鳥人啟示錄:音樂趣味

鼓手Antonio Sanchez替《鳥人(Birdman)》創作的鼓聲,可以拿來和譚盾在《臥虎藏龍》中的擊鼓聲相比。

鼓聲的功能,基本上都在凝神聚氣,號令指揮。軍樂隊的鼓聲,有如一個命令,一個動作,讓軍士們得以踏鼓前行,不錯不亂;傳統戲曲裡的鑼鼓點則是提醒著演員何時該走位,何時該與臂揚眉做戲去,或者乾脆開口唱曲了;流行音樂的鼓聲同樣數著節拍,驅動,也指揮著琴聲相和。

著名電影《金剛(king Kong)》電影中,來自都市的冒險家在蠻荒小島上撞見活人祭時,假扮金剛的部落巫師走向冒險家時,一個腳步一聲鼓,鼓聲強化了他的氣勢威嚴,鼓聲同樣更添增了異文明的神明力量。這時候的鼓聲,既是附和,亦是強化。

《臥虎藏龍》的鼓聲則是跳脫了尺寸分圓的框架局限,從夜襲、盜劍到飛簷走壁,鼓聲不想指揮,亦不想附和演員,看似亂無章法,卻是,有時中,有時離,依離之間,打響了更大的格局,讓武打的「亂」創造了寫實的情緒感染。

《鳥人》作曲家Antonio Sanchez的創作理念跡近於譚盾,電影主題環繞著男主角Michael Keaton想要靠著新舞台劇再創高峰,他有才情,但是信心不足,偏偏劇團繁雜事太多,讓他手忙腳亂,應接不暇,不時穿梭在休息室、後台通道和舞台之間,但是他又不能露出破綻,製造恐慌,只能強做鎮靜,見人說人話,見鬼扯鬼話,他的苦與焦慮,怎一個亂字了得?此時,Antonio Sanchez的鼓聲似乎就在註記著他的雜亂心緒。

是的,男兒心事埋心底,看不見的沸騰情緒,卻悄悄地在時疾時徐的鼓聲中,抑揚起伏,抽象的音符對照曖昧的心事,看似不對盤的組合,卻拼湊出「此『愁』無計可消除,才下眉頭,又上心頭的意像。

導演Alejandro González Iñárritu曾經用「八爪章魚人」來形容Antonio Sanchez的神乎其技,不過就是兩隻手兩隻腳,他竟然有本事毃打出韻律和節奏不同的節拍,鼓聲就是男主角腦中的各式聲音,是一種澎湃在心的呼喊,他在開拍之前,專程向Antonio Sanchez解釋男主角不同困擾下的心聲,而且直接就用哼哼唱唱的方式做示範解說,聽著聽著,Antonio Sanchez真的就完成了一段又一段,談不上「悅耳」,更不適合「單獨」聆賞的鼓聲,但是說也神奇,擺進電影之中,不搭調的,不受羈絆的樂音,卻成了最有色彩的音符,就在Michael Keaton遊走在劇場內外通道時,鼓聲就像畫筆,敲出/畫出不同情趣的聲音表情,讓抽象的情緒找到了依附的歸屬。

或許正因為Sanchez活蹦亂跳的樂音很有導引力量,Iñárritu乾脆就請設計公司依據Sanchez樂音,重新設計片頭/片尾字幕的出現方式,讓字母不則規地跳閃亂跳出現,眼見一個名字才要拼完,字幕就已經不等人轉到下一組演員的名姓去了,這種不按牌理出牌的音樂/字幕組合,讓電影從一開場就發揮了吸睛功能。

此外,Iñárritu還安排鼓手在電影中出現兩次,一次是Michael Keaton在劇團經理絮絮叨叨講個不停時,急著處理疑難時,經過後台房間,就看見Sanchez正在亂彈,另一次則是Michael Keaton走出劇院時,Sanchez亦在街頭任情敲著鼓棒。電影配樂通常看不見作曲家/演奏家,《鳥人》卻毫不避諱地讓演員和觀眾都看見演奏家,除了是要經由現場演奏的樂音來註解主角的內心節奏,另外亦讓這些音樂有了「環境聲音」的臨場感,讓「混亂」情緒貫穿了舞台前後。

Sanchez的樂音充滿前衛實驗趣味,很能呼應Iñárritu想要創造一種不受干擾,可以一鏡到底,一氣呵成的美學氛圍,那種場面調度的功力,可是沒有三兩三,不敢上梁山的豪情霸氣;不過Iñárritu另外還有一顆古典的心,不想只用單一樂音來撩撥觀眾情緒,每回Michael Keaton幾度面對困局,無計可出的時刻,他適時穿插了馬勒、柴可夫斯基、拉赫曼尼諾夫和拉威爾的古典交響曲,既緩和了躁動之心,亦提供了對比空間,更豐富了多元聆賞的能量。

鳥人啟示錄:怪獸趣味

墨西哥導演Alejandro González Iñárritu在《鳥人(Birdman)》中埋伏了不少趣味小梗,而且還能搔到好萊塢癢處,投資大亨再有意見,眼看電影名利雙收,往往也只有睜隻眼,閉隻眼了。

首先,片名是《Birdman》,你卻很容易想到《Batman》,《Birdman》與《Batman》既押頭韻,又押尾韻,甚至電影中真的有位神龍見首不首尾,說來就來,說起就走,口水比汗水更多的Batman絮絮煩煩地賣弄低沉嗓音,消遣著男主角Michael Keaton,更忙著拆穿他的假面具。

Michael Keaton在1989年就演過大導演Tim Burton執導的《蝙蝠俠(Batman)》,他飾演的就是這位黑頭巾黑眼罩黑衫黑褲黑披風的黑暗騎士,著名影評人Roger Ebert當年的評論開場白,一下就戳破了該片困境:「拍片的人沒人開心,看片的人也看不出什麼樂趣(The movie’s problem is that no one seemed to have any fun making it, and it’s hard to have much fun watching it.)。」

四分之一世紀下來,《蝙蝠俠》系列一拍再拍,Michael Keaton演完兩集,就沒人再找他了,《Batman》的風光往事確如昨日煙雲,剎那即過,難以再繼,Michael Keaton快速過氣,很難再有獨挑大梁的戲份,更難扮英雄了。

更殘酷的是,他的《蝙蝠俠》接班人George Cloony明明在《蝙蝠俠與羅賓(Batman & Robin)演得更爛,更沒扮相,票房更爛,但是人帥人氣旺,後來的星途發展,更不可同日而語,他還在載浮載沉,人家早已成為超級巨星了(中間另外夾了個Val Kilmer墊背)。

《Birdman》中會出現《Batman》,絕非偶然,更非瞎掰,唯有放到電影史的脈絡上去檢視,才看得出趣味。Batman的不請自來與冷嘲熱諷,那既是Michael Keaton的心魔魅影,亦是他的微妙心聲,理性與感性不時在他眼前拔河較勁,剛好顯現他期待東山再起,可是諸事不順,信心不足,終日忐忑難安的焦慮心情。至於房間裡的那張《Batman》的海報,既標識著他的昔日風光,亦強化了他擺脫不了一片紅星的昨日夢魘。

全片最瘋狂的註記當然就屬那位亞裔記者一聽到《Batman》,誤以為他要再拍續集,就腎上腺素直飆的莫名興奮,雖然那是調侃了語言不通的半吊子媒體,但再搭配一位不知羅蘭巴特為何人的年輕妹妹,Iñárritu顯然刻意把他闖盪好萊塢所見證的諸多怪現象全都滲透進《鳥人》的劇本了(更別提Michael Keaton是多麼畏懼劇評家,但被筆劍口刀逼到牆角邊時,還是會反譏說沒辦法創作的人,才去寫評論,只顧玩文字遊戲,就要斷人生路,自己卻一點風險都沒有,但是最後還是多麼饑渴地大聲誦讀評論文字……這類既愛又恨,難割難捨的曖昧情思,比對劇團經理見人說人話,見風轉舵,唯恐軍心渙散的牆頭草性格,《鳥人》其實又是一部百老匯、好萊塢都適用的「內幕」電影,尤其是對其他好萊塢明星品頭論足的褒眨用語(從《鋼鐵人》罵到《雷神索爾》),活脫脫就像隨手亂拋地雷,時時刻刻會引爆,夠讓熟悉掌故的影迷笑翻了腰。

不過,《鳥人》明明只是一個百老匯劇團從排演、預演到公演的歷程故事,卻還是有怪獸來襲、有爆破、有槍戰,有炸車、有升天,還要飛天…所有好萊塢科幻電影的場面「雛型」無一不缺,何以如此,又所為何來呢?

Iñárritu此處用了雙面刃,一方面凸顯好萊塢現實,主流觀眾就愛這味,透過幻想方式,讓一部藝文電影也能沾上邊,行銷就更便利了(君不見,《鳥人》的預告片裡就乒乒乓乓挾帶進這些畫面,唬得觀眾一楞一楞地,心想不知是多大規模的怪片?)!另一方面,文藝片都得如此混血,如此跨界,這種適者生存的新生代鐵律(你很難想像從柏格曼到阿特曼,這些熟悉劇場的前輩大師,如果活在當下,要如何存活了),不正是Iñárritu項莊舞劍的背後心思了嗎?

鳥人啟示錄:內褲趣味

內褲貼身,極其私密,一旦曝光,保證吸睛,而且可以創造話題。

女星Julianne Moore會演戲,不是新聞,肯為戲犧牲,更不是新聞,2014年她在《寂寞星圖(The Map To Stars)》中,不過是演出一場穿著內褲的如廁戲,竟然就讓歐美媒體大驚小怪,討論半天。(相較之下,台灣媒體就比較有品味一點了,Julianne Moore以 《寂寞星圖》坎城封后,陳湘琪在金馬獎封后的《迴光奏鳴曲》同樣也有著更年期婦女的如廁戲,就罕聞有人喳呼亂叫)。

穿內褲演戲至可以創造三個焦點:

其一是「自然」,居家生活,多少人是這樣肆無忌憚就穿著一條內褲跑來跑去,明星只要肯穿內褲亮相,就算不是再創真實,至少也逼近了真實。

其二是:「認真」。如廁是要脫褲,但不一定要只剩一條內褲晃來晃去,只要蹲坐馬桶,觀眾都知道她在做啥,但是正因為只剩內褲,真實質感出來了,演員的認真,大家也都看到了。

第三則是「偷窺」。雖然什麼都沒看到,但是底褲就是有神秘魅力,好的壞的都任人自由想像,能不八卦者幾希!?

這三點,張艾嘉和李立群都懂的,這也是為什麼他們要在「光陰的故事」中的「報上名來」,飾演一對夫妻,女的穿著內褲在家裡跑來跑去,男的更乾脆,連上街都不遮掩了!一切就像張艾嘉說過的:「女人在家裡穿內褲跑來跑去,沒什麼稀奇。」但是演戲最怕半吊子,一旦瞻前顧後,禁忌一籮筐,演什麼不像什麼,那就註定永遠是半吊子了。

這三點, 墨西哥導演Alejandro González Iñárritu在《鳥人(Birdman)》更是執行得非常徹底。

首先,Michael Keaton扮演的舞台劇導演Riggan就只穿著內褲對窗打座冥思,房間沒人,那種解放穿著,極盡寫實力道。

其次,Edward Norton飾演好發議論的紅星Mike,不但主動改詞,還搶著受訪,胡謅故事,喧賓奪主,惹惱了Riggan,兩人就在化妝間裡起了爭執,這場戲的Edward Norton要不要脫到只剩內褲,當然有差。脫了,就更添措手不及的慌亂氣息,當然,脫了,男性荷爾蒙激素也不悄悄四溢?

第三,內褲可以是悲劇,亦可以是鬧劇,更可以成八卦。Michael Keaton利用等戲空檔,溜到劇場後台門口抽菸,不料鐵門猛然關上,夾住身上的睡袍,怎麼拉也扯不開,眼看自己就要上戲了,再不出場就要開天窗了,他只好狠下心,脫掉睡袍,就穿著內褲,轉進時代廣場,要繞到前門進場。凡人穿內褲上街,原本就會吸,再加上他是知名演員,於是有人驚呼,有人拍照,還有人要索取簽名,Michael Keaton心急如焚,卻有口難言,只得故做鎮靜地任人驚笑,一心只想奔回舞台。

這場內褲事件,效應有三:

第一,剎那之間,聲名鵲起,紅遍twitter,果然是有力行銷,票房壓方,瞬間減壓(名人醜聞,永遠吸睛)。

第二,有人不齒,質疑為了賣票,真的要這樣犧牲,譁眾取寵嗎?(世間有多少評論就這樣看圖說故事,做陰謀論的揣測)

第三,目擊真相的觀眾,雖然知道那是無可奈何的權宜之計,可是他選擇如此偏鋒,難道沒有借力使力的企圖心嗎?

《鳥人》看似喜劇,鞭笞的人性本色,卻極其沉重悲壯,Alejandro González Iñárritu信手拈來就這般五味雜陳,果然是才子。

寄生獸:人獸之別幾兮

山崎貴執導的《寄生獸》,好看之處不在於他的原生創意,而是從劇情衍生而出的人際關係。

《寄生獸》是日本漫畫家岩明均1990年開始推出的漫畫創作,簡單來說就是把寄生蟲的概念,由蟲擴充至獸,畢竟,寄生蟲形體小,殺傷力弱,雖然寄生的目的就在掠奪,多少都會傷害宿主健康,但是奪命機會有限,《寄生獸》的這些「獸」們來自神秘異邦,長得像小蠍子,見孔就鑽,目標就在入侵人腦,有時佔領肉身,有時則是噬殺肉身,為害就慘烈得多,更何況他們有吞滅人類的更大目標。

異形怪蟲會鑽入人體做怪,其實並不新鮮了,Ridley Scott的科幻經典《異形(Alien)》直接從人體鑽出的血淋淋慘狀,至今難有匹敵;寄生獸要現出原形前的人臉分裂特效,也一直讓我想起《魔鬼總動員(Total Recall)》裡的阿諾那張裂成三半的臉;現形後的寄生獸,張牙舞爪要吞噬人類的「開花」模樣,亦像極了另一部經典《異形奇花(The Little Shop Of Horrors)》;至於一隻眼一隻手的migi,以及它好學不倦,急著想要讀完人類知識的求知欲的個性,更如同《霹靂五號(Short Circuit)》那個機器人的翻版,更別說,它原本是要來寄生人類,佔領人類,最後竟然共存共生,反成了救世主的劇情逆轉。

這麼多相似度的細節,只說明了《寄生獸》有師承,亦擷取了炫目精華,電影真正迷人的論述在於它對生命的解釋。

人體有了寄生蟲,人還是主宰,《寄生獸》卻不然,吃了你的腦,你就剩肉身軀殼,再也不是你了。但是人最容易被皮相所惑,很難分辨皮相與本尊的差異,一旦受困皮相,小命就難保了。

例如,成功寄生人夫的寄生獸,面對妻子叮嚀吃早餐時,一口就把妻子給咬死了,多血腥,多殘忍,那不但是科幻暴力的商業噱頭,也是日本暴力次文化的極致展現,再往深處想,夫妻關係淪落至此,又隱藏了多少家庭崩解的反動思維?

例如,男主角染谷將太飾演的泉新一,原本與單親母親(由余貴美子飾演)相依為命,泉新一成功將寄生獸MIGI困鎖在右手臂中,但是母親卻被寄生獸奪走了腦部,一旦母子再相遇,兒子要怎麼對抗母親?母親又要怎麼屠殺兒子?相信虎毒不食子的單純世人,要如何設身處地去因應這款困境?《寄生獸》試探的不只是倫理與道德,更是親情與良知。還好,電影提供的解答,雖然沾了血,雖然極盡洗腦能事,卻夠動人。例如:被寄生獸寄生的母親,已經死了,它的軀體,不再是母親的軀體,儼然已有「人之大患,在於有身,及吾無身,吾有何患」的老子學說意境了。

當然,就像「人之不同,各如其貌」,《寄生獸》的眾獸,亦各有志。深津繪里飾演的田宮老師就是心存善念的寄生獸,一方面有不忍殺之心,另一方面還得忍受因為「未婚懷孕」,腹部隆起,而遭學校解聘的單身岐視,威力強大的寄生獸也願意忍受道德審判,不以殺止恨,只因為她想嘗試做母親的滋味,她的委婉心事,也替處處有血漿噴灑的《寄生獸》,多了人性溫度。

海峽一杯酒:鐵漢柔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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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倉健情字六書之5

演硬漢,高倉健很在行;演柔情,高倉健也很有一套。《海峽》的十分之九點五的戲全是硬戲,壓軸的柔情戲,卻有雷霆萬鈞之力。

高倉健1982年作品《海峽》,坦白說,帶有濃濃的「愛國」與「文宣」情懷,日本人自力營造出穿越津輕海峽,連結本州與北海道兩大本島,全長53公里,海底也長達23公里的海底隧道「青函隧道」,由以「剛」著稱的高倉健來飾演這位耗費25年時光,督造整條隧道的工程師阿久津剛,確為稱職人選。

阿久津剛對隧道工程的全心全意付出,有如過家門不入的治水大禹,所以最後連兒子都不反對母親離婚,這種盡忠職守,不惜毀家以成就事功的男人,其實符合了高倉健的陽剛特質,正因為全片的政宣氣味如此濃烈,隧道裡又容不下女人,《海峽》依舊請出了吉永小百合來飾演多惠這麼一位癡心守候在他身旁的無緣女子,功能有如「淡極始知花更豔」的綠葉。

多惠的出場戲,是她差一點在懸崖邊跳海自殺,因為她曾因一時疏忽導致火災,奪走多條人命,但被正在調查地質的阿久津給救了下來。

既是救命恩人,又是任勞任怨,專心一意的憨厚男人,多惠從此看到阿久津,眉目就有情,偏偏男人心中只有工作,電路始終沒能接通,即使女有意,送了男人一條紅圍巾,男人依舊不懂,甚至還因工作調動,奉父親之命就匆匆完婚生子。多惠除了歎息,別無他法,男人婚後獨自回返隧道基地後,她因此有了近水樓台的照顧情。

有情,始終不及於亂。那是導演森谷司郎刻意強調的英雄禁慾形象。即使阿久津的妻子曾經有疑,也曾經回贈那條紅圍巾,但是阿久津心中無風月,也就無處惹塵埃。

然而,直到隧道貫通的最後五分鐘時,這段情才在酒精的發酵下,有了工筆勾描。

那天晚上,多惠工作的小酒館已經打烊,阿久津提著行李,停下腳步,要和多惠淺酌一杯,他曾經許願工程未完,誓不碰酒,峻工加上告別,喝酒喝得理直氣壯。

趣味在於,先是多惠依例斟酒致意,男人一飲而盡,終於開口說:「妳也來喝一杯吧。」而且,而且,這回輪到他替多惠斟酒,而且,而且,酒杯還是那一只。

男人用殷勤致謝,女人受寵若驚,更特別的是酒杯中有餘溫,亦有餘韻,更有餘液,能說的,不能說的小情小愛,全都包覆在那只小酒杯中,吉永小百合一飲而盡時,還不忘悄悄抹去杯沿的唇印。有情有禮還有義,此情此景,不正是白居易名詩「綠螘新醅酒,.紅泥小火爐。晚來天欲雪,能飲一杯無?」的人間重現嗎?

這對相識廿五年的男女,只有此時此刻默默相對,《海峽》透過這杯酒,完全改變了電影的政宣使命,鐵漢亦能有柔情,高倉健和吉永小百合攜手雕刻的低調情愛,也只給知音體會了。

幸福黃手帕:悶燒葫蘆

高倉健情字六書之4

問世間,情為何物?世人通常會接上「直教生死相許」,其實原作者元好問要說的是:「歡樂趣,離別苦,就中更有癡兒女。」日本導演山田洋次深得癡字三味,他的《幸福的黃手帕》就繞了一個大彎,極其委婉地講完癡兒女的故事。

這個大彎其實繞得有點遠,因為電影一出場的角色是武田鐵矢飾演的情場傷心人花田欽也,他會打滾,會哀嚎,嘴上念著最討厭紅色,卻砸下所有的積蓄買了輛紅色小汽車,要周遊天下以洩心頭情恨。他沿路搭訕,卻總是碰壁,最後死皮賴臉纏上了同樣也是感情受挫,要到北海道散心的小川朱美(桃井薰飾演)。

花田不是主角,卻叫叫鬧鬧、跌跌撞撞地獨領近十分鐘風騷,真正的主角島勇作(高倉健)才登場,過了將近卅分鐘,倍賞千恵子飾演的島光枝才開始在勇作的回憶與敘述中開始吉光片羽地短暫亮相。明明是核心要角,卻姍姍來遲,這種吊人胃口的手法,其實是擅長庶民電影的山田洋次,處理庶民情愛,卻總能不落俗套,始終讓人看得津津有味的奧妙所在。

因為,《幸福的黃手帕》的劇情極其簡單,只要熟悉「Tie a Yellow Ribbon Around the Old Olk Tree」這首英文歌的人,唱完第一段歌詞,大概就知道故事梗概了:刑期屆滿出獄的人兒,想問心愛的人可否要他回家?一切讓黃絲帶來表態。不見黃絲帶,一切甭談;得見滿樹黃絲帶,誰不眩泣?高潮既然那麼清楚鮮明,要怎麼才能吸引觀眾看下去呢?

通俗劇的特色之一就是尋常小事的大拼盤,越是尋常,越難處理,稍有不慎,就俗不可耐。

山田洋次採取的迂迴策略,悄悄就佔據上笑看人間情愛的高度。,花田與小川「同為天涯傷情人」,在療傷的過程中相遇,硬要送作堆,怎麼說都有點勉強。加上,花田的角色有時急色,有時浮誇,甚至還會胡搞,遇上有時忸怩,有時純真,有時卻不知如何拒絕的小川,兩人之間的拉鋸或者黏纏,其實都屬於浮世戀人中不時傳唱的小曲,並不讓人意外,他們的功能就是扮好綠葉,要帶出紅花。

因為,相對之下,「心中無限事,不予俗人知」的勇作,十足就是個悶葫蘆,出獄後他做了兩件事,首先,他先寄給前妻光枝一封信,盼能得到黃手帕的寬恕與接納,接下來則是在餐館坐下,點了啤酒加拉麵,簡單至極的飯食,卻讓重獲自由的他雙手合十,感激莫名。

山田洋次只拍了勇作的背影,不需要帶出他哽咽落淚的特寫,點到為止,意境全出,那就是大師功力了。

此外,花田與小川的打打鬧鬧,分分合合,都讓冷眼旁觀的勇作不得不適時介入,不打不相識之後,卻換成他逐步解除心防,向兩位傻蛋分享了他溫火慢燉的低調愛情。有人喧鬧,有人冷靜,兩極落差,就帶出了漩渦滾動。

正因為勇作是個悶人,不擅言詞,心中再急,也找不到對應語言,所以追憶他遇見光枝一見鍾情,墜入情網的過程,反而構成了《幸福的黃手帕》最迷人的細節。

首先,勇作和光枝在雜貨店相遇,原本只敢癡癡看著人家,沒想到光枝早把一切看在眼裡,只要主動問候一聲,就讓勇作樂得快瘋了,山田洋次其實用了最簡單的手法實踐了「男追女,隔座山;女追男,隔層衫」的愛情想像,高倉健演出勇作的癡傻愚樂,就夠讓觀眾看得眉開眼笑了。

其次,高倉健詮釋勇作那種近鄉情怯的忐忑,不見黃手帕,他就是天涯浪子,想見,卻又怕見,拿捏得還算不溫不火,高明的是終於見到竹竿上的黃手帕時,他同樣只拍高倉健的背影,更只遠遠帶出倍賞千惠子的模糊人影,一般人都會用特寫來煽情時,山田洋次卻再度繞了個大彎,滿樹黃手帕,不是早已說完了光枝千迴百轉的妻室柔情了嗎?一切都已是大家均可意會的意境,還要再加油添醋嗎?

敢鬆手,敢踩煞車,不只是血性勇氣,而是藝高人膽大的堅持,看見倍賞千恵子千呼萬喚始出來的身影剎那,已經無需任何言語了,遠吊的鏡頭,婆娑的淚痕,山田洋次示範了什麼叫做低調又內斂,卻能夠擊倒觀眾的隱形張力!

追思高倉健:美麗錯誤

高倉健情字六書之1

日本巨星高倉健(1931-2014)在11月10日辭世,享壽八十三歲,但是家人卻在11月18日才公開他的死訊,符合他一貫低調內斂的個性。

高倉健是繼三船敏郎之後,國際知名度最高的日本男演員(松田優作走得太早,北野武則是導戲強過表演了),銀幕上的高倉健總是剛毅木訥的角色,最擅長詮釋日本人的壓抑民族性格,這種民族性格的展示,也是他從影一甲子以來一直追求的目標。

高倉健在銀幕上給人的印象總是高大而沉默,一如通俗台語歌謠「心事誰人知」所傳唱的「心事若無講出來,有誰人能知」那種悲歌情懷,不管是深情凝視或者滿心怒火,他的臉部肌肉總是拒絕抽搐抖動的誇張表演,他寧可一切往下沉,往內縮,不在五官展示情緒波動,但是從他的肢體與氣勢上,觀眾卻可以精準看到他體內的火山即將噴發。這種表演方式,習慣從表像品評表演的人,容易輕率地嗤之以鼻,嫌他就靠那一招半世闖江湖,卻未必能解釋何以就算是只有這一招,卻能那麼管用。

高倉健曾經解釋他最佩服的表演的是日本的傳統藝術─能劇。他的表演境界也是能劇的銀幕展示。

能劇演員都是一張面具,沒有七情六欲,表情總是固定的一張面具,演員靠的不是那張臉蛋,而是用身體,以舞蹈方式表現喜怒哀樂各種情緒。七情上臉,其實是最膚淺的表演,不靠五官取勝的演員,就得靠身體的「氣」來做詮釋,高倉健站在攝影機前確實就有一股氣,時而剛強,時而柔軟,時而低調,時而昂揚…他曾經以武士對決來形容那股演員的氣,唯有氣韻生動,才有生機,他的表演人生當做如是觀。

從影,對高倉健而言是美麗的誤會。他就讀明治大學時,攻讀商科,卻沒有好好唸過幾天書,整天遊手好閒,混的社團也是與他質資完全不相稱的相撲社,總之就是標準的混吃等死的「由你玩四年」,畢業之後,才開始感受到就業危機,只能哪裡有機會,就去混口飯吃。那一天,他去新藝製片廠應徵劇組管理員,不料卻被東映老闆牧野光雄一眼看中(因為他很高,180公分,很挺,很俊),直接找他做演員,沒想到他竟然流下了眼淚。

流淚,不是因為找到工作了,有飯吃了,而是他的家鄉父老根本瞧不起戲子,認為演員只為乞丐高一級而已(中國對倡優皂隸的賤民分類也約略近似),為了五斗米而去當戲子,那是多羞恥的事啊!當時,他怎麼也沒想到自己會靠表演揚名立萬,話都不會多說兩句的他,從來不認為自己能演會演,第一天上戲,當化妝師在他臉上塗抹胭脂時,再度熱淚盈眶,總覺得演員不是男子漢該做的事,總有一天一定要轉行。

高倉健其實是深受田都元帥(戲劇界的祖師爺)鍾愛的幸運兒,初入行時,他和大半的臨時演員一般,上好妝就得乖乖在現場待命,天寒地凍時刻,只能圍著營火取暖,演到第十四部戲《第十三號棧道》時,已經算是小有名氣了,但是東映對他並沒有特殊禮遇,反而是同片合作的女星日高澄子看不過去,邀請這位明日之星坐上她的車子吹暖氣,還賞了他一杯熱咖啡喝,寒天一杯熱飲的萬千恩情,才讓他頓悟,要拚就要拚最好的。

成名初期,高倉健演過不少劍俠電影,身上的刺青,高挑的劍眉,冷酷的眼神和用抬頭紋與法令紋書寫的剛毅線條,成功打造了他的「硬漢」戲路,也因為越演越有信心,他才有能力去改變自己的「釣魚」人生。他曾說自己的前半生都在陪命運之神釣魚,什麼魚兒上?,就決定晚餐菜色吃啥。有了能力之後,他相信人生只有主動進攻,才不會浪費時間,他開始挑戲揀劇本,替日本男人定義的鐵血男兒戲路,就是1980年代之後逐漸鮮明的個性,陽剛鐵筆的作品包括了《海峽》和《南極物語》等片;酒入愁腸化做相思淚的曲筆作品則包括了《幸福的黃手帕》和《驛》等片,當然最經典的就屬1999年的《鐵道員》了。

「演員最自豪的事就是能帶給電影溫度。」高倉健初讀《鐵道員》的原著小說時即深受感動,努力要把自己完全溶入那位一輩子盡忠職守,把青春、幸福和生命都獻給鐵路的小車站站長,有關這部電影的論述,就請大家參閱舊文,至於《鐵道員》中不時出現的那首Tennessee Waltz,據說正是他親自推荐給導演降旗康男的,在電影中即時發揮了煽情催淚的能量。

「不識字的人也能看得懂電影畫面。」高倉健曾經如此肯定電影的影像功能,晚年的他,更懂得音樂的穿心入腦魔力,我只能說,他真的悟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