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長崎母親:留聲機

凝視,是一款追思;聆聽,亦是。山田洋次的《我的長崎母親》兩者得兼,深情動人。

電影音樂的動人前提之一,是形式不要太複雜,主題樂章許可變奏,許可變動主奏樂器,透過樂音的多元展現,既可以讓觀眾清楚辨識,同時可以讓觀眾浸泡其中,形塑共振。至於這個主旋律能起多少波瀾?能有多少層次?就看導演巧思。

日本大師山田洋次選擇了《我的長崎母親》做為松竹映畫問世一百廿年的代表作,不但請出了抗癌成功的坂本龍一來為電影配樂,更把孟德爾頌的「e小調小提琴協奏曲,作品64(Mendelssohn Violin Concerto E Minor OP.64)」做了多元鋪排,有愛情,又有壯志,深情動人。

《我的長崎母親》描寫1945年8月9日上午11點02分美國空軍在長崎上空投下原子彈的故事,男主角浩二(二宮和也飾演)即將從長崎大學醫學系畢業,寶貴生命與青春就在那一刻凍結成灰,再也見不到母親伸子(吉永小百合飾演)與戀人町子(黑木華飾演)。三年後,母親準備了豐盛晚宴後,對著他的碗筷說:「孩子,媽要放下你了,接受你已死亡的結果,不再掛念你了。」結果,浩二卻像一隻螢火蟲般,回到了母親眼前。

那是浩二的靈魂,他的肉身早已被原爆催毀殆盡。不過,只有母親看得到浩二,其實,那亦是母親的祈願與幻像,只要聽見浩二急切地追問:「原爆後,你們有想我嗎?有四處找我嗎?」心中無限話,就可以洋洋灑灑地說給兒子聽了。

時隔三年,重返故園,浩二不忘走回自己的書房,抽出了他鍾愛的精裝版孟德爾頌「e小調小提琴協奏曲」黑膠唱片,開始把玩了起來。

這張黑膠唱片至少提供了三個層次的思辨,完全展現了山田洋次用音樂訴情的功力。

首先是愛情。

當年,浩二就在書房裡,驕傲地拿出這張唱片放到唱盤上,陪著町子一起聆聽這首協奏曲,隨著琴聲飛揚,兩個人的肢體越來越近,側個臉,就可以觸碰到對方的臉龐,也聞到對方的呼吸了,急促的心跳聲,讓他們渾然忘卻了那個年代的留聲機需要上緊發條,才能順暢轉動。沒多時,發條鬆了,音樂慢了,兩人卻聽若罔聞,反而是樓下的母親察覺了節奏變慢,琴聲變啞,仰頭一望,迷矇的眼神似乎已可想見小房間裡的春情。

其次是志氣。

浩二學醫,志在濟助偏鄉窮人,但他心中另外有個小小的指揮家夢想,聽著他鍾愛的這首協奏曲,不時就化身成為指揮,在有如夢幻投影的銀幕上如癡如醉地揮舞著指揮棒,指揮著剪影般的樂師聞樂高奏。不是這麼愛音樂,他不會不惜血本,買下這套精裝版黑膠,只是所有的夢願,都在原子彈空襲下化為烏有,此時,山田洋次讓觀眾清楚看見黑膠唱片上滴下了幾滴眼淚。靈魂會哭泣嗎?會垂淚嗎?山田洋次的濫情手法,讓浩二的青春憾痛,飆上了最高點。

第三,則是生命。

町子知道這張黑膠是寶,不忘拿到學校,播放給戰後窮困的老師聆賞,那天,一位殘疾老師聞樂大哭,原來他被徵召派往南洋作戰前,心知肚明,有去難回,也特意再去聆賞一回孟德爾頌的協奏曲,得聞天籟,此生無憾。果然,同梯的青年盡皆戰死異域,他則是缺腿斷骨得能倖生,思前想後,既感傷又感動。相逢何必曾相識,同是「戰火」淪落人,原本心如止水的町子,也在對方的眼淚中,找到自己得能圓夢補憾的目標。

町子始終放不下浩二,依照本片的邏輯,因此她就無緣得見浩二的魂魄,只能夢裡想思。往者已矣,眼前卻另有一位殘疾知音,町子幾經思量,願意用餘生之力照顧他。那天,町子帶著男友來到伸子家,向伸子告白,同時也到浩二靈位前上香,就讓她生命中兩位重要的男人見上一面吧,情天有恨,但是生命還是要繼續的,此時,坂本龍一的細微琴音悠悠彈起,人生長恨水長東,孟德爾頌的漣漪,就這樣讓坂本龍一的樂音承接了開來。

音樂可以補足很多影像或對白不能觸及的情感,《我的長崎母親》透過孟德爾頌與坂本龍一,完成了一闕長相思。

會計師:自閉症出金童

2016年六月過世的拳王阿里(Muhammad Ali-Haj)與《會計師(The Accountant)》有啥關連?

其實阿里只亮相了兩個鏡頭,前後不到五秒鐘,前者是男主角Christian Wolff童年時期念茲在茲一定要完成的人像拼圖,偏偏其中一片落在地上,就差臨門一腳,有嚴重自閉傾向的小男生Seth Lee於是開始尖聲大叫,父母親都壓制不了他,直到最後弟弟撿到了那一片拼圖,騷動才停歇,導演Gavin O’Connor隨著小男生完成拼圖的手勢,讓觀眾看到那幅缺了一角的拼圖,就是拳王阿里的拳鬥肖像。

電影中的畫面沒有偶然與巧合,所有的鋪排都經過算計,為什麼是阿里?形成全片重要的解謎金鑰。

這幅拳王阿里拼圖像,就掛在老家房間的牆上,一個鐘頭過去後,觀眾陪著成年的Ben Affleck走進這個房間,看到這幅畫,你確認了他飾演的會計師就是長大後的這位自閉症男孩Christian Wolff,透過更多的劇情洩露,你更清楚了曾和巴金森氏症搏鬥32年的拳王阿里,剛巧註記著會計師的特殊人格:是的,他們都飽受痼病折磨,但他們是鬥士,不屈服,亦不退讓。阿里擅長頭部攻擊,甚至勇敢挑戰國家體制;Christian Wolff人如其「姓」,他的「狼性」一發揮,對方必死無疑。阿里是拳擊圈的Champion;Christian(這個名字另有則帶有基督徒的開闊解釋:有時以牙還牙,有時,淑世博愛)則是會計和殺手圈的Champion。

Christian如此神勇,關鍵來自父親的特殊教育。是的,《會計師》是一部教育電影,直接明白告訴你,家有特殊孩子,你要如何訓練他。因為,孩子,爸媽不能陪你一輩子,把你關進學校,隔離外界,或能減少刺激,避免發病,卻無濟於事。在弱肉強食的社會中,你只有比別人強,才活得下來,於是他敦聘了武術高手,一心一意要把兩個小孩調教成為搏擊高手。

最重要的是,每回發狂尖叫時,父親緊緊抱著他的時候,一直在他耳旁叮嚀著:「You are different! You are different t! You are different!」那是激勵,亦是洗腦,更是催眠……童年種種,都預告著這位「different」殺手就是在這種情境下誕生的。父親的不人道訓練,成就了他的不凡身手,這種糾纏難休的父子關係,正是導演Gavin O’Connor最愛的題材,他2011年的《勇者無敵(Warrior)》其實有著相似的父子情。

Christian的博愛性格,讓他樂於助人;Christian的鬥狠性格,讓他殺起人來乾淨俐落,前者說明了他如何幫助老弱人家安度財務危機,後者讓他除惡務盡。但是很難根治的自閉症毛病,則讓他查賬一定要查到底,中途要他縮手,小時候會尖叫,大了之後,就不顧一切直搗黃龍了。而且一看賬,就可以看到公司治理罩門,同樣也是這位「與眾不同」的會計師的專業精明。

《會計師》的劇本努力建構著這位自閉症殺手的身心網絡,從數字控(辦事前一定要對著雙手吹氣)到欲迎還拒的微妙愛情(他的見愛躊躇與童年的母親創傷有關),都與主角的童年際遇密不可分,連兄弟相逢的場合,都有著「預料之中」的水到渠成,至於神秘女聲的最後現形,更有著神來一筆的震撼。但是一切就如John Lithgow飾演的上市公司老闆所說的台詞:「我幹嘛自找麻煩,找上這位會計師?

是的,一切都是自找的,不找,你沒事,不找,也就沒了這個故事,這部電影。那不是偶然,更非巧合。

四十年:時光歌聲心跳

侯季然執導的《四十年》是回顧民歌運動的紀錄片,民歌40演唱會的幕前幕後追蹤攝影,提供了豐富的歌手影像與樂音,但是想聽歌,買CD或參加演唱會就可以了,紀錄片無需,亦不必提供此類服務,侯季然選擇從「時光」出發,無論「多情」或「無情」,皆有可觀。

「無情」,與歲月有關;「多情」,則與音樂相關。侯季然把「無情」與「多情」的焦點全都匯聚在民歌之母陶曉清身上,則兼具了「詩」與「史」的趣味了。

電影開場是陶曉清正在住家的頂樓花園整理菜圃,一手握著剪刀,另一隻手則是順藤摘茄,嘴裡喃喃唸著:「這個老了,不能吃了。」於是咔嚓剪下。這場戲有三個情境:歷經四十寒暑,她的人生已來到采茄東籬下的悠然;其次,歲月催人老,已然乾扁,不能食用的茄子,只好割愛,茄猶如此,何況人乎?第三,花圃頂樓依舊是民歌基地,演唱會在這兒構思,紀錄片亦在此誕生,剔除老朽,依舊有滿園春色,適合徜徉,適合回顧。

所以,電影自然就轉向了民歌運初萌時期的四位關鍵創作/歌手:李雙澤、楊祖珺、楊弦和胡德夫,他們早已成了神主牌,提及民歌,就不能不提他們,但要不落俗套,才見深意與功力,

侯季然來到舊金山,讓我們看見了已然虔敬禮佛的楊弦不疾不徐地從「鄉愁四韻」憶說當年,但是侯季然的鏡觸卻更貼近余光中的詩作「小小天問」:

1965的楊弦就在這款歌聲中,吹起了民歌運動的攻擊號角,但也要有著楊祖珺和胡德夫的補述,才讓伴隨著李雙澤早逝已然成為歷史神話的記憶拼圖得著了可以往復辯證的空間,才讓身為歷史見證者與當事人的陶曉清得以寫出一封四十年來一直哽在胸口的信,寄給天上的舊友李雙澤,所有的回憶與對照都在反射時光,這時候電影的英文片名《Ode to Time》就得著了清楚鮮明的座標了。

《四十年》的始意是要替民歌40演唱會做紅錄,侯季然卻用時光熨貼出全然不同的趣味,他大量使用了歌手準備登台獻唱的跟拍畫面,等待中,空氣中迴盪著其他歌手的歌聲,有的多了風霜,有的顯得斑駁了,穿入耳膜的不正是時光的無情?

然而,等待上台的歌手們,眼神依舊堅定,而且有光還有火,等待再次展喉,或者燃繞的激情,不正是鐫刻著時光的專情:四十年來,他們重複唱著相同的歌曲,聽眾不要新歌,聽眾要的是從老歌中找回自己的昨天,那亦是不足以與外人道的癡迷專情了。

至於楊弦的新作,或者侯德健不能終曲的吉他彈奏,則是時光悠悠的歎息!但是,侯季然同樣補齊了歌手不變的嚮往:罹癌的邰肇玫依舊享受唱歌,更為了終於擁有一間貼有自己名牌的休息室而雀躍;吳楚楚四十年來不改其志地繼續在餐廳彈唱,木吉他的張炳輝則是社區中教導一群愛唱歌的男女唱著歌……民歌極盛時,他們都曾是somebody ,如今雖然還不至於成為nobody,畢竟光芒還是已經褪色不少了,但是又如何?民歌的崛起力量在於要唱自己的歌,四十年後還能不改其志,繼續唱著自己的歌,那又是多傲人的時代身影?

侯季然的《四十年》不全然像一面鏡子,要讓大家重溫昨天,更多的時候它是一把梳子,把已然稀疏,不堪盈手握的皺紋與髮絲,梳成一個髻,含笑迎風。

薩利機長:壓力三部曲

重現災難現場,難不倒好萊塢,《薩利機長》電影海報上強調的那個「untold story」才是關鍵字,才是一個已經被新聞媒體徹底轟炸過的空難題材,卻值得搬上銀幕的關鍵字。

2009年,全美航空1549號班機遇到鳥擊,兩具引擎皆熄火,迫降於哈德遜河面上的事件,透過即時新聞的傳送,立時成為吸聚全球關切的災難事件,尤其是機上乘客擠在兩側機翼上,等待救援的場景,堪稱是航空史上最經典的畫面之一,最後機上的155名乘客全數生還的結果,更是911事件後最讓美國人雀躍的「飛機」新聞。

事後,班機機長和空勤組員接受過無數媒體採訪,還有多少「untold story」可以再挖?Clint Eastwood選擇的切入點是重現機長Chesley ‘Sully’ Sullenberger的危機處理。

機長救了一機子乘客,他已經是公認的美國英雄,但是他沒有太多的喜悅,墜機是事實,墜機前後的處理,必需通過科學檢視,才能確保英雄美名,更重要的是他還能不能再飛?保不保得住自己的退休金?

英雄不風光,英雄忐忑有憂,正是《薩利機長》的核心論述。Clint Eastwood兵分兩路,一是妻子,一是飛安會。

順利獲救後,Tom Hanks飾演的薩利機長立刻致電妻子,Laura Linney飾演的妻子Lorraine接到電話時習慣性地問他要不要回家吃飯,沒聽出他語氣中的喘息,薩利只能請她趕快打開電視看新聞,不能怪妻子的,誰會料到這有種「鳥事」發生?

稍晚,Lorraine再與先生通上電話,噓寒問暖後,提到了房貸,經濟壓力困擾著這位主婦,但是薩利更煩心的是,飛安會不從結果論英雄,他們掌握的部份數據對薩利不利,只要他的判斷與處理有誤,迫降河面並非最佳選項,而是人為失誤,他的工作與退休金可都泡湯了。

不知情的妻子還在電話那頭碎碎唸著,他無法確定飛安會的調查結果,一旦不利,妻子要如何承受?那份家計愁煩,只有擔負全家生計的一家之主才明白的。

正因為有新愁,才必需回想,Clint Eastwood此時才「重演」了鳥擊實況,這個時間美學的拿捏,頗具巧思,更重要的是他「貼近」了黑盒子完整紀錄下的座艙通話實況:雖然變生肘腋,但是沒有大呼小叫,200多秒的應變時刻中,他得先搞清楚狀況,找出機上最有效的應變方案,再做出轉飛機場或迫降河面的決定,那個三分多鐘的反應時間裡,人命與飛機的壓力全都壓在他的心上,一慌就亂,一亂就慘了,Clint Eastwood與Tom Hanks用低調來對照慌亂,顛覆了傳統戲劇的「高潮」準則,最多只以機長的防撞警語來凸顯危機壓力,卻更人看見了臨危不亂是多艱難的修為。

最大的壓力來自飛安全的調查,因為不管是電腦模擬飛行,或者其他飛行員的模擬試飛,都「證明」他來得及降落附近機場,換句話說,降落河面的選擇與危機,都可能是薩利的專業失誤,他要如何在公聽會上反敗為勝呢?

《薩利機長》的真正高潮在於一切要讓科學來說話,但是薩利卻高祭人性元素,所有的模擬試飛都清楚知道如何選擇,如何判斷,事發當時卻非如此,先要搞清楚狀況,再理出最佳對策,人性的幽微細節關係著降落成敗,Tom Hanks沒有焦燥,不訴諸情緒爭取他的試飛要求時,正是他的「抗壓理性」的最佳寫照,不是這麼冷靜,不是這麼沉穩,他如何在那三分鐘之內做出決斷?

面對壓力,多數人只會大呼小叫,《薩利機長》重建現場的心理學才是全片最有魅力的「untold story」。

神鬼駭客:導演迷航記

關鍵不在扮演Edward Snowden,這位美國國安局的揭密者/叛國者史諾登的Joseph Gordon-Levitt究竟像不像本尊,關鍵在於早在就曾有過一部以史諾登為核心的精彩紀錄片《第四公民(Citizenfour)》,而且該片已被知名影評人Steven Schneider選入「這輩子必看的1001電影」之林。

Laura Poitras拍攝的《第四公民》強調「現場」與「真實」,她是史諾登親自挑選的紀錄片導演,只因為她敢於挑戰美國,致力挖掘911事件真相的紀錄片,所以得能進入史諾登的房間,見證,也拍下他在公開爆料前後八天的心路歷程。

《第四公民》的史諾登是本尊,窩在房間內,只要有一點風吹草動,就如逢大敵,房間內從本尊到記者,所有人的戒慎恐懼,焦燥與憂慮,透過現場記錄,精準地烙印進了數位檔案之中。而且,全片從Monday到 Monday的八天紀實,人物單一,地點單一,精準反映了高密度、高張力的風聲鶴唳。

Oliver Stone失算的地方在於他想另起爐灶,火苗卻零散,顯得力不從心。

關鍵之一,《神鬼駭客:史諾登》採用了雙線進行的敘事方式,一方面透過17年的時間跨幅,試圖追蹤重現這位「愛國」青年蛻變成「叛國」青年的心路轉折;另一方面則是帶出史諾登來到香港旅館,公開資料,爭取媒體曝光的歷程。

時光倒流17年,確實可以看到史諾登的「變」與「不變」:他是弱雞,光是新兵訓練就過不了關,只能回到資訊世界做宅男,卻也因為他的血統純正,一心愛國,才得能以優異資訊能力獲得重用。

但在這17年歲月中,我們也看到他初到單位報到,就遇見Nicolas Cage飾演的那位懷才不遇的庫房管理員,聽他數落CIA的國安真相,埋下叛逃種子;隨後,他從交友網站中約會了Shailene Woodley飾演的女友時,才初次相遇,竟然就針對國家主義與自由主義,唇槍舌劍辯論起來……我相信負責編寫劇本的Kieran Fitzgerald與Oliver Stone確實想在有限的空間中,摻進多元的政治論述,強化他無法忍受以國家安全之名,侵犯人權的基本信念,再搭配組長是如何輕蔑他拿中東人命做國防武力展示心態,最後再以女友的個資都已遭監控的事實,做為壓倒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

確實,《神鬼駭客》用了「加法」來解釋史諾登何以「叛逃」,然而層層疊積的取材及手法都太過刻意,也太過牽強,卻少了「不得不然」的化學效應:也就是,觀眾很難從他的決志中體會到他的用心。

當然,17年的時空跨幅,遠不如八天八夜的高度集中,電影的戲劇張力,相對就稀釋變薄了。

正因為Oliver Stone想要面面俱到,想要講的東西太多,以致於多數只能蜻蜓點水,輕輕帶過,他避開或省略的情節,卻往往是解謎的關鍵元素,例如初識Snowden的影迷,既無法理解房間裡何以有Laura Poitras這麼一位紀錄片導演?更搞不清楚衛報記者究竟看見了什麼重大資訊,又不惜大聲頂撞長官,爭取著什麼樣的「新聞自由」?他們又如何在那間小房間裡,防範著CIA神通廣大的滲透與穿刺?

簡單來講,《神鬼駭客》交代了史諾登的歷史脈絡,卻看不清他的決志與煎熬;《神鬼駭客》除了在下載檔案和靠著魔術方塊夾帶外出時,還有點戲劇高潮,卻完全浪費了旅館斗室裡,爭取空間與時間的緊繃壓力。

《神鬼駭客》揭露了非常重要的資訊真相與人權呼聲,但也讓我們看到了導演Oliver Stone已然說不好一個故事的夕陽風景。

插旗攻城市: 雄辯滔滔

美國紀錄片導演Michael Moore是個老頑童,有時候看起來老沒正經的,但他的嬉笑怒罵,往往都滲透著他的憂國憂民之思,他的2015年作品《插旗攻城市(Where to Invade Next)》堪稱箇中翹楚。

口沫橫飛,雄辯滔滔堪稱是Michael Moore的註冊商標,《插旗攻城市》其實是一部鋸箭式的烏托邦,靈光閃動處,盡是讓人豔羨的美麗世界,但是連世界首強美國都做不到,所有的美麗因此成了蒼白的夢幻。 

Michael Moore很會說故事,《插旗攻城市》的破題就極犀利批判美國,自從二次世界大戰後,再也沒有打過勝仗了,韓戰沒贏,越戰送走了越南,即使派出大軍進駐到中東的伊拉克和阿富汗,臉是腫了,人是胖了,從此卻像掉進了泥沼一般,再難脫身。於是美軍首長邀請他來指引迷津,讓他有如特使欽差得能打著美國國旗到歐洲取經,看到好的就據為插旗已有,這麼「帝國主義」思惟的起手式,不但揶揄了美國的霸權心態,也增加了電影的觀賞趣味。

到歐洲取經,目的無非就想見賢思齊,只不過,Michael Moore採用了鋸箭式的處理手法,凡事只看光明美好的那一面,至於何以致之?又得付出多少代價才做得到,就不是他關心的議題,他的策略很簡單:美麗境界誰不嚮往,歐洲小國都做得到,為什麼美國做不到?他只負責採買,至於美國政府究竟做不做得到?他其實已經預設了結論:是不為也,非不能也。 

例如,義大利勞工每年有卅天的有薪休假,婦女產假高達五個月,有這種好康,哪位勞工不動心?看見義大利人準時下班,午休還可以回家烹煮美食的輕鬆寫意,誰不神往? 

例如,法國公立學校極其重視午餐,餐具非陶即瓷,沒有保麗龍,更非鐵鋁盤,主廚煞有介事地精雕細琢,餐點菜色直追餐廳等級,懂得吃,才懂得人生,這是多重要的一堂美育課程?

同樣地,冰島孩子回家幾乎不做功課,教師更瞧不起那些出選擇題的命題老師,只因為選擇題就會暗示標準答案,勢必限縮學生的思想,乖離了全人教育的本質。連斯洛瓦尼亞這種小國都可以讓年輕人「免費」讀大學,讓美國窮學生到此一遊都樂不思蜀,誰不歎息? 

至於葡萄牙的監獄有如小旅館,有電視,有冰箱,犯罪之人限制住居,失去的只是自由自在的來去自由,在那種環境下悔過自新,確實很像人間神話,但是誰不看得目瞪口呆。

一旦Michael Moore來到德國市鎮,看見街道上都有著記念死難猶太人的地標印記時,他一定就會唸起美國到今天都還沒有黑奴紀念館,不知反省昔日罪孽的國家,憑什麼號稱世界首強? 

Michael Moore就這樣一則一則採擷著歐洲傳奇,每插一次旗,其實就印證著美國帝國主義的再一次心虛與理虧,《插旗攻城市》不想告訴你為什麼別人做得到,美國卻做不到,那是政府該去回答的問題,他很霸氣,也很跋扈地問影迷:世上有如此桃花源,我們在猶疑什麼?

很多電影都沒有答案,《插旗攻城市》更沒有,但是只要見證他的論述,烏托邦的願景就不再是黑茫茫的一片了,藝術家只能告訴我們天堂是什麼,至於天堂在哪裡?回頭問一下你手上的選票吧。

我的蛋男情人:小情歌

傅天余執導的《我的蛋男情人》,是一部適合從美學來檢視創作態度的台灣電影。

冰,是電影的美學關鍵字。因為,女主角林依晨飾演的梅寶,這一輩子都和冰有緣,至於冰的真正意義則在於讓放凍「空間」替俗人爭得更多「時間」,得以從容應對人間的壓力與焦慮。 

首先,她的工作是是冷凍食品的行銷企畫,製作美味食品,再適時解凍,讓更多的人願意享用。換句話說,她的收入與成就,來自低溫的冰凍世界。 

其次,她的母親金燕玲則是不時就會做好各式食物,放進冰箱裡,好讓忙於工作的女兒只要打開冰箱,就能吃到母親的愛。換句話說,她的思親濃度與冰有關。

再者,居住亞熱帶的她有一個到雪國旅行的夢想。雪國的召喚一方面來自遙遠與陌生,另一方面則來自溫度的落差,至少可以滿足讓雪衣上身的小小祈願。 

最重要的是,她接受了流行思惟,在黃金時期取出卵子,送進冷凍銀行,等待愛情成熟的季節,讓生命得能傳承。

這四個層次都讓白色有了揮灑空間,從天然雪白,冰箱光白到人工漆白,更讓人生「溫度」在白色的映照下,有了辯證空間:畢竟,冷凍食品再可口,還是要解凍加熱才知其美;媽媽的愛心,同樣也需要電鍋、熱鍋或者微波爐加溫才能得嘗;充滿雪國風情的冰屋不也是要有人駐進,才能得享風味?遠赴瑞典取景的製片考量,滲透出的雪地質感,當然就成就了電影的格局與風貌。 

至於備用的精卵,同樣要放進溫暖的子宮才能孕育新生。因白而生的「明亮」色溫,讓《我的蛋男情人》的視覺美學散發出強烈的晶亮色澤,那就是希望與溫情的另類書寫了。

《我的蛋男情人》另外還從冰凍的層次進一步討論了「保鮮」與「代用」的實質意義。 

鳳小岳飾演的主廚強調食材新鮮,卻也同樣有著低溫冰房來培育他的食材。他的講究是一種生活品味的堅持,林依晨主張的「好好吃頓美食」的「生命便利」概念,同樣提供了「鮮度」變化的伸展空間。只可惜,編導對於鳳小岳的美食堅持著墨略少,他願意接受冷凍食品的彎轉心態,也只是輕輕帶過,否則電影的層次與深度就更不俗了。

蛋如其人的精卵人物造型,其實是《我的蛋男情人》的主要噱頭,詹懷雲與程予希的蛋寶與蛋妹角色詮釋,有時清新,有時自在,萌樣人生對照無涉塵俗的精卵身份,成功散發出「生命在望」的能量。至於卵子由男生扮演,精子由女性詮釋的「性別顛覆」趣味,同樣開啟了觀眾對於「生命」的想像,取得了一種含笑以對的喜劇高度。 

至於冷凍室裡的精卵如何知道「父母」親的戀愛進度,達到「我快要出去了!」的生命結論?其實,純屬喜趣設定,不必動用理性檢視(就像卵子如何在不同的空間與「母親」對話或共舞一般),反而是「能夠用新鮮的,何必再用冷凍」的殘酷現實,才是戮破精卵美夢重力一擊,!也才是電影在往浪漫傾斜之後,又回歸了「冷凍」與「新鮮」的拔河主題的巧妙回馬槍,也讓《我的蛋男情人》不再只是都會男女的愛情囈語,多了生命哲學的省思與歎息。

從林依晨到鳳小岳,從詹懷雲與程予希,傅天余讓《我的蛋男情人》的主要演員都在一種最自在的狀態中,收放自如地完成喜劇表演,有的夢幻,有的綺麗,豐潤了愛情電影不可或缺的浪漫指數,搭配陳建騏那種「如歌的行板」的音樂設計,《我的蛋男情人》是2016年台灣電影中一闕動人小品。

屍速列車:給父親的信

拿《末日之戰(World war Z)》來對比南韓導演延尚昊執導的《屍速列車(Train To Busan)》,立時就能明白「空間」與「時間」所形塑的戲劇張力。

同樣是噬人殭屍的危機,同樣是偉大的父親要解救家人,《末日之戰》的家人劫難場景有限,嚴格來說只有兩場戲,災區則是遍布全球,男主角Brad Pitt即使心懸家人,也得飛遍災區,尋找解藥,空間遼闊,時間亦因此鬆垮了下來;《屍速列車》則是從首爾的早班車直奔釡山,戲劇焦點全部集中在那輛前途茫茫的高鐵列車上,來不及逃,也沒地方逃,壓縮的空間與時間,加上比快的速度壓力,緊繃的神經、迫人的氣氛因此格外強猛。

《屍速列車》基本上既是寫給父親的一封信,也是寫給男人的一首歌。

父親的層次上,不管是忙著賺錢,很少陪伴女兒,甚至粗心到會重複送出相同生日禮物給女兒的基金管理人徐錫宇(孔劉飾演),或者老婆即將臨盆都還不知該替女兒取什麼名字的摔跤好手尹相華(馬東錫飾演),都因為來到生死關頭,腎上腺素和良心指數悉盡噴發,一死一生,「真情」乃現,他們的改變與選擇,已經完成觀眾繫念的劇情設定。甚至要不要犧牲?要怎麼犧牲?亦都符合了觀眾的歎息與不捨。

因此,原本看不起錫宇的相華,也在喘息之餘,替南韓的父親形象做出註解:平時拚死拚活去賺錢,不就是圖個家人溫飽與幸福?這和他們奮力頂住門,不讓殭屍闖進,願意犧牲自己,就圖女兒能有生機的心情,佔穩了必定起共振效應的平行線。

至於男人的拼圖就更寬廣了,有青澀,有世故,生死一線間的本性流露,皆符合了人性試煉。

崔宇植飾演的高中棒球隊員手上明明有著可以求生棍棒,可是他就是下不了手,無法對準已經變成殭屍的同學/隊友迎頭敲下,那是涉世未深的純情;同樣地,眼見女友也受到感染了,他還是下不了手,寧願讓女友一咬的抉擇,又是何等癡情?

大反派金義聖飾演的千里馬客運營運長則是負責撩動「生之欲」。一旦生物本能啟動了,當然不擇手段,以鄰為壑,用別人之死來換生機,不論是封鎖車廂,不容錫宇過來的群情鼓噪,或者硬把列車長推做替死鬼的詭計,都已清楚執行了導演派定他「為富不仁」的角色設定。

不過,金義聖的終極使命則是要帶出《屍速列車》的關鍵字:「基金管理人」。

炒做股票,坑殺散戶,正是錫宇的日常工作,同仁為散戶吭聲,立遭他嗆罵;後來更證明一切的亂子都是他護航炒做的生技公司惹的禍,《屍速列車》的隱喻就是金融風暴底下,哀鴻遍野的散戶的集體瘋狂。錫宇同時也是會鑽巧門的高手,他有國防部內線,可以套出避難捷徑,卻不願與別人分享資訊的自私自利者(連女兒都罵他:「你就是每天只顧自己,媽媽才會離開你!」)。金融風暴下得能脫身的人,都是避險「有道」之人,不知道的人就白白送死了。摔跤好手嘲諷錫宇最會拿別人做墊背,對照他站立車頭朝蜂擁而上的殭屍猛踩猛踏的那個意像,何等犀利?又何等精準?

正因為這個世界已經被男人鬧得天翻地覆,無法收拾,正因為這個世界由於男人的自私,女人的選擇因此格外讓人省思。先是,棒球員的女友不願意與富商共處一車廂,既而有尹姬姐姐既然也變做了殭屍,覺得「所為何來」鍾姬妹妹,才會有「賴活」不如「好死」之歎,毅然「開門」共亡!甚至最後只有女人得能倖生的劇情安排,同樣也呼應著導演對於男性霸權的鄙夷。

不斷奔跑的求生前提,確實讓《屍速列車》的節奏得能叩人心,不過,「殭屍會咬,卻不會開門」以及「不見光,就不會行動」的主題,卻是讓電影找到延展空間和喘息時間的關鍵設定,延尚昊導演的劇本精算,確有一套。至於「堆疊」破窗、如雨落下或者「追攀高鐵」的殭屍特效,同樣也是極盡「速度」與「力度」所完成的視覺震撼,這一點確實不比好萊塢的《末日之戰》遜色,這些執行力才是南韓影業的真功夫了。

當然,《屍速列車》的魅力亦在親情暈染上。用那首原本要唱給父親聽的「Aloha re」換來一線生機,確實夠來撫慰那些拚死捍衛家人的父親了。殭屍的致命危機只是「因」,父親的終極救贖才是「果」,《屍速列車》的神來一筆回馬槍,讓前頭跑了快兩小時的大男人都可以安心閉上雙眼了。

張國榮拼圖:遙寄老友

  張國榮的演藝人生的第一高峰,是他的歌唱歲月;一九九二年到一九九七年的電影歲月則是第二高峰。

  從《霸王別姬》到《風月》,我曾經三度採訪張國榮,當時他為了演好京劇名角程蝶衣,已經練出一口標準普通話,溝通順暢,三次的促膝長談,記下不少筆記,在他猝然殞逝後,重新翻閱,對照後來他人生情路和戲路的幾度丕變,痕跡歷歷,只能掩卷輕歎!

  「今後,我只為公益再唱歌!」張國榮當時才以《霸王別姬》備受好評,王家衛的「《東邪西毒》才拍了一半,《風月》又是陳凱歌特地為他量身訂製的影片,所以他斬釘截鐵地告訴我他已完全離開了歌唱界,「我或許還可以在卡拉OK中酣唱終宵,但是絕不可能再回歌壇做歌星,離開歌壇我一點不後悔,我要讓大家知道的是張國榮真的很會演戲,我有名不是因為我會唱歌,而是我戲演得真好!」「而且,你知道我根本看不懂五線譜嗎?」張國榮笑著透露他的秘密:「我的靈感全在我的腦海中。」

  退出歌壇後,他把對音樂的愛轉向了譜曲創作,《白髮魔女傳》的電影歌曲「白髮紅顏」就讓他得到了生平第一座,也是唯一的一座金馬獎,他說:「其實,我什麼樂器都不會玩,也完全看不懂五線譜,寫曲完全是靠平時自己哼哼唱唱找靈感,有了靈感後,我就會打電話告訴懂得寫譜的朋友,請他們幫我記下來,或者彈一遍給我聽,我再告訴他們那裡要什麼樣的合音,要如何修改,有一點蒙混啦!」他雙手一拍很得意地說:「黛安娜.蘿絲同樣看不懂五線譜,同樣是世人公認歌唱天后,因為她有天分。我則是因為很懂得音樂市場的流行品味,知道什麼樣的音樂大家愛聽,所以我寫的歌很受歡迎。」 

  公開出櫃之前的他,對自己的性向其實是既模糊又直接,他曾經侃侃而談他的愛情夢想,言談無涉性別,而是坦誠的告白:「我喜歡談戀愛,我喜歡談戀愛時那種火熱的濃烈感情。」 

  他更進一步坦白說:「我不相信人一輩子只愛一個人,那是太偉大的愛情,從一而終是多難的事啊!你只有私底下捫心自問才知道自己是不是曾經對其他的人動過心,我享受談戀愛的感覺和滋味,但是我不是花心的人,愛情過了兩三年之後,一切都會沈澱,那就是感情,不再是愛情了。」

  「不是不渴望愛情,只是身為娛樂名人,我的考慮難免要比一般人多得多,因為不管誰做了我的情人,我們其實都滿痛苦的,沒有自由,只有壓力。」十年後重新回味他這番話,顯然,既適用於異性,也適用同性,只是,外人不一定聽得懂他的多重含意。 

  當時,林青霞復出正紅,他不時就會炫耀在電影《白髮魔女傳》中和林青霞在瀑布下的一場激情床戲,「我就緊緊抱著她,吻著她。」他挑逗的眼神、動作和口吻,活脫脫就像一般異性戀男人一樣,充分享受著能夠和銀幕女神共浴激吻的洋洋得意。

  他了解一般男人的性幻想,只是一般男人並沒有想到,他最愛的,最後竟然是男人。 

  「做人和做事都一樣,要專心才能有成!」當年,他真心希望自己能夠名揚國際,《霸王別姬》未能在坎城獲獎,他很在意,因為在《霸王別姬》中還是配角的葛優卻已經先他一步,在九四年以《活著》拿下了坎城影帝。

  他對《風月」》寄望很深,在黃山下一個小時車程的黟縣小房間裡,他每天除了啞鈴練身之外,床上桌上擺放了各式的《風月》腳本:從編劇的對白本、導演的分析本和攝影師的分鏡腳本都有,他很用功,可惜最後又讓他失望了。

  一九九三年五月,張國榮滿懷期待地進軍坎城,希望能以《霸王別姬》的程蝶衣一角名揚國際,頒獎前各界影評分析他勝算很高,最後影帝卻頒給了英國電影《赤裸》的男演員大衛.朱利斯,緊接著宣布金棕櫚獎得主時,評審長路易.馬盧先宣布了《鋼琴師和她的情人》,現場歡聲雷動,當時人窩在前台拍照的我心頭一驚,「什麼獎都沒有,難道呼聲很高的《霸王別姬》摃龜了?」我猛回頭,只看到徐楓、陳凱歌和張國榮也都是驚訝呆滯的蒼白表情。

  此時,路易.馬盧又再唸出《霸王別姬》的片名,陳凱歌激動莫名,硬拉著徐楓和張國榮一起上台,張國榮的唇邊終於綻露出些許笑紋。 

  接下來,張國榮表現得很有風度,在惜別酒會上,我陪著他周旋於各國賓客中,那年擔任評審的影星蓋瑞歐曼一見到他就搶過來握手,蓋瑞一直誇他實在演得太精彩了,「你沒有輸。」

蓋瑞很誠懇地說:「大家都肯定你的表演,但是大會也建議評審不要把所有的獎都給了同一部電影。」路易馬盧見到張國榮時,也一直用「Wonderful!」讚美他,他難置一辭,只有點頭說謝。 

  那晚,陳凱歌和徐楓都興奮得徹夜難眠,反而是張國榮早早回房了,那年坎城是他距離得獎最近的一年,落敗的他,依舊風度翩翩,但是整整二十個月拍一部電影的全力付出,最後還是與獎項擦肩而過,那種失意,那種落寞,身旁無人能夠安慰他。

  張國榮原本在《東邪西毒》演的是東邪,最後卻因為某種原因(其中有些演員的演出完全不合乎王家衛的想法,他知道真相,但是他不能指名道姓說明白,就怕傷害了其他演員)最後成了西毒,他接受王家衛的安排,從眉宇間我看得出他對自己的信心與驕傲,但也不會把自己的成就建築在別人的痛苦上。

  只是《東邪西毒》一拍三年尚未完工,所有演員都不知該如何配合軋期了,他也只能委婉表白:「別人拍戲都是劇本早就寫好了,演員有充分的時間去醞釀情緒,去開發表演空間,但是王家衛總是在開拍一個小時前才給你對白本」,他眉頭一挑,笑著說,「你真的要很有本事才能禁得起王家衛的折磨。」 

  他在電影《新夜半歌聲》中有毀容演出,「演員不要太在意自己的容貌」,張國榮在《胭脂扣》中就曾經變裝飾演十二少的龍鍾老態,「但是沒有一個人認得出那個老頭子就是我,」張國榮說:「既然認不出是我,還有什麼意思呢?演員重要的是身體語言和對角色的透徹詮釋,光靠臉蛋演戲是不夠的。毀容就要有毀容的慘狀,讓人看得出是你真的毀容了,那種戲劇衝擊才大。捨不得,就沒資格玩。」

  1995年張國榮在安徽距離黃山約一個小時車程的百年古鎮黟縣,拍攝電影《風月》,劇組替他安排僅有的一間「總統」套房,號稱「總統」,其實簡陋得可以,兩間小房間,一張木桌,一張木床,還有一台老舊的冷氣機,但是夠他窩居終日,躲過外頭的秋老虎天氣,不致中暑,也不致孳生怪病。

  「到中國拍戲,我就成了素食主義者。」張國榮說,「不是我挑食,而是基本上我無法信任當地的肉類冷藏技術,生怕吃了肉就會出狀況,劇組人員經常傳出吃了肉就不舒服,所以我只吃當地的米食和青菜,其他的營養品就靠我自己帶來的罐頭補充了。」他隨身帶了各種藥和維他命,飲用水更是成堆從香港帶來的礦泉水。 

  「我是主要演員,我身體不舒服就會影響工作進度,避免進出溫差太大的環境,就不容易生病。」所以,平常沒戲時,他就窩在自己的房間裡讀劇本看書想角色,「我隨身帶著啞鈴,練肌肉,鍛鍊身體,即使是夏天,因為窩在冷氣房裡我也得穿著長袖線衫,不能熱著,更不能冷著。」

  全力以赴,卻不能有成,是一種「良辰美景奈何天」的喟歎;他後來重返歌壇,卻也不能再造風華,更是一種「無計留春住」的悵惘。

  從影多年,他最無奈的是每年都得接演一些無聊的賀歲戲,以致常被好友批評:「戲太爛了,但是你還好,沒被拖垮!」每回被罵,張國榮總是含蓄地說以後會少接這種爛戲,但是人在江湖,身不由己,演技早已爐火純青的他,頗有生不逢辰之歎,從《槍王」到《異度空間」,他總是一個人遠遠地跑在前頭,電影就是追不上他的風華,港片早就從《胭脂扣》、《英雄本色》和《倩女幽魂》百花齊放的黃金盛世,跌落到《香港有個荷里活》和《金雞》的傷逝卑微,滾滾紅塵,濁世滔滔,他縱有心有力也難回天了。 

  我不禁想起他曾經幾度想要與李安合作,但又一再對李安說:「一定要有最合適的劇本再說,不必專程為我改角色!」從《飲食男女》到《臥虎藏龍》,他和李安見過幾面,終究無緣。

  最近老有人唱著《霸王別姬》裡的那首「當愛已成往事」:「往事不要再提,人生已多風雨,縱然記憶抹不去,愛與恨都還在心頭,真的要斷了過去,讓明天好好繼續,你就不要再苦苦追問我的消息。」參不透鏡花水月,畢竟總成空!太上忘情,其下不及,誰教我們就是情有獨鍾的紅塵眾生呢!

攻佔羅浮宮:怒海孤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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透過魅影來說故事,透過象徵來重建昔日風雨,都是《攻佔羅浮宮》的趣味所在了。
我心中最精彩的博物館電影,來自《末代皇帝(The Last Emperor)》的最後一幕,尊龍飾演的溥儀在紫禁城裡被麥克風驚醒,昔日專屬他一人的紫禁城,如今成了供民眾遊覽的故宮。昔日一國之君,如今只是一個園丁;昔日的奼紫嫣紅,並沒有變成斷井頹垣,但是主人換了,就只能「良辰美景奈何天,賞心樂事誰家院」地徒呼負負了。 閱讀全文 攻佔羅浮宮:怒海孤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