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特曼:燈火下樓台


好萊塢大導演勞勃.阿特曼走完人生的八十一年寒暑後,美國時間十一月二十日晚間辭世,最後遺作《大家來我家(A Prairie Home Companion)》才剛在金馬獎國際影展上映演過,留給影迷無數歎息。

在外電所發的影人追思紀念文章中,我覺得以《大家來我家》編劇兼串演廣播名嘴的葛里森.凱洛(Garrison Keillor)對他的總結意見最傳神,也最精準,凱洛說:「在拍片現場最能看得出他對電影的愛!」他形容:「阿特曼超愛拍電影的,他喜愛拍片現場的混亂,以及工作人員和演員之間的互動交際─他最推崇演員了─他也很能享受剪輯的過程,他尤其愛和不同人的一起坐在試片室裡一遍又一遍地看著電影。他不在乎電影賺賠,他也不排斥做行銷宣傳,他只覺得能有拍片的時候,自己好像在天堂!」

《謎霧莊園(Gosford Park)》的英國作家朱利安.法洛(Julian Fellowes),也說了一句讓人回味再三的話:「他是真心、誠摯對待演員,許多導演說他們愛演員,都是違心之談,但他卻是真心愛演員。」

在好萊塢製片人的眼中,阿特曼算不上是搖錢樹,五十五年的從影人生中,他執導過八十七部電影,只有少部份是賺錢的片子,絕大多數都是不賣錢的非主流作品,也因此雖然五度獲奧斯卡提名,但從未獲獎,直到2006年才獲得了終身成就獎,這個獎清楚標識了他特立獨行,不受主流製片人歡迎的殘酷事實,但是從1980年代之後,他只要登高一呼,就有無數知名影星願意不計酬勞,參演他的作品,這和他尊重演員的心態有絕對關係。

阿特曼生前曾經在法國知名的「正片(Positif)」雜誌上發表過一篇「演員是作者」的名字,透露了演員為何樂意與他合作的秘密。

他說很多導演都相信「劇本」是電影最重要的元素,演員都要根據劇本上的指示和脈絡去演出,不能夠自由發揮,在「作者論」的概念中,導演理所當然是作者,但是演員卻被多數人認定為只是「肉身詮釋家」,而非自力創新的「作者」,這種成見對演員不只是昧於現實的糟踏,更是低估了演員的實力,他最愛舉的例子就是:「不管《阿拉丁(Aladdin)》的劇本寫得多好,動畫畫得多好,如果不是羅賓.威廉斯(Robin Williams)生龍活虎的配音,電影會這麼好看嗎?他對《阿拉丁》的貢獻是導演、編劇和動畫家都做不到的。」

他強調:「做演員的確很光彩,也有各種獎項給予肯定,但是演員對於一部電影的貢獻卻是被人忽略和低估的。一位好演員絕對稱得上是藝術家和創造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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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特曼認為導演和演員的關係就像是拳擊場上的教練和拳擊手,「上場打拳的是演員,挨打的也是他,流血流汗的都是他,我只能在旁邊指導,鬼吼鬼叫。」導演叫得再大聲,選手打不好也沒用,他就是因為深諳這個道理,所以他會根據演員的外型和人格特質來決定他是否符合劇本的要求來演出角色,但是到了拍片現場時,他反而會要求已經熟讀劇本的演員,臨場時能提出不同的想法,來豐富角色和戲。「我越是對演員有信心,我就越會鼓勵他去創作。」因為他相信照著劇本或指南去表演,是死戲,戲要活,要有生命力就要去創造,創造才符合人生的真理:「不管我們事先準備得多齊全,事到臨頭都還是靠即興爆發來因應的。」

這個概念在偉大的表演藝術家身上看得最清楚,鋼琴家、舞蹈家或舞台劇演員誰不是如此仰靠最後的臨場爆發力呢?

例如,《雲裳風暴(Prêt-à-Porter)》中,提姆.羅賓斯(Tim Robbins)和茱莉亞.羅勃茲(Julia Roberts)有熱戀對手戲,提姆飾演的是一位體育記者,他的台詞背得滾瓜爛熟了,但是他覺得光是這樣還不夠,應該還有一些習慣癖性來襯顯這樣一位角色,於是他替自己加配了一根雪笳。不管你抽不抽菸,雪笳菸的氣味帶有強烈侵略性格的,一般人很難容忍或閃躲,但是這樣的人物性格卻在雪笳的配搭下,造成了強烈的印記,偏偏,茱莉亞卻很難容忍有人在現場抽雪笳,臉上就會自然顯現討厭的神色,導致提姆只能站到走廊上和茱莉亞對話,台詞還是一樣的,但是演員的互動不一樣了,真實情緒配合一個隨身道具的設計,呈現了強烈的臨場生命力。

也因此,這位少年時期最愛泡在堪薩斯市的爵士酒吧中,當兵時還開過轟炸機的大導演,最喜歡拍片前和演員聊天,聽他們說說自己的小故事,聽他們分析自己對劇中人物的分析與體會,這些談話內容很多時候都會改寫了原定的劇本,因為角色透過演員的互動就越更有血有肉了,或許這就是為什麼大牌演員都願意和大師一起合作的原因,阿特曼晚期的作品都是大堆頭演員的群戲,因為阿特曼坦承他很依靠演員,一旦他們身上有創意火花湧現,就會有人呼應,彼此之間就會出現化學變化,奇妙的生命力就會出現了。

所以呢,阿特曼強調演員絕對不只是劇本的詮釋家而已,他們才是真正的作者。有這樣的伯樂,演員還不爭著做千里馬嗎?

皇家夜總會:肉身狂想

英雄的定義是什麼?

寫過「英雄與英雄崇拜」一書的英國文人卡萊爾(Thomas Carlyle,1795~1881),把英雄定義為足以領袖群倫、具有超凡入聖的精神特質的先知或神人,在他的筆下,英雄分成「帝王」、「神明的英雄」,「先知的英雄」,「詩人的英雄」,「教士的英雄」和「文人的英雄」六類,凡人一旦接近了英雄,就能從他的光和熱中感受到幸福和快樂。

但是凡人的英雄就沒有這麼大的生命壓力了,捨身救人的是英雄,仗義執言的人,堅守崗位的人,默默奉獻的人都可能是英雄,但是英雄一旦上了銀幕,一切就要放大,美德、勇氣、意志和體能都是不可或缺的元素。

1963年問世的007系列電影到了2006年的《皇家夜總會》已經是第21集了(另外的兩集算是不同製片集團所拍的「私生子」),歷代的007,從史恩.康納萊、羅傑.摩爾、皮爾斯.布洛斯南到最新的丹尼爾.克雷格,都曾經衣冠楚楚地扮起翩翩君子模樣(差別在於西裝款式隨著時代流行做了修正,領帶亦從早期的細條、寬邊花色一直到如今的絕大多數時候不打領帶,直到上賭檯才打起蝴蝶結),世人常用「殺人不眨眼」來形容十惡不赦的歹徒,但是007原本也是「殺人不眨眼」的職業殺手,卻因為談笑用槍,而且「羽扇綸巾談笑間,強虜飛灰湮滅」,反而搏得了浪漫英雄的美名。

《皇家夜總會》的英雄定義學比較不一樣,野性和酷刑就是丹尼爾.克雷格的註冊印記。

這個印記從電影的第一個鏡頭就開始了,穿著花襯衫的007為了緝拿恐怖份子,開始「千刀萬里追」的追趕跑跳碰,從快跑、彈跳、追逐、攀梯、翻滾,將近八分鐘的追逐戲,沒有任何的喘息空間,逃命的人沒命地往前衝,追逐的也不能有任何「上氣不接下氣」的猶疑,超人的體力,建築了他的野性細胞。

然而,就像《第七號情報員》的第一集007電影一樣,詹姆斯.龐德的另一個野性魅力在於他對女色的迷戀與自己肉身線條與肌肉的展示(公式是讓007和龐德女郎一起戲水,穿著泳褲的007不但要露出壯碩的胸肌,還得有濕淋淋的胸毛展示),超越凡人的肉身與毛髮就是野性的代名詞。

這樣的視覺魅力是《皇家夜總會》的製片小組最熟悉不過的公式操作了,於是丹尼爾.克雷格先要在波光瀲灩的渡假勝地彷效希臘神話中,從波浪中誕生的維納斯那樣,從海浪上冒出身來,讓影迷和女配角看到他誇張得直追當年「世界健美先生」阿諾的健美身材,認同他夠格以美男計來誘惑那位騎馬的怨婦,套出她先生的行蹤秘密;繼而再以同生共死的情誼,征服了女主角後,理所當然地共浴愛河,讓大家「窺見」他的魚水歡愉。

然而,再怎麼分析,都是007電影用老的招式,就算換了新肉身,難免還是給人了無新意的歎息,於是才有剝光007的衣服,讓戰俘營中才可能傳聞過的「打蛋蛋」鞭刑直接躍上銀幕。

在武俠電影或技擊電影中,英雄如果打不過強敵,直接「葉下偷桃」,往往是最有效的制敵之道,因為一擊就倒,鐵打金剛也抵不住胯下攻擊,不管007的床上男性雄風有多神勇,一旦「以子之矛,攻子之盾」,讓他的風流強勢成為苦刑煎熬的對象,一方面收到了「匪夷所思」的奇襲效果,一方面則是達到了反向嘲諷的搞笑趣味,同時,還讓急於「偷窺」的觀眾,耳朵聽著007的哀嚎,好奇著椅墊被挖空的007下體會被折磨成多悲慘的模樣,他的頑強不屈,固然符合了傳統英雄形象,然而卻一定會觀眾進一步去想,他的性能力會不會因此受傷呢?

會,他就是凡夫俗子;不會,他就是不世出的英雄。答案相當明顯。

有見聞,有奇想,007的肉身狂想曲,其實是精明算計的肉體方程式。

香水龐德:奇觀的必要

電影強調視覺,要讓人家能夠看見。

一旦眼見,又能歎服,滿心感動之餘,猶有茶餘飯後的閒談話題,就算成功的造勢電影了。

法國導演盧貝松在2001年曾經監製個一部《企業戰士(Yamakasi)》, 描寫有過人體能的七位年輕人能夠消遙自在地飛簷走壁,電影一開場就是他們像蜘蛛人一樣開始在高樓底層開始往上攀爬…看得觀眾目瞪口呆。

最新一集的007電影一開場,我們也看到類似這種超體能的追逐戰,007釘住的恐怖份子是一位體能超強的黑人,從競技場上開始拔腿追趕,只要前面有孔隙,對方就有辦法飛鑽而進,例如他可以利用樓板氣窗進出,007比不上他靈巧,只好直接破牆而進,導演運用剪接技巧,讓我們看到了類似Yamakasi的競技遊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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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過,007電影對我而言,另外有兩個小小的奇觀是我打心眼裡開心的。

一個是茱蒂.丹契飾演的M夫人,半夜被情報局幹員打電話吵醒,因為他們追蹤到了007的下落,只見她連床都不用下,翻個身,隨手就打開枕邊的一台電腦,立刻就可以聯上情報局的網路,確認龐德已經到了黑山共和國,打算要豪賭一場了。

床頭有台功能這麼強的電腦,坦白說,只有電腦癡的人才會開心,一般人可能疑神疑鬼,擔心電磁波太強,然而,情報頭子不只是生活舉止神秘兮兮,也應該享有一些旁人想都想不到的設備器材,才能更像千里眼,順風耳那樣,各種情報一手捉。

這場不到十秒鐘的戲,其實只是製片和導演所玩的一個小噱頭,但是007與科技的結合,這靠這種小小的細節慢慢堆砌出具體可信的邏輯的。

接下來,則是威尼斯的古屋拆除記。

每凡有大樓採用爆破拆除法,瞬間就灰飛湮滅的奇觀,一直是外電新聞最愛報導的素材,而且會運用鳥瞰、正拍和側拍等各種鏡頭,紀錄下文明崩毀的實況,但是《皇家夜總會》讓我們看到的卻是水都的房屋拆除術。

這場戲明顯是內外景交錯拍攝的,外景是威尼斯一處水上古屋的真實拆除過程,導演採用類似紀錄片的拍攝法拍下了整幢房屋逐步崩塌的過程;內景則是007因為心愛的女人被人勒索綑綁了,急著要救美也要救出他的勝利賭金,所以拚盡全力來救人。

水屋崩毀有兩種做法,一種是真的買下一幢房子把它炸毀,另一種則是配合屋主的拆遷,做為戲劇元素的強心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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機會可遇不可求,一旦遇上真有水上屋要拆,買下獨家拍攝權,就算是搭景陳設費用,只有景像確實可觀,絕對是值得的,一切都因為真有這樣的房子要毀於一旦,所以外景加內景,就會讓觀眾油生「屋內有人」的危急感,樓房是真垮的,屋內有人則是蒙太奇之後的假象連結和心理認同,戲劇魅力因而蘊生,歎息和擔心,共構了觀影的樂趣。

基於這樣的心理,看到湯姆.提克威的《香水》壓軸奇觀時,你不得不去思想我們到底要從電影中獲得何等的震撼?

《香水》的主人翁葛奴乙從26位女郎的身體上提煉出人間最高級的香水,他追求的境界是「宛如上天堂」,香水沾上手絹,迎風一灑,就能讓圍觀群眾有如上天堂。

天堂是什麼滋味?只有去過的人才知道,其他的人只能想像和憧憬,有的人認為他就應該像美國作曲家Irving Berlin所創作的歌謠「Cheek to Cheek」中所唱的:「天堂,我在天堂,我心狂跳,無法言語,當我們臉貼臉一起跳舞時,我好像找到了我期待的幸福(Heaven, I’m in Heaven. And my heart beats so that I can hardly speak. And I seem to find the happiness I seek. When we’re out together dancing cheek to cheek.);有的人則更簡單明白地就以「飄飄欲仙」來形容自己形神飛揚的快感…但是《香水》壓軸奇觀卻告訴我們凡夫俗子的天堂概念卻是一次「欲仙欲死」的集體交合。

當你看到五百對男女就在廣場上寬衣解帶,裸裎相見,集體做愛的時候,你不能不歎口氣,拍電影真是一場艱難事功,要動員這麼多臨時人員本就不易,還要說服他們脫光衣服,還要一對一的匹配成功,讓大家心甘情願地在別人的胴體和唇齒上翻來滾去,那要花多少力氣去籌謀、規畫、協調和執行?

世界七大奇觀都是巨大心血營建的古工程,贏得我們的驚歎,但是營建工人的辛苦,都淹沒在歎息的口水中了。

美好的一年:豪華行銷

雷利.史考特(Ridley Scott)執導的《美好的一年(A Good Year)》是一部行銷電影。

就傳統行銷學的概念來看《美好的一年》,你可以一眼就認出製片人一定和車商談妥了價格不菲的置入行銷條件,將德國朋馳汽車和瑞士SWATCH手錶公司合作 製造的的雙人座小車smart捧成了趣味配角,看著身材高大的男主角羅素.克洛(Russell Crowe),硬擠進了那輛迷你的蘋果綠小smart車,穿梭在普羅旺斯田園,有時捉狂似地奔來跑去,有時卻是繞圈三匝的抽格剪輯,人與車的矛盾與趣味, 達到了博君一粲的效果。

當然,你也會注意到羅素克洛的藍芽耳機,以及三G手機,製片人結合了時髦的電信產品,來襯顯羅素.克洛飾演的倫敦商場殺手史基納的性格與身份。

但是,《美好的一年》真正在促銷的卻是一種古老的氛圍。

電影的藍本來自「山居歲月(A Year in Provence)」暢銷作家彼得.梅爾(Peter Mayle)的小說「戀戀酒鄉(A Good Year)」,標榜的是「世界上再也沒有一個地方能像法國普羅旺斯,人們可以不須忙碌,儘情地享受生活」之類的現代桃花源。

「擾嚷文明」與「美好時光」的對比,其實就是彼得.梅爾的寫作手法之一,便利的電子文明讓市場交易充滿了瞬間起伏的變化,善用三C器材的史基納就是一位從 來不要休假,擔心一休假職位就會被取代,損失慘重的忙碌現代人。繼承了叔叔的酒莊之後,他原本只想以最快的速度變賣財產,再回到倫敦戰場去殺伐,但是一住 進普羅旺斯,他聽的是黑膠唱片,不是MP3;塵封的打字機重新擺上桌面,要書寫文字,他必需執起墨水筆,沾著墨水尋找及模彷叔叔的筆跡去寫信;他換下筆挺 的西裝,改穿老式的寬鬆便服;對了,還有一輛引擎聲低沈古老,造型卻典雅威風的哈雷機車…

已經退出流行生產線的老玩意,老東西,只要懂得重新拿出來用,樸拙之間,另有雅趣,關鍵就在於你懂不懂得用,懂,就趣味橫生,懂,就連那每天清晨都會出來擾人的蠍子,都比蟑螂來得古典而有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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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知道法國普羅旺斯山區的通訊設備是不是那麼詳備,三G手機可以隨時隨地都接得通,我只去過坎城,知道那兒的通訊設備及速度落後台灣至少十年,人們去到 普羅旺斯,不是都要追求恬淡閒適的生活原味嗎?誰還想手機四處響個不停,繼續和世界的每個角落通訊不斷?然而,若是通訊四處有死角,羅素.克洛大概是片刻 也待不住的,就算那是劇情的一個小盲點,反正就是要讓不小心墜入游泳池,趕不上飛機,必需重新回到童年難忘的田園時光,才有機會讓往事重新在心頭舒活了起 來。

然而,這些古老的生活方式,經過包裝,成為一種美好的過去,成為一種只要你願意就可以重新接續的生活方式,速度也許慢很多,質感卻依然醇厚,所以反而有了一種古拙的趣味,這正是鄉居歲月最甜美的後現代包裝。

不過,行銷得最成功的旅遊場景,對我而言,卻是《美好的一年》中的那個露天花園餐廳。

賓客在水池四周用餐,中間是一個大銀幕,放著老電影,現場有樂團演奏,花前月下,人與酒同歡並醉,美好時光重現眼前,我不知道那部老電影是集錦,還是某部經典,認識也好,不認識也好,一種悠閒自在的生活品味,其實就是那麼自在地從銀幕四散開來。

看過露天電影的人都知道,電影的魅力有五成,但是人們的社交互動卻也另有五成,人影互動,聲聲交錯,每個環節都是美麗,嘴吧吃著美食,喝著美酒,聊著賞心樂事,眼睛可以盯著伴侶,也可以斜瞄著老電影,人間悠悠,山河自在,無非就是這樣的情境了。

然後,落雨了,然後,撐傘了,欲望不會被雨水澆熄,反而會因為衣服的黏搭而有了肉身交纏的念頭,後續的章節都是這麼不經意地順著期待走了下去。

流行,需要速度來幫襯,古典,拋棄了速度,卻能夠靠醇度和密度來創造一種超現實的期待,《美好的一年》的行銷術,讓緩慢和古典有了新鮮的面容。

亞太金馬:電影大拜拜


為什麼亞太影展冷?金馬獎卻熱?陌生與熟悉就是有別,有備而來與臨陣捉瞎的兩種心態就是好看與否的主要原因。

亞太影展難辦的原因在於參展影片多數人沒看過,沒有共鳴,來台影星也沒有人認識,典禮場子冷到底,實屬必然的道理。亞太影展主持人之一林志玲從來就沒有主持的才華,只能當撒嬌或花拳繡腿的花瓶(今年多了一則舞劍的鬧劇),大局就得靠另一位主持人吳宗憲來撐場面,問題就在於他根本來不及準備電影素材,只能臨場應變,只說一些藝人愛情與賣弄洋涇濱外語的冷笑話,既與電影無關,也與亞太無關,更是欠缺帶動現場氣氛的能量。

我敬佩李行導演帶頭的評審團以片論片的評審標準,因此才會伊朗電影《人妻共犯》獲得多項大獎,而非傳統那種「人人有獎」的分配形式,過去五十年來,亞太影展一直不能贏得國際重視,就因為影展的本質是聯誼勝過競賽,觀光勝過觀摩,如今,評審有意創新,但是影展不配合,參展影片你很難在媒體上看到文字或影像的介紹與討論,大家都陌生,觀眾沒有期待,無從歡呼,影展主辦單位也講不出個道理來,連個入圍名單都不敢公布,你要吳宗憲如何準備?從何準備呢?除了瞎掰,他還能做什麼?問題是硬掰三小時,不冷都難。

更尷尬的情況不只是多數的頒獎人看著白紙黑字都還唸不出得獎名單上的外文,而是伊朗電影《人妻共犯》明明獲得了三項大獎,可是播來播去的永遠就是那十秒鐘的片段,素材短缺的窘境說明了這個典禮吃力不討好的客觀現實。

金馬獎頒獎典禮為什麼好看?為什麼會有1.88的收視率(亞展只有0.22)?先不談小巨蛋的舞台設計展現了高度與縱深,以及俗豔用色所帶來的花團錦簇力量,以及動靜皆宜的電影片段處理(這些都是金馬獎製作團隊累積多年的成績),主持人蔡康永和侯佩岑的用功是最需要肯定的。

今年的金馬盛會上,每一部電影或得獎人,不論是劇情片或紀錄片,蔡康永都能夠如數家珍,一一細述影片的成績和內容,這是最起碼對參展影片和影人的尊重,舉辦金馬獎的唯一目的就是要拉抬台灣電影的聲勢與知名度,凡是卓越優秀人事物的都要提及,才會讓入圍或參與者與有榮焉,吳宗憲式的天馬行空,對電影人是一種說不出口的羞辱與尷尬;蔡康永式的言之有物,而且是超越劇本,見機行事,隨時都能配合說明,才是最貼切的電影秀主持人。

奧斯卡盛會的主持人真正能夠讓人覺得精彩好看的,不論是比利.克里斯托或琥碧戈德柏,都會在台詞上,以及臨場反應上不時將該年度的優秀好萊塢電影和名詞、劇情和角色溶入主持人的應對話語上,那才是有生命力,有血有肉的電影盛會。

至於亞太影展的頒獎人組合,原本就生硬,加上連名字都唸不齊整,溫度直線下滑是一點都不讓人意外的;金馬獎的頒獎組合,難免有些耍冷,但是彼此過招都還能從生活中取材,即使是伍佰與楊承琳、吳鎮宇與徐若瑄,黃秋生與周杰倫,吳宇森與金城武都還能就事論事,在敘事與幽默中,都很專業地達到一定的平衡點(包括《頭文字D》的對白取材及張徹《刺馬》的薪火傳承),等到曾志偉與吳君如的最後高潮,更是真情流露,不論是曾志偉質疑評審是瞎子,以及當眾撕毀得獎名單,強調得獎人說了就算的「戲劇化」轉折,到吳君如的將信就疑,以及最後要靠手機簡訊唸出感謝名單的喜極無措,都因情真,所以有戲,而且因為戲真,所以好看。

金馬獎好看,是幕前幕後的高度專業展現,也是台灣人可以向全球華人驕傲展示的成績;亞太難看,是臨陣捉瞎的必然結果(就算是製作金馬獎的東風來辦也很難起死回生的),負責發包的新聞局應該要認真檢討一下,這樣花台灣納稅人的錢到底要收到什麼樣的效果?效果達到了嗎?還是又是一場大拜拜落幕而已嗎?

墨攻:戰爭場面論短長

拍過了《魔戒》三部曲,還有人敢拍圍城、攻城的戰爭電影嗎?

拍過了《王者天下》還有人要拍仁者救民的史詩電影嗎?

答案或許要先問彼得.傑克森。

史匹柏在1993年拍出了《侏羅紀公園(Jurassic Park)》,十二年後,才有彼得.傑克森的《金剛》出現,他的恐龍更多,速度更快,效果更震撼。經典在前,後輩中人,如果不能站在同一個競技水平上來相抗衡,硬要東施效顰,真的還不如藏拙的好。

另一個答案,或許要問香港導演張之亮。

中國影壇從《英雄》之後,就試圖透過跨國資金來拍攝大場面的戰爭動作片,從《英雄》、《天地英雄》、《無極》到《夜宴》,錢沒少花,人馬沒少動員,但是笑談勝過票房,搖頭多過掌聲,關鍵在於場面是壯大而空虛,徒講排場,卻沒好戲,一切就乏味了。

1992年秋天,在東京與拍攝《籠民》的張之亮一別之後,我有十多年不曾再見到這位拍戲認真,也多方嘗試要拍出不同風格作品的導演,他在2006年底推出了根據日本漫畫家森秀樹的作品改編的《墨攻》,我就急著要看他以什麼方式回答我的那兩個問題。

《墨攻》中的劉德華飾演戰國時期的墨家智者革離,他介入了梁城保衛戰,希望幫助這個夾處於燕趙兩強之間的小國,得能倖免於戰火塗炭。墨子學說中的「兼愛」與「非攻」理念,因而成為支持革離干冒政客禁忌,要掌兵權,要身先士卒的心理動機。

看到劉德華短髮蓄鬚,布衣圍巾的革離造型,我先想到的是宗教中的耶穌。特別是他到達梁城後,被既得利益的軍政大臣驅趕住進馬槽,鋪著稻草就要睡下的情節 時,很難不想到馬槽誕生的耶穌,至於他淑世濟民,有如宗教般狂熱的執著信念,卻被奸臣排擠,國主猜忌的際遇,更是若合符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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墨家與宗教的連結,是電影美術與劇情可以產生的共振效應。但是,觀眾更想從《墨攻》中看見的卻是古代中國的攻防戰術,主張「非攻」的墨家,只有靠更高明的 戰術才能完成使命,才能以寡擊眾,因此,「非攻」戰術就成了電影的最大噱頭,就像「打著紅旗反紅旗」的革命家,一部訴求「非攻」理論的作品畢竟還是得以 「戰術」來吸聚目光。

於是革離先靠著改良型的箭頭,就可以加大射程的「科技」概念,射翻了將軍求得了第一勝,接下來又靠著屎尿糞水讓敵人的火箭攻勢全數點不著火,可惜的是拆城 牆築鞏城的理念與實際,看不出多大差別與效果,「地道」攻城與甕中捉鱉的攻防效果相當渾沌,看不出戰術的理論與實踐。至於趙將巷淹中靠著撤兵鬆懈敵軍意 志,引爆政爭的手腕,由於涉及等待和離間的作業時間,出現了戲劇情緒不能配合剪接時程的空隙,都是美中不足的遺憾。

至於《墨攻》最大的視覺成就則是改變了傳統的陸地攻防戰,創造了水陸空的三棲攻擊戰,而且「水攻」脫胎於從地道戰衍生而來的創意;「天兵攻城」更是利用現 代人時髦熱中的「熱氣球」玩意的新發想(可惜的是少了伏筆描寫,出現得突兀了些),更是新鮮而又有趣。傳說中的「墨子」墨翟曾經和木匠宗師魯班各自設計出攻城和救城的攻防武器,電影中如果善用史實,出現「木鳶」迎戰「熱氣球」的經典畫面了,觀眾一定會大呼過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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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墨攻》的美術,不像葉錦添在《夜宴》中那般雕琢,但是另有古拙力道,我喜歡劉德華的造型,因為符合了「穿粗布衣,吃野菜粥,摩頂放踵以利天下」的墨家傳統,他抗拒收受那雙草鞋的迂腐與不知變通,也可以讓人去思考墨子學說在戰國之後就銷聲匿跡的人性矛盾。

演員方面,「梁王」王志文的陰鷙,符合了昏君的顢頇,以及難捨權位的算計,最後射殺巷淹中的囂張言行,更符合了「只求今朝勝」的小人嘴臉,硬是把榮譽視為第一要務的敵手將軍給吞了殺了,他的狂妄與私欲還真符合亡國之君的基因。

至於吳奇隆的子團角色,有型有戲,話少但是有力;錢小豪的將軍徘徊在良知與權位之中,生死之際才見醒悟,也符合英雄的現實期待;反而是韓國演員一無是處, 不論是飾演將軍的安聖基,或是飾演梁國太子的崔始源,都太過做作。午馬也不再有昔日「燕赤霞」的粗獷魅力,至於范冰冰的「精驥營」女首領,武功不重要,她 的功能就是要用繞指柔的柔情來撫慰劉德華的陽剛,徜若不做將軍,改做協防平民,也許互動情意就更有說服力了。

《墨攻》集合了中日韓三地的人才與資金,川井憲次也繼《七劍》之後來替電影配樂,雖然欠缺明顯可供哼唱的主題旋律,但在戰爭場景上卻也發揮相當有力的煽情 效果,整體創作高度雖然不能望《魔戒》項背,至少故事有血有肉,美術亦有可觀,主要人物不咬文嚼字,也不玩弄奇情怪癖,遠比《無極》中看得多了。

媒體浪潮:民生報熄燈

創刊二十八年的《民生報》,在十一月三十日發行最後一份報紙之後,吹出了熄燈號。

錯愕是有的,卻也覺得那是必然的結果,但是那與質報被爛報打敗的膚淺或自慰式解讀無關。

兩年半前,退出影劇版面的編輯工作時,我就己經很少再閱讀或參考民生報的內容了,已經淡忘了當年這份報紙和我曾經有過的「亦敵亦友」的競爭夥伴關係了。

媒體和人生一樣都是現實的。資訊豐沛,又有觀點的報紙,容易勝出,這是傳統媒體人都相信的簡單事實(雖然,如今的媒體人更相信只要圖片聳動,「血」、「肉」雙全的報紙更符合讀者的胃口),然而2006年相繼關門的《台灣日報》、《中央日報》和《民生報》是否符合了這項標準呢?,一份報紙的衰退真的是一夕之間發生的意外慘劇嗎?

1978年創刊的民生報,正是我讀大學的最後一年,當時大家對民生報的印像是很多的影劇、藝文和運動新聞,系上要做話劇公演時,都還可能爭取到一個小角落的訊息刊載,符合了那個年代「上報就很光榮」,「宣傳力量很大」的傳統觀點。

1985年我進入聯合報服務,民生報已經茁壯,隱然有僅次於聯合和中時的台灣第三大報的氣勢。

那時,聯合報的編輯部在聯合報第一大樓的四樓辦公,民生報的編輯部則在七樓,只有三層樓的距離,但是影劇、藝文和運動新聞的競爭上可是異常激烈。

每天,以姐妹報互稱的聯合報和民生報有交換稿單的習慣,各報各組的記者上班後就要填寫當日發稿單,供主管和編輯參考採用,稿單齊了,工友就會把聯合報影劇組的稿單與民生報影劇組的稿單交換。

一旦對方填寫的稿單上有值得注意的消息,「姐妹報」的長官和記者就會互相查問,該追就追,該補就補。然而,兩報如果都是一樣的內容,還有什麼意思?再加上,記者的成績就在於自己的獨家新聞多不多?精不精彩?獨家被破,成了兩家報紙都有的通稿,獎金沒了,考績也沒了,記者和主管都不甘心,於是就有了「獨家不填稿單」的單行法,防姐妹比防敵人更嚴(因為兩報其實同一個老闆,聯合有,民生沒有;或者民生有,聯合沒有,老闆只要唸上兩句,相關主管和記者的臉色都很難看)。

各懷鬼胎的結果就是稿單制度形同虛設,編輯美意敵不過人心現實。只好姐妹登山各自努力了。

聯合和民生的攻防戰還出現在採訪與寫作上。

記者採訪很辛苦,大家都怕漏新聞,發稿前都習慣互相照會一下通稿(連通稿都會漏的話,記者的下場就是滿頭包),一旦某人是大家都頭疼的獨家記者(動不動就有獨家消息見報),姐妹報的記者寧願與外敵合作,也要封鎖這位特立特行的姐妹,記者間的合縱連橫,直追戰國七雄的鈎心鬥角。

其次,一旦立場不同,觀點相異,那種鬥爭就更慘烈,常見的狀況是姐姐力捧某部電影,妹妹卻說那是部大爛片;或者,姐姐替某位藝人披金戴玉,妹妹卻是磨刀霍霍,一旦白紙黑字兩種刀法,外界自然就會忍不住問:「你們不是姐妹報嗎?怎麼會鬧這種笑話嗎?」這時就要有勞長官出面協調,不然,就看誰離老闆比較近,咬耳朵咬得比較方便,畢竟讓老闆下條子,定個調,才是最根本的解決之道。

那時的藝人最怕捲進兩報戰爭,左右為難,裡外不是人,都是屢見不鮮的結果。而且,通常某報的獨家新聞見報後,相關影人藝人一定立刻就會接獲其他記者的抗議電話,叫罵得最兇的一定就是姐妹報的記者。

多年下來,聯合報的影劇記者比較關切政策大事,民生報的影劇記者比較擅長藝人的風花雪月,反應著兩報的不同編輯方針,也因此聯合報記者的特稿寫得比較有力,民生報記者的人物特寫則是傳神有勁,各自打造了風格,即使小磨擦不斷,卻有了「井水不犯河水」的默契。

然而,聯合報系最大的問題是很認真捧老闆的馬屁,只要是與發行人有關的消息,不論剪彩、出席、接見,或者其他雞皮蒜皮事,一律都登照片,而且要刊登在最顯著的位置上,行之多年的馬屁文化,早已成為民生報的傳統,打開最後一天的民生報,還是處處可見王效蘭的風采,老闆看到自己的照片或許是開心的,然而讀者愛看嗎?天天看,不煩嗎?看了28年,還要再看嗎?難道沒有人對王效蘭說真話嗎?還是說了也沒用?

愛登王效蘭照片還是大事中的小事,做為一份標榜影劇或運動的專業報紙,民生報的專業性還是相當皮毛的,除了少數資深記者靠多年累積的見識和人脈寫下專欄文字外,民生報少有擲地有聲,讓人剪存的大作,所以,一旦蘋果日報以更花俏的文字與圖片挑戰民生報最擅長的風花雪月新聞時,民生報的優勢也就渙然散失了。

如今,這種惡質生態更以飛快的速度在摧殘著現存的媒體,就拿影展新聞來說好了,金馬獎的星光大道佔了最大版面,大家只關心明星花了多少錢穿了什麼樣的衣服,《父子》憑什麼打敗《如果.愛》?《父子》的導演譚家明連導演獎都不能獲得提名,他執導的作品何以能擊敗其他四位最佳導演呢?評審欠大家一個說法,但是除了中國時報因為前主管蔡國榮擔任了評審,而有了一點臨場感言的說明文字外,你看到了那家媒體在追問這個問題?長官要不要這則稿子是長官的事,問題在於記者想不想知道真相?有沒有能力問到真相?

一切就像如今的坎城、威尼斯和柏林影展,報社花了錢派記者去現場,不寫電影本身的消息,只管明星的雞毛蒜皮事,一切只因為有的媒體就是不寫電影,只寫花絮,為了生存,大家只好比爛……問題是,現在的線上記者真的想積極充電,想要對電影如數家珍嗎?真的有看懂電影的功力嗎?不寫,是長官指示?還是藏拙又順水推舟的藉口呢?

我還在線上工作當電影記者時,每天早上必定要看民生報,了解那個時候前輩記者的努力與人脈經營,所有的疏漏都是逼我再度充電與衝刺的動源,後來,即使閱報時的笑容多過緊張汗水,我也不忘提醒自己新聞戰是每天重新開始的,不能驕,不能傲,繼續跑新聞去!

我的青春過去了,民生報也落幕了。歷史在記憶的長巷中,悄悄熄了一盞燈。

三億圓懸案:初戀悶燒

每個人都有罩門,平常保護得好好的,一旦不小心被人觸碰了,剎那間就會無條投降了。

今年才二十一歲的日本新生代女星宮崎葵(Miyazaki Aoi)在塙幸成(Hanawa Yukinari)執導的第二部劇情長片《三億圓懸案之初戀》中,飾演清純少女美鈴,只因為暗戀的男友「岸」(小出惠介《Koide Keisuke》飾演)對她說了一句:「拜託,這件事需要你。」她就首肯做了日本犯罪史上最大搶案「三億圓事件」的搶匪。

這話,聽起來像笑話,但是對於一位寂寞少女而言,卻是最貼心的一句話。別人是衝冠一怒為紅顏,「士為知己者死」的美鈴卻是因為岸的一句話刺進了心坎,就心甘情願去做個「我自橫刀向天笑」的豪情女郎。一切只因為她這一輩子「從來沒有人需要過她」。

問題是,電影中她不過是一位十八歲的女孩,正準備考大學呢,沒有搶鉅款的動機,更別說能耐了,《三億圓懸案之初戀》為了鋪陳這則歷史懸案的「真相」,因而編造出一則神奇的愛情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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電影開場是這位穿著高中服的少女美鈴徘徊在龍蛇雜混的東京新宿歡場街頭,為什麼?她不是要做援交少女,她只是想要進入一家名叫「Jazz B」的咖啡館裡去找她哥哥。

原來,她從小父親就往生了,母親卻帶著哥哥出走,把她一人棄置給叔叔撫養,平常沒人噓寒問暖,連過生日也沒人知曉,所以她脫口而出的第一句台詞就是:「嬸嬸,門禁的時間可不可以延後?我今天已經十六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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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輕人渴望獨立,渴望獨樹一格,但在家庭、學校和社會中,卻屬於乳臭未乾,沒有自我、身份和地位的人生幼齒,生日理所當然就成為自己唯一與眾不同的座標, 一個勉強可以界定為自己特色的註腳。偏偏,「家人」都不記得你的生日,那還算家人嗎?她的落寞,還需要任何言語再說明嗎?

有一天,哥哥小亮突然出現在她面前,要她有空到「Jazz B」找他,那是茫茫人海中唯一的血緣骨肉,需要溫暖的她,卻又有些怯懦,站在「Jazz B」門口多時,就是不敢進入,最後還是哥哥的女友搶拉了她進屋,她才見到了小亮老哥及他身邊的一群叛逆青年,以及一位不菸不賭,不時在唸書的岸,然而,內 向卻堅毅的她面對這群小大人的第一句話卻是:「我才不要做大人呢。」

故事的時間從1966年開始,美國青年正在搞嬉皮,歐洲青年則是怒目回首的憤世一族,阿亮的同夥並沒有參加日美安保條約的街頭抗爭行動,而是縱情菸酒,揮霍青春,但是,直到1968年,歐美青年都在搞學潮的時候,美鈴卻和岸聯手,共同犯下了「三億圓搶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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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有人相信美鈴有能耐搶警車,偏偏這就是「三億圓搶案」的最大噱頭,也是警方遲遲破不了案的原因,她要假冒警察,攔下銀行運鈔車,謊報有炸彈,騙下行員後,再以警察身份駕車逃跑,他們搶錢不是為了揮霍,而是要抗議成人世界用仁義道德來包裝他們的荒唐失政。

美鈴和岸都是感情深沈,喜怒不形於色的人,每天泡在「Jazz B」中,不苟言笑,只是默默跟著老哥的同夥行動,在一次意外中,岸不慎觸摸到她有料的胸部,因而被打了一巴掌,但卻更堅定美鈴就是他一見鍾情的女郎。兩人 才有同生共死的冒險決志,也才會脫口而出說:「我需要妳。」

正因為兩人都悶騷,《三億圓懸案之初戀》的敘事也就採慢火細燉的節奏,一點一滴地委婉道來。緩慢是愛情得保清純的主因,否則,乾柴遇上烈火,就難以構成這種沒有親吻,沒有牽手,只想感受對方目光和溫度的清純初戀了。

愛情的開始是絕對不講道理的,打到了罩門,心房就開了。這一點,邱比特比你我更明白。

黃金甲:張藝謀美學

《滿城盡帶黃金甲》中,太子劉燁與母后鞏俐有私情,聽說母后要在重陽節謀反,他連夜回京,對著鞏俐大喊說:「妳瘋了!」

鞏俐不聽勸阻,發動菊花叛變記,拆穿皇帝周潤發無情無義的真面目,一直想要遮掩真相的周潤發攔阻無效,眼看皇室內鬨,皇子見血,不禁對著鞏俐大罵說:「妳瘋了!」

瘋的,不是鞏俐,事實上,《滿城盡帶黃金甲》中演得最好的就是鞏俐;瘋的,是張藝謀,而且,他是氣瘋的。

做為張藝謀武俠三部曲的最後一部作品,張藝謀曾經多次表示拍完《滿城盡帶黃金甲》,就要藏刀收山,如果說到做到,其實是明智的決定,因為他已經徹底告別了傳統美學,沒有留白,沒有氣韻;只有氾濫,只有超載。

曾經,我們用以「大膽簡練」來歌頌張藝謀在《黃土地》中追求的靜的恬美;後來,我們用「五色令人目眩」批評他在《十面埋伏》中的唐朝美學,認為他已經迷失了青春的銳意;如今,看過他在《滿城盡帶黃金甲》中變本加厲,競走偏鋒的後唐美學,我知道張藝謀生氣了,因為你越批評他不懂視覺美學,才會逼得他越想挑戰禁忌,暈給所有人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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儀式,是張藝謀崛起影壇的當家本事之一。

《紅高粱》的轎花戲新娘,是儀式;酒工祭酒神,更是儀式;《菊豆》中的染布坊;《大紅燈籠高高掛》的老爺點燈,奴僕活腳、《英雄》的刺客進宮、《十面埋伏》的歌伎唐樂……都是儀式。

儀式可以營造奇觀,儀式可以提味獻寶。《滿城盡帶黃金甲》的開場戲就是儀式,因為只要壯觀,就是奇觀,就足以唬人。

「長恨歌」裡用了「回眸一笑百媚生, 六宮粉黛無顏色」十四個字來形容後宮盛況,但是你看過後宮三千佳麗的共寢著裝的奇景嗎?你看過後宮佳麗盡奶峰,峰峰相連到天邊的奇觀嗎?張藝謀用人潮和繁複的儀式來超越《末代皇帝》的規格,瞠目結舌是他追求的第一個效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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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樣地,鞏俐皇后時辰一到就要服湯藥,先喝苦藥,再食甜,再洗口,再吐食的奢華四部曲,也是帝王規格的儀式。繁文褥節的目的在襯托帝王尊貴,越細緻,就越能讓人驚歎,例如御醫用珍貴藥材替大王周潤發泡製藥浴時的排場,目的就在讓觀眾油生「有為者亦如是」的感歎。

同樣地,白居易告訴我們,後宮美人必定「雲鬢花顏金步搖」,得到皇帝寵幸時,必定「芙蓉帳暖度春宵」,雲鬢花顏的裝扮已經玩到一定程度,但是金碧輝煌的後宮到底有雄壯?為何古往今來會有這麼多的英雄為著九五之尊的龍座寶椅競折腰?《滿城盡帶黃金甲》堅持的暈眩飽滿美學,其實就是一種解謎工程。

葉錦添在《夜宴》中還刻意用黑來襯顯內宮深如海的深不可測,《滿》片中的奚仲文和張藝謀的美術卻根本不完這種次美學了,所有想得出來的富貴顏色都用到飽滿,推到極點,沒有空白,沒有呼吸,鋪天蓋地盡是富貴,盡是奢華,特別是七彩琉璃所創造的暈眩色效,再搭配層層帷幕的遮蔽錯覺,後宮如迷宮的錯亂力道,確實不同凡響。

過飽會暈眩,會想嘔吐,人性和人心都會因感官的遲鈍及麻木而起了變化,彷紫禁城及天壇建築的皇宮庭院一旦鋪了滿城菊花,就像天圓地方的重陽登高宴一樣,富貴後浪接前浪,觸目盡是金銀紅黃,再無層次,再無喘息,再無美感了。

凡事太過就不美了,就像貪小便宜去吃「吃到飽」餐廳,結果都是撐著肚子走出門,再無餘香,亦無回味空間了。《滿城盡帶黃金甲》的排場追求大還有更大,吃飽了,不行,還要灌灌灌,灌到你好像吃撐了一般才行。

t27 千人部隊扮演的對陣軍士,配合電腦後製技術,一起擠在紫禁城內進行攻防殺戮,壯觀是壯觀了(比《無極》的千軍萬馬還要多上百倍),但也因為人山人海,周杰倫飾演的傑王子身手再矯健,也殺不出趙子龍孤軍救阿斗的氣勢的,也白白浪費了長槍對短箭,盾牌推擠壓的對決陣仗了,張藝謀絕對不留白的視覺要求,就像打電玩打瘋的玩家一樣,拚命按著按鍵,心裡腦裡和嘴吧上一味喊著:「殺殺殺殺殺殺殺……」

今天在內湖美麗華觀看《滿城盡帶黃金甲》,走出戲院,突覺朗朗睛天,陽光好豔,好美,剛才的視覺迷亂,就像連吃三天山珍海味,胃口倒盡,最後只想清粥小菜了。張藝謀如果試圖透過美學效應,來表現帝王皆醜陋的亂倫、背信和貪婪,效果是有的,只是他忘了,觀眾都昏了,誰還有空去想這種奢華美學的背後意義呢?