拂的生活化表演中,得著了歲月悠悠的情懷,歲月怎麼流逝,風就怎麼吹,看似沒有用力,亦無需用力的人影行走,卻在輕飄飄的肉身運動中得著了微風輕拂的自然力道。
其實,劉德華應該感謝的是劇本對人情世故的無微不至,例如大製片的平常穿著有如修水電的工人,先是糗,繼而自我調侃,最終目的則是要突顯這個角色的平凡(隨便穿,隨意過)與不凡(有所為,有所不為);例如牛舌是有伏筆的(時隔多日後才又在冰箱裡發現,嘴硬不讓他吃牛舌的桃姐,其實早已悄悄滷好一鍋,而且又 是狐群狗黨起鬨發現的,最一起用電話向桃姐撒嬌請安,美味情、主僕情、照顧情,合情入理地得著了立體浮雕的功能);例如黃秋生是有伏筆的(既是老人院的老闆,亦是索討老屋的幫手,老友相逢的自在互動與哈啦情誼,就像平時閒居模樣);例如劉德華的電影人亦是別有註解功用的(《桃姐》的故事取材自香港製片李恩霖的自家故事,徐克與洪金寶客串演出靠唱和唬弄製片的電影導演,或者有鄒文懷現身的新片首映會,電影世界的真實素描,亦多添了三份寫實力道);例如劉德華母子隔房而睡,還會為電視聲音碎碎唸的生活挑剔,同樣得著了浮世情貌的素描力量……劇本提供了極其平常的生活細節,一如《橫山家之味》,今生今世的歲月印痕就在這些一點一滴中,建構出極有說服力的寫實情貌,可是劉德華一旦用力,就會失真,反而是靠著最輕鬆的肢體,才是最貼切的符號,才有了原來如此的動人力量。
《桃姐》中需要用力的是飾演桃姐的葉德嫻,關鍵之一在於化妝,關鍵之二在於病痛,關鍵之三在於入境隨俗的人性觀察,化妝需要雕琢,病痛需要突顯,人情需要百般應對,要世故,亦要豁達,要噘嘴,亦要撒嬌,每一場戲都賦予全然不同的空間,全看她如何調整能量來畫龍點睛,事實上,她的節制與縱放,亦都拿捏得極其精準,無負所託的。
看得見的表演,世人容易喝采,看不見的表演,其實難度更高。因為低調還能存在,內歛還不會被喧囂給吞噬,還真要有七分火候,才能擋得住,才能禁得起考驗的。唯有放鬆,角色的戲份才會自然,唯有自然,明星的光彩才得能綻放四射,劉德華的《桃姐》啟示錄,其實另有人生境界的開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